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哲
《古詩十九首》對儒詩教觀的繼承與突破
□宋文哲
引言:儒家的詩教觀對后世詩歌創(chuàng)作在思想、內容以及表達方式上一直起著主導規(guī)范作用。東漢時期,隨著儒家經(jīng)學的神學化,今文經(jīng)學走向讖緯迷信,加之東漢末期政治日趨腐敗,宦官、外戚專權,士大夫、知識分子對儒家“治國平天下”的政治理想失去信心,儒家思想的影響力衰落,表現(xiàn)在文學上就是儒家詩教觀受到挑戰(zhàn)與突破,《古詩十九首》對詩教觀有所繼承并加以突破,展現(xiàn)了漢末魏晉時期文學發(fā)展的走向。
漢末魏晉時期,儒家大一統(tǒng)思想統(tǒng)治地位動搖,使得文學創(chuàng)作上也呈現(xiàn)出與以往不同的特征,《古詩十九首》就是其代表作品之一。
南朝梁太子蕭統(tǒng)《文選》中編匯的《古詩十九首》就是儒家思想統(tǒng)治地位受動搖后在文學領域的表現(xiàn)。梁啟超先生認為《古詩十九首》應作于東漢末期,而作者多不可考,當是漢末文人。但近些年也有學者提出與之不同的看法,比如吉林大學木齋教授在其著作《古詩十九首與建安詩歌研究》一書中就認為古詩十九首當是曹植等曹魏詩人所作,而且大部分為曹植所作。雖然《古詩十九首》的創(chuàng)作時間及作者還未有定論,但至少一點可以肯定,就是十九首必然作于漢末以降,而這一時期正是儒家思想統(tǒng)治地位動搖的時期,儒家詩教觀動搖的時期,所以《古詩十九首》就創(chuàng)作內容和思想性而言就在一定程度上對儒家詩教觀有所突破。
儒家詩教強調詩歌在表達上不宜以直率激烈的方式,劉勰《文心雕龍?明詩》評《古詩十九首》“直而不野”。 清代沈德潛《古詩源》評《古詩十九首?孟冬寒氣至》“微而婉矣”,評《冉冉孤生竹》“不敢作決絕怨恨語。溫厚之至也?!睆倪@些評論看,《古詩十九首》在思想情感的表達上繼承了詩教觀。
游子思婦詩是詩歌一個類型。《詩經(jīng)》中就有很多,《古詩十九首》中游子思婦詩有10首,占總數(shù)一半。從表達方式上看,基本繼承了儒家詩教觀,在表達上委婉含蓄。如《行行重行行》一詩,詩的開頭寫游子遠離家鄉(xiāng),不知何時得以相聚。第七、八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這句細細體會后,可以感受到女子悲怨的心情,清代吳淇評《行行重行行》道:
“行行”六句,一直賦去,如駿馬下坂,忽用七、八句,作二比頓住,以下卻緩緩賦來,格調最好。
胡馬、越鳥尚且不忘本,遠離家鄉(xiāng)的游子卻為何棄我而去,久不歸來?但這兩句表達的情感卻并不直露,沒有直率地痛訴抱怨,又以胡馬、越鳥以喻,運用的是《詩經(jīng)》中常見的比興手法,委婉含蓄,怨而不怒。下文又運用比興手法,寫到“衣帶漸緩”寫出女子因思念悲傷而消瘦、“浮云蔽日”暗示游子可能拋棄女子。最后兩句“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表面看兩句無一字表達棄婦的抱怨,但卻給人一種言盡意不盡之感,也從中體會到女子的悲傷失望之情。整首詩情感的表達給人的感覺是含蓄委婉的,符合儒家的詩教觀。另如《冉冉孤生竹》、《庭中有奇樹》、《迢迢牽牛星》等,都是繼承《詩經(jīng)》比興手法,睹物生情,借物委婉地抒發(fā)自己的思念之情。《庭中有奇樹》也是寫女子對愛人的思念之情。詩開頭由亭中之樹以起興,寫了由樹及葉,由葉及花,由花及采,由采及送,由送及思幾個過程,女子對愛人的愛之深與思之切都悄悄融入在采花、嗅花、送花的過程中,其中之情娓娓道出,絲毫不覺激切,但女子對愛人的熱切、對與愛人重聚的急切渴望之情卻體會得到,這種表達方式正是儒家所追求的,《古詩十九首》明顯予以繼承。
(一)詩歌內容上的突破
魏晉時期,隨著人的意識的全面覺醒,隨著對個性的極力張揚,“人的覺醒”帶來了“文的自覺”,西晉初的陸機終于大膽否定了漢儒關于詩歌觀念中的理念化傾向,破天荒地提出“詩緣情”,并成為了文壇共識。這對歷來以“言志”、“美刺”為規(guī)范的儒家正統(tǒng)文學觀,形成了巨大的沖擊力,同時也反映了魏晉文學想要擺脫經(jīng)學附庸地位的潮流。在魏晉以前的東漢時期,隨著儒學地位的衰微,儒家詩教觀在詩歌創(chuàng)作領域上的統(tǒng)治地位就已經(jīng)有所動搖,文學自覺、文人覺醒就已初漏端倪。
