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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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評視界
高曉聲的幾種遣詞造句法
王彬彬
高曉聲是一個有強烈的修辭意識的作家,也確立了自己獨特的語言風格。對高曉聲在修辭上的追求,語言上的造詣,此前的研究者注意得并不夠。但高曉聲是很重視自己在語言修辭方面的成就的。一九八九年,在致一位研究者的信中,高曉聲說過這樣的話:“一個作家的觀點、技巧、生活等等,都極難形成獨特的格局,能夠形成獨特的格局的最主要的素質(zhì)就是語言。我自信我的語言不同于一般,至于其他方面,并沒有特別的東西,許多作家都可以有的?!?見錢中文《憶高曉聲》,《鐘山》1999年第6期。高曉聲的研究者,大多只注意“其他方面”,也就是語言修辭以外的方面,而高曉聲卻認為自己的“其他方面”并沒有多少獨特之處,而真正希望被注意、被研究的,是語言修辭方面形成的“獨特格局”。
讀高曉聲小說,我每每對高曉聲遣詞造句方面的匠心擊節(jié)嘆賞。高曉聲非常注意語言的節(jié)奏,既在“義”上也在“音”上精心選字擇詞;高曉聲的敘述語言,往往散體中夾雜著駢偶,還常常交錯地押腳韻,使語言特別富有音樂美;高曉聲的語言,還表現(xiàn)出美學意義上的“刻毒”,既有觀察生活的“毒眼”,也有表現(xiàn)生活的“毒手”;高曉聲語言還表現(xiàn)出一種特有的“粗俗美”,也表現(xiàn)出頗有特色的幽默、機智。這些方面,都值得認真研究。這里,只談談高曉聲的順勢借意、仿用翻造、正詞歪用、歪詞正用、大詞小用以及在數(shù)字上的“虛假的精確”等幾種修辭手法。
所謂“順勢借意”,是我杜撰的說法,用來說明高曉聲的一種修辭技巧。高曉聲往往連用幾個意義相關的詞。第一個詞,表達的是通常為人們所理解的意義,或者說是這個詞的詞典意義,而后面出現(xiàn)的詞,則是順著語勢有了獨特的意義。還是舉例說明。先看短篇小說《周華英求職》中一段話:
結(jié)婚以后,要把戶口遷過去。那邊的公安機關不同意,說是人口密度過高,不許進口。至于過去以后,是否有廠可進,更無人點頭,看來不能輕舉妄動,只好暫留娘家,還可以繼續(xù)在紙盒廠糊盒糊口。所以,第一個孩子是在娘家生的。*高曉聲:《周華英求職》,《安徽文學》1979年第11期。
周華英未婚前便在公社的紙盒廠糊紙盒,每月掙二十幾元工資。三十四歲時經(jīng)人介紹與隔地區(qū)、隔了縣的一個工人結(jié)婚,但婚后男方那邊的公安機關卻不接受周華英的戶口,于是便有上邊那段敘述。這段話中,“人口”“進口”“糊口”是三個意義相關連的詞,“進口”是對“人口”的順勢借意,而“糊口”的意義則既與“人口”“進口”關連,又與“糊盒”關連,或者說,“糊口”的“糊”是對“糊盒”之“糊”的順勢借意,“糊口”的“口”則是對“人口”之“口”、“進口”之“口”的順勢借意。首先出現(xiàn)的“人口”,表達的是常規(guī)意義,是這個詞的詞典意義,而接著出現(xiàn)的“進口”,便與這個詞的詞典意義毫不相干,是“人口”意義的延伸。最后出現(xiàn)的“糊口”,基本意義雖然并未背離詞典意義,但卻遠比詞典意義豐富?!昂凇北緛硎且粋€常用詞,通常情況下不會讓人覺得有什么特別的意味,但高曉聲把“糊盒糊口”連用,一下子讓“糊口”這個詞變得不尋常?!昂小钡摹昂北磉_的是具體的意義,而“糊口”的“糊”表達的本是抽象意義。當高曉聲說周華英以“糊盒”的方式“糊口”時,便使“糊口”之“糊”,意義也變得具體起來。更何況“糊口”之“口”又與前面的“人口”“進口”相關連,就使“糊盒糊口”這說法分外有意味。
