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勇
小和靜在一定的地方和時間里都是相對的。一個四等小站在整個鐵路這部大聯(lián)動機里的確小得不能再小了,然而正是這個小中,展現(xiàn)著大千世界的諸多風景,有時候還能產(chǎn)生動人心魄的力量。這篇《小站之光》從一個生活的側(cè)面,展示了在平靜和小的天地里所蘊含的并不平靜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沒有顯赫的業(yè)績,然而他以自己的良知,在艱苦寂寞環(huán)境里的堅守,給了我們很多的啟迪,而由此產(chǎn)生出來的愛情力量和人間真善美的魅力,更令我們回味不盡。小站實在是一個展示當代年輕人開創(chuàng)理想的沸騰、廣闊天地!
四等站,是全國鐵路車站當中最低等級的車站。而小站,就是那樣一個坐落在豫西南寧西鐵路上的四等貨運站。假如把全長一千一百公里的寧西鐵路比作百米卷尺,那么,小站就是百米卷尺上面的一個刻度節(jié)點。并且,那個節(jié)點還是用來表示毫米的。
小站名副其實,不僅僅是因為它確實小,最重要的是因為它所在的鎮(zhèn)子就叫小鎮(zhèn)。小鎮(zhèn)也一樣名副其實,小到只有一條一眼看到頭、十分鐘走來回的街市。小鎮(zhèn)沒有什么支柱產(chǎn)業(yè),唯一富裕的就是農(nóng)忙時候鳥般歸來、農(nóng)閑時候鳥般飛走的青壯年。小鎮(zhèn)也試圖改變過這種面貌,前幾年也搞過一次招商引資,在小鎮(zhèn)北側(cè)、車站南側(cè)建了一處水上樂園,但是由于配套交通沒跟上,加上車站不辦理客運業(yè)務,沒有多少游人,也就只能半死不活地維持著。
水上樂園北側(cè)不遠的鐵路邊兒上,就是這個叫做小站的車站。車站辦公樓的西側(cè),是兩層小樓的小站警務區(qū),白色的外墻,藍色的墻裙,透明的玻璃,素雅而莊重。站在兩層小樓上放眼四周,這里有一種安靜而又多彩的美。在這個幾乎被農(nóng)田包裹起來的地方,春天有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海,夏天有接連成片的青紗帳綠,秋天有一望無垠的金色谷浪,冬天則是難辨溝壑的銀裝素裹。
小站的四季是彩色的。陸之光初來乍到時,也這樣認為過。
一
但現(xiàn)在,陸之光就愣愣地站在警務室的窗前。窗外飄舞的雪片越來越大,他眼前的那塊兒玻璃也變得霧氣蒙蒙,越來越模糊。陸之光的心情糟透了。他思索了一陣,用食指在那霧蒙蒙的玻璃表面,憂郁地寫了兩行字:尺水隱見蛟龍骨,背負青天恨黃昏。
陸之光知道只要自己愿意,再過九個月的見習期,他就可以回到報考單位報到上班,那里起碼有他現(xiàn)在想要的城市生活。但他此刻就是覺得憋屈。鐵路公安一批招錄二十多個人,唯獨他被分到了這個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整天都要守著這樣一條全開放的鐵路,干的卻又是哄牛趕羊的差事。一年見習期才過四分之一,他就覺得度日如年了,完全沒有用武之地,完全沒有存在感嘛。他覺得他可以忍受自己穿著校服去工地當民工,卻不愿意接受自己穿著警服在這里哄牛趕羊。他認為,穿警服的人不應該干這些。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農(nóng)村娃兒,陸之光向往過繁華的城市生活,但就是因為他這種向往太過強烈了,他才跟初戀女朋友雯雯分了手。因為雯雯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向他表示過,師范大學畢業(yè)以后要到農(nóng)村去支教。陸之光也向往過安寧的鄉(xiāng)村生活,臨近畢業(yè)時,就業(yè)的壓力像山石一樣,壓得他透不過氣兒來。尤其是當時的女朋友麗麗,不時嚷著若他不能留在省城工作,他們兩人就只能拜拜的言論,如同燒紅了的烙鐵一般,大面積地灼燒到了他的逆反心理。他渴望逃脫,渴望鄉(xiāng)村生活中的那種寧靜與庇護。
“咚咚咚,咚咚咚?!眱纱瞄T聲菜刀斬鱔魚一樣,砍斷了陸之光肆意游蕩的思緒。車站職工?不會,他跟那幫人幾乎不怎么往來。報警群眾?更不會,來了三個月,還沒受理過一起群眾報警。剛從窗前回到床前的陸之光來不及再想,又是一陣急促有力的敲門聲。他不得不踢拉著拖鞋起身開門,卻是所長和一個中年男人。
所長沒怎么說話,就將中年男人介紹給陸之光,說:“最近小站警務區(qū)護路隊員流失得一個不剩,所里經(jīng)過努力協(xié)調(diào),先補充一名?!币簿褪沁@個叫喬連發(fā)的中年男人。臨走時,所長悄悄對陸之光交代:“喬連發(fā)的另外一個身份是小鎮(zhèn)村治保主任,希望以后兩人好好配合,齊心協(xié)力開展好工作?!标懼饴牫隽讼彝庵?,不就是讓我哄著人家干活兒,不要得罪人家嘛。配合?冠冕堂皇。
喬連發(fā)三天以后才正式上班,陸之光站在門口目送兩人走過車站運轉(zhuǎn)室,然后再走上“官道”。那里,原本有座預制板搭成的小橋,橋的另一側(cè)有塊空地,算是停車場,停車場再往東,就是通往外界的小路了。一周前,有個冒失的職工,開著皮卡工程車非要進站區(qū),結(jié)果預制板被軋斷,車也掉溝里了。為了方便出行,不知哪個職工弄來一副腐朽的不成樣子的棺材板搭在溝上,也算是新橋了。陸之光第一次走在上面心里直發(fā)毛,不過當他知道這橋的名字后就好受多了。那幫職工管這棺材板橋叫“官道”。
所長到了停車場原本是要直接開車走的,但他看見了不遠處一群正在冒雪看火車的村民。陸之光也看見了。所長對著那群正在往護坡方向移動的村民喊:“老鄉(xiāng),不要再往前走了,危險?!蹦侨喝丝椿疖囈粯有缕娴乜粗@個穿警服的男人,沒人再繼續(xù)往前走,但也沒人開始往后退。所長朝陸之光努了努嘴,示意他過去清理一下。陸之光點點頭算是回應,但所長這邊帶著那名新招錄的護路隊員開車離開,他那邊就回屋繼續(xù)躺到床上胡思亂想了。
這群可惡的村民!陸之光實在是拿他們沒有半點辦法。寧西鐵路已經(jīng)通車三年多了,還是有一波又一波前來看火車的村民,更有甚者,還有村民開著農(nóng)用拖拉機,載一車人過來集體觀看,小鎮(zhèn)一小、二小的學生也經(jīng)常混跡其中??淳涂磫h,非要跑到?jīng)]有任何防護設施的護坡上看,以至于附近已經(jīng)發(fā)生好多起列車防軋人臨時停車了。因為這個事兒,所長也批評過陸之光好多次了,誰讓他維護轄區(qū)線路治安工作不力呢。對如何整治村民跑上護坡看火車的問題,小站的前任駐站公安老劉也是苦惱了三年,最后還是帶著遺憾退休回家養(yǎng)老了。陸之光也不是沒有想過辦法,一開始的時候,每來一波人,他就過去搞安全宣傳教育,再來再搞??上]有用,來過的受到了所謂的宣傳教育不來了,但那不還有沒來過沒受過宣傳教育的么?后來陸之光不得不使出了殺手锏——他在那唯一能夠爬到護坡上的黑道口兒撒碎玻璃碴兒,但農(nóng)村人哪會怕什么碎玻璃碴兒呢?反正人類已經(jīng)不能阻止那幫村民前進的腳步了,省點氣力睡覺吧。陸之光放松得近乎進入夢鄉(xiāng)兒。但他發(fā)覺自己餓了,他開始起身往外走。從到這里第一天開始,他就懶得在車站食堂吃,所以不得不舍近求遠跑到鎮(zhèn)上去。
屋外,還下著雪。站外的溝溝坎坎兒,到處都跟腫了一樣。陸之光踩在那些咯咯吱吱的白色腫塊兒上,蹣跚了半小時才到了鎮(zhèn)上。他照例要了一碗雞蛋面,十塊錢。陸之光到鎮(zhèn)上吃飯的話,只來這一家餐館。這家只賣面食的餐館,就緊挨著鄉(xiāng)道,也距離小站最近。能節(jié)省一步,陸之光斷然不會再多花半步的力氣。
吃完面已是滿頭大汗,出門時天已經(jīng)擦黑。街上的那僅有的六盞路燈,探頭探腦地發(fā)出了橘黃色的暗光?!芭尽钡囊宦曔^后,離陸之光最近的那盞路燈應聲而息。又是張三瘋在用彈弓打路燈了。按照陸之光以前的脾性,他肯定是要第一時間前去制止的,因為他是警察,有義務制止任何損害公私財物的行為。但他現(xiàn)在什么都不想說,什么都不想做。如果沒有必要,他連小拇指都懶得動一下兒。再加上他聽餐館老板說過張三瘋的情況。張三瘋原本是個正常人,但就在他剛剛退伍回村后不久,因為一次征地拆遷糾紛,他被人打了一頓,出院以后就開始瘋瘋癲癲。張三瘋在家排行老三,瘋了以后就被喚作張三瘋了。每次看見張三瘋從附近經(jīng)過,餐館老板都會拿給他些吃的,或者喝的。張三瘋起先也是個不賴的人,餐館老板這樣評價那個瘋瘋癲癲的年輕人。
那個叫張三瘋的年輕人,有一個常人難以理解、鄉(xiāng)鄰難以接受的怪毛病。他厭光,并且不是簡單的討厭,而是近乎恨之入骨一樣的憎惡。不管是家里的,鄉(xiāng)鄰的,還是街邊的,但凡能發(fā)光的東西,他都要用彈弓去打,直到那東西被打到不再發(fā)光為止。沒人能奪走他的彈弓,也沒人能拿他怎樣,誰讓他有精神病呢。
二
“我不是一個神經(jīng)病,別把我當成一個神經(jīng)病,我不是一個神經(jīng)病,為什么你們總是這樣想……”北環(huán)外,長興路盡頭,省城鄭州的霓虹燈光,花紅又柳綠。街角兒,一家不大的理發(fā)店門口,擺著兩只不大的小音箱,正反反復復地播放著一首奇怪的歌曲。
一群民工蹲坐在馬路牙子上,有的光著背,有的穿著看不清圖案的短褲,有的甚至光著腳丫片子,有的則把嘴里的香煙抽得嗞嗞亂響,并且狼煙四起。他們或露著黑黃的牙齒交談說笑著,或繞過脖頸狠狠地抓著赤裸裸的背,又或摳著腳趾頭靜靜地注視著過往的行人。又一個打扮時尚的漂亮姑娘從他們面前經(jīng)過,那里突然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姑娘回頭看了一眼那些放光的眼睛,逃一樣飛快地跑開了,身后卻傳來一陣肆無忌憚的哈哈笑聲。
