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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公快跑

    2016-11-11 15:12:28南子
    桃之夭夭A 2016年11期
    關(guān)鍵詞:主公兄長袁紹

    南子

    簡介:我有一位主公,放縱不羈,驍勇果敢。我有一位好友,高蹈出塵,智計無雙。我曾見過他們最好的樣子,也曾期待與他們共同恢復(fù)漢室的清明。但天有不測風(fēng)云,期待這個詞,到底渺遠(yuǎn)不可尋。

    荀彧,字文若,曹操統(tǒng)一北方的首席謀臣和功臣。他一生忠于漢室,為曹操鞍前馬后,希望曹操能夠?qū)崿F(xiàn)自己匡扶漢室的政治理想。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想過做亂世英雄的曹操成了亂世的奸雄,被眾人吹捧得飄飄然,辜負(fù)了荀彧的一片赤誠之心。據(jù)說,荀彧被降職后,曹操曾送給他一個空食盒,讓其自行了斷?!暗乳e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闭l能料,他千萬里尋曹操而來,卻落了個凄惶的下場。

    【一】楔子

    建安十七年,壽春落了一場雨。

    我獨(dú)自坐在屋里,看帷幕被風(fēng)揚(yáng)起,又落下。除了發(fā)呆,便無事可做。主公南征孫權(quán)前,將我派遣至譙縣勞軍。我隨軍至此,已有數(shù)月。

    下人秘密送來主公的慰問品,恭恭敬敬地放在我面前。我懶懶地瞧了眼,是一個紫檀提盒,提盒表面雕著繁復(fù)的花紋,古樸莊重。我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它,發(fā)現(xiàn)里面空空如也。

    送禮之人面面相覷,不明白主公的用意。我亦怔怔地看了許久,才想起屏退他們。四下里漸漸安靜,眼前燭火晃晃,好似多年前的暗夜。

    記憶里,奉孝……便是在這樣的夜死去的。

    【二】夜遇采花賊

    年少時,我被袁紹奉為上賓。恰逢友人娶親,不得不舟車勞頓至東郡道賀。

    是夜月升中天,賓客濟(jì)濟(jì)一堂,歡聲笑語不絕于耳。我喝了些酒,走著走著便來到中庭。中庭桂樹搖搖,暗影斑駁。我步子踉蹌,方坐下,卻見新人窗扉開了,一個黑影躥出,鬼鬼祟祟地朝院墻邊行去。

    他扛的,分明是今日八抬大轎迎進(jìn)門的新娘子。

    我當(dāng)即清醒,怒喝道:“大膽賊人,哪里跑?”一面喊,一面追他。我的叫聲驚動了一干家丁。他們迅速會意,拿著武器緊緊跟上。

    黑影動作麻利,不多時已經(jīng)從院墻躍下,溜進(jìn)離宅院不遠(yuǎn)的密林中。穿戴整齊的我遠(yuǎn)不如他敏捷,廣袖寬袍被樹枝劃破,狼狽不堪。

    正當(dāng)我力竭時,黑影忽然停下。我急急忙忙地跑過去,抓住他的胳膊。

    “還不束手就擒!”我得意得將他往回扯??伤孜溆辛Γ挝以趺蠢紟h然不動。

    不留神間,我腳下一滑,反被他拽住。零星碎石墜入深不見底的高坡,我一陣心悸,方明白他為何躊躇。

    “夜深露重,也不知這坡有多高?!彼翎吽频霓D(zhuǎn)過頭,“你怕不怕?”

    我哂笑:“該怕的是你。”

    僵持了會兒,遠(yuǎn)處忽然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火把也漸漸亮起,是尋失蹤新娘的家丁到了。我大喜:“你逃不掉了?!?/p>

    他望著我,反倒氣定神閑下來。雜沓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當(dāng)我以為他要投降時,他猛然高喊:“在這里!采花賊在這里!”

