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健雄
許老先生仙逝前不久,關心他健康的朋友就有并不樂觀的消息傳來,所以對他故去我是有心理準備的,事實上先生自己也有準備,遺作《請埋葬我在這大草原》中,他用最喜歡的散文詩體裁寫道:
我要像古代蒙古人那樣,躺在木制的勒勒車里(必須柞樹黑樺制作而無丁點兒鐵器)。
拉套的通靈性的牛,最好用駱駝,步伐更沉重———踩著安魂落葬的節(jié)拍———走向浩瀚。
親友留步,吹喇叭的和誦經的喇嘛留步,到此為止。
之后,他相信肉體的離析將帶來“靈魂的自由,無所依附悠悠蕩蕩,貼著草尖,向孤獨的無限延伸……”
這不正是千古的意思嗎?凡物入無限之境,即永恒,而許老先生顯然渴望具形象與有觸感的無限,他是個畫家,也是個文字建筑師。
幾十年來,許老先生寫過小說、散文、詩歌,還有其他體裁的作品不知多少,真正駕輕就熟的還是散文詩———此種上世紀初才在中國出現(xiàn)的文學體裁,可以說先生乃促其成熟的大將之一,他在散文詩界的地位舉足輕重。所以用這種熱愛的方式來作別世界,也是得其所哉。
我與許老先生都是上海人,他先我若干年來到塞外,受那個時代的驅使,放棄江南較為優(yōu)渥的生活,到大草原上來耕耘文壇與理想,是先行者。在那個歲數的前輩中,許先生眼界開闊,思想前衛(wèi),藝術上又精到,即使嚴酷的政治氣氛中,也總能給文壇帶來一些新氣象。在這點上,對內蒙古是有貢獻的。
雖然時間上晚點,我也是受草原誘惑,為時代感召而來到塞上的,說起來慚愧,自己剛過不惑之年,就半途折返,回了江南,這里雖然有各種可抗與不可抗的因素,終究還是當了逃兵。
所以在許老先生面前,總覺得不好意思。
我在西湖邊接待過南下的先生,陪他游湖,然后回家一起聽音樂。那時剛剛傾其財力買了一套英國音響,音質很好,許老先生聽得如癡如醉,隨后揮筆給我畫牛。之后與他聯(lián)系便很少,原因在于我逐漸遠離了文學,從事其他方面的筆耕去了,其中一個領域,是進入先生由此起步的現(xiàn)代美術史,他師承的幾位大師對我來說,逐漸變得耳熟能詳,所以對許老先生后期畫風的變化,其來路與藝術追求乃至達到的境界,大致是明白的,也曉得其價值。以先生的才華,如果捉筆繪畫,又在經濟較為發(fā)達的江南,錢途無量,但他堅守塞上,寧愿像一個戰(zhàn)士那樣不改初衷,我是十分敬佩的。
當然,塞上這片熱土也回報了他,不止用十卷全集,以紀念館,更把生命的熱度充填與化解在他作品的每一頁中。
人生得一知己尚且足矣,何況獲此能夠發(fā)揮自己才能的高天遠地。許老先生對自己一生,盡管也有遺憾,應當是知足的。去年來內蒙古,看草原,也看朋友,可惜沒去看一看許老先生,不敢妄托知己,甚至不能稱是他學生,我只是敬仰先生,有過些許接觸,從中不少受益而已。
同是所謂支邊的南人,許老先生當年在有更多選擇的情況下,作出北上決定,又在后來也有很多選擇的情況下,仍然堅守,這并不容易。若干年來的趨勢是都往中心城市擠,多少蒙古人都背井離鄉(xiāng),耽溺北京,并取得不俗成績。許老先生這樣根在江南的游子,卻最終葉落歸于草原。
現(xiàn)在,胸懷寬廣的老人可以安息了。
“有幸滋腴大地,雖然不過一小撮帶磷的無機物質。也許芬芳了一株草,因而我的草根性獲得可喜的釋放。最初是飛鳥銜向遠方的種籽,曾作過一番君臨天下的奔馳,然后落地生根,蔓延出經冬不凋的綠茵。”
孜孜不倦地吟“草”詠“根”,于此細微處方能看出先生的明白與清醒,因為不管世道如何變遷,大地長存,凡與它結合一道融為一體者,才有永遠的希望與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