民工當中,有一個年輕人也在笑,只不過他笑得相對安靜。他嘴角兒微微地向上抖動著,卻沒有發(fā)出半點兒聲響。算上今天,他來到不遠處那個工地已經(jīng)是第十六天了。他開始慢慢適應那里。那個準備開發(fā)成水產(chǎn)調(diào)味批發(fā)市場的工地,是他民工生涯的第一站。來之前,他是有心理準備的。但回想起這半個多月的點點滴滴,他有些一言難盡。酸、苦、辣、咸,他心里四味雜陳。
上班前一晚,他失眠了,因為那些長牙的蚊子。工地給這群民工們準備的工棚,原先就是廢棄庫房,斷壁殘垣、無門無窗、蚊蟲肆虐。第二天早上五點,蚊子剛剛收了神通,他就被叫起吃飯,白米粥、大饅頭、小咸菜。在那個還沒有食欲的時間點兒,他就著滿是泥沙的自來水,洗臉、刷牙、應付兩口,就跟著鄰村的大哥、大叔、大伯們開始上工,撿拾工地上散落的腳手架鋼管,扛到卡車上堆齊碼正。這是個完全不耗費腦細胞的力氣活兒,簡單。但九點以后的烈日蒸熟了工地,他沒有手套,一個上午過去,餓得頭暈眼花不說,兩手都被滾燙的鋼管烙起了水泡,右腳也被工地散落的鋼絲扎了兩個窟窿,汩汩地冒著血水。十二點整開飯,步行半小時返回工棚,他開始習慣每餐吃兩大瓷碗米飯或面條,外加六個饅頭的生活。他體會到了終日飽食帶來的好處。不餓。
那個炎熱的夏天里,每晚八點吃飽晚飯過后,他也會打著飽嗝兒,跟其他工友一樣,赤裸上身、吊著褲衩、赤著腳丫,坐在長興路邊的馬路牙子上,看著過往的行人,談著過往的汽車,也接受著偶爾路過的年輕女性躲閃的腳步和鄙夷的目光。對此,他慢慢學會了習慣。除了習慣這些,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么,或者自己能去改變什么。小時候,家人拉著他去找先生看相,那先生翻看了他的掌紋說:“將來會是個武將?!彼恢牢鋵⒎旁诂F(xiàn)在這個社會里,到底是怎樣一種角色,但他對那先生說:“如果我的掌紋代表我的命運,那么,我的命運永遠掌握在我自己手里?!?/p>
有時候,他也干些別的活兒。清掃建筑垃圾的時候,一把掃帚過去,伸手不見五指,過后難辨眉眼。身體上的苦累尚可忍受,精神上的折磨有苦難言。他以一名臨近畢業(yè)大學生的身份出現(xiàn)在工地,這給業(yè)余生活極度貧乏的工友們,帶來了一個久談不衰的熱烈議題?;蛟S他們本無惡意,但他卻處處躲閃。人在逃避問題的時候,往往會自己撞見自己。確實如此,他能躲過別人的目光,卻躲不過他們的熱議,更躲不過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一遍遍拷問。
工友當中,有一個叫何建設的鄰村大伯,那是他初中同學的父親。老何喜歡講他兒子,講他兒子在一本院校的美好生活,大意是他兒子非常爭氣,只復讀了兩年時間,就考上了河大,那可是省里首屈一指的好大學。學校里追他兒子的女孩一大堆,其中一個女孩父母表示:只要他兒子愿意去女方所在城市發(fā)展,并跟女孩結(jié)婚,女方愿意資助他兒子繼續(xù)學習深造,并提供女方家族企業(yè)高薪職位,包括房子、車子。他兒子目前還在猶豫當中。
這位父親喜歡教導別人,尤其喜歡教導他面前的這位大學生,教導的主要內(nèi)容是,一流大學與三流大學的差別,那還是很明顯的,要不然也不會都念大學了,還淪落到跟自己一起當民工,每天就想著那點兒工錢,好男兒就應該像他兒子一樣,多復讀幾年爭取考個好大學,不然早晚還是逃不出回村種地打牛腿的命。
對于這些教導,他通常都是不作任何回應的,這也為他后來的工地遭遇埋下了伏筆。隨后的工地生活中,但凡是與這位父親搭班兒,對方總是借口這不舒坦,那不得勁,然后看著這位大學生先干完自己的活兒,再去干他的活兒。工友們發(fā)現(xiàn)了有這等好事兒,成為大學生的搭檔,也日漸成為了工地上的香餑餑角色。而他,也在漸漸明白:在這個世界上,從不缺少落井下石的人,也不缺少錦上添花的人,唯獨稀缺那么一位為你雪中送炭的人。
他被叫做小根,因為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三代單傳,所以鄉(xiāng)鄰都叫他小根。但工友們卻只會在街上的時候這么叫他,在工地干活大家通常都只叫他大學生。因為在這個數(shù)百人的工地上,數(shù)他最年輕,最關(guān)鍵的就是只有他這么一位大學生。他們不擔心會叫岔。
三
張三瘋也聽見了那一聲清脆的響動。他看見自己打中了一盞路燈,孩子似的手舞足蹈,拍手叫好。當他再次舉起彈弓,試圖擊滅下一盞路燈時,卻怎么都打不中了。他很懊惱的樣子,捶胸頓足,唉聲嘆氣,然后悻悻地離開了。他又回家練習準頭兒了。
警務室外的大雪,滿滿當當?shù)叵铝巳?,陸之光渾渾噩噩地睡了三天。一箱新拆封的泡面,足夠他撐一星期不用再出門了。
咚咚咚,咚咚咚。又是敲門聲。陸之光披著毯子起身開門,原來是喬連發(fā)過來報到上班了,還給陸之光帶來了熱騰騰的餃子。陸之光也不客氣,著急忙慌地邊吃邊吞吐著熱氣。喬連發(fā)看著餓癆兒一樣只顧吃餃子的陸之光,冒出來一句:“俺這個新人兒,要送陸警官一份見面禮兒?!标懼馔A讼聛恚缓笥每曜釉囂叫缘負v了搗碗里的餃子。喬連發(fā)搖了搖頭?!澳鞘巧??”陸之光問?!昂俸?,俺要把那幫看火車的治下去?!眴踢B發(fā)從上衣口袋摸出一包煙,抽出一支先讓他,被婉拒后又自己點上,再吹出一陣煙霧。陸之光見過那煙,金夢牌的,之前賣二百塊錢一包,香煙限價以后還要賣九十塊。在小鎮(zhèn)這樣的小地方,很少有人會抽得起這么昂貴的香煙。繚繞著冒起的煙霧,讓陸之光覺得那背后盡是神秘兮兮。
“老師,他剛才指我?!毙℃?zhèn)一小的操場上,一個小學生指著另一個小學生,向旁邊一位年輕美麗的女老師告狀,義憤填膺地。雪后的太陽,暖暖地把地面烘出絲絲熱氣兒。天,總算晴開了。
陸之光跟著喬連發(fā)站在校園的操場上。看著蹦蹦跳跳聚集起來的學生,陸之光懷疑喬連發(fā)的法子能不能行。學生到齊以后,校長先站在臺上講話,大意是小站警務區(qū)陸警官協(xié)同村治保主任蒞臨一小,給大家上集體安全宣傳教育課。本來嘰嘰喳喳的小學生噼里啪啦地鼓完掌后安靜了下來,陸之光兩人上了臺。喬連發(fā)很氣場地把旁邊的陸之光介紹給全校師生,這讓陸之光感覺這個治保主任,就像古惑仔電影里的大哥一樣霸氣側(cè)漏?!按蠹叶枷矚g看火車么?”喬連發(fā)一下子又溫和起來。學生自然回答“喜歡”。凡是與學習無關(guān)的事情,貌似學生都會喜歡?!澳谴蠹蚁矚g跟誰一起看哩?”喬連發(fā)又問?!袄蠋煟议L,小伙伴?!毕旅嫫咦彀松嗟鼗卮稹!澳呛茫骋虼蠹倚家粋€好事兒,”喬連發(fā)頓了頓,“受小站警務區(qū)陸警官委托,俺,代表小站警務區(qū)宣布,從這個星期的每個星期五下午開始,沒有課的學生可以跟著班主任,帶上各自家長,集體到小站參觀火車,大家說好不好?”“好!”學生們歡呼雀躍了。
按照喬連發(fā)之前跟陸之光商量的方案,要治那些看火車的人,堵不如疏,與其一個一個勸著離開,不如讓他們都盡可能多地過來,來過幾次沒什么新鮮感了,自然也就會不來了??墒窃趺窗l(fā)動他們都來呢?喬連發(fā)又提供了一條建議,那就是通過學生,反正看火車的人當中,學生也占很大部分,而每個學生都又關(guān)聯(lián)著一大波三姑六婆七大姑八大姨九叔叔十老爺。這不失為一條捷徑。陸之光認認真真地制訂了一套參觀方案,然后才正式向所長進行了匯報。所長卻只給了一句話:“穩(wěn)妥推進,確保安全?!?/p>
被校長送出校門時,陸之光的眼睛突然被一雙繞過肩膀、穿過耳根的手蒙上了。他下意識地判斷,那應該是一雙小個子女生的手,還散發(fā)著淡淡的護手霜味道。陸之光感覺這里是為人師表的地方,不太適宜這樣的親昵舉動,所以他很快扒開了那雙熱乎乎的手。他的眼睛被那雙手用力捂過之后,變得有些模糊不清。
但他還是很快看清了對方那張熟悉的面孔。他太熟悉了。
四
“哈!哈!哈!”張三瘋舉著彈弓望天大笑三聲。一連數(shù)天他都在苦練彈弓絕技,直到自己感覺滿意為止?,F(xiàn)在他感覺自己已經(jīng)掌握了百步穿楊的獨門絕技,絕對有能力重出江湖笑傲小鎮(zhèn)了。無奈天還沒黑,沒有燈給他打。他就又貓回自己的黑屋子蟄伏了。
陸之光看清了,看清之后他就瞪著眼睛,杵在那里一動不動,毫無掩飾地表達著他的驚訝。那是一張熟悉而又生動的面孔,它的每一部分都那樣小巧精致,就像它主人的身材一樣玲瓏曼妙。那張面孔被陸之光默默地關(guān)注過五年,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學,他才鼓足勇氣向那張美麗的面孔坦露心跡。陸之光一直都覺得雯雯這張臉是最生動、最美麗的,哪怕是遇見麗麗以后??蓛扇撕蒙弦院螅┮恢辈粸樽约核鶆?,執(zhí)意要回農(nóng)村教書。這讓剛剛走出農(nóng)村的陸之光感覺既生氣又無奈。但是沒想到造化弄人,轉(zhuǎn)了一大圈兒,自己居然在這樣的場景中,再次與初戀女友雯雯重逢。
“你怎么在這兒當警察?”雯雯對著自己被扒掉的雙手哈著氣。
“我……我……”陸之光憋了半天,“我很快就會回省城的。”他品出了那話里魚刺兒一樣的鋒芒,還有那似有似無的跟他一樣的驚喜。
“哦,哦,我就在這所小學教學,以后你若有空可以來找我,剛才你在臺上,我還納悶自己看花眼了呢?!宾┱f完,跟愣在一旁的校長打了招呼,然后又跟小學生一樣,蹦跳著跑回教室了。
周五,很快就到了。小站一下來了三百多人,光是學生家長就有一百多,居然還有不少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好在所里及時增派了警力,才使參觀現(xiàn)場秩序井然。按照擬定的參觀計劃,陸之光、喬連發(fā)分別帶領(lǐng)學生和學生家長參觀了小站,又站在站臺上近距離觀看了??康呢涇?,然后通過預設的展板,宣傳了安全常識,回答了一些現(xiàn)場提問。讓陸之光覺得很搞笑的是,一位年逾七十的老漢竟然那樣問他:“小同志,你是中央派來給俺們修建復線鐵路的嗎?”陸之光忍了半天才沒有笑出來,想了半天也沒有答上來,最后只能說自己是鐵路公安,是上級派來保衛(wèi)鐵路運輸生產(chǎn)安全的,至于修建復線鐵路,那要等中央規(guī)劃好了才能逐步執(zhí)行。老漢聽了半天,沒有聽到自己想聽的答案,嘆息一聲,不再言語。