    我悚然一頓,為他擾亂陣腳的叫喊吃驚不已。低頭,腳下躺著被麻翻的新娘,而他,已不見了蹤影。我一個激靈,也跟著滾下去。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么慌亂,好像真怕旁人當(dāng)我是采花賊似的。

    萬幸的是,我只滾了一會兒,便落到了平地上。我趕忙爬起來,拍拍身上的污泥枯葉,還沒坐定,旁邊又傳來戲謔的笑聲:“你果真跳下來了。”

    我停下動作,轉(zhuǎn)過臉,發(fā)現(xiàn)他就坐在我旁邊。漫天月華傾灑而下,他就這么笑著,漆黑的眼睛流轉(zhuǎn)著狡黠的光芒。

    “你到底是誰?”我怒火中燒,揪住他的領(lǐng)口,“平白無故擄走良家婦女,官府定不會輕饒你!”

    他被迫仰起臉,仍沒心沒肺地笑?!百t弟這么說,倒像擔(dān)心我的樣子?!鳖D了頓,他湊近我,眸子閃過一絲狠戾,“可賢弟能否回答我,漢室哪兒還有清明之官?”

    我怔怔地看著他,一時語塞。此等狂悖的采花賊,生平少見。

    未等我回神,他便打開我的手:“罷了,擄不走就還給你們?!彼酒饋恚瑑?yōu)哉游哉地向前走。

    末了,他又回頭,很是大方地道:“在下阿瞞。如果有一天,你在袁紹小兒那兒待不下去了,可以來找我?!?/p>

    阿瞞……我愣愣地看著他走遠(yuǎn),在腦海中搜索枯腸,也搜不出這個怪人的名諱。只是很奇怪,我竟不厭惡他。

    【二】文若,你真的來了

    子夜的鬧劇草草收場,三日后,我乘馬車返回。車外喧嘩熙攘,熱鬧非凡。我仍念著那偷新娘子的黑衣人,冷不防馬車驟停,差點(diǎn)讓我滑出去。

    馬夫歉然地撩起簾子:“大人,外頭有人鬧事,讓您受驚了?!?/p>

    鬧事?我以手支頜,透過車窗向外望去,原來是醉花樓前趴著個白衣少年,倒在一攤臟水中,橫亙在路中央?!叭トト?,沒錢還來逛青樓。”打扮妖冶的美婦狠狠啐了一口,鄙夷地轉(zhuǎn)身。少年卻拉住她的繡鞋,目光不舍地朝里望。

    我好奇,亦朝里望。金粉翠黛間,窺見一抹清冷的白,好像是美人曳地的裙裾,如魚般娓娓游入暗夜里。再想瞧,便瞧不到了。

    我想起三日前那個黑衣男子,覺得有趣,便打發(fā)下人:“去給他些銀子?!狈愿劳炅耍矣珠]上眼,等馬車徐徐開動。

    事實(shí)上那黑衣人說得不錯,我并不喜袁紹。他雖門客眾多,卻不會知人善用。漢室一日亂過一日,若天下真的落到他手上,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又一日,袁紹因自己的過失對下人大發(fā)雷霆,我終于失望透頂,憤然離席。我要舍他而去,為自己選定一位可成大事的主公。

    此人名為曹操。

    曹操時為東郡的奮武將軍,殺伐果斷,素有威名。我雖不曾見過他,心底卻隱隱期待著。初平二年,我向曹操表明了自己的立場,他很高興,說會早早到府外迎我。

    我鎮(zhèn)定地下馬車,并未見到什么了不得的大陣仗,卻見一個著常服的男子慢慢走過來,眼底閃著狡黠的光芒。

    我心念一動,駭然后退一步:“你、你是?”

    “阿瞞。曹阿瞞,我的小名?!彼锨?,大力擁我入懷,在我耳邊吹風(fēng),“文若,沒想到你真的來了?!?/p>

    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忍不住推開他,卻被他抱得更緊。

    “先時那美婦不愿嫁給你的朋友,我無意間聽到,看不過去,這才擄走她,好讓她和她的心上人雙宿雙飛,哪知會遇到先生?!彼麩o賴地裝作很珍惜我這個謀士的樣子,長吁短嘆地道,“先生,我錯了,你打我罵我都可以。”

