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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水樓

    2016-11-09 12:01:12秋泥
    福建文學(xué) 2016年10期
    關(guān)鍵詞:良子跛腳春水

    秋泥

    A

    其實,“春水樓”不能算是一個樓,只能算是一個小房子而已。它突兀地站在衛(wèi)工河?xùn)|岸,站在一片大塊青石壘成的臺階上,臺階下部掛滿了青苔。小房子旁邊呢,是縱橫交錯的鐵皮管道,那些管道都加了保溫層,保溫層上好像還刷了黑色防腐漆,顯得很粗。有多粗呢?人站在旁邊都到腰部了,你說粗不粗?附近居民都知道那些管子是熱電廠的,那個小房子也是熱電廠的,里邊好像是裝著一個什么設(shè)備。小房子用紅磚砌成,四四方方,墻壁覆蓋著一些植物,周遭草木深深,像是被遺忘的世界。小樓每天下午的時候最好看,那時,隔河望去,坐落在垂柳和灌木中的小樓,襯著藍(lán)天白云,倒映在錦緞般的河面上,簡直就像一幅印象派水彩畫。于是有人給它取了一個充滿詩意的名字——春水樓。衛(wèi)工河上有十四座道橋,屬春水樓這段最為偏僻。那些巨大的管道和鋼梁,那兩座巨型雙曲線型水泥冷卻塔,沉默地佐證著衛(wèi)工河畔重工業(yè)時代的過往。

    也有人喜歡這里的荒涼僻靜,比如北四路上那家汽車修理部的少年。修車少年沒事兒的時候就會鉆進(jìn)春水樓旁的樹林里,然后里邊就會傳出“嘭嘭嘭,嘭嘭嘭”的聲音,他在做什么呢?有好奇的人去看了究竟,原來少年在一個粗壯的油松下開辟出一塊場地,又在樹干上吊著一個鼓囊囊的帆布袋子。看的人就明白了,原來少年是在練拳。那棵油松長著巨大的傘蓋,密密實實地遮住了天空,場地周圍長滿了石楠、火棘、櫻桃、紫丁香等茂密灌木。這里真是幽靜,真是個練拳的好地方。

    附近樹林里有兩窩喜鵲,每天在那里飛來飛去。少年剛來的時候把它們嚇壞了,每當(dāng)“嘭嘭嘭”的聲音響起的時候,那些喜鵲會嚇得突然飛起來,然后在上空盤旋,“嚇嚇嚇,嚇嚇嚇”地叫,仿佛那些突如其來的悶響會隨時打到它們身上。后來,時間久了,那些喜鵲就習(xí)慣了這樣的響聲,可能它們意識到少年弄出的響聲并沒什么危險,只是有點吵而已。但是樹林的幽靜被破壞了,喜鵲們還是會表達(dá)下自己的不滿,于是它們會“嚇嚇嚇,嚇嚇嚇”地叫幾聲,也就是叫幾聲,不然還能干嗎?

    修車少年為什么要練拳呢?或許男孩子天生就有俠義情結(jié),也或許能從他的身材上找出答案來。少年雖然粗壯,但個子很矮,有一米六嗎?也就那樣。想想,這樣的身高,人又顯得老實,會有安全感嗎?修車少年不總是一個人來練拳,有時也會跟著一個人來,那個人走路左右搖晃,是個跛腳。跛腳不總來,只是偶爾來一次,大多時候還是那少年一個人在那里練,“嘭嘭嘭,嘭嘭嘭”地練。

    附近的人都認(rèn)得,那個跛腳是汽車修理部老板,也是少年的師傅。據(jù)說那跛腳老板的修車技術(shù)是相當(dāng)牛的,好像原來是一個什么地方維修廠的高級主管,他怎么會跑來這里開這樣一個小店呢?