參觀現(xiàn)場,陸之光再次遇見雯雯,雯雯還進了他那幾乎無法下腳的警務室。“哇塞,你們這里居然有獨立衛(wèi)浴、整體廚房,還有空調(diào)、電視、電腦、冰箱、洗衣機、電磁爐,而且還有專門一間文化活動室,簡直就是一鄉(xiāng)村別墅嘛,你們領(lǐng)導對基層可是真好?!泵總€房間,雯雯都要探著腦袋瞧一瞧,最后她把目光停留在了餐廳——餐桌上是堆積的像小山丘一樣的泡面盒子,餐桌下是陸之光那雙被泥糊了一樣的球鞋,離餐桌不遠處的地上,則有一堆散落的已經(jīng)被掏空內(nèi)臟的泡面佐料袋子?!澳氵?,應該先讓人家參觀一下這里?!宾┼狡鹱彀椭噶酥浮!皡⒂^就參觀,咋了?”陸之光臉微紅:“你沒聽過有句老話叫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嗎?”雯雯背起雙手不以為然:“別忘了,還有句老話叫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呢。”
“算了,我不跟你斗嘴,我請你吃飯吧?!标懼庖灿X得理虧。
“給個充分理由,不然我才不跟邋遢的人吃飯?!宾┱{(diào)皮起來。
“就算是他鄉(xiāng)遇故知的小型慶祝晚宴吧。”陸之光想了想說道。
“好吧,我知道鎮(zhèn)上新開了一家還算不錯的餐館?!宾┚o接著補充道:“但我保證一次把你吃回解放前,不吃窮你我決不收兵。”
陸之光褪下警服,換上便裝。鎖門的時候,雯雯突然對他說:“你知道這里為什么總有那么多人喜歡看火車么?還有,你知道那個老人為什么會問你那樣奇怪的問題么?”陸之光搖頭?!澳鞘且驗樗麄冞@里貧困,他們渴望這條新開通的鐵路,能給他們帶來變化,能給他們帶來希望!”雯雯感嘆道。居然是這樣的原因,陸之光心底莫名地震痛了一下,就像被張三瘋用彈弓打中了胸口一樣。盡管他也知道,張三瘋瘋瘋癲癲不假,但他從來都沒傷過別人。
倆人走過官道才想起來距離晚飯時間還有兩個小時。雯雯提議先去水上樂園,然后再吃飯。陸之光說:“水上樂園就那幾個破池塘,幾條小破船,就敢收門票五十塊,太坑人。”雯雯卻興趣不?。骸皫啄瓴灰?,你怎么小氣了,不過我有辦法,專治各種小氣?!?/p>
五
經(jīng)三路林科院家屬小區(qū),是小根的第二個工地。他的崗位變成了初期水電工,聽起來好像有些技術(shù)含量了,但實際也就是在每完成一層樓房的框架搭建后,由他和其他幾個工友,用扎絲把松散的水電管路,重新加固到鋼筋上,再拿透明膠帶把裸口的水電管口封死,防止后期泥沙灌入。他們也管這檔子活兒叫滅口。
而到了夜里,他就睡在工棚高低床的上鋪,幾里哐啷好容易躺了上去,房頂上搭著的石棉瓦就貼到了鼻尖。早上起來,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睜眼睛,第二件事是摳鼻孔,灰塵太大。有些時候,他也會扛著梯子、拿著工具乘坐公交,客串到工頭承包的其他工地干些雜活。坐公交時,即便旁邊的位子空著,即便前面的乘客站著,也無人落座他左右。而他,就豐碑一樣悲壯無比地坐在那里一動不動。他擔心自己起身站著的瞬間,場面會更加尷尬。
小根的那些工友,基本上都是同村或者鄰村的農(nóng)民,淳樸友善,但也不乏狡黠滑頭。小根之前也想過去干些別的,比如發(fā)發(fā)傳單、搞搞社會調(diào)查,又或是站到科技市場周圍,騙騙過往行人組裝電腦,但他覺得那些工作要么收入不夠穩(wěn)定,要么就是要昧起良心騙人,還是建筑工地既實在又穩(wěn)妥。雖然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卻只給三十塊錢,但卻從來不用為吃住的問題發(fā)愁。那本也是一項不小的開支。況且在工地,只要肯出力,就會有錢給。
小根父親病了,治病是要花錢的。他必須保證每天有錢掙。
二七區(qū)興盛路德化購物公園,是小根的第三個工地。他一手拿錘、一手拿鏨、一肩扛梯,工作在同班同學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繁華鬧市,他怯懦而又卑微地活著、掙扎著、煎熬著。一錘一鏨、火石俱下、眼淚直冒。他不是傷心難過,只因沙石迷了眼睛。那無用的帽檐兒,也就能擋擋落塵,對飛濺的沙石則完全不負責任。
后來,小根還去了第四個、第五個工地。工地生活并非始終飽受折磨,也有幸福時刻。那一次,他的女朋友過來看他,坐在北環(huán)路邊的小吃店里,這個叫麗麗的漂亮女孩看著他,說:“之光,你黑了、瘦了?!毙「读艘幌?。麗麗趕緊問:“你怎么了,不舒服?”
“沒什么,我很好,就是突然不習慣被人叫出大名了,他們都叫我小根?!标懼饪嘈α艘幌拢胺諉T點菜后,又接著說:“他們也都叫我大學生,我都快不記得陸之光這個名字屬于誰了?!?/p>
“要不,我跟我爸說說,你跟我爸干吧,別受罪了,你看你成啥樣了?!丙慃惒恢兰胰四懿荒芙邮苓@個孫少平一樣的男孩兒,但她此刻卻不無心疼地說著,眼睛里也開始閃動出晶瑩的光了。
“你再讓我撐撐,再撐撐。”陸之光低下頭,試圖看見自己的鞋子,但卻被面前的餐桌遮住了視線?!拔疫€可以再,堅持堅持。”
臨別,麗麗送給陸之光一件禮物:一個精致的盒子,里面是一條豹紋內(nèi)褲。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擁有的最為時尚的衣服。那一晚,他特地洗了澡。盡管工地地下水通過自來水管的過濾后,依然還是那樣的物質(zhì)豐富。認認真真地洗完澡后,穿著那條內(nèi)褲,陸之光躺在磚塊壘砌的木板床上,摸出手機,給麗麗發(fā)了短信:內(nèi)褲質(zhì)量真的很好,關(guān)鍵部位還是雙層的。半個小時過后,麗麗回復,她和妹妹看完短信,笑了十分鐘,然后哭了二十分鐘。
陸之光是一個放養(yǎng)型的孩子,就像他小時候去山上放牛一樣,只要不是無影蹤,便任由它去。正因為這樣,直到初中二年級,他才知道下河游泳與澡堂洗澡的區(qū)別,他才知道人在冬天原來也是需要洗澡的,他才知道不是每個人的褲子里面,都像他一樣是裸著的,其實人是需要穿內(nèi)褲的。而那之前,他裸了十四年。那時他的內(nèi)褲都是街邊兩三塊錢買的,大學時穿的內(nèi)褲,稍微高檔一些,農(nóng)業(yè)路黃河食品城店里買的,十塊錢三條。在那之前,他還不知道兩三塊錢一條的內(nèi)褲和二三十塊錢一條的內(nèi)褲有何區(qū)別,不過那以后他知道了,昂貴的內(nèi)褲,關(guān)鍵部位多是雙層的。
六
雯雯說有免門票進入水上樂園的辦法,陸之光起初以為是園方會對教師和警察免門票優(yōu)惠,但他跟著雯雯走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那樣。雯雯是要帶著他翻墻逃票進去。他明確表示自己反對這種行為,被抓住很丟份兒的,而且他也不是能做出那種事兒的人。雯雯卻激將他不但小氣,還膽小。想了一會兒,陸之光決定冒險一次。跟雯雯久別重逢,他不打算掃興。但他們這邊剛剛翻進去,那邊就被兩名穿戴得跟偽軍一樣的保安逮了個正著。
“站住,恁倆干啥哩?”
“游玩的。”
“買票沒?”
“沒有?!?/p>
“咋進來哩?”
“翻進來的?!?/p>
“聽俺口令——向后轉(zhuǎn),齊步走,立定。翻回去。”
一名保安跟陸之光一問一答。
聽到最后一句的時候,陸之光恨不得土行孫一樣,瞬間拱進自己腳下的土里去。奇恥大辱啊。他心想。但背后的雯雯不但跟沒事人一樣,還一只手挽他臂彎,一只手捂著嘴咯咯笑個不停。
在保安的嚴密監(jiān)督下,兩人狼狽不堪地翻回了原處。陸之光心想,這倆保安肯定之前就發(fā)現(xiàn)自己和雯雯準備翻墻逃票,然后就躲在某處準備抓他倆現(xiàn)行,最后再一擊即中給自己難堪,最最關(guān)鍵的是,他們居然還使用警察培訓的口令命令自己,這可真是李逵遇見李鬼,而且李逵還被李鬼打得落荒而逃,丟人到家了。
雯雯卻挽住陸之光若無其事地向前走?!白??!彼鏌o表情地說。
圍著圍墻走了二十分鐘,兩人才走上鄉(xiāng)道。陸之光以為會是直接去餐館,不想雯雯竟然拉著他徑直走到了水上樂園售票處。雯雯買了兩張門票卻不直接進去,又拉著他返回了之前翻墻的地方。陸之光一直都不覺得自己是個笨人,但跟雯雯在一起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突然就變得不怎么開竅了。尤其是面對此時的雯雯。
“干嘛?”陸之光問。
“翻進去!”雯雯命令。
“你瘋了么?我們有票?!标懼饽涿?。
“你不翻的話,我跟你再不來往?!宾┥らT加大,不容置疑。
考慮半天,陸之光再次翻了進去。雯雯緊跟其后也翻了進來,還是陸之光抱下來的。接觸雯雯那一霎,陸之光突然心跳加速。
“站住,恁倆干啥哩?”
“游玩的?!?/p>
“咋進來哩?”
“翻進來的?!?/p>
“聽俺口令——向后轉(zhuǎn),齊步走,立定。翻回去。”
陸之光死的心都有了,一定是雯雯那幾聲大嗓門,把這倆保安又招來了。這分明就是自取其辱自討苦吃嘛,陸之光想不明白。
“我們不翻?!宾乃澈笳境鰜?,凌厲地回應著兩名保安。
“那就跟俺倆走一趟吧。”其中一名保安老道而沉著地命令道。
“我們就在這兒,哪兒也不會去。”雯雯緊抱著雙臂堅持著。
糾纏了半天,兩名保安還是把兩人帶到了經(jīng)理室。一路上,雯雯都在磨磨嘰嘰,一副不情愿跟隨的樣子,這讓兩名保安更加確定了兩人理虧心虛。經(jīng)理乍一看上去,還是個和顏悅色的中年男人,但他滿腦袋那根根乍起的短發(fā)和飄忽不定的眼神,卻不時地發(fā)射出絲絲戾氣。兩名保安爭著陳述陸之光二人的種種罪狀,無非就是這倆人兩次試圖翻墻逃票,并且態(tài)度惡劣,拒不改正,而他們兩人又如何如何堅守崗位,及時制止了這種行為等等。
兩人好不容易說完了,經(jīng)理果然嚴厲起來:“看你倆也不像那買不起門票的鄉(xiāng)下人兒啊,怎么就干起這種令人不齒的勾當呢?”
