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瓊
兩性永恒的困境
——重溫《傷逝》
◎馬 瓊
經(jīng)典重讀
主持人語:《傷逝》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經(jīng)典,也是“最具魯迅意味”的短篇力作。青年學者馬瓊的文章《兩性永恒的困境——重溫〈傷逝〉》,從“從‘女神’到‘女仆’”、“真的隔膜”、“如果子君能說話”三個層面對這一短篇經(jīng)典進行了較有新意的分析。雖然研究《傷逝》的文章較多,但這篇文章獨辟溪徑,從兩性困惑的層面探討,認為“《傷逝》就是一部直面慘淡人生的小說,它深刻地揭示了男女兩性永恒的困境,即使是在今天,它也沒有喪失啟示意義?!闭撐慕嵌刃路f,論述詳實,值得一讀。
《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方式》是美國著名作家、美學家蘇珊·桑塔格的短篇小說,作品發(fā)表后,在世界范圍內(nèi)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青年學者楊潔的文章,從哲學意義的高度,以文本細讀的方法對這篇小說進行了全方位的解讀。立意高超,敘寫有力,是一篇非常難得的好文章。(李騫)
魯迅的小說《傷逝》,是一部“直面慘淡人生”的小說,它深刻地揭示了男女兩性永恒的困境,即使是在今天,它也沒有喪失啟示意義。那么,《傷逝》展現(xiàn)了怎樣的鮮血淋漓的真實呢?
《傷逝》中,作者筆觸充滿了柔情蜜意,愛情在他筆下,被表現(xiàn)得如此美好,如此令人沉醉。比如他寫沉浸在熱戀中的涓生,在焦躁的長久的等待中,學會了一樣本領,就是能夠在眾多的足音中準確地分辨出,那屬于子君特有的“皮鞋的高底尖觸著磚路的清響”。涓生陋室枯坐,久候心上人而不至,心心念念的都是伊人的倩影,什么書也讀不下去:“子君不在我這破屋里時,我什么也看不見?!薄爸挥卸鋮s分外地靈,仿佛聽到大門外一切往來的履聲”。當佳人終于翩然來臨,那一刻真是喜不自勝:“迎出去時,卻已經(jīng)走過紫藤棚下,臉上帶著微笑的酒窩。”
此時的子君不啻是涓生心目中的“女神”,這也就難怪涓生在求愛時,雖然事先仔細地排演過,臨時卻身不由己地采用了“在電影上見過的方法”,“含淚握著她的手,一條腿跪了下去”,大概涓生潛意識里覺得,只有這樣謙卑到極致的舉動才足以打動伊人。而涓生之所以能如愿得到子君的允許,這戲劇性十足的西式求婚儀式可以說是功不可沒?!扒蠡椤边@一幕對子君來說意義重大,充分滿足了女人天性中對浪漫愛情的渴望,她臉上閃現(xiàn)的“沒有見過,也沒有再見的緋紅”足以證明,而對涓生來說,這不過是“使我不愿再想的淺薄的電影的一閃?!弊泳粎捚錈┑胤磸秃弯干跋鄬亓暋边@記憶中最美好的一幕,陶醉于自我想象的戀情之中,涓生卻明白這不過是淺薄可笑的演戲,讓這出戲反復在眼前重演無異于一種折磨,
于是子君只能“兩眼注視空中”“神色越加柔和,笑窩也深下去”地自修舊課了。子君不愧是個好學生,她擲地有聲地說出“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quán)利”這句話,可謂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連涓生這位“啟蒙者”也為之“震動”。而且子君的完美不僅表現(xiàn)在她的語言上,也體現(xiàn)在她的行動上,當兩人在尋找住所的路上遇到“探索,譏笑,猥褻和輕蔑的眼光”,涓生這位滿腦子新思想的知識分子也不免有些瑟縮,而子君卻能夠“鎮(zhèn)靜地緩緩前行,坦然如入無人之境”,這就更令涓生驚佩不已。只有在愛情徹底幻滅之后涓生才恍然領悟,子君此時的“勇敢和無畏”不是因為思想上真正的自由和解放,而是因為愛,是愛給予了子君大無畏的勇氣。
