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柳
簡介:織織啊,我歷經(jīng)千年修得神識,歷經(jīng)萬年修得神骨,卻為你甘做一只壽命不過七年的喜鵲。連師尊都恨不得敲開我的腦子看里面是否盡是水,我卻從來也無悔。
1.我羞憤欲死
織織出生的那天,我正好虎著腦袋被師尊趕出大荒山。師尊怪我把他珍藏兩千年的酒窖翻了個底兒掉,拎著我毫不客氣地丟出了山門。
他大抵是氣急了,居然沒注意到我腋下是藏了最后一壺酒的。我抱著酒壺團(tuán)團(tuán)滾下來,在凡間游蕩許久,聽他們討論這幾日天空中均出現(xiàn)七彩錦霞,是王母為神女慶祝周歲禮的緣故。
我想著無處可去,等師父消氣的這段時日,總是得有安身之所,便光著腳丫駕云往南天門而去??晌宜厝詹皇亲ネ米泳褪前蜗刹?,法術(shù)只學(xué)了個半吊子,本向南飛的云直直往西邊沖去……
砰的一聲,神光四溢,兩云相撞。我控制不住身子,直接從腳下這朵云,摔到了對面那朵云上,還抱著了個軟乎乎的團(tuán)子。
我趕緊爬起來,懷中的團(tuán)子從軟綿的云層里鉆出來,吮吸著手指,咯咯地朝我笑。
我見這小女孩粉雕玉琢的,想著大抵是哪家的小仙子,這下又惹了禍,若是這件事又被捅到師尊面前,我不死也得脫層皮,便賤兮兮地虎著臉責(zé)怪小女孩道:“你怎的在天上亂跑,不知道此時西邊王母娘娘在放錦霞,是不能打攪的嗎?”
小女孩睜著水靈靈的大眼睛,歪著腦袋看著我,又傻乎乎地開始笑。
我暗暗佩服自己這個鍋甩得好,想著她一人在此處也不安全,順道將她牽著,重新駕云往天庭而去。
我光著腳丫仰著頭進(jìn)了南天門,雖然好奇為何素來威嚴(yán)莊重的天庭連問都不問我一聲便放了我進(jìn)來,卻也大著膽子在王母座下學(xué)著他們大人的模樣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將懷里的酒壺呈上。
“我?guī)熁膹浵勺鹇犅勆衽軞q,特遣弟子送來紫薇佳釀一壺,恭祝天庭之喜?!?/p>
我身后的小女孩伸出腦袋,睜著一雙水汪汪的眼毫不避諱地打量著王母。我嚇得心驚肉跳,趕緊伸手將她的腦袋使勁往身后摁了摁,不好意思地笑道:“這是弟子來天庭途中碰見的孩子,讓王母娘娘見笑了……”
我話音未落,小女孩倏地沖出來,爬上了王母的膝頭,軟軟糯糯地叫道:“母后?!?/p>
王母慈愛地摸摸她的頭:“織織,今天去放錦霞,好不好玩?”
好不好玩?
被我撞了還被我甩了鍋,你說好不好玩?
我呆頭鵝般被定在原地,想來我運(yùn)氣著實(shí)太好了。翻酒窖便翻到了師尊最寶貝的幾壺,撞仙子便撞到了九重天庭最寶貝的一個。
我還在努力思考全身而退的可能性,便見織織跳下王母的膝頭,蹬蹬蹬地朝我而來,用一根胖乎乎的手指指向我。
我身子一軟,一跤跌到地上。
“哥哥!抱抱!”軟糯的奶音從織織嘴里說出來,我聽著卻猶如天籟,呆呆地伸出手將她抱在懷中。
她在我懷中扭動身子,似是尋了個舒服的姿勢便靠住不動了。她不動,我也不敢動,我倆就這般坐在地上,大眼瞪小眼。
王母的笑聲從上方寶座上傳來:“倒是個機(jī)靈可愛的孩子,我們織織在天庭沒有玩伴,你可愿留下來與她做伴?”
愿意??!怎么不愿意?既能不回大荒山面對師尊的責(zé)罰,又能在天庭吃喝玩樂,這等好事,可求都求不來,所以我忙不迭地點(diǎn)頭。
織織大抵是聽懂了,揮舞著小手,抱住我的脖子就要親上來。我全身的弦倏地緊繃,我雖是個孩子,但師尊也教導(dǎo)過我男女授受不親,特別是我這副裝成凡人下界也有滿大街小姑娘追著跑的好皮相,要更加愛護(hù),可不能讓別人占了便宜去。
可在王母眼皮底下,拒絕她親閨女的香吻也太不給她面子了些,于是我偷偷捏出一個屏障訣,擋在我嘴上??椏棸蛇笠幌掠H完后,又抱著我的胳膊不肯撒手,我看著王母與仙娥慈愛欣喜的目光,羞憤欲死。
2. 我只感覺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揭開了壺口
大抵是天庭只有我們兩個孩子的緣故,織織格外黏我,一刻也離不開。等到她能穩(wěn)穩(wěn)地又跑又跳之時,便會從我懷里鉆出來,用軟軟的小手牽著我,仰著頭道:“華鳶哥哥,你陪我去天水池看睡蓮好不好?”