雯雯慢慢地走上前去:“我不管你是誰,都請注意你的措辭。”
陸之光一路過來,幾次都試圖讓雯雯出示門票,免得自找麻煩,但雯雯卻明顯一副揣著明白裝糊涂的樣子,一直不為所動。
“呦吼,還措辭?文化人嘛,真是世風日下,文化人也會逃票的么?”經(jīng)理不依不饒,“你們要是有票,我今天立馬開了這倆保安,如果沒票,那就老老實實呆著給我寫份檢查,不是文化人么,也算發(fā)揮你們的特長。對了,寫得不深刻就送你們?nèi)ヅ沙鏊??!?/p>
“你確定你說話算數(shù)?”雯雯冷笑起來。
“我是經(jīng)理,說話當然算數(shù)。”經(jīng)理不明就里。
“啪!”兩張門票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摔在了經(jīng)理面前的老板桌上?!拔覀兛梢宰吡嗣矗俊宾S地有聲地對經(jīng)理說。“對了,別忘了開了他們,一群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宾┭a充完了這一句,拉著瞠目結(jié)舌的陸之光,大搖大擺地走出了經(jīng)理室。兩人近乎走出水上樂園又上了鄉(xiāng)道,還聽得到背后,經(jīng)理那一陣陣大聲呵斥叫罵的聲音。
七
喬連發(fā)的辦法真的奏效了。一連數(shù)周的參觀活動過后,前往小站周圍看火車的村民和學生漸漸少了許多。期間,陸之光還如法炮制,帶著喬連發(fā)分別去了鎮(zhèn)二小和附近的其他幾所小學,并發(fā)動他們也帶上自己的親友一起參觀。從派出所反饋的報警記錄就能看出,小站轄區(qū)司機防軋人臨時停車的次數(shù)在逐步減少,陸之光還因此得到了所長的表揚。這讓來了四個月之久的陸之光,第一次感覺到了自身的存在感。他實際上是享受這種感覺的。
陸之光出了派出所大門,準備返回小站時,感覺肩膀突然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是同事大張?!澳阈∽用冒。€能受到所里表揚,你說咱倆都是駐站公安,兩個站也就相隔幾十公里,你那現(xiàn)在太平盛世了,我這還時不時地搞出幾起貨盜案件,而且連個蛛絲馬跡都找不到,天天受批評,我都頭疼死了?!贝髲埪裨?。
坐進了返回小鎮(zhèn)的新農(nóng)巴士,陸之光還在想大張的話。大張所在的那個站新建時,幾乎拆掉了線路北面的一個小村子。村民是支持修建鐵路和車站的,但他們要求遷到鐵路南側(cè)以后,鐵路上要在車站附近修建一座涵洞,線路北側(cè)還要修建一條水泥路。他們希望到線路北側(cè)種地時方便一些。涵洞和水泥路很快就建好了,線路北側(cè)水泥路旁邊,除了兩三戶孤寡老人還留守在沒被拆掉的老宅子里,就只剩下大片大片的莊稼地了。就像大張說的那樣,說來也怪,被盜貨物跟憑空蒸發(fā)了一樣。一般的貨盜案件現(xiàn)場,周圍都會有運贓車輛留下的蛛絲馬跡,但那個站的貨物被盜后,卻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線索。每次貨物被盜后,民警都會詢問那幾戶老人有沒有看到可疑情況,甚至還查看過他們那幾間破屋子,但都是一無所獲。通過回放周圍幾條公路的監(jiān)控視頻,也沒有發(fā)現(xiàn)案發(fā)時段前后有任何可疑車輛出入,被盜貨物就跟被直升飛機直接從天上吊走了一樣。還好小站保留貨車并不多,加上每晚除了安排喬連發(fā)認真清站查車外,自己也嚴格巡查站車。
但陸之光突然又想到一件事。有天晚上他送雯雯回學校,剛走上鄉(xiāng)道他就覺得不對勁,他一腳踩到了低洼處。借著手電光,他看到腳下有被大車碾過的深深的坑,而且是一直順著鄉(xiāng)道延伸。前幾天剛下過雨,鄉(xiāng)道的土路有車輛的新鮮壓痕很正常,但陸之光注意過,這幾天車站沒有大型作業(yè)車輛來過。他擔心是小站保留車上的貨物被盜,趕緊電話通知喬連發(fā)到車站問問近日有沒有發(fā)現(xiàn)破封、破蓬列車。直到喬連發(fā)在一片嘈雜聲中回話過來說沒有他才放心。聽得出來,喬連發(fā)正在跟那幾個車站職工喝酒。
與雯雯的再次重逢,也讓陸之光死氣沉沉的小站生活,泛起了別樣的漣漪。他開始打掃衛(wèi)生、收拾屋子、整理衣物,還在屋后刨出了一塊兒小菜地,打算開春以后種些蔬菜,然后可以自己生火做飯。但是眼下,他還要靠雯雯下班以后給他帶飯過活。
大多時候,雯雯是從鎮(zhèn)上買飯過去,然后兩人一起吃。只有到了周末,雯雯才會在自己宿舍做好了飯帶過去。相比之下,陸之光覺得雯雯做的飯更特別,也更美味一些,可能更符合他的胃口吧,他這樣想。陸之光不愛吃生韭菜,他覺得生韭菜味道很大,而且很怪,包括燴面出鍋后被丟進碗里的那種泡得半生不熟的韭菜,陸之光也不感冒。而雯雯每次放韭菜都會煮得很熟,這讓陸之光很感動。陸之光還討厭吃芹菜桿兒和白菜幫兒,他覺得芹菜桿兒和白菜幫兒的纖維都很粗,都很不容易嚼爛。他胃不好。但是雯雯炒的芹菜桿兒和白菜幫兒他卻喜歡,雯雯炒出來的芹菜段兒不是用刀切的,而是用手一段段掰的,都是抽掉了那些個粗大的纖維絲的。雯雯用刀的時候也很講究,比如她切白菜幫兒不是橫著切,而是順著菜幫兒的紋路縱著下刀,那樣炒出來的白菜幫兒味道就會很特別。陸之光很享受這一切,用喬連發(fā)的話說,陸之光是個講究人兒,那是對追求生活品質(zhì)的人的另一種概括。
現(xiàn)在,陸之光打算給雯雯寫情詩。確切地講,他要以這首情詩為標志,再次追求雯雯。他認真地想過了,如果將來雯雯愿意跟他一起去城市,他就走;如果雯雯繼續(xù)呆在這里教書,他就留。在哪里生活其實對他而言,并非想象的那樣重要,關(guān)鍵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真的深愛著雯雯,而且他原本也并不排斥鄉(xiāng)村生活。做個鄉(xiāng)村的小站警察,也挺好。只要不是去做一個碌碌無為的人。
冒出寫情詩這個念頭,也就是一剎那之間的事情。那天雯雯拉著他走出水上樂園,快到計劃的那家餐館時,他追問雯雯:“為什么要鬧這么一出兒?”陸之光指的是兩次翻墻進入水上樂園?!澳悄阒缽埲倿槭裁唇袕埲偯矗俊宾﹩?。“他在家排行老三,又是瘋子,所以叫張三瘋。”陸之光答?!澳悄阒缽埲偸潜徽l打瘋的么?”雯雯接著問。“莫非是被那倆保安?”陸之光好像有點明白了?!八潜荒莻€經(jīng)理帶人打傷的,其中就有那倆保安,當時因為水上樂園項目征地拆遷,賠償事宜還沒談攏就開始強征了,張三瘋父母氣不過,就過去理論,結(jié)果被打了。張三瘋過去阻攔,一塊兒被打傷住院了,出院以后就開始不太正常了,好端端一個人就這么廢了?!宾﹦尤莸厥稣f著?!安贿^本姑娘我,今天也算替他報了一箭之仇了。”雯雯隨即又開心起來,“這家餐館消費可是很高的哦,萬一咱倆的錢加起來,都不夠這一頓飯錢,你會怎么做?”
陸之光呆在那里一動不動,雯雯以為他還沉浸在張三瘋的悲慘經(jīng)歷中,拉了拉他衣角,結(jié)果陸之光還是木頭一樣。也就是那一剎那,陸之光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再次追求雯雯,追求這個善良、美麗的姑娘。但是從哪開始呢?他需要認真思考一下。
雯雯推著他進了餐館,又接著問剛才的問題。陸之光想了想,回答說:“我會把你押在這里當人質(zhì),然后拿錢回來贖你?!宾﹨s接著問:“那你會跑了之后再不回來么?”看著雯雯認真的樣子,陸之光心想,怎么會呢?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但他沒有回答。
他上次跟雯雯分手確實也在一家餐館,當時因為留在省城還是回到農(nóng)村的問題,他倆爭得面紅耳赤。趁著雯雯去衛(wèi)生間的空檔,陸之光結(jié)了賬,不辭而別。顯然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了,那個餐館老板在他走后又向雯雯收了一次錢。但陸之光此刻卻沒解釋。
“你如果再敢溜掉,我這輩子就再不認識你,再不跟你見面?!宾┖藓薜卣f。也就是那時,他知道如何再次向雯雯表白了。
八
小站周圍看火車的人還在慢慢減少,這給了陸之光充裕的時間思考。他沉思了兩天兩夜,寫情詩的靈感還是遲遲未到。直到第三天夜里他做了一個夢,他夢見雯雯變成了仙女,并且踩著七色的云彩慢慢地飛向自己,他雙腿一用力,自己也飛了起來。蜿蜒的寧西鐵路就在他們腳下,安安寧寧地伸向遠方。陸之光牽著雯雯飛呀飛,一點也不覺得累。他們順著寧西鐵路一路向西到了西安,再一路向東到了南京。他突然覺得口渴難忍,就牽著雯雯飛往進香河畔,那里河水清澈見底,河畔鳥語花香。不料從哪突然竄出來一只小鳥啄到了手,他疼得厲害,一下子從夢里醒了。
陸之光看看墻上的鐘表,凌晨三點半。他起身喝了水,想到剛才做的夢,突然來了靈感,于是拿了紙筆奮筆疾書。寫完之后他又想到了剛才的夢,又想到了身披五彩霞光的雯雯,然后他又想到了麗麗。跟夢里仙女一樣的雯雯不同,麗麗不愛被陸之光稱作仙女。那還是他第一次牽麗麗手的時候,他憋了半天說:“你就是我的小仙女。”麗麗說他老土。他就改口說:“那你就是我的小妖怪。”麗麗卻黑著臉:“什么妖怪,非要是妖的話,我起碼也要作個妖精,豬八戒才是妖怪呢?!蹦且院?,陸之光私下就叫她小妖精了。
第二天一大早,陸之光就跑到鎮(zhèn)上。他要買信紙,那種有香味的,帶著憂郁背景圖案的彩色信紙。結(jié)果他幾乎跑遍了整個小鎮(zhèn),卻都沒有賣的。不過有家商店的老板告訴他,現(xiàn)在都沒人寫信了,這種九十年代的信紙,估計只有中學里的代銷點可能還有得賣,他可以過去碰碰運氣。那里也沒有的話,就不用再費勁了。
陸之光跑到鎮(zhèn)初中,果然,問了三家代銷點之后,第四家表示倉庫可能還會有存貨。老板取來一看,紙張都發(fā)黃了,但陸之光還是買了,他喜歡把字寫在這樣的紙上面。很多年前,他用這種紙給雯雯寫過信,雯雯回信說,字和紙一樣漂亮,她很喜歡。