    莽夫!我耳根微微發(fā)燙,一把掙脫他,順了口氣,才抬起頭,與他平視。

    他邪魅的容顏近在咫尺,嘴角噙著似有若無的笑意。我記得世人傳他模樣很丑,遠(yuǎn)不及袁紹??煽粗粗业褂X得袁紹不及他風(fēng)姿的萬分之一。

    爭天下,不要臉是件好事。

    念及此,我也裝模作樣地咳了咳,作揖道:“主公過謙了。如今人心不古,正需要如主公這般心系天下、有勇有謀的人匡扶漢室?!?/p>

    匡扶漢室是我畢生夙愿,雖然面前的主公與我想象的稍有差距,但我有信心助他登上高位。我選的主公,必是這亂世里的英雄。

    【三】他見奉孝時,目光怔忡了

    建安元年八月十八日,主公入洛陽拜漢獻(xiàn)帝。漢獻(xiàn)帝的生活如同街上乞兒,我甚為唏噓。主公夜里來訪,詢問我意見。

    “先時我征陶謙,留先生守鄄城。呂布率眾來犯,先生以一人之力說服了前來探聽虛實(shí)的郭貢,保住兗州。我知先生一心為我,故大小事都得問過先生?!?/p>

    他繞彎子說些有的沒的,讓我忍俊不禁。頓了頓,我試探性地對上他的目光:“主公被授予了符節(jié)、黃鉞,錄尚書事,正是回饋天恩的時候。何不將天子逢迎到許縣,輔翼王室?”

    主公不說話,像是在顧忌什么。我知他舉棋不定,忍不住加一劑猛藥:“主公,臣聽說……袁紹小兒也在籌謀此事。如今我們占天時地利人和,機(jī)不可失?!?/p>

    主公被激,果真猛拍大腿:“文若所言有理,我這就去迎獻(xiàn)帝?!?/p>

    我謙虛地笑笑,心底開花似的爛漫。這些年來,主公進(jìn)退有度,越發(fā)有上位者的風(fēng)范。大事得成,指日可待了。

    不久后,主公依計將漢獻(xiàn)帝迎至許縣,實(shí)施屯田制度。眼見漢室天下日益安穩(wěn),主公也如魚得水,我覺得很是愉悅。午夜夢回時,我總會想起主公偷新娘,告訴我他叫曹阿瞞的樣子。主公沒有同旁人說過這個小名,那我于他而言,是否與旁人不同?

    又一年,主公欣賞的謀士病故,他閉門哀嘆,向我哭訴自己門下人才凋敝,不知如何是好。我驀然想起一個人——經(jīng)年前,那個被人扔到大街上肆意謾罵的白衣少年。

    潁川多出奇人,奉孝算一個。我給了他許多錢,他毫不扭捏地收了,甚至同我說,不日他將投奔袁紹,屆時封侯拜相,必要還我這個兄長的恩情??珊髞恚麠壴B而去,過起逍遙快活的日子。我知他終有一日要騰飛為龍。主公求賢若渴,我理當(dāng)分憂。

    三日后,我將奉孝引至主公面前:“奉孝年少有器識,定不會辜負(fù)主公?!蔽也恢肋@一生做過多少件后悔事,才會將自己推入萬劫不復(fù)的境地,但我的的確確在那一日,做了此生最后悔的決定。

    主公先時悲傷不聽勸,但見到奉孝那一刻,目光卻怔忡了。

    “見過主公。”奉孝深深作揖,通身氣派清貴無比。然他喚了幾聲,主公充耳不聞。我忍不住輕咳:“主公?!?/p>

    “啊?啊?!彼鐗舴叫眩澳惚闶枪钚??”