再舉幾個在用詞上順勢借意的例子。
也是《周華英求職》中:
聽了這番話,姚書記確實非常感動……如果他出于特殊原因開一個添人的先例,那么,百分之七八十頭面人物都會緊跟上來,找到種種特殊理由去安排他們的小舅子和鬼孫子,表嫂子直到破鞋子……*高曉聲:《周華英求職》,《安徽文學》1979年第11期。
“小舅子”“鬼孫子”“表嫂子”,是屬于親屬類,而“破鞋子”則與前面的三個“子”并不屬于同一種“子”,當敘述順著親屬關系之勢而下,“直到破鞋子”時,就讓人禁不住莞爾。“破鞋子”與前面三種“子”混雜在一起,意義、意味,就超出了通常的范圍,而“小舅子”“鬼孫子”“表嫂子”這種親屬圈子由于有“破鞋子”的加入,含義也變得更為豐富、微妙。在這種情況下,可以說是三加一大于四。
短篇小說《崔全成》中:
“胡搞”這個詞忽然出現(xiàn)了另一種意思,崔全成分明看見門口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有一對他熟悉的男女流了過去。*高曉聲:《崔全成》,《上海文學》1978年第10期。
“川流不息”作為一個成語,本指河水流個不停,用來形容人群的往來不斷時,是把人群比作了河水。但是,由于“川流不息”太常用,我們對它的感覺已經(jīng)麻木,僅僅說人群“川流不息”,我們眼前不會出現(xiàn)人群河水一般流動。高曉聲在“川流不息”之后,說有一對男女“流”了過去,“流”字是順著“川流不息”而下的,準確妥當,同時又激活了“川流不息”這個成語。有了這個“流”字,人們便看到人群河水一般流動著。“川流不息”這個成語,本像是走了電的電池,而一個“流”字則為其充電,使它又變得鮮活生動。
短篇小說《送田》中:
……誰說文化知識沒有用呢,這要有階級分析。要看文化知識掌握在誰手里,資產(chǎn)階級把字典背熟在肚里也沒屁用,他周錫林能識得《人民日報》上一半鉛字,在鄉(xiāng)里擺擂臺也沒人敢上去打了。趙匡胤做皇帝,靠半部《論語》治天下,那么,憑周錫林肚里那點墨水,還有什么涂不黑的呢?*高曉聲:《送田》,《鐘山》1985年第6期。
周錫林是那種狡黠、精明至極的人,在鄉(xiāng)村的政治、經(jīng)濟舞臺上長袖善舞。為了自身利益的最大化,他殫精竭慮卻又顯得游刃有余,機關算盡卻又顯得冠冕堂皇。周錫林沒有多少文化,但僅有的那點文化足以令其上下通吃、左右逢源。“墨水”在民間話語中代表“文化知識”。說周錫林肚里只有“那點墨水”,只是“墨水”的常規(guī)用法,但接著說“還有什么涂不黑呢”就是在順勢發(fā)揮,讓語言具有了暗示性。墨水是用來寫字的,不是用來涂抹的。說周錫林用“那點墨水”,把什么都能涂黑,這暗示周錫林不用那點文化知識干好事,而專用那點文化知識干壞事。墨水雖只有那么一點,卻什么都能涂黑,又暗示周錫林干壞事的能量巨大。把肚里的文化知識比作“墨水”,并不新奇,但順勢而出現(xiàn)的“還有什么涂不黑呢?”卻讓這一俗套的比喻有了新意。
還是《送田》中:
周炳南是個忠厚老實人。盡管厚實到了他那把年紀,也能懂點世故,聞出點氣味,但卻如身入囹圄的囚徒,無法擺脫鐐銬的束縛,一面唯唯諾諾跟著別人走,一面咒罵自己連推脫的話語都找不到……*高曉聲:《送田》,《鐘山》1985年第6期。