陸之光興沖沖回到警務室,認真謄寫了自己苦心經(jīng)營三天的情詩。然后取了信封封好后再跑去鎮(zhèn)上。如果真的買不到這種信紙,他打算要讓北京的鐵哥們楊賴皮給他郵寄過來一箱屯著。
到了鎮(zhèn)上唯一的郵政所后,看著眼前這個氣喘吁吁滿頭大汗的小青年,柜臺里面的女職員問了一句:“你確定要寄么?”“當然。”陸之光斬釘截鐵地答。但他理解女職員的不解,因為收信人的所在單位,就在這家郵政所的正對面,直線距離甚至都不足二十米,女職員肯定在疑惑這家伙為什么不直接送過去簡單了事,就像陸之光當初疑惑雯雯明明買了門票為什么還要翻墻逃票一樣。
這邊剛寄出了信,陸之光手機就響了,是喬連發(fā)打來的?!瓣懢賳??趕緊過來吧,進站信號機被砸了!”陸之光來不及多想,趕緊掛了電話往回趕,一路上他都在想,進站信號機被砸了?破壞鐵路交通設施?算不算刑事案件?如果算的話那自己罪過就大了,都怪自己大意了,以為小站轄區(qū)也就是看火車的人多點,整治下去就萬事大吉了,現(xiàn)在倒好,一不小心還出刑事案件了。
飛奔到水上樂園附近的時候,陸之光發(fā)現(xiàn)有個人正在從地里往鎮(zhèn)上跑。陸之光很是疑惑,為什么有路不走,偏要從地里走。從背影和走路姿勢判斷,那個人看起來好像有些熟悉。但他來不及想更多,信號機被砸事關(guān)重大,他必須火速趕到事發(fā)現(xiàn)場去。
陸之光滿頭大汗地趕到現(xiàn)場時,小站站長和幾個職工,還有喬連發(fā)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信號機真的被砸了,三個信號燈全部被毀,沒有一個亮的。站長說已經(jīng)報告過了,搶修的工人,還有派出所,馬上就會派人過來。不過目前已經(jīng)影響兩趟貨車運行了。
陸之光沒有遇見過這種情況,只能傻傻地站在那里看著掉落一地的玻璃碴子,但他覺得自己需要立即做點什么。這時候,喬連發(fā)悄悄湊上來,“俺知道是哪個干的?!彼÷暤貙﹃懼庵v道。
陸之光也想到了一個人——剛才那個從地里跑掉的背影。
九
一個秋天的傍晚,下工以后,陸之光告別了民工生涯。那天,下著大雨。他丟了那把近乎卷毛的牙刷,剩的半管牙膏、半塊肥皂,一并送給了何建設。他帶著自己剩下的行李——一條毯子、一把扎絲鉤兒,懷揣夢想加入了鐵路公安隊伍。扎絲鉤兒是他央何建設在砂輪機上幫自己打磨的,那是他初期水電工的作業(yè)工具,沒有這把鉤子,扎絲是擰不緊固的。他打算留下做個紀念。
麗麗那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探望,留給他一盒豹紋內(nèi)褲,也帶走了送給陸之光的、夾著自己照片的相框。陸之光最初向麗麗討要這個相框時發(fā)誓:它在我在,它無我無。但麗麗說自己擔心陸之光在工地保管不好,陸之光知道那也是麗麗為數(shù)不多的寶貝物件之一,他糾結(jié)了半天,最后還是連同包裹著的毛巾,一并還了。之后他們也還聯(lián)系著,但次數(shù)卻越來越少。對陸之光而言,這次分手近乎是一個沒有痛苦,甚至沒有知覺的過程。就像他發(fā)的誓一樣,相框從他的世界消失了,他從麗麗的世界消失了。
陸之光還沒有來得及反芻分手的撕心裂肺,就被另一個噩耗鬧得痛苦萬分。他報考的單位所在地是城市,但卻被分到了他之前聞所未聞的、這個叫做小站的地方,而且是要呆上整整一年時間的見習期。他想過立馬辭職,哪怕再回工地睡木板床。那里,起碼是城市。但他抵不過父母的堅持,他來了,硬著頭皮來了。
張三瘋被叫到了派出所問話,刑警大隊的專案組過來負責這個案子,陪同他一起過去的還有他的父母,以及他的兩個哥哥。
從已經(jīng)掌握的證據(jù)來看,確實是張三瘋干的。喬連發(fā)那天小聲告訴陸之光,他巡線的時候,看見張三瘋拿著彈弓從現(xiàn)場周圍跑開。等他到了現(xiàn)場后,果然發(fā)現(xiàn)信號機被砸壞了。隨后陸之光認真查看了現(xiàn)場,在距離信號機十幾米遠的一個溝里,他看見了一個玉米秸稈堆,秸稈堆的側(cè)面有個剛好能容下一人的洞。在洞口,陸之光發(fā)現(xiàn)了十多枚被遺棄的、打磨得滾圓的石塊兒,那是張三瘋彈弓的專用彈珠。而信號燈下面,也找到了同樣的石塊兒。
陸之光隨即報告了所長,所長通知隨后趕到的專案組趕到張三瘋家里。他們在張三瘋的床頭,發(fā)現(xiàn)了同樣被打磨得滾圓的石塊兒。被專案組長問到石塊兒時,張三瘋一反常態(tài)地精神起來?!皥蟾媸组L,五班戰(zhàn)士張、張、張三瘋,已用石塊殲敵十七,我方暫無人員傷亡,請指示!”說到自己名字的時候,本來還底氣十足的他突然磕磕巴巴起來。臨走時,張三瘋還神神秘秘地表示他已練成神功,還會繼續(xù)笑傲江湖。這讓在場的每個人都哭笑不得。
沒過幾天,專案組撤離了,張三瘋又回到了小鎮(zhèn),被父母關(guān)在院子里。但這畢竟不是長法,他畢竟不是動物,不能一直圈養(yǎng)。
必須想門兒治住這個事,喬連發(fā)坐在警務室里,繼續(xù)抽著他那九十塊錢一包的金夢牌香煙,狠狠對陸之光講:“可那貨就是個地地道道的二桿兒,軟硬不吃,啥都不怕,村里、鎮(zhèn)里、派出所,就連他爹媽也為整天給自己家換完燈泡,又跑去別家賠人家燈泡的事情頭疼。咱們又能拿他咋著哩?”陸之光一時也沒有主意。
喬連發(fā)走后,陸之光覆去翻來睡不著。正苦惱,門卻響了。
陸之光開門,卻看見站在面前哭得梨花帶雨的雯雯?!澳氵@是怎么了?”陸之光心疼起來?!罢l讓你寫那么煽情的東西寄給人家看?”雯雯看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陸之光,破涕為笑。陸之光這才想起來寄情詩的事情。這幾天因為信號機被砸他都忙暈了,雯雯打電話說要送飯,他一直說自己近幾天很忙,沒讓雯雯過來。沒想到雯雯夜里大老遠突然跑過來,為的就是情詩這件事情。
“你剛收到的嗎?”陸之光打算再次確認一下郵政服務的效率。
“下午收到的,哭到現(xiàn)在?!宾┼街彀研偶堖f過來,“念給我。”
十
窗外,雪花兒又開始飄舞了。一列貨車哐哐當當?shù)伛傔^之后,小站又陷入了一片遼闊的沉寂當中。站臺上的幾盞大燈,還堅定地放射著耀眼的亮光,也給這原本黑暗的夜晚增添了不少生機。有了光,夜就活了起來。沒了光,這里的沉寂,就會淪為死寂。
“好吧?!标懼鈸狭藫夏X袋,仿佛腦袋做了錯事要挨撓一樣。
飄遠的傳說之絕塵仙
我虔誠地在神的面前
伏拜了一千九百八十五年
神終于應允我三樁心愿
我把這來之不易的三樁心愿
重疊成了我此生最大的期盼
那是我想與你地老天荒地相戀
一千九百八十五年前
今生今世還相依相戀
曾是我們許下的不朽誓言
然而神只答應讓我下凡
隨著他揮動的衣衫
我轟然跌落人間
為了這一天
我一動不動地在神的面前
跪拜了將近兩千年
丟了英俊灑脫的我在人間
在人間又苦苦尋覓了兩年
終于風塵仆仆地來到你的面前
可是我從你的雙眼
看到了清晰的陌然
你揮揮手說不愿與我再相見
我頭頂?shù)乃{天開始兇猛地旋轉(zhuǎn)
我腳下的大地突然劇烈地震顫
我的心被擰成了碎片
碎片里迸閃著的淚光如閃電般
它光芒四濺
我的眼前卻漆黑一片
我又回到神的身邊
祈求在他面前再守上一千九百八十五年
等待幾世輪回后與你再相見
神說再過幾千年她還是不愿與你相見
真正的悲劇并非悲慘事件的出現(xiàn)
而是它不可避免地重現(xiàn)
我問神那我算不算很慘
我對你太過依戀
神說其實她比你更慘,她對你更加依戀
之所以不愿與你相見
是因為你一下落凡間
你的一切皆化作了平凡
而正如她在你心中一般
你在她心中也是一位絕塵的仙
認不出平凡的你也是必然
她一直都認為她苦苦等待千年
等待千年的還是從前
還是從前那個能給她終生幸福的仙
其實為了這次與你相見
她比你還多等了兩年
為了見你她在我身后跪拜了一千九百八十七年
只是她不知道你就是她幾千年來的期盼
你就是能讓她終生幸福的伴
你就是她心中那個絕塵的仙
陸之光動情地念,雯雯動容地聽。陸之光委婉地回答了雯雯那天在餐館,問自己會不會溜掉的問題,也隱晦地陳述了自己對雯雯的不朽之戀。陸之光知道,雯雯一直都最愛一首詩,那就是席慕容的《一棵會開花的樹》。陸之光也算比葫蘆畫瓢模仿了一次,最關(guān)鍵是他要讓雯雯知道,自己這一次再也不會離開她了。
“你不是八四年五月出生的么?怎么詩里面是一千九百八十五年?”雯雯抹了眼淚問道:“不過我確實是一九八七年出生的喔。”
“身份證比實際年齡大一歲,家人希望我能盡快達到法定結(jié)婚年齡,不過讓他們失望了,我至今還是單身狗。”陸之光收了信紙?!澳憧丛蹆蓚€男未婚女未嫁的,你要不介意,這窮鄉(xiāng)僻壤你也找不出更合適的了,咱倆再湊合湊合?”陸之光把玩著信紙不敢抬頭。
“我才不愿意當母狗。”雯雯一把奪過信紙,小心地收進信封裝好,“不過你要是決定不離開這里的話,我倒會認真考慮一下?!?/p>
陸之光猛地抬起了頭。
十一
又見雪飄過
飄于傷心記憶中
讓我再想你
卻掀起我心痛
早經(jīng)分了手
為何熱愛尚情重
獨過追憶歲月
或許此生不會懂
又再想起你
抱擁飄飄白雪中
讓你心中暖
去驅(qū)走我冰凍
冷風催我醒
原來共你是場夢
像那飄飄雪淚下
弄濕冷清的晚空
原來是那么深愛你
……
陳慧嫻的這首《飄雪》,曾是陸之光和雯雯的最愛。從詞到曲,再到演唱者,都是他們的最愛。這首歌也貫穿了他們曾經(jīng)那花樣的學生時代。而現(xiàn)在,陸之光還在用手機播放著這首歌曲。
送雯雯回學校的路上,原本沉浸在歌聲里的兩個人,冷不丁地被雯雯一個問題喚醒了。“你說這世上真有兩個人長得一模一樣么?”雯雯問陸之光。陸之光想了想,“怎么突然想起來問這個?”
“剛畢業(yè)那年,我陪同學到二七德化步行街買東西,看到一個扛梯子的民工,跟你長得太像了,真的,真是一模一樣。”雯雯說?!拔以谝恍〔賵隹匆娔銜r,還納悶呢,怎么又一個跟你長得像的?”
