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一找我們身上的后遺癥

王彪

去年我去以色列，照例到耶路撒冷參觀大屠殺紀念館。紀念館的造型很特別，三角形，寓意卻深刻。作為以色列象征的大衛(wèi)之星是六角形，由兩個三角形組成，二戰(zhàn)期間納粹的大屠殺，全世界1200萬猶太人被殺600萬，兩個三角形去掉一半。那消失的三角形如今矗立在耶路撒冷的山岡上，訴說著猶太民族的苦難，也訴說著全人類的悲劇。

最后一個展廳是紀念館的高潮，稱為“名字堂”，圓形的建筑穹頂掛滿遇害者照片，像星星綴滿夜空，地下是只水坑，如同深淵，參觀者站在圍欄邊，俯瞰幽深的水面，頭頂?shù)恼掌阉离y者的笑臉投影在水上，與參觀者的面影重疊，恍然處于同一時空之中。那一刻給我極大震撼，我呆立在那里，靜靜注視自己的臉在那些死去的人當中，這些人有老人和孩子，無一例外地微笑著，笑得很甜，仿佛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中會有一場浩劫；而我，則身體僵硬，面容悲戚，像來自另一世界的旁觀者，卻與他們同處一個深淵。

導(dǎo)游露露是北京人，十幾年前嫁到以色列，她告訴我們，猶太人造這個紀念館，不是為了宣揚仇恨，而是要記住這個慘劇，永不遺忘。她說：大屠殺紀念館是大家習慣叫法，實際上它真正的名字是“名號紀念館”，語出《圣經(jīng)舊約·以賽亞書》56章5節(jié)：“我必使他們在我殿中，在我墻內(nèi)，有記念，有名號，比有兒女的更美。我必賜他們永遠的名，不能剪除?！彪m然他們死了，哪怕人們會遺忘，但上帝不會，祂要記念這些遇害者，他們的名號永不被涂抹。

聽到這里，我突然對這個苦難的民族有一種強烈的羨慕甚至嫉妒，他們被上帝記念，每一個名字每一個生命，都彌足珍貴。過去不會被遺忘，因為它進入了現(xiàn)實，更進入到永恒。我也突然想到，一個沒有永恒觀的民族，它是不可能珍惜逝去的生命，記住一切苦難，并且超越苦難。它只會遺忘，麻木，自作聰明地裝作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

寫下這部《你里頭的光》，為的是不再遺忘，也為的是尋找過往的苦難留下的現(xiàn)實傷痛。就像一個人得了病，看上去被時間醫(yī)治，已然痊愈。但疾病的后遺癥卻在隱秘的身體里常常發(fā)作，代代相傳，如同病毒進入基因，“文革”暴虐化為集體無意識而融化在我們的血液里，我們都成了有著這種基因的轉(zhuǎn)基因族類。

我愿意回到我自己，從我寫的那幾個人物身上，找一找我過往的病痛，找一找我現(xiàn)在仍留存在身體里的后遺癥。只要不遺忘，也許我們還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