周炳南是周錫林算計的對象,也是在情懷、品格上與周錫林形成對照的人。周錫林挖好了坑引周炳南跳、設好了套導周炳南鉆。周炳南雖然對周錫林懷有戒心,但仍在周錫林花言巧語的引導下跳進了坑、鉆進了套。這一方面說明周錫林在算計人上確乎身手不凡,另一方面也說明周炳南真?zhèn)€忠厚老實。“周炳南是個忠厚老實人”,這是很尋常的說法,但接著說“盡管厚實到了他那把年紀,也能懂點世故”,就把“厚實”一詞用得很別致。如果沒有前面的“忠厚老實”,后面的話便有語病,因為不能用“厚實”來形容年紀。但有了前面的“忠厚老實”,后面的“厚實”就不但合理、妥當,而且意義也豐富起來?!昂駥崱笨梢岳斫鉃椤爸液窭蠈崱钡目s略,亦即“忠厚老實到了他那把年紀”之意,也可以理解為年紀已經(jīng)不小,身后的歲月摞起來很高。說年紀“厚實”,更加強化了我們對周炳南做人實在的感覺:他的年紀不但“厚”,而且“實”,是一步步踏踏實實走過來的,是一年年問心無愧地活過來的。
中篇小說《極其簡單的故事》中的大隊書記陳寶寶,“文革”中“用拳頭替自己打出了一條路”,熱衷于打人、斗人。上面要求辦沼氣,有的社員有抵制情緒,陳寶寶便認定是“階級斗爭新動向”,要“抓幾個人出來斗斗”,因為:
斗、斗、斗!不來個七斗八斗,哪里會有滿滿一石!*高曉聲:《極其簡單的故事》,《收獲》1981年第2期。
這里,高曉聲有意把“斗爭”的“斗”與作為容量單位的“斗”混為一談?!澳睦飼袧M滿一石”,使得前面的五個“斗”字都有了兩種讀音、雙重含義。這并非語言游戲。把“斗爭”與糧食混同,便使本來簡單的話有了暗示性,讓人想到陳寶寶這種人,是靠“斗人”起家,也是靠“斗人”吃飯的?!岸窢帯迸c吃飯、“斗爭”的“斗”與積斗成石的“斗”,在陳寶寶那里本是一回事,才使高曉聲自然而然地把二者相混淆。
長篇小說《青天在上》這樣開頭:
時間實在了不起,一切都要在它面前顯原形,變顏色……洪秀全的天王府,成了蔣介石的總統(tǒng)府,現(xiàn)在則是江蘇省人民政府了。房子是陳舊的,政權是嶄新的。*高曉聲:《青天在上》,見《高曉聲文集·長篇小說卷》第3、17、127頁,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
可以說某個政權是“新”的,但不能說某個政權是“嶄新”的?!皪湫隆敝荒苡脕硇稳菽硞€具體的東西。但是,有了前面的“房子是陳舊的”,后面的“政權是嶄新的”便在語義上合理化了,它提醒我們,老舊的房子里裝著的是一個剛建立的新政權,并生出白云蒼狗、滄海桑田之感。
詞語的仿用、翻造,也是高曉聲常用的修辭手法。所謂仿用、翻造,通常是將常用詞語的某些語素更換掉,使之成為一個新的詞,表達一種特別的意義。還是舉例說明。
短篇小說《漫長的一天》中:
“有些干部是很有本領的?!睆埲绱笳f:“他們能把政府的種種規(guī)定,一律變成他們吃的辦法。我們規(guī)定群眾造屋地基要大隊批準,他們就有上梁酒吃;計劃生育,就有‘二朝’酒吃;甚至向烈軍屬拜年,還吃軍屬的年晝飯。真妙!唉,我們這樣的人不行了,總是想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沖不破這‘老框框’?!?高曉聲:《漫長的一天》,《人民文學》1979年第8期。
張如大這番話中,“‘二朝’酒”“年晝飯”這兩個詞,便分別是對“三朝酒”“年夜飯”的仿用和翻造。習俗是孩子落生第三天辦酒招待賀喜的客人,稱作“三朝酒”。張成信生了第四個孩子,屬于超生,為報上戶口,要請干部吃酒。但又不能請干部吃“三朝酒”,因為太惹眼,便在孩子出生的第二天請干部,所以張如大稱這為“二朝酒”。干部大年三十上午到烈軍屬家拜年,中午還要在烈軍屬家吃飯,這大年三十中午的飯,便被稱作“年晝飯”。