    少年是跛腳老板的同鄉(xiāng),是跛腳老板帶出來的,他當(dāng)然知道跛腳老板來到這里的原因,那真是一個傷心的故事。有一次少年無意中提起,剛說了句,“要是我姐還在多好……”跛腳老板聽了,就停下手里的活,用抹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手,擦完手又抽煙,一顆接一顆地抽。少年慌了,他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老板這會兒一定難過得要死。這時,老板站起來對少年說,良子,我們?nèi)ゴ驎喝?。然后跛腳老板就一瘸一拐地跟在少年的后面,去了樹林。于是樹林里又響起“嘭嘭嘭,嘭嘭嘭”的聲音。鄰居不知情,這兩人怎么不修車了,大白天跑去樹林里打拳了?不理解他們的還有樹林里的喜鵲,這兩個人和那個口袋究竟有什么仇呢?吊起來還不說,還換著班兒地拳打腳踢,尤其是那個跛腳,下手最狠了。

    傍晚,跛腳老板對少年說,良子,我們晚上喝點酒吧。少年說,你不回去吃?不回,咱們倆吃。少年去超市搬回十幾瓶老雪啤酒。老雪俗稱“悶倒驢”是很霸道的一種啤酒,口感好,勁兒大,酒量不好的人,往往一瓶就會被放倒。少年和跛腳老板都喜歡喝老雪啤酒。少年記得跛腳老板說過,男人嘛,就得喝老雪。

    菜也很簡單,黃瓜粉皮兒,用麻醬、大蒜、白糖、陳醋、鹽、味精一拌,再買些水煮花生和毛豆,再來兩只醬雞架就成了。他們就坐在修車部的門口,一個小方桌子,兩只小板凳,師徒倆就開喝。酒是從冰柜里拿出來的,酒瓶子上還泛著水珠,兩人各倒一碗,也不說話,仰起脖子就是一碗。跛腳老板抹著嘴上的酒花說,爽。

    少年端起碗,向跛腳老板舉了舉,師傅,我多嘴了。跛腳老板搖搖頭,沒怪你,兩年了,還是不敢提,在家就更不敢提了。

    跛腳老板又喝了一碗,說,在家不敢提,在這說說也好,總不說也不行,心堵得慌。師徒倆又喝了幾碗,跛腳老板說,良子你喝酒。說著話拿起筷子,少年以為師傅要吃菜,沒想到跛腳老板用筷子打起碗來。他看著少年說,良子,我唱歌給你聽:

    美麗的梭羅河

    我為你歌唱

    你的光榮歷史

    我永遠(yuǎn)記在心上

    良子,你聽過這個歌嗎?好像聽過,少年說,小時候好像聽媽媽唱過。嗯,我也是和媽媽學(xué)的,跛腳老板抽著鼻子說,是印尼民歌《美麗的梭羅河》,記得那時妹妹還小,發(fā)音不清,把美麗的梭羅河唱成了美麗的菠蘿河。跛腳老板說完就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就不笑了,鼻子好像是給堵住了,半晌才透出一口氣,操起筷子,又開始打碗:

    旱季來臨

    你輕輕流淌

    雨季時波濤滾滾

    你流向遠(yuǎn)方

    跛腳老板的嗓子澀澀的,一點也不動聽,可是聽著咋就這么傷心呢?少年眼睛濕潤了。

    B

    轉(zhuǎn)眼就是秋天了,陽光下的衛(wèi)工河畔色彩流轉(zhuǎn),風(fēng)遠(yuǎn)遠(yuǎn)地吹過來,銀杏樹“嘩嘩”地?fù)u晃著滿頭金黃。天真是藍(lán),像純凈的口哨,讓人想到詩和遠(yuǎn)方。

    自己現(xiàn)在還配想詩嗎?修車少年趴在橋欄上想。當(dāng)他所有的書,統(tǒng)統(tǒng)被父親塞進(jìn)了灶坑化成灰燼那一刻起,他這個語文課代表,二月詩社的發(fā)起人,就永遠(yuǎn)地告別了讀書生活。他得去打工,他得替父母分擔(dān)沉重的生活。那是他在學(xué)校闖了一次大禍后,盛怒的父親徹底斷了他求學(xué)的念想。那一年,他十五歲。