    “是的,主公?!狈钚⒐蜃聛恚c主公平視。主公的目光仍在他身上逡巡,灼灼的,好像一個看見美婦的男人。

    我被那目光刺得心情郁郁,只好借口離去。聽說他們在屋子里徹談夙夜,十分投機(jī)。主公引奉孝為知己,與他進(jìn)出同車,不分彼此。

    我跟隨主公經(jīng)年,到底沒有此番殊榮。那一刻,我暗暗奢望,奉孝只是個表里不一的庸才。

    【四】主公耽于美色

    “庸才”奉孝卻沒讓主公失望。

    時年主公征呂布,奉孝陪同。若非奉孝堅持,主公怕是沒有機(jī)會水淹下邳。呂布敗后,主公大悅,攜奉孝回許縣。

    奉孝白衣勝雪,坐在主公身邊,看上去不如傳聞中那樣快樂。我正疑惑,便聽到嘴碎的下人在旁嚼舌根:“據(jù)說主公在彭城得一殊色,也一并帶回來了?!?/p>

    我心念一動,主公已從車上下來,親切地握住我的手:“文若,我的后方多虧有你?!狈钚⒁嘞萝嚕倚卸Y:“見過大人?!?/p>

    我點(diǎn)頭,附和似的謙遜一笑:“主公過獎?!?/p>

    若有可能,我更希望隨主公征戰(zhàn)沙場的人是我??赡切┰挘荒軌蜃屌匀酥?。

    入夜,我看到了那個被主公帶回的美人。她被安置在隱秘的閣樓上,仿佛一個被珍藏的白玉瓶。

    我打點(diǎn)了下人,偷偷地從窗外望了眼。美人背對我,在菱花鏡前哀怨而坐。她一襲月白裙裾,裙擺延展,如一朵開敗的花凋萎在地上。月色一點(diǎn)點(diǎn)漏下來,將她瘦削的身影勾勒得煢煢。

    我覺得此景似曾相識,卻想不起到底在哪兒見過。

    看了會兒,我便匆匆下樓。有人來報,奉孝又喝醉了,在主公屋前耍酒瘋。主公還未回來,我趕忙跑過去。

    奉孝果真手持長劍,在月下亂舞。先時有人厭惡奉孝乖戾的行徑,去主公面前告了一狀,主公夸了他一番,卻不責(zé)罰奉孝,可見其愛之深。然奉孝恃寵而驕,實(shí)在有些過了。

    “奉孝!”我上前攔他,冷不防一劍破空劈來,堪堪停在我喉前。

    我不敢動彈,怔怔地看向那泛著寒光的冷劍。

    奉孝雙目微紅,怒視我:“先時董卓之亂,司徒王允以美人計破之。難道主公要重蹈覆轍?”

    我不回話,奉孝的劍尖又逼近兩分:“兄長,主公耽于美色,你為何不勸?!”

    周圍人見此情景,嚇得大呼小叫:“郭大夫醉了!郭大夫醉了!”我哂笑,他哪里是醉了,分明是嫉妒了。

    我用手緩緩捏住劍,將它慢慢挪開:“主公之事,豈容外人置喙?”

    “呵。果真如此?!狈钚Ⅴ咱勚笸藘刹?,冷笑一聲,“兄長也是個敢怒不敢言的懦夫?!闭f著他扔了劍,朝小閣樓跑去。我大驚失色,攔他不住,只好跟上去。

    然而我趕到閣樓時,奉孝竟跪在雕花門外。主公冷臉站在他面前,俯身,捏住他的下巴:“奉孝,你敢暗夜行刺我的美人?”

    奉孝陰柔的側(cè)臉在月色下分外哀傷。

    “主公……”

    我看到他的肩膀輕輕聳動,似乎在哭,聲音里卻帶著愴然的笑意:“奉孝錯了?!?/p>

    主公當(dāng)即甩開他,冷哼一聲,拂袖下樓。路過我時,目光未有片刻停留。

    【五】兄長對奉孝的恩典,奉孝沒齒難忘

    我望著奉孝哀凄的神色,心底喜憂參半。悲的是,主公所愛為美婦。喜的是,主公與奉孝生了齟齬。我暗暗希望他們之間的裂痕越來越大,可天不遂人愿。

    先時劉備曾依附主公,主公不聽奉孝之勸,讓他逃脫,如今追悔莫及。此番他想趁熱打鐵討伐劉備,我以為不妥,然奉孝堅持讓主公出戰(zhàn)。主公心里有氣,本不該遵從奉孝,誰知思忖良久,仍是同意了。