“女神”的光芒并沒有煥發(fā)太久,愛情只有在沒接觸到現(xiàn)實以前才是美妙的。兩人同居之后,子君的形象就迅速急轉(zhuǎn)直下,一變而為“女仆”了。在涓生看來,婚后的子君,完全變成了一個庸俗的家庭主婦,再沒有閑情雅致,其中一個表現(xiàn)就是“不愛花”:“我在廟會時買來的兩盆小草花,四天不澆,枯死在壁角了”。對照涓生之前的回憶,子君到會館訪他時,是特意“帶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樹的新葉來,使我看見,還有掛在鐵似的老干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是否在由“女神”到“女仆”的過程中,子君連愛好都改變了?她飼養(yǎng)油雞,逗弄“阿隨”,在“川流不息”的“吃飯”中建立自己的功業(yè),遠離了“讀書和散步”,“似乎將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自然也就讓涓生遠離了她。在會館的時候,子君的形象是“帶著笑渦的蒼白的圓臉,蒼白的瘦的臂膊”,這種纖弱嫻靜的病態(tài)美符合中國知識分子傳統(tǒng)的審美,同居之后的子君,“竟胖了起來,臉色也紅活了”,不僅病態(tài)美一掃而空,而且“終日汗流滿面,短發(fā)都粘在腦額上;兩只手又只是這樣地粗糙起來”—“女神”完全跌落塵埃了。在人物敘述者涓生對子君的形象做如此描述時,我們不難體會到他內(nèi)心深處不小心被帶出來的那份鄙薄與厭棄,而子君的悲劇也已經(jīng)鑄定。
事實上,這段戀情從一開始就質(zhì)量不高。僅僅經(jīng)過三個星期的共同生活,涓生就發(fā)現(xiàn):“我似乎于她已經(jīng)更加了解,揭去許多先前以為了解而現(xiàn)在看來卻是隔膜,即所謂真的隔膜了”。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一對戀人其實并不真正相愛,所以他們在互相了解之后,才會震驚地發(fā)現(xiàn),對方其實是一個陌生人。
涓生說自己的愛是純真熱烈的,驅(qū)使涓生展開追求行動的心理動因,無疑有很大一部分是來自于原始的情欲,有著“帶著笑渦的蒼白的圓臉”的子君,實際上是涓生的欲望對象。一旦欲望得到實現(xiàn),被棄的下場也就可以清楚地看到了。小說中雖然只字不提涓生的親人與家庭,但涓生獨自一人客居異地的處境是非常清楚的。小說一開篇,人物敘述者涓生就交代:“我愛子君,仗著她逃出這寂靜和空虛?!蔽覀兪遣皇且部梢赃@樣來解讀,“逃出這寂靜和空虛”不是愛情的派生物,反而是產(chǎn)生“愛情”的原因?正是因為能借此逃脫寂靜和空虛,所以才愛子君?如果涓生不是偏居于一間“會館里的被遺忘在偏僻里的破屋”,苦等子君的來訪,他的愛是否還會如此熱烈?
從涓生與子君熱戀時的相處模式來看,他們與其說是戀人,不如說是師生:“默默地相視片時之后,破屋里便漸漸充滿了我的語聲,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慣,談男女平等,談伊孛生,談泰戈爾,談雪萊……”涓生可以談社會談人生談文學,而子君的反應卻永遠只是“微笑點頭”,雖然這并不代表她真正聽懂了涓生的話。涓生扮演的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啟蒙者”的角色,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并不對等,也沒有精神層面上的深入交流。事實上,涓生對子君的“愛”僅僅維持了三個星期,涓生的自白讓讀者可以看得很清楚,即使是在他沒有失業(yè)之前,他也早已心生厭倦。正因為昔日的愛已不可追,生活如同一潭死水般“凝固”,所以兩人婚后唯一能做的,居然是懷念和回味在會館時“沖突以后的和解的重生一般的樂趣”。
《傷逝》的副標題是“涓生的手記”,小說以人物敘述者涓生的視角展開敘述,不論是熱戀時的純真美好還是決裂后的痛苦悔恨,一切都來自涓生的追憶。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女主人公子君一直是被遮蔽的,讀者對她的內(nèi)心一無所知,只能憑借涓生的敘述來加以揣測,而涓生的講述在多大程度上是可信的呢?正如有的學者所指出的那樣,涓生這個人物敘述者,實際上是一個“不可靠的敘述者”,他在自己的敘述中,有意無意地扭曲和隱藏了一些事實。如果沉默的子君能開口講述,她的故事會是什么樣子?子君在小說中
被抽離了內(nèi)涵,成為一個空洞的符號,讀者只能在涓生冠冕堂皇的言辭的縫隙中,在他自相矛盾的指控中,努力地去尋找真相,還原子君本來的面目。涓生在文本中掌握了絕對的話語權(quán),整個故事都是由他敘述出來的,這個視角無疑會影響到讀者的思想和情感判斷,但細心的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在涓生的講述中,頗多前后矛盾和含混不清之處,這使得他的“傷逝”疑點重重。
