關(guān)于毛焰的手記

對毛焰能說些什么又不能說些什么呢？

毛焰那么早熟、講究，自負又節(jié)制，也“雅好孤獨”一類;沉郁又超然得讓人難以排遣，而畫布上的克制和克制里的危險、哀情、靈性，像是他最好的東西;充滿了創(chuàng)作中最動人的精微和脆弱。最好的他在他最好的骨頭上尋（最峭的）刺和徘句，他甚至有意無意陶醉于贊神的自我表現(xiàn)和自我激情（我們都玩這種智戀技巧，把想要強調(diào)的東西反復強調(diào)出來;所以沉醉的時候我總想，人是否真的有話要說）。他出手慢，很慢，因為沒有其他動機。不多不少數(shù)幅、數(shù)首之作，便有臻于一生的完好。這是一個孤身的陰影。一轉(zhuǎn)身就回不來的。

事實也是，他是用來“告別”的那種藝術(shù)家——像最后的一片落葉最后的一場雪，再也不會回來哪種告別;帶著他的狡黠（和說不清泥色的根肌）。隱身在江南稻作文化的詩性里，毛焰一幅一幅地與我們及他的命運告別，留下難以捉摸的戲真和杰作。還有一點冒犯。（更真更隱秘的毛焰一直在冒犯的背后，在無邊的黑暗的路邊守候、漫游、消彌。這是他另外的創(chuàng)作了。）

毛焰講究。毛焰講究的時候有種更加小心謹慎的熹微之情與頹意。他講究的時候，我反而看到一種貧窮、清潔的形象。如新摘的花青，有種單純的無羈;我首先以為這是一種巨大的人生熱情（我不相信冷靜的心中的一切），好像一個老而純粹的藝術(shù)家在做最后一種無法補救的青春尋訪——比如無意（或有意識）地成為你畫中的每個人、成全每個莫測高深的完整自由的自已;你為每幅畫選了這樣一個迷（因為你的手不相信它的“自然之手”能被解開）。你和畫中人一樣表面冰冷，內(nèi)心卻是波濤堆雪。這是一種真實的匹配。又有點像你布上不可言說的灰色的靈感，種種龐雜、警惕、脆弱和窮究文辭的華美技藝。這個譬喻或許不夠準確，因為毛焰象征式的清貧無羈比一般“自然”來得自然。 他愛茶愛酒愛文學愛女人愛深思熟慮的繪畫……藝術(shù)家渴望綺麗的時候，就會自行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并且沉浸其中;其引人之處是（那是好多劇烈的精彩出處）每天在高蹈的姿式里看得見你陌生的新事體新挑剔、還有那種深入骨髓的孤獨感。我見著他對這孤注傾入的全力身心（所有身心的憂傷我都要看兩遍，一遍是歡欣，另一遍還是歡欣;因為這是人的奉獻）。毛焰的每一幅畫都是一個孤獨的圖景，一個人獨自坐在一間房內(nèi)和一顆被抵押出去的心。這孤獨是一座舊花園，聚集了很多陽光，卻拋下無數(shù)灰色，和沉默;一二三最后統(tǒng)統(tǒng)泥沙俱下各得其所。公牛時間茉莉大象女孩骨骼風流茶……他想讓所有的情形看起來都合情合理，我想他是編了謊話的，所以我們都很高興。 創(chuàng)作、生活的荒謬自由混沌之樂不過如此腔板。這種獨享的靈感、滿足、虛托幫往往是說不清楚——估計別人也不會懂得，所以他沒有浪費口舌。

毛焰只屬于讀懂他的人。

盡管毛焰“常常談的是心懷鬼胎之類的……”（毛焰自語），但他的感性其實是“溫和”，和他詩歌、書法創(chuàng)作里的溫良一樣沉甸;他需要趕緊畫一張畫來平息這種天真。但他繪畫里的精神強度晦澀、冷潔，讓人眩暈陷落，但充滿純詩。一種未知的朦朧墟落——沒有腳燈，整個場面都不外露。他表面上幾乎不帶情緒、不帶感情地認識、視角配得上他淋漓盡致的刻畫和復雜，所有的華美、 哀歌、曖昧、邪趣統(tǒng)統(tǒng)被混入隱約松馳的毛式瞬間“書寫”。這“瞬間”書寫帶著靈魂到肉體的舒坦——我以為首先要讓自己高興起來，用心的作者才能描出更別意的另類劇烈——“孤芳自賞”就是這種別格的品質(zhì);因為藝人一直驕傲，付出的又不肯說清，一聲不吭的雪藏起來（創(chuàng)作里的“虛榮”“虛無”就是這種不言不語的深情、消耗，一種華麗的炮灰）。毛焰的“人物”都不急不躁的守在他一掃而空的灰調(diào)敘述里，苦是必要的，稍微澀一點;挽歌調(diào)的灰色是揮不去了，仿佛毛焰的披霞和百感交集。 這灰顛沛病痛孤絕，契合那褪色的、褪了又褪的托馬斯（長河式的）“虛像”。毛焰的虛像角色，象鏡中反射的一種有刺的凝視，真實無法共享。毛焰的“虛像”原形豐盛，他一直描寫靈性的微光、劇場式的哀歌和青春鉛華，而在他自己的灰色哀歌時刻，卻近乎忍著不說——他就是這樣把所有的東西保持到一個最低點，一個最基本的能量，并在這個“最基本的低點實現(xiàn)最復雜、最深遂的表達;不是深度，是深邃?！保嬲Z）。不少好東西就是這般在沉默中準備、在沉默中完成，潮汐或漲或落;我們似要那等暗黑中的人生或戲劇，以此和這個時代炫麗浮華保持簡單沉默的平衡、平行（或正身相對）。毛焰獨自在暗黑中增強、展示蝕骨的憂傷和物戀式的耽美傾向，以此不斷“知道”來自深心高處的祈求或濺落。那是他獨自沉思獨自挽回的另類顏面和清潔。那是敬畏么？