從內容上說,《古詩十九首》主要分為游子思歸、思婦、慨嘆生命短暫這幾種類型,而對政治較少關心,只是在個別詩中描寫過,如《青青陵上柏》,但其主旨也不是諷喻教化?!豆旁娛攀住分泻芏嘧髌肥惆l(fā)了對時光易逝,人生短暫的苦悶之情,而惜時以行樂卻是其中很多作品表現(xiàn)的主流思想,這與儒家所倡導的剛健有為、積極入世思想大相徑庭,是對儒家詩教觀的一種背離。呂正惠先生就《古詩十九首》中的生命意識曾言:
我們不能說,在《古詩十九首》之前,中國文學不曾處理過死亡,尤其不曾從時間的流轉上來感慨生命的短暫。我們應該可以找得到這樣的作品,不過那都是零星的、片面的,從來沒有像《古詩十九首》那樣,全面而集中地加以表現(xiàn)。
仔細考慮,確實在《古詩十九首》之前還沒有出現(xiàn)過如此深刻、全面地關注過生死問題的文學作品。呂先生進而認為《古詩十九首》是一部“劃時代”的作品,我認為《古詩十九首》正是文人、文學的掙扎,他試圖逃出傳統(tǒng)儒家詩教的牢籠,走向獨立與自由。再如《青青陵上柏》中描寫了宛、洛間從權貴到下層的行樂自娛,沒有漢末魏晉政治動亂情況下詩作應有的那種憂國憂民的情感,反而作者在倡導人們要及時行樂,詩的最后兩句“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表露出對權貴們醉生夢死的憤慨,但主要表達的仍是一種無奈之情,詩人知道自己無力改變這一切,不如一醉方休,及時快活,可以說儒家所提倡的士人的責任感很快便被淹沒在麻醉自我的快樂之中。另如《驅車上東門》也是悲嘆人生短暫,結尾“萬歲更相送,賢圣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睂懗鋈穗y免一死,即使圣人也是如此,而對于如何化解死亡帶來的苦悶,詩人竟認為放浪形骸,縱飲美酒是最好的選擇。再如《生年不滿百》: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
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愚者愛惜費,但為後世嗤。
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
面對人生的短暫,詩人發(fā)出的不是儒家詩教觀所提倡的積極入世、建功立業(yè),而是及時行樂,甚至詩的結尾還表達求仙不得的失落。觀全詩,毫無儒家詩教提倡的思想表達。
個人的情感抒發(fā)可以說是《古詩十九首》的主要內容,這已經(jīng)出現(xiàn)對儒家詩教的背離,不能說儒家完全反對詩歌的個人抒情功用,但像《古詩十九首》這樣大量描寫男女愛情,關注生死,倡導人們及時行樂而與政教幾無關聯(lián)卻是此前所未曾出現(xiàn)的。即使是抒情詩的代表《離騷》,在抒發(fā)個人情志時也是與政教緊密相關,而《古詩十九首》從內容而言,個人的抒情則顯得格外的獨立,它沖破了以往儒家為詩歌做出的規(guī)范,從這點而言,《古詩十九首》算是魏晉文人覺醒的一個端倪。
(二)詩歌表達方式上的突破
如前文所言,儒家對詩歌情感的表達作出的要求是“婉而多諷”、“怨而不怒”,特點就是委婉含蓄,情感的表達不直露、不激切。而在《古詩十九首》中則有作品突破這一規(guī)范,在情感的表達上呈現(xiàn)直率、熱烈的特征。以《青青河畔草》為例:
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
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
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
這一首和《古詩十九首》中其他描寫愛情的詩不同,很重要一點就在于它的表達方式很直率、激切,與儒家要求的溫婉相背離,甚至還毫不避諱地直言女子“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結句更是大膽直露,直言“空床難獨守”??梢妼θ寮以娊逃^內容上的背離,在情感表達方式上也呈現(xiàn)出叛逆現(xiàn)象。所以說到了漢代,詩歌突破了儒家“以道制欲,以禮節(jié)情”的文藝觀的束縛,推動了詩歌個人主義思想傾向與抒情表現(xiàn)機制的進一步融合與統(tǒng)一。
《古詩十九首》作為古典詩歌的經(jīng)典,從內容、思想、表達方式上對儒家詩教觀有所繼承,但我們更應該注意到其突破性。它打破了儒家建立的詩教觀,實際上這是儒家思想失去控制力在文學領域的表現(xiàn),雖有過激之處,但至少說明在那個時代,文人已經(jīng)試圖擺脫政治的束縛,在努力地為自己爭取獨立性,這也應當是魏晉文人覺醒、文學自覺的一個先聲。
(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