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若茜
“美國人都是小孩子,得去外面看看才能長大,有時甚至會死在外面?!?/p>
“我坐在沙發(fā)上,不可思議的中場秀正在上演,我簡直不敢相信我所看到的——‘真命天女在臺上轉來轉去,做著那些近乎下流的甩臀動作,負責伴舞、穿著藍色制服的拉拉隊做著成套步槍表演動作,一些人舉著美國國旗從旁邊走過。然而在這些人當中,有一組身著沙漠迷彩服的士兵,他們和拉拉隊一起行進,潦草地做著一次次不合拍的向后轉,我心想:‘他們是喝醉了嗎?他們完全不在狀態(tài)!因為這一切對他們來說太過荒謬——剛剛經(jīng)歷過殘酷的戰(zhàn)爭,緊接著就被拋入到這種讓人作嘔的表演中,換成是你,你會怎樣?”
2004年,小布什連任。感恩節(jié)當天,美國作家本·方登正在朋友家中做客,電視正在播放美國橄欖球職業(yè)聯(lián)盟達拉斯牛仔隊的比賽,剛好是中場休息的表演時間?!斑@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圍。我意識到,我并不理解我的國家?!狈降菦Q定把這讓他感到困惑和沮喪的一幕寫進小說里。5年之后,他開始動筆。
2012年,《漫長的中場休息》出版,那場激發(fā)作家創(chuàng)作欲望的中場秀不僅被寫了進去,還成為了書中核心的高潮。而士兵和碧昂絲同臺所形成的強烈對比,那不和諧的畫面帶來的沖擊感,也恰恰吸引了李安,成為他在讀到這本小說后,當即決定將其拍成電影《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的原因:“其他我不管,先把這兩段編起來就是了。”
說不定本·方登在寫作時也同樣想過先把這兩段編出來再說,至少,一切就是基于中場秀的畫面產(chǎn)生,故事也是圍繞著它填充出來的:那些出現(xiàn)在中場秀的迷彩服士兵,臨時從伊拉克戰(zhàn)場上被召回參加這場荒唐表演。之所以如此,是他們與對方進行的一次短暫交火偶然被拍攝成了視頻在新聞中反復播放,這使他們——B班戰(zhàn)士,成了備受矚目的美國英雄。主人公比利·林恩就是其中一員,也是視頻中的關鍵人物,作者以其所見所想貫穿了整本書的敘述。
政府把B班接回國是要他們參加密集的宣傳活動,以重新激發(fā)美國民眾對伊拉克戰(zhàn)爭的支持和信心。兩周后,他們將要被再次送回伊拉克,去服完剩下的11個月兵役。上演那場中場秀的達拉斯牛仔隊的比賽是宣傳途中的最后一站,也是最重要的一站,“橄欖球、感恩節(jié)、電視、八種不同的警察和保安人員,再加上3億善良的同胞”。站在體育場中,B班相當于置身由美國事物組成的防護罩下,也等同于身處泡沫的中心。
美國作家本·方登與他的作品《漫長的中場休息》
“如果說‘達拉斯是所有美國城市中最具美國特色的,這個論點你無從考證,但是主流的美國文化確實都可以在達拉斯找到最純粹的表達。”本·方登說,“豪華的生活方式、基督教信仰、其余教派的堅定信仰、足球等等,如果人們真的好奇這些在美國社會是如何運作的,那么達拉斯是一個非常好的地方來探尋一切?!彼跁姓故玖俗约旱奶綄ぁ绹鴮τ诿?、金錢、暴力和性的極度渴求。“如果達拉斯的主流大眾讀這本書,我覺得很多人會討厭它,并且也會討厭我?!彼f,但另一方面,“很大的可能性是沒人會關注這些”。
電影經(jīng)紀人艾伯特想要將B班的故事拍成電影并四處游說明星和投資人,是貫穿小說始終的一條重要的故事線。這也是B班在短暫的回國期間,除了中場秀之外和美國文化之間發(fā)生的最緊密的關聯(lián)。雖然關于伊拉克的電影的票房一直不盡如人意,但是在艾伯特看來,B班的故事不會存在這樣的問題,因為它關乎拯救,而并非這場戰(zhàn)爭本身的十分模糊的道德界限。
他認為:“每個人都有憂慮,每個人多少都會覺得自己完蛋了,即使是最有錢、最成功、最安逸的人也會有快過不下去了的焦慮感。絕望是人之常情,所以無論救星以什么形式出現(xiàn),是穿著閃亮鎧甲登場的騎士,還是俯沖向被烈焰包圍的魔多末日火山的雄鷹,抑或是突破重圍突然出現(xiàn)的美國裝甲部隊,都能極大地震撼人心。認同、救贖、死里逃生,都是讓人振奮的東西。震撼人心?!?/p>