詞語的仿用、翻造,總有一種幽默的意味,總讓人發(fā)笑。短篇小說《柳塘鎮(zhèn)豬市》中:
挨斗的時候,人家罵了他霸道,他心里很委屈。幾年“走資派”一當,眼看走“無”派竟弄得豬也沒飼料喂了,他就覺得還是自己正確。*高曉聲:《柳塘鎮(zhèn)豬市》,《雨花》1979年第10期。
“走‘無’派”是對“走資派”的仿用和翻造。所謂“走資派”,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簡稱?!拔母铩睍r期,“資本主義”是與“無產(chǎn)階級”對立的稱號、標簽。既然有“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當然就有“走無產(chǎn)階級道路當權派”了。而“走無產(chǎn)階級道路當權派”,自然也可仿“走資派”之例而簡稱為“走無派”了。但是,“文革”時期,批斗、打罵“走資派”的造反派,卻并不自稱“走無派”。有些稱號、詞語,一經(jīng)仿用、翻造,雖然在字面意義上與那原有的詞對等,但“意味”上卻變得很微妙了。“走無派”顯然是反唇相譏,而“無”也與一無所有、甚至連“豬也沒飼料喂”意義相關。
短篇小說《魚釣》中:
他真是“與魚斗爭,其樂無窮”,只要有魚可捉,那管病在床上,也會奮然躍起,執(zhí)戟上陣。看著那水里的畜生被自己逼得亂蹦亂竄,慌不擇路,拼命掙扎,終至于無路可逃,束鰭就擒,他會興奮得冒出一身大汗,把傷風病治好。*高曉聲:《魚釣》,《雨花》1980年第11期。
這番話中,“與魚斗爭,其樂無窮”是對“與天奮斗,其樂無窮;與地奮斗,其樂無窮;與人奮斗,其樂無窮”的仿用和翻造,而“束鰭就擒”則是對“束手就擒”的仿用和翻造。魚而“束鰭”,就不是簡單的詞語置換,同時也把魚擬人化了,讓那場景生動了許多。
短篇小說《心獄》中:
他要同老婆一道回去,老婆不肯,說他瘋了,她在社辦工廠里有一個愜意得幾乎“按玩取酬”的位置,為什么要回去呢!于是他就狠命地打她,打得她哇哇喊救命。如果不是被別人拉開,也許他真會把她打死的。*高曉聲:《心獄》,《文匯月刊》1982年第3期。
“按玩取酬”顯然是對“按勞取酬”的仿用和翻造?!拔母铩逼陂g,雖然標榜“按勞取酬”,但實際上是干多干少一個樣、干與不干一個樣?!鞍赐嫒〕辍?,是對“按勞取酬”的仿用與翻造,更是對標榜“按勞取酬”的嘲諷。
中篇小說《糊涂》中:
凡此各種,使呼延平胸中很不平靜。他已經(jīng)是五十出頭的人了,年齡和經(jīng)歷早就磨平了他的棱角;英雄氣短,奴隸性長。生怕惹是生非,哪敢搏虎擒龍。*高曉聲:《糊涂》,《花城》1983年第4期
“英雄氣短,奴隸性長”是對“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的仿用和翻造。呼延平當過二十幾年“右派”,平反后仍心有余悸,時刻夾著尾巴做人?!坝⑿蹥舛蹋`性長”,很好地概括了呼延平的精神特征。
長篇小說《青天在上》中:
記得魯迅說過,有的人一闊臉就變。其實這還是少數(shù),能闊起來的原就不多,多的是自己不曾闊,見別人狹下去了,也會變臉。*高曉聲:《青天在上》,見《高曉聲文集·長篇小說卷》第3、17、127頁,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