    師傅回老家去辦土地的事情了,店里沒什么活兒,修車少年就跑去河邊,趴在橋欄上看河漂子撈蟲。什么是河漂子呢?就是那些在水面上討生活的人,說白了就是一些靠捕撈魚蟲為生的人。他們有的坐小船,有的坐橡皮圈,也有的干脆就穿著連體雨褲站在水里。不同的魚食,有不同的撈捕方法。“春水樓”河段上的河漂子是個老啞巴,修車少年沒事兒就是去看這個老啞巴,他只看這個老啞巴。開始的時候修車少年是覺得他神秘,老啞巴戴著尖頂斗笠,嘴上兜著一塊藍(lán)布,潛在幽暗的河中,簡直就像是一個身懷絕技的江湖大俠。后來呢,時間長了,修車少年好像對老啞巴以及河漂子這個行當(dāng)有了一些了解。

    衛(wèi)工河不算是大河,也不深,但水流平緩,河面開闊,河底蘊(yùn)藏著豐富的有機(jī)泥層,每年的春季到秋季,水里滋生大量的藻類,為水蚤和水蚯蚓的生長繁殖提供了完美的生長條件。衛(wèi)工河的資源雖豐富,但捕撈卻不是一個簡單的活兒。修車少年知道,撈水蚯蚓得用長柄抄網(wǎng),那抄網(wǎng)由網(wǎng)身、網(wǎng)框和手柄組成,有一米左右。捕撈時,要選擇底質(zhì)肥沃,有緩流,水底少有磚石塊,水比較淺的地方捕撈。操作時,人站在水中,將網(wǎng)袋緩緩伸入水下,用網(wǎng)框的一邊緊貼水底,慢慢撈取底層浮土。遇到泥堆呢,不能硬把泥刮起,而是輕輕從泥堆上面劃過。等袋里的浮土撈到半滿時,提起網(wǎng)袋,一手握抄網(wǎng)柄部,一手抓住網(wǎng)袋末端,在水中來回拉動、投洗。水慢慢沖擊網(wǎng)中淤泥,慢慢就露出了紅色的水蚯蚓來了,那些水蚯蚓通紅通紅的,個個像是吸著一肚子鮮血。

    這是撈水蚯蚓。而捕撈水蚤呢(即人常說的蹦蹦蟲),就更辛苦了。因為水蚤不是天天都有的,只有河里水質(zhì)和溫度條件適合的時候,才會大量繁殖起來,要趁早上太陽沒出來之前趕到河邊,那時,就能看見水面聚集著一層一層的鮮紅水蚤。這個需要經(jīng)驗。撈水蚤絕對不是個輕快活兒,你必須一早就得起來。多早呢?差不多半夜兩點左右吧,就是說,當(dāng)很多人還在睡夢中的時候,你已經(jīng)開始踩著河泥辛苦地?fù)葡x了。而且呢,碰上蟲多的時候可能會收獲很多,要是碰上少的時候呢,你也可能會空手而歸。

    老啞巴基本上以撈水蚯蚓為主,有時也撈水蚤,這得根據(jù)老板的需要,老板則要根據(jù)市場的需求。哪個是老板呢?就是每天晚上開著一輛灰色微型面包車的年輕人。年輕人在花鳥魚市上賣魚,也賣魚食,他每天晚上會來到衛(wèi)工河畔,取走兩大桶魚食,有時是一桶,這要根據(jù)天氣情況,如果是碰上壞天氣,可能一桶也沒有。然后,年輕人會留下一些吃的用的給老啞巴。

    當(dāng)河漂子可真是辛苦,夏天泡在自己的汗水里,冬天則站在冰冷的河水里,雖然會采取一些措施,但那份陰寒涼潮是擋不住的。修車少年發(fā)現(xiàn),老啞巴的左腿走路有點拖地,似乎走得很艱難。去年還沒這樣。