毛焰的可讀性全在于他筆下看似無精打采的無意識損耗里，一種語意的含混、深入、晦暗的多重關(guān)系的完美結(jié)合;所有的人物、情緒、主題相等，放在他灰色天平上重量都相同;毛焰不表現(xiàn)表面的情緒。他貌似最不經(jīng)意、溫度很低的繪畫都象是隱藏著一個陌生、克制，高傲荒寒的靈魂單品，那是毛焰的留白，是他為現(xiàn)實隱藏的一句重要臺詞。臺詞是什么我們不知道;這就是他給我的靈感。 現(xiàn)實中他一直無故離席，一直幻想與庸常抽離;千腸百結(jié)，又肆無忌憚的獨享絕境、誘惑、創(chuàng)作中的頹孤之景……這反而成了毛式的一個高辨識度的優(yōu)質(zhì)動作;理論上高難度動作就是要被完全實現(xiàn)的。毛焰創(chuàng)作的能量都是被高難度的自身自然的語言落定、吁請并提煉，孤身一人。 確切的說，毛焰很年青的時候就以某種隱身長者的身份講述個體沉默的精魂、失神和其他的種種灰色;詩也簡單，心也簡單。他細密、復雜、年復一年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個又一個精彩面具，這些“異名”的自畫是他一次次的寒瑟、游離、甜蜜，一次次肉感的想象力和解題。特別是人本色、野蠻又消竭的時候，通過這些化身、面具、詩，毛焰一次一次填滿他象征豐收的羊角和我們視覺、經(jīng)驗的深穴。這次靈魂是肉做的。雜沓著蜜刺的嗡響。

毛焰的手是絕對自由，畫看上去像是相反的表情在臉上自動顫栗交融;與此同時，逼真的詩和絕境像小偷被完全逮住。我想值得稱贊的不應是毛式技巧，而應是被他克服掉的技巧;像自靈魂本身的手，拂過額上肋骨上的彎彎曲曲。這是毛焰與自身的上帝進行交流的姿態(tài)（是詩人朝向他的時代的原姿式），把只能維持瞬間的東西轉(zhuǎn)換成額外明澈的自我懷抱中——人所要表達的是人從未曾盡意表達出來的;這是直入人心“劇場”，它讓毛焰的筆色有鮮活夾生的能量和孑然的狀態(tài)，一直是它丟開大眾單獨為自己描下的想像讓我們迷戀。他一直有意地站在那里，一頭大象的步伐，不急不躁的在他飽滿又夠得著的地方，等待枝椏落下折斷。他甚至是拘謹?shù)孛枥L著“原手藝”的能量（是能量而不是力量，力量對毛焰來說，是粗鄙了）和手藝里的人性、神色。每一筆都遠離我們的想像，每一筆想像的能量又互相珍玩，因為它們有了相互的欲念、相互的表現(xiàn)。他像是為趕腳的欲望皮囊畫像，含著文藝復興的某種風格的訣竅。每處都聽憑自然人極致的裁量，每次地深度充滿灰色注腳——用鑄鐵、巖石、其它捕獲物，還有三平方公里的自由結(jié)晶。這是“毛焰劇場”。

毛焰的肖像早已不是普通意義上的寫真寫實，所有無聊的普?，F(xiàn)實、細節(jié)、表面關(guān)系都妨礙人內(nèi)在自主又不拘的感覺、輪廓。人本身有天賦的能力描繪“自身”，并在靈魂的虛實間尋出種種更加尖銳的毛邊“本身”。 毛焰一直是徑直往內(nèi)神走，異常專注、不計后果，結(jié)果他順自然地“成了”一個又一個逆覺的元神、角色、異像和靈見;事實上創(chuàng)作到了某種深刻的地步，東方西方、寫實寫意、傳統(tǒng)現(xiàn)代來去自由的。如果僅僅是擁有大量的表面知識技藝，直接照著模特的形實，而不是尋著你已經(jīng)獨立思考、理解，并模仿過的自然心、形體，你將永遠是無聊自然形實的奴膝;因為我們實在無法保持住什么“忠實”。想想老大師們是怎樣地馴服實物，是怎樣深深地把它們刻在記憶里，以至于不是實物在提醒他，而是實物在順從他，回應他（萬物過眼即為我“原”有）。人時刻想標刻出的就是這自然自如心和自由的詩意，按照自己的方式。這是自愛。