    他們揮鞭策馬,一去數(shù)月,徒留給我一個決然的背影。我恨自己尚書令的職務(wù),遠(yuǎn)不如奉孝的司空祭酒有用,不能與主公同行。

    奉孝的堅持讓主公大破劉備,生擒關(guān)羽。袁紹卻像吃了癟般沒有動靜。我親見主公將奉孝扶下馬車,恩寵一如既往。

    入夜,主公特意盤問了我關(guān)于與袁紹決戰(zhàn)的事情。主公要匡扶漢室,必定得打敗袁紹,我自是極力推崇,主公卻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

    他出了我的門,竟輾轉(zhuǎn)尋到奉孝處。不多時,主公笑吟吟地離開了。我疑惑,亦叩開奉孝的門。他正倚在窗前飲酒,月華漫灑,鍍在他身上,他聽到聲響,緩緩轉(zhuǎn)過身,對我淡淡一笑:“兄長?!?/p>

    我愣了愣。世間公子無數(shù),能與冰雪相提并論的,唯奉孝一人。

    “兄長深夜來訪,是想與我商討與袁紹作戰(zhàn)的事情吧?”奉孝轉(zhuǎn)了轉(zhuǎn)玉杯,不動聲色地看著我,“主公對此戰(zhàn)最大的忌憚還是東吳。可我認(rèn)為,孫策殺人如麻,樹敵已多,會死于刺客之手,對主公構(gòu)不成威脅?!?/p>

    我被他云淡風(fēng)輕的口吻激怒,連日來的火氣躥上心頭:“你有何憑證?”

    若他夸大其詞,豈不是置主公于危險的境地?

    他不怒反笑,慢慢走過來,湊近我,眼底的寒芒一閃而逝:“兄長,自古謀士之所以料事如神,是因為他們早早看透了人心。無論如何……主公信任我,不是嗎?”

    他的狂悖驕縱我早有耳聞,我怒視他,想反駁,卻找不出什么可以反駁的理由。主公寵他,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兄長不必憂心。兄長對奉孝的恩典……”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哂笑一聲,“奉孝沒齒難忘。”

    他將那四個字咬得極重,仿佛帶著無限的怨恨,不能釋懷。我心中詫異,他卻已回到桌前,為自己新斟了一杯酒。

    【六】兄長,你可有喜歡卻得不到的人

    建安五年二月,袁紹兵進(jìn)黎陽,以黎陽為大本營,并派遣先頭部隊攻擊白馬,而后進(jìn)軍延津。同年七月,袁紹逼近官渡,與主公進(jìn)行了漫長的殊死較量。

    戰(zhàn)爭已經(jīng)打響。

    我在后方心急如焚,卻無能為力,只能干等著。凡大風(fēng)多起于青萍之末,雖則憂心,但我料定主公不會輸。不久,果真捷報頻傳。

    我正想勸主公趁熱打鐵,主公卻來信,說奉孝料定袁紹的兩個兒子會內(nèi)訌,屆時我們可以坐收漁翁之利。

    奉孝向來料事如神,一如他所言,如今東吳已經(jīng)易主。我心情復(fù)雜地坐在地上,不敢想象此番回城,主公對奉孝的榮寵,又將達(dá)到怎樣一個新高度。

    等了月余,主公策馬而回,奉孝坐在馬車上,擁裘圍爐,臉色煞白。我正想上前問安,主公卻躍下戰(zhàn)馬,擺手道:“來人啊,傳大夫。”

    我被尷尬地晾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主公扶著奉孝從我面前走過。想來這些年我與主公并無爭執(zhí),大抵只是因為分開太久了,真的,太久了。

    主公說奉孝先天不足,好飲酒,底子太弱,得好好休養(yǎng)。奉孝不言不語地等主公離去,立刻爬起來,踉踉蹌蹌著朝外走。

    我不知他意欲何為,只好小心翼翼地跟上。

    晚風(fēng)拂起了奉孝過于單薄的白衫,他獨(dú)自行在寂寂的夜里,莫名有些孤孑。他小心翼翼地避過眾人的耳目,登上了先時主公幽閉美人的閣樓。

    夜風(fēng)吹得更急了,將閣樓前的燈籠也吹得明明滅滅。我壓抑地攥緊拳頭,穩(wěn)步挪到閣樓下,卻聽啪的一聲,一盞燈籠掉了下來,落在我腳邊。

    接著奉孝推門而出,幾乎是滾著下了樓。他趴在地上,艱難地爬起來,而后,他看到了我的靴子。

    “兄長。”他的語氣似乎很哀傷,“你可有喜歡卻得不到的人?”我不知道他想表達(dá)什么,他便兀自笑起來,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在好奇心的慫恿下,我登上閣樓,推門而入。

    那一霎寒光刺眼,我下意識地用手擋了擋,接著,我聽到主公沉穩(wěn)的聲音:“文若,你為何來此?”

