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梅
5月的鞍山已然很暖和,人們只需穿單衣就可以了。可父親躺在病床上,蓋著棉被,手卻很涼,甚至可說是冰涼。我使勁揉搓著父親的手,想用自己的體溫將父親的冰涼溫暖過來。漸漸地,父親的手有了點溫度,紫色的手掌也漸漸恢復到正常皮膚的顏色,但是指甲卻依然紫得讓人觸目驚心。
揉搓了一會兒,我感覺到自己的手也漸漸失去了溫度。于是,我停下來等自己的手恢復溫度再去暖父親的手。就這樣,我暖一會,停一會,卻無力讓父親的手徹底溫暖。是的,我已無力回天,父親已經(jīng)離我越來越遠了。
我們小時候,父親的手是有力的、智慧的、勤勞的、整潔的,有時,還是無情的。
上世紀90年代前的農(nóng)村還是土路,每當下雨,道路就變得特別泥濘。出門上學的時候,常常需要父親幫我們將自行車搬到大道上。那么沉重的自行車,父親的大手只是抓起車梁,就很輕松地舉送到干爽些的地方。那一舉就是十來年,直到四個女兒相繼長大,去了城市。
父親的手更是智慧的。每個女孩讀到初中后,父親都會輔導我們數(shù)學。父親親手做了個小黑板,往椅子上一支,就開始給我們上課。所以,我們姐妹數(shù)學都學得非常好,那是因為父親在家已經(jīng)給我們講過了一遍又一遍。這家中的課堂也是一上就是十余年。
盡管父親只有初中文化,但他無師自通。電工、鉗工的活計在那雙大手下,似乎都輕而易舉。但他最常干的就是修理自行車。平圈、補帶、更換零件,總之,天下事,似乎沒有什么能難倒父親。我們有了頭痛腦熱,父親也會自己買來藥,給我們扎針。父親烙的餅也特別好吃,每當我們饞了,再趕上父親有好心情,就會給我們烙上滿滿一盆,足夠吃上幾頓的了。
父親還特別注意指甲的衛(wèi)生,每次干完活都要把手洗得干干凈凈,指甲也總是剪得短短的。父親說,手是人的臉面,也是對別人的尊重。父親即使在生病的日子里,仍不忘記指甲的衛(wèi)生。
可以說,在我的眼里,父親的手是萬能的。但是,我卻很少感受到父親手掌的溫暖,反而感覺那雙手給予我的更多的是無情。印象中,父親從未與我說笑過,我因此一直懼怕父親,小時候與兩個姐姐打架,又哭又鬧亂作一團,母親無計可施,父親卻像天兵天將一樣,打開院門,推著他那輛二八金鹿牌自行車突然就進來了。我趕緊打開脂粉盒,照著鏡子往臉上擦粉掩蓋淚痕。父親不用說話,只需用他那本來就很大的眼睛瞪我們一眼,我們立刻都會乖乖如鼠。
我之所以這么怕父親,主要是被父親打怕了的。父親在家里是說一不二的,不允許我們有任何反駁。記不清幾歲時候的一天晚上,父親要帶我去他同事家串門,我不想去,不料父親不由分說上來就是一腳。我又痛又怕,哭了起來。父親打人有一個特點,就是不許哭,必須憋回去,否則越哭打得越兇。
在我讀初中的時候,兩個姐姐先后考上了大學和中專,家里急需錢,爸爸的那點工資有如杯水車薪,于是家里就養(yǎng)起了雞,從開始時的幾十只到后來的幾百只。
小雞長大可真不容易,為了保證室溫,在乍暖還寒的春天必須生起火爐取暖,還要點亮上百度的燈泡,一進屋就是一身汗水,更別說是干活了??筛赣H每天不知要多少回進進出出,喂食喂水,而且還要扎十幾次預防針,每次都是母親一只只地抓,父親一只只地扎,幾百只雞扎完針,他們連腰都直不起來了。
好不容易等小雞下蛋了,趕上節(jié)假日,父親和母親就要出去賣雞蛋。兩個姐姐為家爭光是功臣,再說在外讀書也不?;貋恚妹蒙星夷暧?,這喂食、喂水、撿蛋的活計自然就責無旁貸地落在我身上。哪個孩子不貪玩呢?我心里忿忿不平,有時難免消極怠工,隔好長時間才去雞舍看一次。父親的心非常細,為便于管理,他把當年雞和隔年雞分籠飼養(yǎng)。有一次我撿蛋時發(fā)現(xiàn)一只當年雞的腸子都被別的雞叨出來了,為了防止父親回家責罰,我咬牙閉眼總算把受傷的雞弄出來,再放進一只隔年老雞進去,來個調包計總算逃過一劫。
我就這樣小心翼翼地與父親過招,漸漸地對父親生出恨意,覺得缺少家庭溫暖,想著早早離開家,離開他的魔掌。
是的,我總是那么懼怕父親。有一道看不見的鴻溝始終橫亙在父女之間,無法逾越。每當在大街上看到女兒挎父親的胳膊有說有笑的時候,我總會癡癡地目送著他們,繼而會有淚在眼窩里打轉。
妹妹小我六歲,可能是因為老小吧,是我們姐妹四個中最得寵的,也是唯一一個敢與父親頂嘴的。有一次,父親進城,我和小妹去接他,小妹很自然地挎起父親的胳膊向前走,我猶豫了一下,還是鼓起勇氣挎起父親的另一只胳膊,我用眼睛的余光偷偷地觀察父親,我竟然發(fā)現(xiàn)父親面露幸福的笑意,父親什么時候變得慈祥了。但是,我還是從沒有拉過父親的手。
是的,我從來沒有拉過父親的手,從來沒有切身體會到父親手掌的溫暖。
現(xiàn)在想來,當年農(nóng)村重男輕女的風氣多么嚴重,父親卻始終堅持著供我們四個“賠錢貨”讀書,他一方面頂著“絕戶”的壓力,一方面用年復一年的辛苦勞作供養(yǎng)我們,將四個鄉(xiāng)間柴丫一個個全部送進了城市。他大把的青春年華無私地奉獻給了我們,我們還向他老人家索要什么呢?
這一次,父親病重不能自理了,我們才幫父親擦臉,擦手,擦身子。而真真正正握住父親的手時,父親的手卻是如此冰涼。是的,冰涼,徹骨的冰涼。我反復用自己的體溫溫暖父親的手,想與死神做一次絕不妥協(xié)的抗爭,
但是,我們終沒有留住父親,在5月里的一天,父親離開了我們。從此,我再也拉不到父親的手,那是一雙看似冰涼粗糙卻一直為我們遮擋風寒的大手啊。從此,我就是個沒有父親的孩子了。
父親已經(jīng)走了40多天了,我日思夜念著,只希望夢中能再次拉起父親的手。我也一直愧悔,為什么直到今日,我才感覺到來自那雙手的溫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