此時我已經(jīng)長了半個頭的個,覺得在這個誰都比我高的天庭之中,有個軟乎乎的小妹妹仰著頭把我當(dāng)依靠,著實(shí)是有成就感的事,便也對她這胖胖的一團(tuán)多出了些好感,挺了挺胸膛煞有其事地道:“可以是可以的,但王母娘娘治理天界已經(jīng)夠忙了,你作為神女,當(dāng)有為母分憂的孝心,所以……不可貪玩,不可戲水,我們玩半個時辰就回來?!?/p>
織織緊緊牽著我的手,眼睛里閃爍著崇拜的光芒,忙不迭地點(diǎn)頭。
我?guī)е椏椚チ颂焖?,只是這日風(fēng)婆不知在搞什么鬼,將風(fēng)袋子掛在南天門死命地吹,天水池雖偏僻卻也在風(fēng)口,我牽著織織在風(fēng)中凌亂,艱難地找到了一處假山后頭避風(fēng)。
織織緊緊地抱著我的胳膊:“華鳶哥哥,我怕?!?/p>
她癟著嘴,一副小可憐的模樣,巴巴地望著我,看得我心中一軟,摸摸她的頭道:“不怕,我剛剛聽說了,是只猴子上來搗亂而已,這風(fēng)很快便不吹了?!?/p>
織織點(diǎn)了點(diǎn)頭,乖乖地同我一起趴在假山后頭。
等得無聊,我便從假山后頭露出一只眼睛來,只見外面依舊狂風(fēng)大作,我正準(zhǔn)備縮回腦袋,卻眼風(fēng)一瞟,見著了激烈碰撞的睡蓮中,是我?guī)咸焱淼哪菈刈限贬劊?/p>
眼看著風(fēng)聲怒號,紫薇釀若是落入水中,便被糟蹋了。我抬手捏訣,將那壺紫薇釀?wù)衼?,抱在手里?/p>
織織撲閃著大眼睛:“華鳶哥哥,這是什么?”
我咽了咽口水,不愿坦陳自己一直以來都覬覦師尊那酒窖里佳釀的心情,抑制住偷糧倉的老鼠般自得的神情,開口道:“這個呀,是好東西,不該被糟蹋,所以你華鳶哥哥我善心大發(fā),把它從池水中救出來了?!?
織織一聽便興奮地爬到我身上,盯著這壺酒左看看、右看看,小手摸了摸酒壺上的紋路,又一臉興致地盯著我。
我只感覺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揭開了壺口,一股陳年醇香撲面而來,勾得我心底極癢。我顫抖著手指,沾了酒放在舌尖一嘗,便真真體會到了師尊趕我下山時那要?dú)⒘宋野愕难凵瘛?/p>
于是我更加不受控制地捧起了酒壺,不受控制地痛飲一番,不受控制地醉倒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織織把酒壺從我懷里抽出來,好奇地舔了舔壺口,又喝奶般歡快地往嘴里灌。
灌完后,小胖團(tuán)子還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
瞬息之間變故陡生,織織突然表情極其痛苦,全身迸發(fā)出紫色光芒,身體抽條般長大,體內(nèi)蓄積的神力眼看著便要爆體而出??椏椕偷卣酒饋?,邁出假山,一道光芒萬丈的紫色神力直直碾壓了外面的狂風(fēng)怒號,整個天庭頓時靜得鴉鵲無聲。
我渾身乏力,手抬不起來,眼睛卻睜著,目睹了這場慘劇的發(fā)生。
3. 對著織織明媚流轉(zhuǎn)的眼波,我忙不迭地點(diǎn)頭
我覺著,我要完了,講真的。
擅自帶神女去天水池就算了,還偷了自己送過來的紫薇釀。
偷了紫薇釀便算了,還和神女一人干了半壺。
和神女一人干半壺也就算了,還讓紫薇釀中蘊(yùn)藏的大荒之力沖破了神女體內(nèi)的神力禁錮,讓她差點(diǎn)爆體而亡。
織織身為王母親女,生下來體內(nèi)便蘊(yùn)藏神力。只是恐她年幼的身子駕馭不住巨大的神力,王母便暫時將神力在她體內(nèi)禁錮住,護(hù)她不被神力所傷。
織織那一團(tuán)可愛的模樣,一直在我腦中浮現(xiàn)。若是她當(dāng)真出事,我大抵是不能原諒自己的。
我的酒還沒醒,腦子卻已經(jīng)完全清醒了,走路走成十八彎,眼睛睜成斗雞眼,跌跌撞撞地走到內(nèi)庭織織療傷的地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織織,我對不起你——”
號完這句,我便感覺天旋地轉(zhuǎn),腦袋狠狠地砸在地上。
“華鳶哥哥?!?/p>
也不知在地上趴了多久,一道清脆動聽的聲音從我頭頂傳來,我抬起了臉,眼神兒從地上繁復(fù)華麗的神錦裙擺,慢慢移到上方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臉上。
我不可置信地盯著面前這張臉,膚色清透雪白,櫻唇不染而紅,雙瞳猶如墨色點(diǎn)染般動人。
我聽見自己縹緲的聲線縹緲地問:“織織?”