“狹”是對“闊”的仿用和翻造。人的“闊”與“狹”,本來就是在與他人的比較中顯現(xiàn)的。別人的“狹下去”,就意味著自己的“闊起來”,也還是“一闊臉就變”。
長篇小說《青天在上》中:
文清這位英雄,社會主義的關過不去,美人一關也過不去。如果前者使他發(fā)生了失落感,后者倒使他產(chǎn)生了拾得感。*高曉聲:《青天在上》,見《高曉聲文集·長篇小說卷》第3、17、127頁,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
“拾得感”是對“失落感”的仿用和翻造,這樣的仿用和翻造,也產(chǎn)生幽默的美學效果。文清被打成“右派”,淪落社會底層,幾乎什么都失去了,所以有強烈的“失落感”。然而,他卻在成為“右派”后收獲了愛情,而有了美好的愛情,失去的一切似乎得到了補償?!笆暗酶小边@個臆造的詞,恰當?shù)貍鬟_了文清落難后的慰藉,災禍中的幸福。
高曉聲對常用詞的仿用和翻造,往往出人意外而又合情合理,仿佛信手拈來,毫不費力,但其實并非很容易的事。能夠?qū)ΤS迷~進行合情合理的仿用和翻造,顯示的是對語言的敏感,是驅(qū)遣語言的能力達到爐火純青境界的表現(xiàn)。高曉聲還有一類修辭手法,我稱之為“正詞歪用”或“大詞小用”。也聊舉幾例。
短篇小說《柳塘鎮(zhèn)豬市》中:
文化大革命一開始,一直到一九七四年,張炳生擔任“走資派”,被勒令勞改,安排在生產(chǎn)隊養(yǎng)豬。*高曉聲:《柳塘鎮(zhèn)豬市》,《雨花》1979年第10期。
“擔任”是一個很“正經(jīng)”的詞,通常用于擔負某種領導職務,起碼要當個小組長,才能說“擔任”。而“走資派”是一種蔑稱,不是一種職務,更不是領導職務,把“擔任”這樣一個“正經(jīng)”的大詞放在“走資派”這樣一種蔑稱前面,便產(chǎn)生一種滑稽感。我們仿佛看到張炳生身上是西服,腳上卻是草鞋。這形象雖然可笑,但可恨的卻是讓張炳生如此可笑的時代。
短篇小說《送田》中:
不過,前前后后,時間幾乎拖了一年。是上年秋后鬧出的矛盾,到了下一年大暑,周炳南才答應接受對方“割地求和”。他選擇這個時間也有原因,那時候青苗都抽三眼了,周錫林總得收了這一熟才麻煩他去種麥子,也算討得半年便宜。*高曉聲:《送田》,《鐘山》1985年第6期。
“割地求和”是一個政治性的大詞。中國人都很熟悉這個大詞,因為近代史上中國屢屢對列強“割地求和”。把這樣一個大詞用于農(nóng)民之間三畝兩畝的土地糾紛,也讓人忍俊不禁。
短篇小說《臨近終點站》中也有類似的手法:
姚順炳心里自然也另有牽念。他同珠珠生的女兒晶晶,剛滿結(jié)婚年齡就出嫁了。姚順炳像對不起珠珠那樣對不起晶晶。這個姑娘考了十二個第一名,讀完小學,卻得不到升入初中的資格。她跟著爸爸受累吃苦倒算不了什么,卻還要平白無故地遭到精神上的折磨。一個賤民的女兒連丫頭也不如,是個“半丫頭”,就像過去說我們中國不是殖民地而是半殖民地一樣。因為她不只有一個主子,而有許多個主子。*高曉聲:《臨近終點站》,《小說界》1985年第5期。
這里的“丫頭”是丫環(huán)、婢女之意。丫環(huán)、婢女有一個固定的主子,也只有這主子可以欺侮她,其他人則沒有欺侮她的資格,相反,若有其他人來欺侮,還會有主子保護。而姚炳順當了“右派”、淪為賤民后,女兒晶晶成了誰都可以欺侮的人,連丫環(huán)、婢女都不如。高曉聲仿“半殖民地”的說法,稱晶晶為“半丫頭”:不是哪一個人的丫頭,卻又是所有人的丫頭。說高曉聲在這里是大詞小用似乎有些不妥,他只是把一個巨大的事情與一個小姑娘的遭際相提并論,但卻并不讓人覺得擬于不倫,就因為“半丫頭”的境遇與“半殖民地”的確很相似。