    修車少年趴在這里已經(jīng)看半天了,老啞巴仍在“嘩嘩”地拉著網(wǎng)袋投洗。修車少年覺得他該歇一歇了,就撿起一個小石頭丟下去,小石頭在老啞巴身邊“噗兒”一聲打出個水花,老啞巴抬起頭,揪下皮手套,向修車少年豎了一下小拇指。修車少年哈哈笑,一邊向老啞巴豎著小拇指,一邊伸舌頭扮鬼臉兒。老啞巴見了就晃晃頭,身子也突突地顫動。他停下了手里的活計,把網(wǎng)袋扔到岸上,又用雙手一撐,就上了岸。他坐在岸邊,摘下斗笠,又扯下蒙口的藍(lán)布,從旁邊的塑料袋里摸出一個看不出顏色的布口袋,又從中揪出紙,裹起了葉子煙。修車少年順著樓梯下到岸邊甬道,坐在老啞巴身邊,兩腿在河面上悠蕩著。老啞巴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然后轉(zhuǎn)頭跟修車少年笑了一下。老啞巴生著一副黝黑黝黑的面孔,臉上橫著很深的皺紋,但是他一笑呢,就露出一口白牙,他的牙可真是白。

    “今天撈夠了吧?”修車少年說。

    “夠了就歇了吧?!毙捃嚿倌暧终f。

    老啞巴點點頭,對著河面吐出一口濃煙,煙草辛辣的味道混著河水的腥氣,在周遭彌漫開來。天色不覺間暗了下來,夕陽最后的光亮給對岸上的銀杏樹鍍上了一圈金邊兒。老啞巴用手在嘴邊比畫了一下,嘟著嘴嘬出“滋兒”的一聲,然后擠眉弄眼地看著修車少年。

    “晚上喝酒???”修車少年問。

    老啞巴忙不迭地點頭。修車少年說,正好,我?guī)煾祷乩霞肄k事兒去了。老規(guī)矩啊,你準(zhǔn)備酒,我準(zhǔn)備菜。老啞巴又忙不迭地點點頭。

    C

    修車少年想想過去就心生感慨。歲月真是一條瘋狗,動不動就把人咬得面目全非。現(xiàn)在,老啞巴不但能和他聊天,還能張羅著和他喝酒。真是不可思議。過去老啞巴是不理他的,老啞巴把自己藏在斗笠下,誰也不理。幾乎沒人看過他的臉,偶一抬頭,也是藍(lán)布蒙面。他是逃犯嗎?老啞巴的神秘引起了修車少年豐富的聯(lián)想,老啞巴或許是會武功的江湖大哥,做過許多起驚天大案,然后遁跡在這衛(wèi)工河上,伴落霞孤鶩,品秋水長天。

    修車少年常為自己的想象興奮不已。他決定要去接近這個啞巴河漂子,好弄清他是否有著驚人的傳奇經(jīng)歷。反正自己沒有朋友,也不認(rèn)識除了師傅以外的其他人,除了干活、練拳也沒有其他好玩兒的事情可做。可是,怎么接近那個神秘的老啞巴呢?若是搞砸了自己會不會挨揍?會不會直接被按在河里滅口?這簡直就是一種冒險,罷了罷了。

    但是這種念頭一旦被點起,就會讓人抓心撓肝地欲罷不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有危險才夠刺激。經(jīng)過冥思苦想,修車少年終于想到了方法,他受電視里“動物世界”的啟發(fā),那些長期在非洲草原上拍攝獅子的記者,和獅群近在咫尺也不會受到攻擊,為什么呢?因為獅群適應(yīng)了他們的存在,知道他們沒有惡意。嗯,自己不能著急,要先讓老啞巴適應(yīng)自己,讓他覺得自己只是一個老實簡單的孩子而已。

