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禹墨
常州道情源流辨
■言禹墨
常州道情并非道教的“道情”,其前身是無錫的 “說因果”,而說因果脫胎于佛教的宣卷。說因果于清代嘉慶年間被無錫縣禁演,其中一支流散到武進縣,于咸豐年間得以興起,光緒年間改名為 “常州道情”,民國年間達到鼎盛時期,新中國成立后走向衰落。常州道情的衰落,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源流上的混淆、斷層。
道情;說因果;宣卷
道情是一種古老的曲藝,其淵源一般上溯到唐代,起初是道士布道、化緣時所唱的宣揚教義的歌曲,取“道家唱情”之意,謂之“道情”,后來逐漸發(fā)展成抒情、敘事的民間說唱。南宋始用漁鼓、簡板伴奏,故又稱“漁鼓”。至清代,道情同各地民間音樂結合形成了同源異流的多種形式,如陜北道情、隴東道情、湖北漁鼓、河南墜子、四川竹琴等,遍布大江南北。在江蘇,則有徐州道情、鹽城道情、連云港道情、揚州道情、常州道情等。其中,江南一帶最為盛行的是常州道情,在全國的道情譜系中亦占有一席之地,現(xiàn)今一些研究道情的著作都會為常州道情另辟專章。
然而追根溯源,常州道情除了名字里有“道情”兩字,其實與道情并無半點血緣關系。
從形式上看,道情的伴奏樂器為漁鼓和簡板,而常州道情的伴奏樂器為扁鼓和檀板。漁鼓是道情的標志,用竹筒制作,一端蒙以豬皮、羊皮或油膜,傳說中的創(chuàng)始人有呂洞賓、張果老、韓湘子,都為道教神仙人物。演出時,藝人環(huán)抱漁鼓筒,一手打簡板,一手敲漁鼓,鼓板配合,擊節(jié)說唱。后來也有用二胡、琵琶、笛子等樂器伴奏,但漁鼓始終是主體。可以說,沒有漁鼓,不成道情,因此漁鼓也成為道情的代名詞。而常州道情使用的扁鼓和檀板,起源于佛教音樂演奏。在敦煌千佛洞的唐代初期壁畫中,已繪有擊檀板的樂伎像。扁鼓則最早用于喇嘛教的宗教活動。
從內容上看,無論哪個地方的道情,受其道曲道歌淵源的影響,都會以道教故事為題材,或者在故事中體現(xiàn)“超脫凡塵、清靜無為”的道家思想。唯獨常州道情,在其曲目中絲毫找不到道教故事和道家思想的痕跡,反倒是更多地體現(xiàn)出佛家的因果報應之說,內容多為“勸人為善,勸子為孝,勸官為清”等。
之所以有這么大的差異,是因為常州道情的源頭并不是道教的道情,而是“說因果”,“說因果”則脫胎于佛教的宣卷。
清朝康熙年間,在常州府無錫縣有一位姓談的先生,樂善好施,人稱“談好人”。他除了自己做善事,還喜歡勸別人做善事,編了一些“好心好報、各人各?!钡墓适略卩l(xiāng)里宣傳,鄉(xiāng)民把他這種行為叫做“說好話”?!罢労萌恕钡膬鹤咏姓劶钨e,十余歲時能演奏各種樂器,人稱“談巧人”。二十歲時,談嘉賓吸收了露天宣卷的腔調,把父親的“說好話”發(fā)展成說唱形式。露天宣卷,俗稱“念十王”,出自佛教的《十王寶卷》,描述地獄里十殿閻羅的陰森景象,用來宣揚佛家的因果報應之說。談嘉賓在“念十王”的基礎上加入“說好話”的內容,以貪官為主角,描述其生前貪贓枉法,死后在地獄受苦,變成有情節(jié)、有人物的長篇說唱,并以檀板擊節(jié)作為伴奏。本來是用來制造恐怖、震懾信眾的宗教作品,變成了懲罰貪官污吏、群眾喜聞樂見的世俗作品,因此廣泛流傳開來。因為依據(jù)的是佛家因果報應之說,這種說唱就被定名為“說因果”。