“是嗎?那你還記得他穿什么衣服么?”陸之光淺淺地微笑著。
“好像是迷彩服,就是大一軍訓時學校發(fā)的那種。對了,那人還戴了一頂跟衣服很不搭的帽子?!宾┱f,“我當時真以為是你呢,不過同學趕公交,著急拉著我走了,我本來想過去確認一下的?!?/p>
“橘色的,下巴地方帶著黑色松緊帶的帽子,對吧?”陸之光閉起了眼睛,半仙開天眼看世界一樣,神秘而又不緊不慢地說道。
陸之光把那段經(jīng)歷講給了雯雯,雯雯哭得稀里嘩啦。雯雯告訴他,他不該那樣委屈自己,而應該在那個時候聯(lián)系她,因為她一直在做家教,還是有些小收入的。但陸之光只是答了句“謝謝”。
返回小站的路上,陸之光幾次都險些跌了跟頭。過來時他和雯雯交換著使用手機屏幕當電筒,但回去的路上,他手機已經(jīng)提醒電量不足了。鎮(zhèn)上的路燈沒有一盞是亮的。前陣子張三瘋用彈弓把街上的路燈逐個打壞后,鎮(zhèn)上一直沒再組織工人修復?;蛟S他們也是在思考對策吧。陸之光深一腳淺一腳不無苦惱地想。
張三瘋練好了絕技之后,先是打壞了街上的路燈,看到再無燈可打,只能轉(zhuǎn)戰(zhàn)鐵路,他發(fā)現(xiàn)那里的燈足夠多,起碼夠他連續(xù)打上一個月了。他很興奮。他要盡情地展示他的獨門絕技了。
陸之光回到警務室以后,洗了個熱水澡。因為張三瘋的問題,他一個多星期都沒顧上洗澡了,害的他剛才都不敢靠雯雯太近,怕雯雯笑話他身上男人味太濃。他一直都不喜歡自己邋里邋遢。
洗完澡,陸之光過去吹頭發(fā),雖然頭發(fā)很短,但冬天短發(fā)照樣不會很快就干。當他把電吹風的插頭插到插座上時,看著插座上的防水面板,他靈光一閃——他想到應對張三瘋的對策了。
第二天一早,陸之光就把整理好的文檔、圖片交給了所長。所長則立即組織干警開了研討會議。按照陸之光的想法,其實應對張三瘋用彈弓擊打信號燈的方法并不復雜。首先是硬件防,由派出所出面協(xié)調(diào),給小站兩側(cè)十公里范圍內(nèi)的所有燈,全部安裝防擊打鋼絲網(wǎng),鋼絲網(wǎng)外層加裝軟玻璃防護面罩,軟玻璃外面再加裝專用防拆卸螺栓,這樣既不影響燈光正常發(fā)散,又能雙層保護防止彈弓擊打受損。這也是陸之光從浴室插座防水面板上得到的靈感。而軟件防,則是由派出所聯(lián)合鎮(zhèn)子、村子,共同到張三瘋家里做工作,統(tǒng)一口徑,以前的事情既往不咎,今后若再發(fā)生這類問題,作為監(jiān)護人,必須對張三瘋嚴加看護,不然家人也是要承擔連帶賠償責任的。研討會議一致通過了陸之光的建議。
很快,防擊打面罩裝起來了。陸之光還親自拿彈弓打了幾次試驗,直到他確定那面罩確實具備防擊穿效果后,才滿意而歸。
十二
有了雯雯的小站生活,陸之光覺得是安逸而又值得的。這與他跟麗麗戀愛時的感覺完全不同。陸之光跟麗麗在一起的時候,如果自己渴了,他會小心翼翼地對麗麗說:“我渴了。”如果他餓了,他也會小心翼翼地對麗麗說:“我餓了?!蹦鞘且环N發(fā)條被完全扭緊了的感覺,而且是被時時刻刻都扭緊了的,從不放松。
喬連發(fā)已經(jīng)不干護路隊員了,他自己籌了一些錢,然后又找人合伙盤下了水上樂園,并且開發(fā)了農(nóng)家樂、開心農(nóng)場、貨物運輸?shù)绕渌椖俊5€是會經(jīng)常到線路邊走一走、轉(zhuǎn)一轉(zhuǎn)。他還給陸之光介紹了兩名年富力強、工作賣力的村民到小站警務區(qū)當護路隊員,這為陸之光分擔了不少工作壓力。有天夜里,陸之光透過警務室窗戶看見幾個黑影兒,迅速扒進了保留貨車車廂。他趕緊披了衣服跑過去,發(fā)現(xiàn)兩名護路隊員已經(jīng)到了那里。陸之光詢問那幾個扒車黑影兒。“哦,是貨車上面的押運員下來解手?!眱擅爢T齊聲答道。真是倆不錯的幫手,陸之光感激起喬連發(fā)來。
轉(zhuǎn)眼,這個冬天就快結(jié)束了。但雪花卻在這一晚又漫天飛舞了,先是零散的試探性的一片兩片,但很快就無所顧忌地多了起來。陸之光站在窗前,他先是小心地吹掉了剛剛落在玻璃上的一?;覊m,等到整扇玻璃再次一塵不染時,他就對著玻璃哈著熱氣。玻璃隨即就模糊起來,他趁著那熱氣還沒化成水珠,在玻璃上寫下了很是飄逸的兩行字:今古人生事,成敗一念間。剛寫完,他就透過字里行間還算通透的線條看見了窗外的雯雯,雯雯揉搓著通紅的小手,一邊看著那些字,一邊對搓著的手哈氣。“你原創(chuàng)的么?很有境界喔?!宾﹩?。“嗯。原創(chuàng)的,瞎寫的。”陸之光答道。
陸之光把雯雯讓進屋里,取了暖手寶給雯雯,然后出門去后面的小菜地。路過運轉(zhuǎn)室的時候,隔著窗戶,他熱情地與里面的職工打著招呼。不一會兒,他就抱著幾根新采摘的胡蘿卜回來了,雯雯正擦拭著墻上一塊亮閃閃的物件,那是新頒發(fā)的全路優(yōu)秀警務區(qū)獎牌。“愛妻,晚會兒給相公包胡蘿卜羊肉餃子吧?”陸之光把胡蘿卜放進水池?!吧僬急竟媚锉阋?。”雯雯嘟著嘴,“你還沒過考察期?!?“???這都考察多少年了?”陸之光埋怨?!爸袛嗟臅r間不計入考察期限。”雯雯強調(diào),“不過本姑娘今天高興,請你去鎮(zhèn)上下館子,還去你最愛去的那家餐館?!宾┮贿呎f著,一邊走到門口去換鞋。
“哦,差點忘了,你知道警察和公安有什么區(qū)別和聯(lián)系嗎?”雯雯已經(jīng)換上了一只鞋。她彎著腰停在那里,歪著腦瓜兒卻沒頭沒腦地問陸之光?!拔疑暇W(wǎng)查了大半天,說東說西的都有,就是沒有一個能信服的答案,你知道的,那幫小學生現(xiàn)在越來越來難伺候了,十萬個為什么都搞不定他們?!宾┭a充著問題的前因后果。
“哎呀,天下能有一半兒教師跟你一樣這般認真負責,那我們偉大的教育事業(yè)就有救嘍?!标懼庾呱先退嵘狭硪恢恍?。
“少拍馬屁,知道就說,不知道就一邊兒去?!宾┐妨怂幌隆?/p>
“一般人呢,都以為這兩個名詞都是一個意思,其實差別大著呢。在我國,警察包括公安機關(guān)、國家安全機關(guān)、監(jiān)獄、勞動教養(yǎng)管理機關(guān)的人民警察和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的司法警察。而公安呢,單指公安機關(guān)里的警察?!标懼庥秩×送馓捉o雯雯披上。
“哦,明白了。警察包括公安,公安從屬于警察?!宾┖荛_心。
還不到六點,鎮(zhèn)上的路燈就亮了起來。與以往不同,那些路燈跟小站周圍的燈一樣,全部都加裝了防擊打面罩。陸之光牽著雯雯從燈下走過,又停下來抬頭去看這些被武裝起來的路燈。
雯雯忍不住說:“你應該也給自己臉上裝上這種防護面罩?!?/p>
“為什么?張三瘋可是只打燈,不打人的。”陸之光疑問道。
“你該擔心的不是張三瘋,而是本姑娘我。以后你要不聽話,本姑娘就用九陰白骨爪撓你?!宾┥斐鲭p手作出一副撓人架勢。
陸之光穩(wěn)穩(wěn)捉住那雙手,輕輕地對那雙手的主人說:“那你就盡情地撓吧,這輩子撓不夠,我再等一千九百八十五年,直到你撓夠。就怕你把我臉撓花了以后,再等五千年你也不認得我了?!?/p>
那天晚上,陸之光又做了一個夢,他夢見寧西鐵路真的修建復線了,而且線路兩側(cè)全線都加裝防護柵欄了,小站也終于辦理客運業(yè)務了??粗跷跞寥恋某塑嚶每?,陸之光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人正在組織進站旅客接受安檢。那人也看見了陸之光,并且規(guī)規(guī)矩矩地向他敬禮:“報告陸警官,安檢隊員張光輝正在開展安檢查危工作,請指示。”陸之光也回了禮:“請繼續(xù)?!?/p>
張三瘋,不對,是張光輝。他終于康復了。陸之光很高興。
十三
春天,跟著轉(zhuǎn)暖的氣溫姍姍而至。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海,隨著徐徐吹來的春風,波浪一樣起伏著。陸之光打算利用自己公休假的時間帶雯雯出去旅旅游。在這個地方一呆就快半年了,他覺得有必要帶著心愛的人,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雯雯一聽也很開心,但她決定要去海南,她想看海,看干凈的海。陸之光也想。
所長爽快地批準了陸之光的假期,然后安排內(nèi)勤到小站頂替他的崗位。陸之光陪雯雯去學校收拾行李,校長只批了雯雯五天假,不過對他們而言這已經(jīng)足夠了。離開小鎮(zhèn)的前一天下午,陸之光總覺得還有一件事沒做,想了半天卻又想不起來是什么事。直到晚上他陪著剛到的內(nèi)勤一起清站查車,看到了不遠處那亮著的信號燈,他才想起來自己應該在臨走前再看望一下張三瘋。
他急急忙忙地喊上雯雯去了張三瘋家。半道還在鎮(zhèn)上小商店買了兩箱張三瘋最愛喝的飲料。自從張三瘋打壞信號燈之后,他每隔一陣子都要帶著雯雯看望一下張三瘋。盡管信號燈裝上防護面罩以后打不破了,但陸之光擔心張三瘋惱羞成怒,爬上信號桿去拆那面罩。加了防拆卸螺栓的面罩一般是拆不下來的,但他又擔心張三瘋爬那么高會出危險,所以隔三差五都會過來看一看。
說來也怪,陸之光單獨去的時候,張三瘋對他常是跟對其他人一樣愛答不理,但雯雯陪著陸之光那情況就截然相反了,陸之光說什么張三瘋就聽什么,而且思路也異常清晰,完全不像一個精神疾病患者。當然,除了會看著雯雯面紅耳赤,而且流著口水。
再次看見雯雯,張三瘋吮著指頭面紅耳赤,時不時都要抬頭瞟一眼陸之光旁邊的雯雯,生怕少看一眼雯雯就會跑了一樣。陸之光小聲對雯雯說:“我應該為自己有這樣一個情敵感到慶幸。”雯雯卻用胳膊肘兒使勁搗了他的肋骨,算是無聲的抗議。“張三瘋同志,鑒于你能力突出、成績優(yōu)秀,組織現(xiàn)批準你在家休息一周,此期間非特殊情況你不得外出,務必好好休息。一周之后,組織將另行安排給你更為重要的任務?!标懼饫事暶?。剛才還有些猥瑣的張三瘋一個機靈站起來,“是?!彼蛄艘粋€規(guī)矩的軍禮。
走出院門時,站在門口的張三瘋突然跑過來,擋在陸之光和雯雯面前。“請問首長,俺能知道組織隨后給俺安排什么重要任務么?”張三瘋眼巴巴地看著雯雯,卻問起陸之光問題?!班拧@個……考慮到敵眾我寡,為了從長計議,組織決定待你休整后派你打入敵軍內(nèi)部,這期間你要跟敵人和諧相處,不得漏出破綻?!标懼鉀]想到剛才的一番話反倒砸了自己的腳,好在反應還算迅速,想到了這么一個理由。“真的?好哎。”張三瘋眼睛亮起來。