詞語的仿用、翻造也好,大詞小用、歪詞正用或正詞歪用也好,都不是高曉聲特有的修辭手法,在這些方面,魯迅就是高手。倪大白的《魯迅著作中的翻造詞語》、*見倪大白《魯迅著作中的翻造詞語》,《中國語文》1981年第1期。潘兆明的《魯迅雜文的諷刺語言藝術》*見潘兆明《魯迅雜文中的諷刺語言藝術》,載《語言學論叢》第六輯。等文章,都談論過魯迅的此類修辭手法。新加坡林萬青教授的博士論文《論魯迅修辭:從技巧到規(guī)律》,*林萬青:《論魯迅修辭:從技巧到規(guī)律》,新加坡,萬里書局,1986。也對魯迅詞語翻造、大詞小用等修辭手法進行了研究。
舉幾個魯迅詞語仿用和翻造的例子。
魯迅《春末閑談》:“假使沒有了頭顱,卻還能做服役和戰(zhàn)爭的機器,世上的情形就何等地醒目呵,這時再不必用什么制帽勛章來表明闊人和窄人了……”*魯迅:《春末閑談》,見《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這里“窄人”是對“闊人”的仿用和翻造。
魯迅《這個與那個》:“一個闊人說要讀經(jīng),嗡的一陣一群狹人也說要讀經(jīng)……”*魯迅:《這個與那個》,見《魯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這里的“狹人”也是對“闊人”的仿用和翻造。
魯迅《談金圣嘆》:“百姓固然怕流寇,也很怕流官?!?魯迅:《談金圣嘆》,見《魯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這里的“流官”是對“流寇”的仿用和翻造。
魯迅《歸厚》:“古時候雖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人。但因為也有‘放下官印,立地念佛’而終于又‘放下念珠,立地做官’的人……”*魯迅:《歸厚》,見《魯迅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這里的“放下官印,立地仿佛”和“放下念珠,立地做官”都是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仿用和翻造。
舉幾個魯迅大詞小用的例子。
魯迅《肥皂》:“但到第二天的早晨,肥皂就被錄用了。”*魯迅:《肥皂》,見《魯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這里的“錄用”屬于大詞小用。
魯迅一九二九年八月十七日致章廷謙信:“這里下了幾天雨,涼起來了,我的痱子,也已經(jīng)逐漸下野……”*見《魯迅全集》第11卷第682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這里的“下野”當然是大詞小用。
詞語的仿用、翻造以及大詞小用、正詞歪用、歪詞正用這類修辭現(xiàn)象,在魯迅作品中是很常見的。說高曉聲在這些方面也受了魯迅影響,大概不算無稽之談。
魯迅還有一種修辭手法,我稱之為“虛假的精確”。有些場合,在運用數(shù)字說明某個問題時,這數(shù)字不可能精確,但魯迅偏要說得極其精確,從而產(chǎn)生一種幽默、諷刺的效果,同時也使那情境更為鮮明、具體。這里只從小說集《故事新編》中舉幾例。