“是我呀,華鳶哥哥。我沒事的,雖有神力沖破禁錮,但我是神女之身,稍加休養(yǎng)便好了,華鳶哥哥不必自責(zé)?!?/p>
我站起身來,癡癡地盯著面前長得與我差不多高的織織。她巧笑嫣然,舉手投足都流露出神女的靈動風(fēng)范,看得我移不開眼睛。
織織卻還是如之前般貼過來,緊緊地抱住了我的胳膊撒嬌:“華鳶哥哥,我還是想看睡蓮。你喝醉了酒,回去睡一覺,等休息夠了,再陪我去看吧?!?/p>
對著織織明媚流轉(zhuǎn)的眼波,我心跳得飛快,忙不迭地點(diǎn)頭。
可事實(shí)證明計劃永遠(yuǎn)趕不上變化。神女體內(nèi)神力提前爆發(fā),還神力巨大,直接碾壓了風(fēng)婆的上古神器風(fēng)口袋,這等大事在仙界是迅速傳遍了的,所以我?guī)熥鹨惨蚤W電之勢來到了天庭。
我一覺醒來,還覺著酒勁未過,掙扎著搖搖晃晃地起來,猛然見著師尊鐵青著臉站在門口,嚇得一跤跌下了床!
“孽徒!私自偷酒不說,還來天庭禍害神女,為師幾萬年的老臉,要被你一朝丟盡了!”
我趕緊跪下請罪,哆哆嗦嗦了許久也沒說出個囫圇話來,門外織織卻是馬上趕了過來替我求情:“荒彌仙尊,你不要怪華鳶哥哥了,是我讓他帶著我去天水池的,紫薇釀也是我自己拿起來喝的,和他著實(shí)沒關(guān)系?!?/p>
師尊看著織織懇切的模樣,神色復(fù)雜,又深深地嘆了口氣:“可這事卻是他引起的,華鳶性子頑劣,我不得不將他帶回大荒山好好教養(yǎng)一番了?!?/p>
織織一聽這話,眼淚就下來了。我偏頭望著她,心里狠狠揪著,不是滋味。
“華鳶哥哥是我在天庭唯一的玩伴了,仙尊可不可以不要帶走他?”
師尊沉默著表示拒絕。
送我出南天門的時候,織織在王母懷里哭成了淚人,我看著她的模樣,生平第一次歇了玩鬧快活的心思,心底纏繞堅(jiān)韌地升出了想保護(hù)一個人的念頭。
我掙開師尊的手,朝王母鄭重其事地行了一個大禮,又緊緊握著織織的手,堅(jiān)定地道:
“織織,我會努力聽師尊的話,努力讓他滿意,努力早點(diǎn)回來天庭見你的?!?/p>
4. 只要華鳶哥哥幫我保守秘密,母后是不會知道的
大荒山的日子,我依舊用神鳶和織織保持著信件往來。我道今日又學(xué)會了幾種法術(shù),大荒山上的兔子見著我不逗弄它們了,居然膽大到敢跳上我的肩。
織織的信件回過來,先是贊揚(yáng)了我的改邪歸正,表達(dá)了為大荒山兔子們感到慶幸之情,又道如今王母已開始讓她織錦,今日她織出來的神錦一拋在云里面,凡間便萬人聚集,在山頭欣賞她手下絕美的晚霞。
我抱著信,在黃昏時分,蹲在山上,朝著西邊望了好久好久。
二十年匆匆而過,我早已和師尊一般高,師尊拍著我的肩膀道:“華鳶,你修行已有小成,性子也收斂了不少。想找誰,便去找吧?!?/p>
我拜別師尊,懷著激動難以抑制的心情,駕云往天庭而去,卻沒見著織織。
王母告訴我:“織女已下凡,歷人世路,你若是想見她,便去凡間找罷,還有——”王母鄭重其事地叮囑我,“以前看你們都是孩子,我便沒提,如今卻可以說了。與神女第一個親吻的人,便會是她死心塌地愛上的人。華鳶,我將織織交給你了,你定要好好待她?!?/p>
我聽著這話,驚喜和錯愕交織而來:“可我們并未親吻過。”
王母皺眉:“你與織織初見那日……”
我恍然,明白過來后卻想狠狠抽自己一巴掌:當(dāng)初那么矯情做什么?被織織親一下又不會死!