傳說談嘉賓早年在無錫縣內崇安寺說因果,曾引得到此微服私訪的乾隆皇帝失聲叫好,獲得御賜牌匾一塊,崇安寺也改稱為“皇亭”。談嘉賓由此名聲大振,說因果也得以開宗立派。談嘉賓以后,其傳人在伴奏樂器中加入了扁鼓和三跳板,并由一人單檔發(fā)展為二人雙檔。上手稱“大先生”,承擔所有說表唱做;下手稱“小先生”,一般由徒弟擔任,專事打鼓擊板和唱幫腔,這個幫腔是上下句間用襯字演唱的過門,稱作“拖下板”或“拖腔”。拖腔可長可短,可高可低,自然、抒情,是說因果最為顯著的特色,民間有“千粳不如一糯,九唱不如一拖”之說。至此,說因果這門曲藝從形式到內容,都已相當成熟。藝人隊伍日益壯大,由流動說唱變?yōu)楣潭ㄕf唱,以廣場、茶館為演出據(jù)點。乾隆后期,因果藝人成立了自己的行會組織,取名“老裕社”,社址選在談嘉賓成名的崇安寺,社員近百人。每年的農歷三月半和八月半聚會兩次,祭祀天皇、地皇、人皇,稱為“齋三皇”日。同時奉談嘉賓為“因果老祖”,一同祭祀,稱為“齋師祖”。老裕社的成立,標志著說因果的發(fā)展達到了一定的規(guī)模和水平。它改變了以往藝人個體行為散漫和草根的面貌,試圖營造一個長幼有序、師徒傳承的行業(yè)格局,對內增強了藝人的凝聚力和競爭力,對外鞏固了整個行業(yè)的地位,使得說因果從一門手藝向藝術轉變。
然而這個興旺局面在嘉慶十九年 (1814)戛然而止。當時無錫縣大旱,老監(jiān)生支阿鳳為民請命,要求開通顯應橋下的水壩,受到官紳阻擾,被誣下獄,釀成無錫歷史上有名的“顯應橋事件”。因果藝人為聲援支阿鳳,編演曲目《支阿鳳開顯應橋》,鼓動百姓起來斗爭。演出半個月后,官府將所有因果藝人驅逐出境,禁止說因果在無錫上演,違者立捕。老裕社解散,因果藝人被迫流散到周邊地區(qū),不敢公開演出,只能走街串巷,上門賣唱。在這個過程中,說因果吸收當?shù)氐拿耖g小調,產生了不同的分化。其中在常州府武進縣,說因果與當?shù)氐某赫{、攤簧調相融合,為日后的常州道情奠定了雛形。
流落到山村郊野的說因果,沒有了皇帝御賜的顯耀,從業(yè)者多為最底層的貧民,上門賣唱,一路唱進屋,不給賞錢就不走,被人當作叫花子看待。武進縣有史可查的最早的因果藝人約在道光年間,名叫許臘梅,據(jù)傳是個麻子,人稱“許麻婆”,因為相貌丑陋,嫁不到人,便到尼姑庵出家。不料尼姑也嫌她丑,拒絕收她,只能在尼姑庵門口說因果討錢??梢姰敃r只有走投無路,連出家都無門的人才會去說因果。然而到了咸豐年間,說因果又得以抬頭。此時的中國,遭遇千年未有之變局,外有西方列強入侵,內有太平天國農民運動,舉國動蕩不安。江南地區(qū)長年戰(zhàn)亂,田畝無主,荒棄不耕,已不復昔日的小康景象。尤其是太平天國攻克江南后,大肆屠城屠鄉(xiāng),光常州一府的人口就耗減五分之四。農民已經不能靠種田養(yǎng)活自己,只能在農閑之時出來賣藝,賺點小錢貼補家用。其中很多人學說因果,因為此時自上而下對說因果有廣泛的社會需求。原本是詩書禮樂之地的江南,經過戰(zhàn)亂以后,禮教松弛,風紀敗壞,賭博、吸毒、斗毆等社會問題層出不窮。為了緩和這種狀況,地方士紳編撰大量善書以教化民眾,試圖重建社會道德秩序,維護一方安定。善書,又稱勸善書,是為勸善懲惡而輯錄民眾道德及有關事例、說話,在民間流通的通俗讀物。其始于宋元時期,是道教和佛教為傳道而寫的。到明代,應三教合流的趨勢,對儒釋道三教內容廣收博采,并進一步融合民間信仰。清代康熙帝針對百姓的倫常日用,頒布“圣諭十六條”,成為善書的基本內容。咸豐年間江南刊印的善書,除圍繞圣諭的闡釋作品外,還有《太上感應篇》、《了凡四訓》等前代善書,以及《傳家寶》、《得一錄》等清代文人撰寫的善書。然而老百姓大多不識字,只能以用戲曲、說唱等通俗形式進行宣揚,其中說因果本身便是宣揚佛家的“因果報應,棄惡揚善”之說,又有大量生動的故事,引起了地方士紳的注意。他們不再把說因果藝人當成乞丐驅逐,每次都要給賞錢,并且加以引導,組織他們識習善書的內容,培養(yǎng)成為傳統(tǒng)倫理的布道者。說因果的隊伍日益壯大,這當中武進出了一個藝人叫周天瑞,據(jù)說是道士出身,道觀燒掉后便淪落街頭說因果。周天瑞模樣清秀,嗓音嘹亮,迅速成名,引得多人爭拜門下。周天瑞由此自成一派,不再奉無錫的談嘉賓為“因果老祖”,而是拜起了三千年前的周朝王子姬叔穎,說姬叔穎是周文王第三子,因下肢殘疾,不能隨哥哥周武王揮師伐紂,便叫人推著輪車到處游說,宣講興周滅紂的道理,自稱“說因果”,后來受到了周武王封賞。歷史上姬叔穎是周文王的十九子,并無事跡流傳,周天瑞因為自己姓周,便和周朝扯上了關系,純?yōu)樽蕴韮r,也是借此和無錫的說因果分道揚鑣。這一時期的說因果在表演形式簡化了很多,因為是走街串巷的流動賣藝,大多為一人說唱,伴奏樂器只剩了一副三跳板,因此民間也稱其為 “三跳”。