魯迅《采薇》中:
這時打頭的木主早已望不見了,走過去的都是一排一排的甲士,約有烙三百五十二張大餅的工夫,這才見別有許多兵丁,肩著九旒云罕旗,仿佛五色云一樣。*魯迅:《采薇》,見《魯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這說的是先秦的事,用烙餅來度量時間,倒也說得過去,但這時間不可能是能夠精確計算的,魯迅偏要精確到烙餅的個位數(shù)。這種虛假的精確,在修辭效果上遠比真實的模糊要好。烙三百五十二張大餅,大概需要好幾天時間吧,但“幾天之后”比起“約有烙三百五十二張大餅的工夫”來,要遜色得多。這不僅因為“幾天之后”是毫無新意的說法,更因為“幾天之后”是一個模糊的說法,而“烙三百五十二張大餅”卻是一個精確至極的說法,雖然是難以把握的精確。我們仿佛看見一個先秦的農(nóng)婦在那里一張又一張地烙著大餅,等到第三百五十二張大餅起鍋,那隊肩著五色云一樣的九旒云罕旗的兵丁便出現(xiàn)了。時間變得精確了,隊伍跟著變得清晰了。
《采薇》中又寫道:“大約過了烙好一百零三四張大餅的工夫,現(xiàn)狀并無變化,看客也漸漸的走散”,*魯迅:《采薇》,見《魯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袄雍靡话倭闳膹埓箫灐?,大約需要一兩天時間,但“大約過了一兩天的工夫”,在修辭效果上遠不如“大約過了烙一百零三四張大餅的工夫”,道理與前面相同。
小說《鑄劍》中:
游山并不能使國王覺得有趣;加上了路上將有刺客的密報,更使他掃興而還。那夜他很生氣,說是連第九個妃子的頭發(fā),也沒有昨天那樣的黑得好看了。幸而她撒嬌坐在他的御膝上,特別扭了七十多回,這才使龍眉之間的皺紋漸漸地舒展。*魯迅:《鑄劍》,見《魯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第九個妃子”中的“九”,“扭了七十多回”中的“七十”,都是魯迅隨意寫出的數(shù)字,但是,確實比“某一個妃子”、“扭了許多回”,在語感了要好得多。數(shù)字的精確,讓那妃子的形象、扭動的畫面,變得更清晰、鮮明。
這種數(shù)字上的“虛假的精確”在魯迅小說中并不鮮見,在魯迅雜文中也很多見。而這樣一種修辭手法,在高曉聲小說中也每每遇到。舉些例子。
短篇小說《周華英求職》中,周華英與隔了地區(qū)、隔了縣的一個工人結(jié)婚,但婚后男方那邊的公安機關卻不肯接受她的戶口。事情正懸著時,丈夫的弟弟被長途汽車軋死,家中向汽車公司提出的要求是把周華英的戶口遷過來,汽車公司與公安機關協(xié)商,公安機關答應接受周華英的戶口,但卻不過是空頭支票,后來周華英的戶口仍然不能解決,于是周華英覺得一是結(jié)錯了婚,二是死錯了人。結(jié)錯了婚自不待言。死錯了人,是指原指望可以用死人換一個活人的戶口,竟也不能如愿。小說寫道:
有一次,夫妻倆正在恩愛,她就在枕上把自己的想法說給丈夫聽。丈夫聽了一驚,覺得老婆太不懂事,弄不清自己生活在什么時代,如不把她嚇住,以后定會闖禍。便大發(fā)雷霆,說她立場反動,思想沒有改造,要害得連男人的工作也丟脫的。一面責罵,一面冰冷地把原來熱烈地擁抱她的雙手抽了出去,還追查她有沒有把這種話在旁人面前說過。如果說出去了,趕快深刻檢查,請求原諒;免得辮子被人抓牢,有朝一日頭皮都拉脫。周華英聽了,嚇得靈魂失落了九九八十一天。虧得婆婆天天深更半夜喊著她的名字招魂,精神才正常起來。從此,她不但不敢再說,連想都不敢再去想了*高曉聲:《周華英求職》,《安徽文學》1979年第11期。