藝術(shù)家的角色是擔當催化劑，是人與物間相互雜陳的點點滴滴的關(guān)系，像靈肉的互生互寄關(guān)系。當我們看到毛焰作畫時的真實專注（人們不見得知道他認真的程度，這是他莫測高深的慣式）——他就“注”在那里（以從不跌倒的姿勢接近他特有的狂喜），像圣畫里的字句（字句里我們看到他各式各種的謎，而他本身就是一種解答）;在他的字句里，我們和他都回不來了……人人都在談論毛焰頹相孤境的技藝（表面上技藝隱成冰冷的東西），于是它就變得更加難以接近。一種流亡的技藝？冷冷地來，又不知所蹤的消失。回到哪去了呢？

如果技藝造成了傷害，那就是技藝的過錯。毛焰的技藝采用了一種虛構(gòu)或一個寓言形式時，才那么生動地生發(fā)光亮、光鮮。毛焰在神經(jīng)末梢中激發(fā)出的敏感、獨立之物，為我們提煉出遙不可及的真情實據(jù)，和純繪畫的感染力。

毛焰的畫涂得薄，很薄;調(diào)色板上的顏色不多。色彩上他堅持“自己”的固有色，不受或避免受光源的影響。事實上他減去多余的顏色（減弱立體感，淡化“肖像”的附屬情緒），像夾在舊書頁里枯花瓣淡淡的顏色、發(fā)脆的舊香氣，那是納博科夫的蝴蝶章——人和藝術(shù)的復雜其實都隱藏在平常的物事和單純中。 他專注于深度內(nèi)心化地描繪、跋涉，專注于直接塑造、意外、甚至是懷疑、矛盾的方法，從不表演徒勞無益的激情（他激徹的光只有他才能看得見）。他似乎是抹掉了觀者，用他才能釋然的光線、角度，內(nèi)心化的見著“自己”——一種苦心經(jīng)營的視覺技巧、光線、精神使他不能不用一種神話或象征式的方法去描寫。他也是這樣接近他描繪的角色，守著角色的孑然門面。不管是遵循意志還是漫無目標地行走，他總是悄然地走到高山的頂上（那是上帝不在地方），無緣無故的揮揮帽子，又走了下來……他的抽離、忽略、游蕩、暗示等等靈感是“真實”在場（這真實是不可再得）;大概是，談論真實的人永遠都不肯（或不能）說出全部的真實吧。（高山草甸上，人人獨自吃草。）

毛焰薄施淡涂的虛像一直變化著，探索著（特別是思想、技藝實驗失控的時候），使我們總有一種要錯過他本質(zhì)的印象（像副歌中的副歌、意外中的意外，看似最少的問題，卻又是最復雜最悲憫的一種灰色）。毛焰說的從來都不是一幅二幅、一個二個人的“肖似”門面，是一個人在“肖像畫”歷史中獨自展開的空間和與之歷史建立起的一種智戀聯(lián)系，是他與時代獨自發(fā)呆獨自抵達的肖像、想像，是毛焰的自身畫像。事實上他固執(zhí)地忠于自己的疏離、孑然獨愛的想像，忠于這種瞬間的綻出，并讓它們在布上走來走去;他一直在分享這孤獨、偉大的能量（這“偉大”和藝術(shù)里的貧窮一樣，只照顧屬于它自己的東西）。也只有這里人們能夠相認相識“時代”創(chuàng)作的深寒、幺蛾、皮囊和內(nèi)心的雜陳點滴。真像一部沒有對白、情節(jié)的電影，我們只能相互凝望、尋找，在狹窄的走廊中彼此摸索，夢到現(xiàn)實（和現(xiàn)實里的他）的可能性都沒有——一個尋找一個，一個曾是另一個，兩個什么都不是……這是我喜歡的一個美的隱喻。肉身的靈魂相互找不到最好。

多少年來，毛焰沒有宏大敘事、沒有夸張起伏，他站起來給予的切膚敏銳，也是他自己想得到并能夠得著得東西。他只身一人始終保持著自己的連貫和一致性。始終，就是恰如其分。毛焰深似一口井，又像月光下深雪中的做愛，不像是尋常物。不能平常，這是他的游戲、象牙字詞和權(quán)柄;赤腳舞蹈，最合人性?？上€體性靈的抒發(fā)從來不會“太多”，因為人性（創(chuàng)造的）抒情是即刻毀掉的世界。所有特殊美好的東西都是這樣為你我單獨準備的。在灰燼和大地、茉莉之間。

冷冰川：冷冰川，當代藝術(shù)家?，F(xiàn)在巴塞羅那和北京生活、創(chuàng)作。此文完成于2016年7月巴塞羅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