太平天國剿滅后,清政府迎來了三十年相對穩(wěn)定的發(fā)展期,自稱“同光中興”。這一時期對外開放,發(fā)展洋務,沿海地區(qū)城市規(guī)模不斷擴張,農村土地被大量開發(fā)。失去土地的農民只能涌入城鎮(zhèn),其中一些人進入廣場、茶館說因果,變?yōu)槁殬I(yè)藝人。時隔四十余年,說因果再次恢復了職業(yè)化。這一時期著名的因果藝人有無錫的談阿香,他是談嘉賓的曾孫,在武進則推周天瑞的傳人薛良榮、張金富。在薛良榮、張金富手里,恢復了扁鼓、檀板,變回了雙檔,最重要的是恢復了說因果最富特色的“拖下板”。至此,無錫老裕社時期的說因果得到全面復原,但是薛良榮、張金富也不打算認祖歸宗,而是改頭換面,自稱“常州道情”。
原本起源于佛教宣卷的說因果,為何搖身一變成了道教的道情?據(jù)常州各地方志記載,這里的“道情”,取的是“說情道理,驚醒頑俗”之意,看來并非“道家唱情”,更與道教無關。而據(jù)藝人自己的解釋,是因為師祖周天瑞乃道士出身,然而除了這個無從考證的傳說之外,常州道情與道情無半點瓜葛。總之,常州道情之后便獨立發(fā)展,并且傳到宜興縣,形成宜興道情,宜興道情又傳到溧陽縣,形成“溧陽三跳”。無錫的說因果依然繼續(xù)發(fā)展,在1950年改名為“無錫評曲”。
民國初年,張金富的徒弟劉全海進常州城賣藝,由此開啟了常州道情的全盛期。1932年,常州道情藝人仿效當年的無錫老裕社,成立了自己的行會組織,取名“新裕社”,推劉全海為社長,也有一年兩次上會日,也要點香燭參拜祖師。四年后,無錫的因果藝人重建老裕社,改名“錫裕社”,但影響力無法和新裕社相比。此時的新裕社,會員有150多人,演出范圍涵蓋常州、無錫、蘇州、上海等地。然而道情藝人被眼前的盛況迷惑,對于書目建設缺少長遠打算,現(xiàn)炒現(xiàn)賣,演出質量日益下滑。與此同時,蘇州評彈正在橫掃江南,無論從道具、扮相、語言、唱腔各方面都比常州道情更勝一籌。解放后,常州成立評彈團,大批蘇州評彈藝人落戶常州,常州道情失去城市市場,又退回農村。文革浩劫以后,常州道情基本絕跡。
常州道情從興盛到衰落,不到二十年時間,真可謂“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關于常州道情衰落的原因,有種種探討,諸如政策失當、評彈沖擊、藝人水平低等等,其實從常州道情的源流上也可看出端倪。常州道情是說因果的遺孤,從小流浪在外,與說因果、宣卷的血緣關系早已淡漠。之后認了道情做父親,又是徒有名分,無法融合。失去了源流,也就失去了傳統(tǒng)的滋養(yǎng),更談不上推陳出新,這使得常州道情即便在興盛期也甚少原創(chuàng),所演書目幾乎都是移植蘇州評彈,日后自然無法與蘇州評彈抗衡。失去了源流,也令常州道情無法像蘇州評彈那樣形成一個傳承有序的格局,所有藝人都只是把它當成一門糊口的手藝,缺乏藝術自覺,即便是個中翹楚,也沒有對自己的演出經驗進行提煉總結,從而使這門藝術的精華難以流傳。正是在源流上的混淆、斷層,使常州道情缺乏底蘊,形不成流派,只能曇花一現(xiàn),日漸枯萎。
(常州文化藝術研究所)
參考書目:
1、《中國曲藝志·江蘇卷》,中國ISBN中心1996年版。
2、《常州文化志》,中央文獻出版社1999年版。
3、王定勇《江蘇道情考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
4、張澤洪 《道教唱道情與中國民間文化研究》,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
5、包澄絜《清代曲藝史》,學苑出版社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