我忙不迭地拜別王母,在凡間找了三個月,才找到織織的蹤影。
那是在一個小村莊里,我感受到織織的神力波動,驚喜萬分,正準(zhǔn)備現(xiàn)身,卻見著茅草房里,一盞如豆的燈光中,一個穿著粗布衣裳的人間兒郎輕輕吻在了熟睡的織織唇上。
那一刻,我簡直有掀了整個村子的沖動。
我隱匿神跡,在床邊望著織織。她長大了,秀眉舒坦地展著,嘴角也彎出淺淺的笑,少女絕美的臉龐散發(fā)出動人魅力,我靜靜地看了她許久許久,看到天光大亮,看到她如凡人般守著日出而作的規(guī)律,穿梭在一屋子織布的婦人中間。
我望著那張朝思暮想的容顏,終是狠不下心就此離去,趁著她離開眾人視線,我現(xiàn)身在她面前。
“華鳶哥哥!”織織睜著大大的杏眼,立馬便認(rèn)出了我,表情又驚又喜,“你怎么來了?”
聽著她軟軟糯糯的聲音,我的一顆心仿佛也要化作春水,按下心底陣陣的酸澀,我勉強(qiáng)笑道:“師尊放我下山,我便立刻來找你了?!?/p>
想了想,我又不死心地問道:“織織,你如何會在這種地方?雖說神女需要在凡間走一遍,可大多也是匆匆看過便罷,你看起來怎么好似在此定居一般?”
織織突然垂下眼眸,雙頰染上一抹嬌羞的神色:“我告訴你了,你可不許說出去。”
即使闊別二十年,我依舊是她最信任的人。我咧開嘴,努力笑得燦爛:“不說出去。”
她將我拉到無人的地方坐下,扭捏許久,終是憋了一句話出口:“華鳶哥哥,我喜歡上了這里的一個男子?!?/p>
我坐在原地,她的話如一把大錘,頓時將我已碎成渣的心碾成了沫沫。
我舔舔嘴唇,艱難地開口:“織織,我跟你說啊,這神和凡人呢,是不能結(jié)合的。”
織織羞不可抑,始終盯著自己的腳尖,沒發(fā)現(xiàn)我臉上不對勁的神情。
“我知道,華鳶哥哥。這個道理,我懂的。可是牛郎,他當(dāng)真是極好的人,那日我出手懲治了個凡間惡霸,卻不知惡霸背后有神魔作祟,打得我措手不及,雖是勝了,卻神力衰微地倒在山林里,是牛郎救了我……”
看著織織沉醉的神情,我其實(shí)很想提醒她,以她的美貌,就算是個惡霸,也會撲過去救的。可看著她臉上的歡欣,這些話就像是卡在我喉嚨里一般,怎么也說不出口。
末了,織織抬起頭,一雙明朗的雙眸顧盼生輝:“華鳶哥哥,我?guī)闳ヒ娨娝T?!?/p>
我使勁按下將她一把提到天上去的沖動,還是決定跟她講道理。
“織織,你若和凡人相愛,王母知曉了,不會同意的?!?/p>
織織眼中的神采瞬間黯淡下來,嘴里卻低聲念道:“我們的壽命以萬年計,凡人卻只有短短幾十年……我起碼能與他廝守這一世,只要華鳶哥哥幫我保守秘密,母后是不會知道的?!?/p>
望著她一如幼時可憐巴巴的眼神,我全身上下的防衛(wèi)潰不成軍。
那便見吧,我握了握拳頭。只要我能發(fā)現(xiàn)牛郎不堪的一面,捅到織織面前,她大抵就能死心了。神女會愛上第一個親吻的人,也不代表會一直愛著……吧?