涓生對子君最強有力的指控就是認為她在婚前婚后判若兩人,而這是他之所以不再愛她的重要原因。涓生最難忍受的是婚后生活成了“吃了籌錢,籌來吃飯”的循環(huán),雖然他認為人生的第一要義便是生活,但他并沒有意識到,這種看似毫無意義的循環(huán)本來就是人生的常態(tài)。子君并不僅僅只是在說“我是我自己的”這句話時才是勇敢的,她婚后也奮力承擔了家務的重擔,并非無法面對現(xiàn)實生活、只會要求涓生重溫昔日誓言的柔弱女子。但涓生卻對子君的操勞視而不見,他反感的是自己苦思冥想時子君催促吃飯的聲音:“使她明白了我的作工不能受規(guī)定的吃飯的束縛,就費去五星期”。涓生不惜貶低子君的智商和情感反應,以便為自己的絕情開脫,因為讀者不難因此得出一個結(jié)論,子君之所以招致厭棄完全是她咎由自取。就在向子君做出不能“催促吃飯”的規(guī)定之后,涓生很快又有了新的抱怨:“只是吃飯卻依然給我苦惱。菜冷,是無妨的,然而竟不夠;有時連飯也不夠……”?!安死?,是無妨的”和“我不吃,倒也罷了;卻萬不可這樣的操勞”一樣虛偽,涓生僅僅因此就心懷憤懣,他根本不關(guān)心子君究竟以什么食物果腹,就得出結(jié)論說自己在家中的位置“不過是叭兒狗和油雞之間”,難怪子君只能“不大愿意開口”了。
涓生將子君的父親稱做“兒女的債主”,說他有“烈日一般的嚴威”,我們會發(fā)現(xiàn),涓生這位“夫主”的嚴威也非同一般。子君固然是勇敢地走出了父親的家門,然而要在“夫主”的治下生活,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失業(yè)對涓生來說“不能算是一個打擊”,“這在會館里時,我就早已料到了”,他所痛心的只是“這樣微細的小事情,竟會給堅決的,無畏的子君以這么顯著的變化?!泵鎸Α霸テ诘拇驌簟?,涓生卻毫無準備,表現(xiàn)得手足無措。事實上,不能做到“時時更新,生長,創(chuàng)造”的人恰恰是涓生,他無力改變自己的生存困境,只能遷怒于子君,視她為多余的累贅,不僅“在坐中給看一點怒色”,憤怒于子君的“毫無感觸”和“大嚼”,還暗示子君自己“忍受著這生活壓迫的苦痛,大半倒是為了她”。當涓生在“通俗圖書館里覓得了我的天堂”時,難以想象子君在冰冷的小屋里是置身于一個怎樣的地獄!無力創(chuàng)造新生活的涓生只能將“新的希望”寄托在“我們的分離”上,對自己昔日的戀人他已經(jīng)喪失了起碼的尊重和憐憫,只一味設想“她的死”,奇怪她“倒也并不怎樣瘦損……”。涓生明明是嫌棄子君“只知道搥著一個人的衣角”,明明是害怕自己與子君“一同滅亡”,卻在對子君下“驅(qū)逐令”時為自己辯護說:“人是不該虛偽的……我已經(jīng)不愛你了!但這于你倒好得多,因為你更可以毫無掛念地做事……”如果分手的結(jié)果真的是子君可以“無須顧慮,勇往直前”的話,為什么涓生要反復“想到她的死”呢?
始終沉默的子君真的是依附型人格,完全沒有自我嗎?子君接受了涓生的啟蒙,憑著愛的勇氣毅然走出了家門,然而夢醒之后她仍然無路可走。子君在兩人結(jié)合之時賣掉了自己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環(huán)來“入股”,這證明了她是有著獨立的精神人格的,但當時的社會并沒有給她提供任何出路。當涓生的“新的生路”都不過是又重回到會館那間破屋,“一切請托和書信,都是一無反響”時,子君又能如何呢?子君曾經(jīng)“傾注著全力”去建設那個“滿懷希望的小小的家庭”,愛情成為了她的全部人生。然而悲哀的是,一旦她交出了自己的全部,她也就因此失去了對方的尊重。對于男性來說,愛情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在生存面前,愛情變得不再重要。反過來說,如果子君不再依賴涓生生活,她也可能重新變得可愛。涓生離開了吉兆胡同,就又可以開始幻想子君“將要出乎意表地訪我,像住在會館時候似的”。小說結(jié)尾,涓生又回到會館那間破屋,過去一年的悲歡恍如從未發(fā)生,從虛空又回到虛空,證明的是愛的虛無。
子君的時代已經(jīng)遠去,然而我們究竟進步了多少呢?女性在爭取人格獨立和精神自由的道路上,還有漫長的道路要走。魯迅在《傷逝》中揭示的是深刻的人性和兩性永恒的困境,這使得這部經(jīng)典在今天依然常讀常新。
(作者系云南民族大學副教授)
責任編輯:楊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