但是,既然大家都能看到原始視頻,又何必大費周章地拍電影?電影是抽象的,但錢是具體的。雖然“這部電影對美國有好處”是在有關電影的交涉中被推在最前面的理由,但錢永遠是談判的核心。甚至在艾伯特空許下酬金的幾天里,B班內部的交談也總是圍繞著錢錢錢。“這些錢好像不僅關乎他們的購買力,而且有幾萬元放在銀行里就能保證他們在戰(zhàn)場上不會屁股開花?!敝庇X告訴比利這其中有一些心理邏輯可循,可在他看來這關系應該是反過來的:“等錢真的到賬那天,等支票真的兌現(xiàn)那天,就是他變成炮灰的日子。”但實際上,他們何嘗不早已經(jīng)是炮灰了。最終,電影的交易并沒有達成?!罢f說很容易,出錢很難,這就是我們的國家,各位?!?/p>
除了錢以外,作者還給出了另外一個拍攝電影的原因:“視頻長3分43秒,搖晃的激戰(zhàn)場面讓觀眾身臨其境,激烈的交火聲中隱約夾雜著勇敢的攝制組人員沉重的喘息和用嗶嗶聲蓋掉的咒罵聲。這段視頻真實到虛假?!比欢?,“顯然,只有虛假的東西才會如此真實。就連比利自己看過那個紀錄片之后都一直納悶,這跟他參加過的哪場戰(zhàn)斗都不像。于是這段真實的視頻便有雙重虛假,一是太真實了以至于看上去虛假,一是太真實了以至于跟事實不像所以虛假,也許的確需要好萊塢的手法和騙術讓影片重回真實”。有趣的是,在現(xiàn)實中,李安最終將B班的故事頒上了銀幕,而當他交出電影,用4K、3D、120幀呈現(xiàn)出那異于我們以往所見到的清晰時,似乎是用技術對書中的這段話進行了附和,又或者,是對真實和虛假提供了另外一種解釋。
“有沒有一個臨界點,有沒有一個死亡人數(shù)能把祖國夢炸得粉碎。虛幻能承受多少現(xiàn)實?”在B班回到美國的兩周里,人們總是熱情地圍上來,與他們握手、向他們索要簽名、表達自己的感謝和敬意:“感謝你們”“我們愛你”“我們感激不盡”“我們珍惜、感恩”“我們祈禱、祝?!薄C總€人都在表達絕對的支持和贊同。然而,比利渴望有人罵他是劊子手,“哪怕只有一次”??上坪鯖]有人意識到他們是去殺人的。在人們顫抖的聲音和激動的言辭中,比利感覺到他的美國同胞身上有一種殘忍的東西、一股狂熱、一種欣喜若狂、一種強烈的需求。那些中產(chǎn)階級,律師、牙醫(yī)、公司副總,他們長年累月從報紙上、電視上,以及廣播脫口秀里得到關于戰(zhàn)爭的消息。而面對比利時,他們正有機會切實地、近距離地親手摸到活生生的戰(zhàn)爭。
作者在書中寫道:“無論這些美國同胞什么年紀、什么身份地位,比利都忍不住把他們當作小孩子。他們像一群聰明自負的孩子,大膽高傲、獨斷專行,費多少口舌都沒法讓他們明白戰(zhàn)爭就是不折不扣的罪孽。比利同情他們,鄙視他們,愛他們,也恨他們。這些孩子,這些男孩女孩,這些娃娃,這些嬰兒。美國人都是小孩子,得去外面看看才能長大,有時甚至會死在外面?!?/p>
像很多出色的戰(zhàn)爭小說一樣,本·方登將戰(zhàn)爭對于作為個體的人的傷害擺在了顯眼的位置上,而并非利用政治觀點作為抨擊戰(zhàn)爭的著力點。當書中的高潮來臨,B班準備登上中場秀的舞臺時,突然一聲巨響,所有人都往后一縮,從后臺不知什么地方射出一顆顆照明彈。它們升空后爆炸——士兵們的戰(zhàn)爭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被誘發(fā)出來,“一聲嚎叫卡在了洛迪斯的喉嚨里”。“克拉克看上去又濕又冷,臉色很難看?!币驗檫@些照明彈的爆炸聲就好像榴散彈落在麥田里。
然而,《漫長的中場休息》并不是戰(zhàn)爭小說,對于戰(zhàn)爭的控訴只是作者的意圖之一,而絕非全部。在對戰(zhàn)爭的殘忍進行了正面或側面的描述之后,故事的末尾,B班卻像是逃離戰(zhàn)爭一樣想要“逃”回伊拉克戰(zhàn)場?!皫覀冸x開這鬼地方?!薄皫覀內グ踩牡胤?,帶我們回戰(zhàn)場?!比绻麘?zhàn)場是安全的地方,更加危險的是什么?
臨走前,比利看著那些最后圍上來要簽名的人,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這些面帶微笑一無所知的市民,他們才是對的。過去兩個星期,因為在戰(zhàn)爭中學到的東西,比利自以為高人一籌,比別人聰明。啊,他錯了,這些愚蠢無知的傻瓜才是掌管一切的人,他們的祖國夢才是左右大局的力量。他的現(xiàn)實不過是給他們的現(xiàn)實做牛做馬,他們的不知道比他的知道更強大。現(xiàn)在,他經(jīng)歷了他經(jīng)歷過的,知道了他知道的,這意味著什么?某種可怕甚至致命的想法在比利心中升起。從戰(zhàn)爭中學到你該學的,做你該做的,如此一來,你是不是就成了那些把你送上戰(zhàn)場的人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