5.牛郎比天庭上的雪蓮還純白無暇
可我大抵想錯了。
牛郎可能沒什么不堪的一面,不僅沒什么不堪的一面,還性情好到令人發(fā)指。
不管我怎么刁難他,他都是一副笑臉,嘴上還說著“織女的哥哥便是我的哥哥”,態(tài)度恭敬到差點(diǎn)就要給我三跪九叩了。
更讓我百爪撓心的是,牛郎對著我之時,我放出神力試探,居然發(fā)現(xiàn)他沒有一絲違心之舉,也就是說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好人,比天庭上的雪蓮還純白無暇。
倒是織織看不下去了,在牛郎轉(zhuǎn)身的時候,她輕輕瞪我一眼,低聲道:“華鳶哥哥,你別欺負(fù)他?!?/p>
此刻我的心情,大抵可以用一句話來形容。
瑤池的水,我的淚。
待到牛郎出去準(zhǔn)備餐飯之時,織織習(xí)慣性地抱著我的胳膊問我:“華鳶哥哥,你覺得,他怎么樣?”
我飛快地轉(zhuǎn)動腦子,極力搜刮在剛才的表現(xiàn)中,牛郎可以拿出來稱作不好的一面,良久,我才磕磕巴巴地開口:“太唯唯諾諾,沒有男子氣概。”
織織不高興地癟了嘴:“那還不是因?yàn)槟愕箅y他,他是看重我才對你恭敬的。”
我知道我此時應(yīng)當(dāng)硬氣起來,可一旦織織攀上我的胳膊,香軟的觸感如閃電般爬過,我渾身的力氣頓時便泄了下來。若是此時她吩咐一聲,讓我去將整個大荒山背過來送給她,大抵也是行的。
用罷餐飯,我撐著被他們小兩口甜蜜膩歪到消化不良的胃,默默地轉(zhuǎn)到村莊的角落里抹眼淚。
織織卻眼尖地發(fā)現(xiàn)了我的身影,笑嘻嘻地跑過來:“華鳶哥哥,你既是來找我的,便在這里住段時日罷,反正我近些年不打算回天庭了?!?/p>
我強(qiáng)顏歡笑。
織織見著我默認(rèn),便更加開心,絮絮叨叨地說起她在這里的生活。凡間生活疾苦,她便教村里的婦人們織布換錢。凡人其實(shí)很聰明,最初一天只能織出一匹布,到現(xiàn)在一天能織出十?dāng)?shù)匹,村民們的日子好過了,她和牛郎生活在此也更開心……
我有一搭沒一搭地應(yīng)和著,皎潔的月光映照出她光潔的額頭,曾經(jīng)高高在上的神女如今穿著粗布衣衫,教一群農(nóng)婦織布,與一放牛郎柔情蜜意,還甘之如飴。難道這便是情愛的模樣?我想了許久,終究是沒有想明白。
在村莊住了幾天后,我告別織織。她站在阡陌縱橫的村莊里與我揮手后,笑得甜蜜,朝身后她的牛郎奔去。
我沒有回大荒山,而是去了天庭,告訴王母:織女在凡間戀上了一個男子,請王母娘娘速派天將下凡,將織女接上來。
6. 我喜歡你,怎么會讓你和別的男人廝守呢
我對織織的心意,在仙界早已不是秘密。只是神仙傳八卦的時候,也會避著其本人,織織不知曉,也不過是當(dāng)局者迷。
雖然仙界對人神相戀是反對的,可也對我這種得不到便告密的卑劣行徑感到不齒,甚至有好事者下界化作牛郎放的牛,用神力助牛郎追上天,想讓他們這對苦命鴛鴦最后再見一面。
我興致寥寥地聽著這些話語,放下了手里的酒壺,去了九鳳鎖——那個關(guān)住織織的地方。
數(shù)日不見,她已神形削瘦,雙手抱膝坐在角落,空洞的眼神一見我到,立刻迸發(fā)出凜冽的恨意。
我渾身一顫,鈍痛從腳底竄到頭頂,仿佛要把我整個身子劈成兩半。
從小到大,織織從來都是溫和的、撒著嬌的,就算生氣,最多也只是癟癟嘴,我從來沒在她臉上看到過這樣決然的表情。
“你答應(yīng)過我不說出去的!為什么?”
我還是打算耐心地跟她解釋。
“織織,第一,凡人和神是不能相戀的。第二,那個村莊有問題,你想想,凡人沒有神力,一天織一匹布已是極限,怎能一天織出十?dāng)?shù)匹?必定是借助了妖魔之力在慢慢掠奪你的神力,偏偏你對他們毫無戒心,這般下去,遲早會神力枯竭而亡?!?/p>
織織被困在逼仄的牢籠里面,雙眼含淚,聲聲控訴:“便是如此,你也能直接告訴我。為何要騙了我,回頭又告訴母后,害我與牛郎分離?華鳶哥哥,我以前最信的便是你。”
我忍住錐心的痛意,緩緩開口:“你若知道,定會看在他們與牛郎同村的情分上,饒恕他們吧?可凡人的貪欲很可怕,他們能為了你織布的才能,懷疑到你有神力,也會為了牟取更多錢財,請妖魔扮成的游方道士在村子里設(shè)了陣,慢慢攝取你的神力,當(dāng)然不會在你饒恕他們后就停手?!?/p>
我的手穿過九鳳鎖的縫隙,輕輕撫上織織倔著臉始終不肯落淚的面龐,輕輕勸道:“織織,忘了凡人,忘了牛郎?!?/p>
她緊緊抿著唇,眼睛里盛滿痛苦,她閉上雙眼,良久,才緩緩睜開,眼眸里卻換了一副乞求的神色。
“華鳶哥哥,我聽你的,不饒恕那些村民??墒悄负筘?zé)罰下去,牛郎定是逃不了的,我求求你,救救他!”