真要離開小站去旅行了,陸之光反而有些失落。作為一個往上數(shù)三代都跟鐵路不挨邊的家庭里走出來的農(nóng)村娃,剛到小站時他不知道什么叫危行案件,不知道什么叫三盜犯罪,就連路外傷亡事故也聞所未聞。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還是前任駐站公安老劉講到的。他當時還納悶,“好奇怪的詞匯,難道還有路內(nèi)傷亡事故不成?”老劉嘿嘿一笑說:“確實有,簡單點說就是鐵路內(nèi)部的人員被火車撞軋了叫路內(nèi)傷亡事故,鐵路內(nèi)部以外的人員被火車撞軋了就叫路外傷亡事故?!标懼庥謫枺骸拌F路內(nèi)部的人員也會被火車撞軋?”老劉又嘿嘿一笑,“你們年輕人不是愛上網(wǎng)么,鐵路上的學問大著呢,多上網(wǎng)查查就知道了?!蹦且院螅懼饷康揭惶幎紩暇W(wǎng)搜索一下,然后他就了解了接觸網(wǎng)、天窗點、上下行等等新奇好玩的知識。雖然時間不長,但他對鐵路是有些感情的。
有一次,雯雯取笑他家祖祖輩輩都跟鐵路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而他怎么就干起了鐵路公安。陸之光則一本正經(jīng)地說:“誰說我家跟鐵路沒關(guān)系,我可是從小就跟鐵路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的?!蹦沁€是他五歲的時候,父親騎著自行車帶他去鎮(zhèn)上,路經(jīng)鐵路時因為雨天路滑,連人帶車一并栽進了鐵路一側(cè)的排水溝里。年幼的陸之光當時就昏了過去,事后他那被磕傷的眉弓處還被醫(yī)生縫了四針,傷痕至今清晰可辨?!澳氵€別說,你這傷口磕的真是地方,全順進眉毛里了,隱隱約約還給你這張丑臉添了幾分英氣。”雯雯扒拉著他的眉毛,新奇地查看著傷痕,還不忘繼續(xù)對陸之光補刀。而現(xiàn)在,他一下子要離開五天時間,他的心里開始空蕩蕩的。
從雯雯確定要去海南的那一刻起,陸之光也打定主意要做另外一件事情。他要把飄遠的傳說當做一個系列,持續(xù)不斷地為雯雯寫下去。就從海南的鹿回頭傳說開始。他又向往著這趟旅行。
海南的天,真的是藍的,跟那里的海水顏色一樣。偶爾飄起的幾朵白云,跟晾干的棉花團兒一樣純凈白皙,并且充滿暖意。從小生活在內(nèi)陸鄉(xiāng)村的人們,總是向往海的遼闊與博大,陸之光和雯雯也是第一次看到海。剛一下車,他們迫不及待地跳到溫暖的海水里,任那泛起的浪花兒一次次打濕他們興奮飄舞的衣褲。
十四
風,并沒有因為春天的到來,而有一絲一毫的暖意。它,趁著蒼茫的夜色,向小站周遭的每一寸土地,發(fā)起了凜冽的侵襲。
在安全面罩的保護下,小站東側(cè)的進站信號燈,依舊小心翼翼地散發(fā)著光芒。不遠處的一條深溝里,一雙奇怪的眼睛,正在異常頻繁地關(guān)注著它的一舉一動。那雙奇怪的眼睛每看上一眼,就又淹沒在溝中的黑暗里,仿佛少看一眼,燈就會滅了一樣。直到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窸窸窣窣地慢慢靠近這條黑暗的深溝。
“大哥,來這兒吧?!币粋€黑影兒壓低嗓子說?!斑@溝里嚴緊,好藏,也暖和點兒?!蹦呛谟皟貉a充著。然后又是一陣雜亂的腳步。
“計劃有變,聽大壯、二黑說那趟車臨時晚點了,咱們也要再重新計劃一下?!北环Q作大哥的人最后一個蹲進溝里,對面前那群亮閃閃的眼睛說著:“大壯和二黑還按原計劃呆在這個站,列車編組、停留時間還需要有人繼續(xù)盯著,其他人兩點半整跟俺扒車去那個站,到了以后,猴子、大眼負責望風,小蟲負責通知那幾個老鰥夫打開地窖等著,其他人上車卸貨。得手以后,卸貨的你們幾個先撤,連夜趕回浙江工地,小蟲隨后撤,也是連夜回廣東廠子里。猴子、大眼跟我回園子,風頭過了以后負責聯(lián)系轉(zhuǎn)移賣貨?!?/p>
“還是老規(guī)矩,從這個站上車開始,都套上馬猴帽,帶上手套,穿上鞋套,機靈一點,不要搞出太大動靜,寧可貨弄不住,不能人被逮住。另外,沒有接到俺的電話,除非家里死人了,誰也別回來?!贝蟾缯f著從上衣口袋摸出一包煙,遞給旁邊一個黑影兒。
“來來,先過過煙癮,大哥有交代,上了車誰也不能再抽煙,更不能隨手落下啥小物件兒。”黑影兒接過煙一人一根地分發(fā)著。
“嘿嘿,跟大哥干,圖的就是這份兒牢靠?!绷硪粋€黑影兒接過煙點上猛吸一口,又冒出來一團煙霧,但很快被夜風吹散。其他幾個黑影兒也都點了煙,安靜地抽著,點點紅光閃動起了起來。
“噓……”剛發(fā)完煙又給自己點上的黑影兒突然間警惕起來,“大哥,你后面……那個柴火堆……里面……好像有個人兒……”
千里之外的海南,一對情侶還在享受著他們興奮愉悅的假期。他們?nèi)チ朔纸缰迧u,去了天涯海角,也去了鹿回頭公園。陸之光很早就聽過那個傳說,但雯雯沒有,她醉了一樣聽導游背誦般講解著:“傳說古代有一青年獵手,頭束紅巾,手持弓箭從海南五指山追趕一只坡鹿直至南海之濱,前面山顛懸崖之下便是浩瀚的大海,無路可走。獵人正彎弓搭箭,忽然火光一閃,煙霧騰空。神鹿回過頭卻變成一位美麗的黎族少女,并和青年獵手結(jié)為恩愛夫妻,在鹿回頭這塊土地上繁衍生息,耕種、紡織、捕魚、狩獵、種植椰子樹,天長日久形成了鹿回頭這一黎族山寨……”導游剛背完,旁邊一位四川女游客就感慨起來:“這驢(鹿)回頭……”雯雯沒等那人感慨完就打斷道:“那是鹿,不是驢……”陸之光快笑岔氣了,趕緊向?qū)Ψ降狼?。那女游客還解釋著自己明明說的就是鹿啊。
他們還去了那個號稱亞洲最大的免稅商場。逛完了整個免稅商場,雯雯卻只要陸之光為她買了一瓶香水,五毫升的,九十塊錢。陸之光知道,在這個商場里面,除了零售的進口食品以外,貌似也就這瓶香水最便宜了。拿著那支精致的香水瓶,雯雯告訴陸之光說她要用一輩子,陸之光卻說這東西還不夠他一口喝的。
出門的五天時間里,陸之光每晚十點都要給替崗的內(nèi)勤發(fā)詢問短信,還好對方每次都回復說安全無事讓他放心玩兒。但當他剛回到小站還不到半小時,就聽到了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
十五
安頓好了雯雯以后,陸之光回到警務區(qū)已經(jīng)是下午七點多。內(nèi)勤早早收拾好了自己帶來的行李等在那里。陸之光先卸下肩上沉重的包袱,又安排兩名護路隊員盯好站區(qū),然后自己就陪著內(nèi)勤出門了。他想請內(nèi)勤到鎮(zhèn)上的餐館里吃頓飯,表示一下謝意。
“你小子是真有福氣,那倆護路隊員也真是負責,白天晚上都守在站上四處巡查,我倒省心,睡了五天,頭都快睡扁了?!眱?nèi)勤晃晃身上的背包,又扭了扭脖子,自言自語一樣對陸之光說。
“呵呵,你以為我陸之光的大名白來的?陸之光諧音路之光,有我陸之光在的鐵路站車,一定是充滿光明和希望的。不過這幾天,站上真的啥事兒沒有吧?”陸之光得意一下后又追問了一句。
“啊呀,我說哥們你煩不煩?你這出去一趟,到底是去海南旅游了,還是去西天取經(jīng)了,怎么回來就變得跟唐僧一樣,外面問完當面還問,我都說了沒啥事兒?!眱?nèi)勤不耐煩地答。“不過,也不是完全沒事兒,你走的當晚凌晨,進站信號機東邊出了一起路外傷亡事故,你知道的,咱這全開放線路撞死人很正常,撞不死人那才叫稀奇,你也不必大驚小怪的,況且現(xiàn)在都快處理完了?!?/p>
“撞到幾個?死了還是傷了?尸源找到?jīng)]有?”陸之光一下子緊張起來。他到小站以后,轄區(qū)還沒有發(fā)生過路外傷亡事故。
“一個人,男的。撞死了,還是個精神病,就是前面那個村子的?!眱?nèi)勤指著不遠處亮著路燈的小鎮(zhèn),不緊不慢地對陸之光說。
“叫啥名字?”
“叫啥來著?一下子不記得了。對,想起來了,站上的人管他叫張三瘋。”內(nèi)勤撅起一筷子面條扒進嘴里,不忘又夾起一塊牛肉。
陸之光一下子想到了臨走前,那雙在夜色中亮起來的眼睛。
整整三天時間過去了,陸之光都沒有再見到雯雯,雯雯知道張三瘋的事情以后,也很難過,但她從電話里聽得出來,陸之光比她更加難過。她想過去安慰一下陸之光,但被拒絕了。“張三瘋其實是個好人。”臨掛電話時,雯雯不無傷感地對陸之光說道。
張三瘋死了,而且是被火車軋死了。那一晚,陸之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鎮(zhèn)上的小餐館的,他滿腦子都是張三瘋那雙亮起來的眼睛。內(nèi)勤邊吃邊告訴他,據(jù)列車司機反映,列車正準備快速通過小站時,司機突然發(fā)現(xiàn)股道中間有異物,制動不及就撞上了。其實也不是這趟車撞死的,只不過是又被他這趟車碾了一遍。經(jīng)過前前后后兩次撞軋,線路上散落的尸塊、臟器,零零碎碎足有一百多米,這可忙壞了技術(shù)員。盡管尸體已經(jīng)完全不具備辨認條件,但還是有人當場認出了那是張三瘋,因為現(xiàn)場還發(fā)現(xiàn)了一把彈弓。尸塊拾完之后,大大小小、不多不少,二百五十塊兒。旁邊一個職工還開玩笑,這貨活著是個二百五,死了還是個二百五。隨后趕來的一對老人,確認了那把彈弓就是張三瘋的,他們是張三瘋的父母。技術(shù)部門出具的DNA檢測報告,也再次確認了死者確實是張三瘋。目前,所里正打算按照路外傷亡事故處理。
這三天里,陸之光每天都早出晚歸。他的心情糟透了。他一直在反復思考,反復思考張三瘋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這個年輕人,剛剛退伍回村不久,就因為一次突發(fā)情況而變得瘋瘋癲癲。他討厭光,執(zhí)意要把任何能發(fā)光的東西,當做敵人去消滅掉,就連說到自己名字的時候,他都在刻意回避自己叫張光輝,哪怕承認自己是張三瘋他也甘心情愿。對光,他有著一種極其復雜的感情。他渴望光,但他恨自己家人遇到暴力時,那個無可奈何的張光輝,更恨那個明明最需要光明的時候,命運卻給了他黑暗的時刻。他不再相信光,他厭光,他恨光,恨之入骨。陸之光固執(zhí)地認為,應該是這樣的。但張三瘋恨光卻不傷人,即便是瘋瘋癲癲以后。他是個善良,而且可愛的年輕人,尤其是看到雯雯的時候。
十六
陸之光開始整晚整晚睡不著,他的胡子就跟小站周圍的荒草一樣瘋長著。他去了很多地方,去的最多的還是路傷事故現(xiàn)場,那里已經(jīng)被清理過了,只有道砟上還有散落的干涸的紫色血跡。他還去了上次發(fā)現(xiàn)彈珠的那條溝。經(jīng)過幾天前的一場大雨,那里除了一堆濕淋淋的還沒被曬干的玉米秸稈,幾乎再沒什么東西。
陸之光跳進溝里。廢棄的塑料袋子、骯臟的啤酒瓶子、水泡的煙頭把子、凌亂的玉米桿子,他慢慢走進了那堆玉米秸稈。他又看到了那個洞,抬腳試了一下,依舊是個不小的洞。陸之光激動地扒開了洞口——洞的最深處,一片玉米葉上,安安靜靜地躺著幾枚被打磨得滾圓的石塊兒。陸之光數(shù)了數(shù),一共十枚。他又想到了張三瘋那亮起來的眼睛。他順著溝走了很遠,除了那些亂七八糟的生活垃圾,什么也沒再找到。他試圖說服自己那就是一起普通的路傷事故,但直覺告訴他,張三瘋絕不該就這樣死了。