周華英受驚嚇的時間,只能是一個模糊的長度,而“九九八十一天”卻是一個精確的數(shù)字。以一個精確的數(shù)字表達一個模糊的時間長度,便產(chǎn)生一種特別的意味?!皣樀渺`魂失落了好幾個月”“嚇得靈魂失落了好長時間”,都不如“嚇得靈魂失落了九九八十一天”有意味,就因為“九九八十一天”有著虛假的精確。有了“九九八十一天”這樣一個精確的數(shù)字,周華英受驚訝的過程就清晰起來、具體起來,甚至周華英受驚嚇的情狀也細致起來、生動起來。一個虛假而精確的數(shù)字,讓整個過程變得更為真實。
仍然是《周華英求職》中,周華英挺著再次懷孕的大肚子去求公社干部解決工作問題,公社李股長要她生下孩子后再談工作,于是:
一晃又過了一百零八天,小家伙生下后滿了月,周華英急不可待,又要往公社跑了。這時候,小的叨著奶頭,大的拉住褲管,真有點難舍難分。但想著李股長答應輕身后安排工作,心上就來勁,把小鬼頭輕輕一放一推,飄飄然上路而去。*高曉聲:《周華英求職》,《安徽文學》1979年第11期。
周華英兩次去公社的時間間隔,也應是模糊的,但高曉聲卻用“一百零八天”這樣一個精確的數(shù)字表達一個模糊的時間長度,在這樣的時候,小說的敘述者是在說著自己也不相信的話。如此精確的數(shù)字,敘述者不相信,也不指望讀者相信。但把本來模糊的東西說得如此精確,卻顯出了敘述者態(tài)度的認真,加強了整個故事的可信性。同時,周華英這期間每日的焦急,也變得具體可感。我們仿佛看見周華英在一頁一頁地撕著日歷,撕到了第一百零八張,終于按捺不住,拔腿朝公社走去,走得那樣急切。
中篇小說《極其簡單的故事》中,大隊書記陳寶寶為制止陳產(chǎn)丙辦沼氣,用石頭砸掉陳產(chǎn)丙家豬圈的水泥地:
陳寶寶還消不掉氣,他替陳產(chǎn)丙一打算,知道這個人受一次罰還不會覺悟,長罰他又付不起錢,倒不如動一動外科手術,替他徹底解決了吧。于是就搬來一塊二三十斤重的石塊,乒乒乓乓,把陳產(chǎn)丙鋪得滴水不漏的水泥地豬圈砸得粉碎。嚇得那豬拼命尖聲吼叫著在圈里奔了三百個回合,把隔夜的尿屎都急出來了。*高曉聲:《極其簡單的故事》,《收獲》1981年第2期。
豬圈這樣被砸,豬自然萬分驚慌,在圈中狂奔亂跳是自然的,但“奔了三百個回合”卻是連敘述者自己也不相信的謊言。但這樣一種“虛假的精確”,卻讓那場景更真切。嚇得豬“狂奔亂跳”或嚇得豬“奔跑不?!?,與嚇得豬“奔了三百個回合”,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情狀是不一樣的,后者無疑更為鮮明、具體。
高曉聲這種“虛假的精確”的修辭手法,與魯迅很相似。但在選擇那精確而虛假的數(shù)字時,魯迅是很隨意的,無規(guī)律可尋,高曉聲卻似乎多少顯示出一點“規(guī)律”。上面所舉三例中,“九九八十一天”應該來自小說《西游記》中的“九九八十一難”;“一百零八天”應該來自小說《水滸傳》中的“一百零八將”;至于“三百回合”,更是古代小說寫到兩人爭戰(zhàn)時常用的數(shù)字。高曉聲酷愛中國古代小說。在自己寫小說時,或許有意,或許無意,往往信手拈來古代小說中精確數(shù)字,表達自己小說中的模糊狀態(tài)。在這樣的時候,顯示的是魯迅和古代小說家對高曉聲的共同影響。
(責任編輯韓春燕)
王彬彬,教授,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