織織抓住我的手,如幼時般求我,神色卻是刻骨的凄然。
我笑了笑,道:“不行?!?/p>
“為什么?”她錯愕。
我極深情極真摯地對上她絕望的眼神。
“因?yàn)槲蚁矚g你啊……喜歡你,怎么會讓你和別的男人廝守呢?”
織織放開我的手,淚大顆大顆地從她眼睛里溢出來。她好似不敢相信,這個面前她最信任的人,對她做了最卑劣的事。
“你無恥!”
我笑道:“你今日才知我無恥嗎?”
她在九鳳鎖中瘋狂地朝我踢打著:“就算牛郎死了,我也不會和你在一起的!我恨你!”
良久,等她踢打到?jīng)]力氣,等她精疲力竭地癱倒在地,等她好像終于肯安靜下來,我一腔的話還是如鯁在喉。
“那便恨罷?!?/p>
7. 我最近在練一種功法,需要地獄火的淬煉
王母處罰完凡間村莊的一干人等后,便將織織叫到了面前。
“你悔不悔?”
織織滿面悲色,卻依舊高昂著頭:“不悔?!?/p>
王母一揮袖,地獄火光在下面隱隱閃現(xiàn):“那便先去九層地獄待一百年!”
我立馬沖出去,制止住織織要掉下去的身子,卻被她反手猛力推開。
“我討厭你!即使我下地獄,也不用你來救。”說罷,織織便縱身躍了下去。
我連忙回到大荒山,從師尊的寶庫里翻出一件能擋地獄火的玄祖鵲羽,又飛速到了閻王那兒,許諾給他一壺大荒山的精釀梨花白,才讓他給了我九層地獄的通行證。
見到織織的時候,她正虛弱地靠在一塊地獄石之上,朝我怒目而視。
我睜大真誠的雙眼,盡量讓自己說出的話聽起來可信:“織織,我只是最近在練一種功法,需要地獄火的淬煉,絕不是為你來的。不過我倒是順便帶了件鵲羽,給你披吧!”
好在織織已經(jīng)沒有力氣推開我死乞白賴披上來的鵲羽,她轉(zhuǎn)過頭,避開我在的方向,我就跑到那邊去給她拉拉鵲羽蓋好,她轉(zhuǎn)過來,我又在這邊拿出寒冰石給她降降臉上的溫度。
到后來她不耐煩了,用盡所有的力氣朝我吼道:“你能不能離我遠(yuǎn)一點(diǎn)?”
我蹬蹬腳下的地獄石,撐著城墻厚的臉龐笑嘻嘻地答道:“沒辦法,這地方風(fēng)水好。你知道我們做神仙的,對這些也是頂忌諱的?!?/p>
織織大抵當(dāng)真被我磨到?jīng)]了脾氣,開始一段日子還冷著臉不和我說話,到后來也慢慢熬不住了,偶爾跟我說兩句來排遣寂寞。
“你說牛郎下輩子會在哪里?他下輩子還會記得我嗎?”
“若我不是神女多好,便可與他廝守一世。”
我抑郁到磨平了腳下地獄石的棱角,這還不如不說!
到快滿一年的時候,織織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我?guī)淼涅o羽也開始不起作用,地獄火燒得她整天都蜷縮在角落,額角時常溢出細(xì)密的汗來。
我回到大荒山,在師尊想殺人的目光中將他的寶庫翻了個底朝天,依舊沒找到有用的物件。無奈之下,我只好去天庭,求王母將她放出來。
我深深懺悔:“王母娘娘,織織會愛上凡人,是我的錯。若是當(dāng)初我任她親了,她便不會這般執(zhí)迷不悟?!?/p>
王母冷冷地道:“她身為神女,卻沒有自重之心,貪戀凡間,愛上凡人,這便是她的報應(yīng)?!?/p>
我垂頭喪氣地回到九層地獄,最后問了織織一遍:“你愿不愿意忘了牛郎?”