    我駭然抬頭,看見主公冷峻的面容。不記得從哪一天起,主公的眼底不再閃著狡黠的光芒,也不再愛笑,似乎無情的戰(zhàn)爭將他的喜怒哀樂都剝了去。

    我驚恐地?fù)u搖頭:“臣只是疑惑奉孝……”話未說完,我又遽然瞪大眼。先時我太小心,竟沒發(fā)現(xiàn)主公腳下還躺著一個美人。

    美則美矣,卻死了。

    她像一朵妍極的白花,浸在殷紅的血泊里。我驚訝得再說不出話,只顫抖著后退。若沒有猜錯,奉孝來時主公定不曾露面。這個美人,竟是被奉孝殺了。

    主公踏過美人的尸首,蹲下身,與我平視,似乎在感慨:“文若,還記得我與你初見時的情形嗎……其實(shí)那對你用過的招數(shù),我也曾用在袁紹小兒上。但世人只知道我與袁紹偷過新娘子,卻不知你與我的事情。我信任你,是因你識大體。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

    他拍拍我的肩膀,沉默地走了出去。我依然愣愣地坐在地上,腦海中空茫一片。是了,主公欣賞我,還因為我懂規(guī)矩。奉孝怒而殺主公喜愛的美人,主公分明知道奉孝做了什么卻不責(zé)罰,我又能怎么辦呢?

    【七】我不愿奉孝活著

    奉孝將養(yǎng)數(shù)日,精神越發(fā)好了。不久后,主公攻克了鄴城,代理冀州牧。奉孝被封為洧陽亭侯,建議主公招募青州、冀州、幽州、并州四州的謀士,收附民心,主公一一納諫。

    我的官位遠(yuǎn)在年少的奉孝之上,心里卻郁郁不得志。更令我害怕的是,主公不僅與我日益生疏,更與我生了嫌隙。

    有人建議主公恢復(fù)九州制,這樣并州,幽州,司州的河?xùn)|、河內(nèi)、馮翊、扶風(fēng)四個郡也將歸屬于冀州。我怕主公此舉使其成為眾矢之的,希望主公修復(fù)舊京,主公不置可否。

    匡扶漢室是我畢生夙愿,我選主公,是覺得他有一日能成為這亂世里的英雄。可奉孝的存在,讓主公權(quán)勢日盛,越來越背離我渴求的初衷。

    建安十二年,主公攜奉孝出征烏桓。我看著那一襲白衣的奉孝被主公攙扶上馬車,遠(yuǎn)處天高云淡,山河浩渺。身邊有人幽幽一嘆:“祭酒身體弱,南方又多瘟疫,不知此次能否全身而退……”

    我眉心突兀一跳,目光漸漸變得陰騖。

    他必然是不可能回來了。

    奉孝此次用兵激進(jìn),連日催主公趕路,殺烏桓首領(lǐng)一個措手不及。天氣漸漸涼下來,一樹一樹黃葉凋零,落在我屋前。我披衣走出去,抬頭,烏云壓得低低的,似要落雨了。

    聽聞奉孝在回來時染了風(fēng)寒,加上水土不服,一直在用藥吊著性命。我早些時候打點(diǎn)了一下與他隨行的人,暗暗在他的飲食藥膳中做了手腳。

    是夜疾風(fēng)驟雨,一道閃電劃破長空。我聽到有人在這樣的夜里憤懣慟哭,哭聲凄厲。待雨聲漸漸弱了,下人匆匆來報,言奉孝喝藥時嘔血不止,已然去了。

    我閉上眼,想起那年趴在臟水里的白衣少年,窗前飲酒的白衣公子,心底泛起一絲難言的落寞??煞钚?,你不死,主公又怎么會在意我?