陸之光還去了水上樂園,他打算叫上喬連發(fā)去餐館喝幾杯,盡管之前他滴酒不沾。不過他到那里的時候,看門的保安告訴他,喬經(jīng)理去市眼科醫(yī)院看病了,不在園子里。陸之光詢問喬連發(fā)眼睛怎么了,保安卻不再多說。陸之光只得一個人去鎮(zhèn)上的餐館喝酒,餐館老板陪著他喝的。也就是那晚,他才在第一次看清了那家餐館招牌上的店名:以面之緣。透過醉意朦朧的雙眼,他覺得他看得異常清晰。他看清了店名之后,又往小站方向看了看,這里、水上樂園、小站,三點一線,直線距離上,確實是最近的。
第二天中午,陸之光才睡醒。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雯雯已經(jīng)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他?!澳阕蛲黹T沒鎖?!宾┹p聲地說。“不礙事,若是那豺狼來了,迎接它的有獵槍?!标懼馓稍诖采戏瓌又謾C。不一會兒,屋子里飄蕩起繞梁的歌聲,那是一首《我的祖國》。唱到“朋友來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來了,迎接它的有獵槍”時,陸之光感覺他滿血復活了,血管里流淌的全是澎湃著的力量。
他帶著雯雯去了張三瘋家,安慰了那對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老夫婦,還留下了新開的一個月的工資?!笆俏液α怂??!彪x開張三瘋家,陸之光內(nèi)疚地對雯雯說?!皠e這么說,是他自己不小心?!宾┶s緊拉住他的手。“真的是我害了他?!标懼庖幌伦颖ё×琐?。
三天后的夜里,小站警務室里的餐桌上,滿滿當當擺著各種菜肴,那是陸之光親自下廚做的。“喬哥,這一杯酒,感謝你幫我們小站解決了村民看火車的難題。”陸之光起身端起一杯酒灌下,眉頭立即皺了起來,他在強忍著不讓自己表現(xiàn)出那種齜牙咧嘴的難受。“兄弟,慢點?!眴踢B發(fā)也站起身,他丟掉手里燃著的半截香煙,雙手去扶陸之光?!熬瘎諈^(qū)不讓喝酒,少喝點。”他又補充道。他心里已經(jīng)開始后悔來吃這一頓飯了,但確實盛情難卻。
“沒事哥,今天例外。”陸之光又給自己添滿,“這第二杯酒感謝喬哥給小站警務區(qū)介紹了倆好哥們?!标懼獍杨^扭向旁邊傻坐著的兩名護路隊員,喝完一口酒趕緊又把眉頭皺出了一團疙瘩。
“看兄弟這話說的,就算哥不認識你,那不還有警民魚水情在的嘛?!眴踢B發(fā)陪陸之光那么站著,他過來之前有言在先,醫(yī)生囑咐他眼傷沒好之前不能沾酒,他的左眼還包裹著厚厚的紗布。
“哥,這第三杯酒感謝你讓我學會了成長,哦,不對,是讓我學會了成熟?!标懼庥质且豢诤韧?。這讓喬連發(fā)有點不認識他了。
“哥,這第四杯酒,就當兄弟給你送行了。”一連四杯酒下肚,陸之光的眼睛紅起來,跟著紅起來的還有他那火燒了一樣的臉。
“不對啊,兄弟,是你自己喝蒙了,還是你把俺搞蒙了?俺沒說自己去哪兒???”喬連發(fā)露出了一副完全不理解的疑惑表情。
“你,把他剛才丟掉的那個煙頭兒撿起來?!标懼饷钪渲幸粋€護路隊員。他突然間就聲色俱厲起來,讓人完全不認識了。
那只被喬連發(fā)剛剛拋棄的煙頭,被放在桌上的碟子里。它還沒來得及熄滅,絲絲地向外冒著細細的煙霧,垂死掙扎一樣。
“喬哥,我今晚請你們吃這個?!标懼饷偷叵崎_桌上兩個被碗扣著的盤子。一只盤子里擺放著幾枚被打磨得滾圓的石塊兒,另一只盤子里則躺著一個透明的塑料袋子,那里面裝著幾只水泡了的煙頭?!皠e裝了,是你們合謀殺了張三瘋?!标懼饧t著眼睛。
“兄弟……話不能亂說……”喬連發(fā)的眼睛騰出了一股力量。
“他是瘋子,但絕不是傻子!”陸之光怒不可遏,他咆哮著。
一股冷風闖進來。門外瞬間閃進來一群身穿制服的警察。
十七
“光輝兄弟,我們,幫你,報仇了。”小站的站臺上,兩個牽在一起的人,全神貫注地看著頭頂那亮著的大燈。牽著雯雯那雙溫暖而又柔軟的手,陸之光大聲地,近乎是一字一頓地叫喊著。
就像陸之光告訴雯雯的那樣,整個審訊過程并不是十分艱難。喬連發(fā)也承認自己到小站警務區(qū)當護路隊員,就是為了尋找盜竊鐵路運輸貨物的機會。在那之前,他們在相鄰那個車站,已經(jīng)先后盜竊過很多次了。從大米黃豆到鋅粉鋁錠,再從酒水油料到家用電器,基本上是遇啥偷啥,而且都是異地盜竊然后異地銷贓。后來他給陸之光介紹的兩名護路隊員,也不過就是他特意安插進小站,負責打探列車運輸貨物具體情況,然后再伺機實施掩護的臥底而已。這個以喬連發(fā)為首的十人盜竊團伙,發(fā)現(xiàn)相鄰車站有機可乘時,就從小站扒乘列車抵達那里。得手以后,又就近把贓物藏在那幾戶老人家的地窖里,最后再等待時機轉(zhuǎn)移銷贓。
至于殺害張三瘋滅口,確實是個意外。那晚,他們又準備從小站扒車到達那個相鄰車站,但他們剛剛定下計劃,就出了狀況。他們一向異常謹慎,兔子不吃窩邊草的道理他們懂,所以他們的盜竊行為很少牽涉小站,哪怕是只扯上一點點兒關(guān)系。但只有一次除外。那一次,他們打算把一批贓物,從地窖中轉(zhuǎn)移到水上樂園,因為不敢從大路走的緣故,他們不得不載著贓物、趁著夜色,途經(jīng)了小站附近的鄉(xiāng)道。但就是那么僅有的一次,還被陸之光發(fā)現(xiàn)了車轍的壓痕。從那以后,喬連發(fā)也變得更加謹慎小心了。
那晚的突發(fā)狀況,不僅嚇到了其他九個人,就連喬連發(fā)自己也被驚出了一身冷汗。他也聽到了背后那玉米秸稈堆里的動靜。他慢慢地靠近著秸稈堆,祈禱那里并沒有人。但他剛剛靠近秸稈堆,那里就射出一塊兒石頭,他的左眼瞬間血流如柱。他當時就疼得嗷嗷叫了起來。還沒等其他人反應過來,秸稈堆里就爬出來一個人,那是張三瘋,他一邊高舉著彈弓,一邊大喊著抓賊??赡抢锞嚯x小站還有不小一段兒距離,沒人能聽得到他的叫喊聲。
這伙人沒料到居然有人深更半夜躲在這里,而且還聽到了他們計劃盜竊的整個過程。尤其是一向低調(diào)做事的喬連發(fā),眼睛被彈弓打傷以后更是惱羞成怒,看見一列火車準備快速從小站通過,他喊著幫手把那個拼命掙扎的年輕人,塞進了滾滾車輪。張三瘋就那樣被瘋狂地殺人滅口了。不遠處的秸稈堆里,那個帶著溫度的洞里,還留著一把沒打完的,被打磨得滾圓的石塊兒。
陸之光堅持認為張三瘋不會平白無故被火車撞軋,他找到了張三瘋留在秸稈堆里的石塊兒,又順著那條干涸的深溝,一米不落地搜尋著。但除了各式各樣的生活垃圾,他什么也沒再找到。直到他郁悶地跑到以面之緣,跟餐館老板喝酒,他才明白了一切。
陸之光不是個笨人。他念初三的時候,有一天突然被班主任叫到辦公室里問話。班主任問他有沒有借一百塊錢給楊賴皮。那是他一個鐵哥們的外號兒。陸之光沒有思索就回答借了,但他心里開始埋怨這家伙對班主任撒謊,起碼也應該先跟自己交代一下??裳巯虏皇锹裨沟臅r候,而是一致對外的時候。那你借給他的一百塊是一張一百的,還是兩張五十的?班主任不甘心。我不知道,陸之光無辜地回答著。你借的錢你怎么不知道?班主任覺得似乎有機可乘,便立即追問。我每個學期都會把零花錢存在學校小賣部,之前我跟老板說了同意借給楊賴皮一百塊,但后來他去拿錢的時候我并不在場,所以不知道。陸之光繼續(xù)無辜地陳述著。那件事以后,他的鐵哥們就一直心服口服地親切喊他作光哥。
十八
跟餐館老板喝完酒,陸之光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小站,他滿腦子都是張三瘋被列車碾壓時驚恐的樣子,盡管那都是他臆想的。
那晚的餐館,只有陸之光一位客人。老板告訴他一件事情,張三瘋出事的那天夜里,本來他幾個哥們過來吃飯喝酒,喝完了酒又接著打牌,凌晨了還沒散。期間他接了一個電話,結(jié)果餐館里面很吵,大門打烊后又鎖上了,他沒辦法就拿著電話跑到了樓頂。在那里,他先是聽到了一長串兒火車緊急剎車的刺耳響聲,原本急火火跑著的火車,那一聲過后就趴窩了。再之后,他看見七八個黑影兒打著手電,慌慌張張地跑進了水上樂園。大約半小時過后,一陣陣警笛聲從餐館門前經(jīng)過,又一路飛往了小站方向。
這讓郁悶的陸之光一下子魔怔了一樣,張大了嘴巴一動不動。那晚他沒結(jié)賬就匆忙地往回趕,他取了柜子里最亮的手電,一路狂奔又趕到那條干涸的溝里。他總共找到了十只煙頭,最后一只是在一個臟兮兮的啤酒瓶里發(fā)現(xiàn)的。也就是這只煙頭上殘留的唾液成分,被檢出確系他曾經(jīng)的好幫手——喬連發(fā)抽過的。而這十只煙頭,無一例外,全是金夢牌的,那是他很熟悉的牌子。
陸之光凌亂了。他從臨走前提前透漏給張三瘋的那個重要任務,想到了張三瘋遺留在洞里的那一把沒打完的石塊兒,從他拾到的那幾只金夢牌煙頭,想到了水上樂園看門保安說喬連發(fā)那受傷的眼睛,從黑夜里發(fā)現(xiàn)的扒車人,想到了幾個月前送雯雯回學校路上的那些大車的壓痕。他一支接一支地胡亂抽著煙,拼命發(fā)動著每一個腦細胞,但他越想反而就越亂。直到警務室的窗簾發(fā)出麻麻兒的白光,他才勉強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理出了頭緒。
正如他猜測的一樣,他臨走前交代張三瘋,過幾天會安排他打入敵人內(nèi)部與敵人和睦相處,而心急的張三瘋則在當晚就開始執(zhí)行任務了。他去了小站信號燈那里,躲進秸稈堆并試圖先接觸敵人,但他卻在那里見到了正在密謀盜竊的喬連發(fā),還用彈弓打傷了他。喬連發(fā)則殺人滅口后帶著其他人藏進了水上樂園,之后還去市里醫(yī)院治療被打傷了的眼睛。至于水上樂園,不過是他這些年集中藏匿贓物的據(jù)點之一。原來的那個經(jīng)理也是他的遠房表弟。在水上樂園某個房間的床箱里,及時趕到的刑警隊干警發(fā)現(xiàn)了馬猴帽、手套、鞋套等物。其中兩只馬猴帽上還有已經(jīng)凝結(jié)成了塊狀的紫褐色斑點,那是張三瘋用生命噴濺出來的最后抗爭。
“如果,那天晚上,我不說那番話,他可能就不會去那里了,他也就不會撞上喬連發(fā)他們了,也就不會死了。是我,害了他?!标懼鈧卸謨?nèi)疚地對雯雯述說著,頭頂?shù)臒艄庖舱樟亮怂且恢毖鲋哪樕?。他的雙眸里,又開始萌動起了閃亮的光芒。
“別這么說,他用生命詮釋了他的名字?!宾┞貍?cè)過身,又從背后抱住了這個男人。這個男人從不健碩,但卻始終挺拔。
遠處遼闊的夜色里,油菜花海依舊波浪起伏,陣陣暖風吹來了清新的氣息。小站亮著的大燈,將兩個抱在一起的人兒,合成了一個影兒。它再也不需要加裝防護面罩了,它將無拘無束發(fā)散著耀眼而自由的光芒,也將把小站的夜晚照耀得如同白晝一樣。
那耀眼的光亮,鋪滿了小站周邊的每一寸土地。它們沿著長長的鋼軌,一絲一縷滲進了鐵路,就好像在那里扎了根兒一樣。但愿天堂里,處處都有這樣的光明。陸之光轉(zhuǎn)身輕吻了雯雯那柔順的發(fā)絲,然后靜靜地嘆息著,但愿天堂里,他不會再討厭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