織織靠在地獄石上,唇上已經(jīng)沒了血色,嘴角扯開一抹凄然的笑:“我忘不了他。華鳶哥哥,等到有一天,你遇上那個真心愛的女子,就會懂我的感覺了?!?/p>
她的聲音越來越弱,閉上眼睛緩緩地道:“其實(shí)當(dāng)年,我飲下紫薇釀,沖破神力禁錮時,體內(nèi)便有了道暗傷。在九層地獄熬的這些日子,已是我的極限。華鳶哥哥,若是我當(dāng)真撐不住了,可否看在我們多年的情誼上,將我與牛郎合葬?”
我一腳便踢翻了周圍的地獄石,大聲吼道:“什么撐住撐不住的!你不會死,也不會和牛郎合葬!”
織織眼里氤氳出淚光:“我和他,死了也不能在一起嗎?”
沉默良久,我走到織織面前,蹲下身子抱住她。
“他沒死?!?/p>
仿佛用了我一世的力氣,我說出這三個字,生生地斬斷了我和織織之間所有的可能。
織織在我懷里,好似重新活過來一般,緊緊攀住我的肩膀,相信我沒說謊后,泣不成聲。
8. 在織織和牛郎面前,我著實(shí)算不上什么好人
我再次許諾了十壺佳釀,要閻王晚個把時辰再將我劫獄的事上報天庭,然后抱著織織去了大荒山。
在織織被王母帶回天庭之后,我便偷偷將牛郎藏到了大荒山。
一開始我便知道,不管這些日子我如何努力,她大抵都是不會喜歡上我的。我已經(jīng)知曉失去喜歡的人是何種痛苦,所以我不想再讓織織承受。
牛郎大抵也是很喜歡織織的,我告訴了他織織的身份,告訴了他可能他們永遠(yuǎn)也不能再見了,他卻沒有下山,沒有娶妻生子去過凡人的生活,只是每天默默無言地等著。
后來,他對我道:“我知道你是好人,也沒有騙我,我可能真的見不到織織了,但我還是要等著。萬一呢?萬一王母娘娘慈悲,允了我們再見一面呢?”
我無奈地笑,在織織和牛郎面前,我著實(shí)算不上什么好人。
我看著織織淚眼婆娑地朝牛郎撲去,頓時覺著我這個悲劇英雄做得還算成功??椏椷€是善良的織織,對著出賣過她的我也能感激涕零。
“華鳶哥哥,謝謝你,讓我此生……還能再見牛郎一面。”
我大義凜然:“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p>
師尊適時出現(xiàn),低聲提醒我:“別裝過頭了。王母就要來了,你想想怎么辦吧。”
我站在山頂眺望,看著天邊的九鳳鸞車漸漸逼進(jìn),提醒織織:“這次見著你母后,你便服個軟,道你知錯了。這樣牛郎還能有一線生機(jī)?!?/p>
織織小巧的鼻子哭得通紅,卻還是使勁忍住哭腔:“華鳶哥哥,我和牛郎,以后就再也見不到了嗎?”
我摸摸她的腦袋,思緒一下便回到了初到天庭那日,織織從王母膝上跳下來,使勁往我懷里拱啊拱,小小的臉蛋掛著甜到心底的笑,軟軟糯糯地叫著“哥哥”。
這般可愛惹人憐的織織,我怎么忍心讓她失望呢?
看著王母的鸞車已經(jīng)停在山頭,我忍住眼里的淚意,輕聲在她耳邊說道:“我會幫你的。只要你乖乖和你母后回天庭,養(yǎng)好身子,我總會想法子,讓你以后也能和牛郎見面的?!?/p>
織織臉上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笑意,雙手伸過來似是想抱抱我,我卻猛地將她推開,飛向牛郎的方向。
王母的法杖重重地打在我的仙骨上,我噴出一大口血,耳邊陣陣轟鳴,只聽得隱隱約約有織織的哭喊傳來。
我努力發(fā)出聲音,朝著王母的方向重重磕下頭:“牛郎是……織織的……命,請您……放過……”
我終是撐不下去,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9. 情愛這種東西,師尊這把老骨頭是不會懂的
我醒來的時候,只覺著極不方便,一步邁不了一丈遠(yuǎn),在地上待著的時候,還要受兔子欺負(fù)。
師尊提了壺酒放在我面前,我使勁地將頭往酒壺里湊,卻夠不到半滴,只能抬起頭來朝他怒目而視,表達(dá)我的憤慨。
師尊將我捧起來:“怎么?現(xiàn)在覺著這副鵲身不好用了?當(dāng)初是誰不管不顧地主動迎上王母那一法杖,被擊碎了神體的?”
我氣沉丹田,張開喉嚨,卻只能發(fā)出單調(diào)嘶啞的音節(jié),索性偏過頭不理他。情愛這種東西,師尊這把老骨頭是不會懂的。
師尊悠悠地嘆了口氣,拎起酒壺往嘴里灌,像是要故意氣我一般:“若是你當(dāng)初,直接告訴織女,飲下一壺同心釀的兩人,骨血交融,分開則血散骨碎,是必定要成神侶的事情,而今可不好受多了?”