    我起身,往屋前倒了一樽酒。那如白墨潑灑在漆黑夜里的廣袖寬袍,終于被黑暗一點(diǎn)點(diǎn)吞噬殆盡。等天亮?xí)r,雨已經(jīng)停了。

    主公星夜趕回鄴城,在一片縞素間,我看到了奉孝的棺槨。漫天白雪紛揚(yáng)而下,主公一身戎裝,緩緩地走過來,眼眶通紅。

    “恭迎主公?!蔽蚁蛩钌钭饕尽?/p>

    主公終于不再無視我,而是停下腳步。他銳利的目光如刀剜著我:“奉孝與我在一起十一年,度過了許多艱苦的日子。我拿不定主意時,全靠他當(dāng)機(jī)立斷鼎立玉成。如今他走了,我該怎么辦呢?”

    “……美人只是身外物。我見奉孝為我傷心,我便很開心。文若,難道你不明白……”

    我不知道他知道了什么,身體止不住戰(zhàn)栗。但不等我開口,主公已經(jīng)越過我,拾級而上。寒風(fēng)吹起他猩紅的披風(fēng),與白雪交織在一起。而后奉孝的棺槨也從我身邊經(jīng)過,我看了它一眼,心漸漸涼下去。

    【八】他已成為一個懦夫

    我失敗了。我殺了奉孝,主公卻更加思念奉孝。

    主公一生都在征戰(zhàn)沙場,征袁術(shù),殺呂布,降張繡,滅袁紹,平定北方。若說于官渡的那一場戰(zhàn)役,是主公一生最輝煌的一戰(zhàn)。那于赤壁的這一場戰(zhàn)役,則是主公最失敗的一戰(zhàn)。

    似乎從那以后,主公也不再有什么值得人津津樂道的話題。

    主公開始變得暴戾,甚至在敗走華容道,返回南郡時,指著我們的鼻子大罵一通:“若奉孝在,我怎么會變成這樣?”

    我覺得可笑,隱于眾人間不言語。

    又一日,主公與眾人宴飲。荀攸喝醉了,將手搭到我的肩上,酒氣噴薄而來:“你知道主公為什么如此懷念奉孝嗎?他不肯承認(rèn)是自己殺了奉孝?!?/p>

    我愣了片刻,將他拉到角落里:“你說什么?”

    “兄長不知道,奉孝與主公幽閉的那個美人原是神仙眷侶,但主公……”荀攸四下里看了看,又神秘兮兮地湊到我耳邊,“主公有斷袖之癖?!?/p>

    我看著案前慟哭的主公,壓低語氣道:“休得胡說。”

    “哪有胡說!”荀攸被我激到,急了眼,“兄長未跟隨主公南征北戰(zhàn),不知道主公與奉孝入則同席,出則同車,讓奉孝何等不自在!奉孝不從,主公就搶了他的美人,讓他為自己賣命。先時主公說奉孝自官渡之戰(zhàn)后已有離意,寧肯毀了,也不能讓旁人得到……”

    往后的話,我漸漸聽不清了。只是主公仍在案上痛哭,罵一群謀士不敵區(qū)區(qū)一個奉孝順?biāo)烊缫?。眾人皆覺汗顏,唯唯諾諾地附和。

    我仍自震驚,如木頭杵在當(dāng)場。許多往事紛至沓來,讓我猝不及防。

    一幕,是初見奉孝時,我曾掀起車簾朝醉花樓里瞧,瞧見了一位裙裾曳地的美人。

    一幕,是奉孝喝醉跑上閣樓時,主公擋在他面前,怒斥奉孝行刺自己的美人。

    又一幕,是奉孝從閣樓下來,美人死的時候,主公在閣樓里……或許,奉孝至死都在被主公左右著人生,甚至不知道,那美人已成了滿嘴謊話的主公的刀下亡魂。

    我忽然覺得后怕,踉蹌著朝屋外挪步。主公卻捧起酒樽,醉眼蒙眬地來到我面前:“文若,你去哪里?”