當(dāng)初我從師父酒窖里扒拉出來的,并不是紫薇釀,而是月老兩千年前送來的同心釀,只此一壺,也難怪師尊會氣急敗壞了。
說到底,這終究是我造的孽??椏椉热粣叟@桑粣畚?,那我便為她放棄上神的骨與血,解了同心而居的羈絆。
她原該是想愛誰便愛誰的。
王母最終還是饒過了牛郎,放他回凡間,把織織帶上了天庭,讓他們一直不得相見。
師尊告訴我,織織被帶走之前,留下了用神女體溫溫養(yǎng)了二十余年的玉,放進(jìn)我嘴里吊著氣息,求著我?guī)熥?,道:“一定要治好華鳶哥哥啊?!?/p>
我請師尊將那塊溫玉別在我的羽毛里,身懷神女氣息,我自命上天下地第一鵲。
我沒有忘記答應(yīng)織織的話,想著各種能讓她與牛郎相見的法子,終于讓我憑著在喜鵲中不同凡響的號召力,在七月七日那晚,聚集了成千上萬只喜鵲,搭成連接凡間與南天門的鵲橋,讓織織和牛郎相見了。
王母大抵也是心疼女兒的,默認(rèn)了我的做法,只是隱晦地通過師尊告訴我:這等事情一年最多只能干一次,多了她也不好做的。
于是我一年中最興奮的日子,從師尊肯大發(fā)慈悲地將酒壺里的酒倒在盆子里讓我喝的日子,挪到了七月七日織織與牛郎相會那日。
我看著她緊緊握著牛郎的手,恍惚憶起下凡去找織織時,好奇情愛難道是那般模樣的時候。
到現(xiàn)在我才理解了她,為何她堂堂神女,身著粗布衣裳,穿梭于田舍稼軒中卻甘之如飴??次椰F(xiàn)在,明明是好好的上神,如今當(dāng)個喜鵲也當(dāng)?shù)貌灰鄻泛酰灰彩欠艘乃迹?/p>
織織后來也來過大荒山,師尊只道我去了西天養(yǎng)傷,大抵幾千年都回不來。我蹲在樹上的窩里,看著織織神情失落地放下從王母處求得的仙藥,腳踏祥云離去。
如今,我每日不管怎樣蹦跶,黃昏時分總要守在山頭,盯著西邊晚霞的。那些由神錦鋪就的晚霞,皆是出自織織之手,只是她很少再親自現(xiàn)身,一般都是遣了仙娥來。
她們偶爾說起神女的事情,道她現(xiàn)在已在王母座下管著天庭事務(wù),在凡間也有了信徒。我聽著,著實(shí)欣慰,她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只會哭笑的織織,也開始學(xué)著做一個凡人景仰、眾神聽信的神女。
到第七個年頭,我已經(jīng)飛不動了。
我讓師尊在大荒山西邊給我挖了個坑,師尊一邊挖一邊罵:“沒良心的徒弟,為了情愛舍棄師尊獨(dú)赴皇泉,看我不去奈何橋堵你!”
他這么一說,我也傷感了。我的確是對不起師尊的,便良心發(fā)現(xiàn),把嘴里偷偷含著的,前些日子去他寶庫里翻出來的一顆東珠吐在了他手上。
我勉力拍打著翅膀,表示陪葬品有織織的溫玉便可。
師尊這個老家伙,看著手里的東珠,居然一滴淚砸下來,將東珠丟在坑里:“罷了罷了,師徒一場,給你陪葬個珠子難道還舍不得?”說完便趕緊轉(zhuǎn)身,沒讓我見著他眼里的淚。
身后事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好歹我也是公認(rèn)的天上地下第一鵲,每年定期舉辦喜鵲們的聚會。而這種優(yōu)良傳統(tǒng)將繼續(xù)發(fā)揚(yáng)下去,七月七日,來自各地的喜鵲都會在此交流感情,密密麻麻地搭成鵲橋,從凡間延伸到南天門。
我緩緩躺下,看日升又日落,呼吸漸沉的那天,我隱約瞧見了織織踏了一朵晚霞朝大荒山而來,她依舊笑得如小時候一般甜,嘟著嘴,傻傻地喊我:“華鳶哥哥?!?/p>
織織啊,我歷經(jīng)千年修得神識,歷經(jīng)萬年修得神骨,卻為你甘做一只壽命不過七年的喜鵲,連師尊都恨不得敲開我的腦子看不看里面是否盡是水,我卻從來也無悔。
一切終究是命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