    我雙腳打顫,強(qiáng)作鎮(zhèn)定地道:“稟主公,臣、臣念及奉孝賢弟,難抑悲傷,故而想出去走走……”

    提及奉孝,主公神色一凜,湊近前惡狠狠地道:“文若,別以為我不知道,奉孝是你殺的?!?/p>

    “主公!”我詫異地瞪大眼。

    他卻不依不饒:“奉孝年少,立功無數(shù),你擔(dān)心假以時日他會搶了你的風(fēng)頭,所以在奉孝的藥膳里做手腳,害他早逝……”

    他說著說著,忽然跪倒在地,嘔出一口血來。眾人大驚,紛紛撲過來,我被混亂的人群擠到殿前,哀懼得無法動彈。緊接著,我聽到有人大叫起來:“丞相暈倒了!來人啊……”

    我默然看著眼前的鬧劇,倏而笑起來。

    初平二年,主公還是東郡太守,一雙眼里閃著狡黠的光芒,嘴角噙著玩世不恭的笑意。雖然那時主公無權(quán)無勢,可我覺得,那時的他是一個真正想要匡扶漢室的英雄。那么多年過去了,他已經(jīng)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漢丞相,“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如蕭何故事”。但此時的主公,早已不是我放棄一切追隨的英雄。

    他只是……一個做錯了事還自欺欺人的懦夫。

    【九】玉樽里的毒酒溫得剛剛好

    近些年,主公開始封公爵建家國,官場上氣焰日盛。

    建安十七年,壽春落了一場雨。

    我獨(dú)自坐在屋里,看帷幕被風(fēng)揚(yáng)起,又落下。除了發(fā)呆,便無事可做。主公南征孫權(quán)前,將我派遣至譙縣勞軍。我隨軍至此,已有數(shù)月。

    下人秘密送來主公的慰問品,恭恭敬敬地放在我面前。我懶懶地瞧了眼,是一個紫檀提盒,提盒表面雕著繁復(fù)的花紋,古樸莊重。我小心翼翼地打開它,里面空空如也。

    送禮之人面面相覷,不明白主公的用意。我亦怔怔地看了許久,才想起屏退他們。四下里漸漸安靜,眼前燭火晃晃,好似多年前的暗夜。

    記憶里,奉孝……便是在這樣的夜死去的。有人說,奉孝一生都在為主公奔走,即便知道南方瘟疫肆虐,仍讓主公吃下荊州這塊肥饒之地。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行軍,最后因為勞累過度,水土不服而病死。

    若奉孝真的如此倒也算幸運(yùn),可奉孝早早便知道了主公的為人。他沒有在智計上阻撓主公的霸業(yè),大抵是因為受制于主公,加上……要還我這個兄長的恩情吧。

    我多奢望將自己的壽數(shù)分給奉孝,告訴他我對不起他。

    那年奉孝從閣樓上跌跌撞撞而下,眼底的悲傷藏也藏不住,但那悲傷無人傾訴。他怎么會料到主公便躲在暗處偷聽他們私語,甚至在他走后將那美人殺害了?

    主公知我有殺奉孝的想法卻不加阻攔,任他的美夢在行軍中途生生斷送。主公殺奉孝是因為得不到他,主公不責(zé)罰我,卻是因為我還有用處。

    我木然看著那個空空如也的紫檀提盒,忍不住放聲大笑。

    用來裝食物的提盒已經(jīng)沒有用了,我與這提盒有何分別?主公已經(jīng)不需要我了,我便連茍活于世的機(jī)會都沒有了。

    我踉蹌地舉起玉樽,面前簾幕翻飛,電閃雷鳴,又是一個暴雨將至的夜。我緩緩走到門前,玉樽里的毒酒溫得剛剛好,醇香撲鼻。

    默了會兒,我對著虛空,仰頭一飲而盡。

    倒下那一刻,我仿佛聽見有人附在耳邊低低喚我:“在下阿瞞,若你在袁紹小兒那兒待不下去了,可以來找我?!?/p>

    所以我來了,主公??晌仪f里尋你而來,你為什么要這樣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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