    于是,一有時間修車少年就會去河邊,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在水里干活的老啞巴,一開始他并不知道他是啞巴,后來看到一個在河邊散步的老頭和他說話,老頭說,一天能撈多少呀?老啞巴轉(zhuǎn)過身,用手比畫著自己的嘴和耳朵,又?jǐn)[擺手。老頭明白了,原來是個啞巴呀。修車少年發(fā)現(xiàn),這個啞巴是能聽見聲音的。

    老頭走了,老啞巴坐在岸邊裹葉子煙,吸了兩口,忽然向著老頭遠(yuǎn)去的背影豎起小拇指,似乎是嫌老頭多事。修車少年看了,覺得自己原來的計劃是對頭的,貿(mào)然接近一定會引起人家的反感。

    但是他得讓老啞巴曉得自己的存在,于是他有意無意地輕聲哼唱起來:

    美麗的梭羅河

    我為你歌唱

    你的光榮歷史

    我永遠(yuǎn)記在心上

    旱季來臨

    你輕輕流淌

    雨季時波濤滾滾

    你流向遠(yuǎn)方

    修車少年發(fā)現(xiàn)老啞巴似乎喜歡聽他的歌聲,因為他每次唱歌的時候,老啞巴總是有意無意地朝他坐著的地方看看。就這樣,在修車少年唱了一段時間之后,事情有了進(jìn)展。當(dāng)然他也在慢慢地向老啞巴靠近。有一次老啞巴又上岸裹起了葉子煙,吸了兩口后,忽然轉(zhuǎn)過身向修車少年挑大拇指。老啞巴居然和他打招呼?這情景令修車少年驚奇不已。這還不算,老啞巴吸了幾口煙以后,又轉(zhuǎn)過身來向他做打拳的動作,嘴上還做著“嘭嘭嘭”的口型。他居然知道自己在樹林里練拳。修車少年樂了,也向老啞巴豎大拇指。這個時候呢,老啞巴就扯下了蒙住口鼻的藍(lán)布,露出黑黢黢的面孔和一口白牙。

    后來呢,老啞巴在水里干活的時候,修車少年干脆就坐在他的身后,坐在岸邊,把兩條腿扔在河面上,悠來蕩去。有時呢,會唱上幾句,有時只是和他說說話。修車少年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有著驚人的默契,老啞巴如果想和他說什么,只需一個眼神兒、表情,修車少年瞬間就能領(lǐng)會。修車少年問,你從小就不能說話嗎?老啞巴搖搖頭,拉下領(lǐng)子,修車少年看到他的脖子上有很大的疤痕。是病的嗎?修車少年問。老啞巴搖搖頭,用抄網(wǎng)木柄對著脖子做穿刺狀。少年說,哦,是受傷了。老啞巴點點頭。

    修車少年又問,你來這里幾年了?老啞巴伸出三個指頭。哦,三年了,我來一年多。老啞巴點點頭。你住在哪里呢?老啞巴往岸上努努下巴頦。住那個小樓里?人家讓你住嗎?老啞巴不屑地撇撇嘴兒,用手做捻錢的手勢,修車少年懂了。也是,那幫龜孫兒,弄點好處就行了,閑著也是閑著。冬天呢?老啞巴又往岸上努努下巴頦。冬天也住那里?不冷嗎?老啞巴搖搖頭,指指下面,兩手又做上升氣體狀。啊,你是說小房子下面冬天是熱的?老啞巴得意地點點頭,笑了。修車少年好像也明白了,他好像以前聽自己師傅說過,那個小房子下面應(yīng)該是一個裝閥門兒的窖井。

    修車少年對著老啞巴挑大拇指:“你真是太牛了,竟然住的是帶地?zé)岬姆孔?!?/p>

    老啞巴一聽就仰起頭笑了起來,笑得身子跟著亂顫。笑過了,老啞巴向修車少年努努嘴兒,修車少年說,我在這學(xué)徒,學(xué)修理汽車。老啞巴豎起大拇指,晃了晃。修車少年樂了。牛吧?技術(shù)活。我?guī)煾悼蓞柡α?,別看是個跛腳,在我們老家縣城里是出了名的修車高手,縣城最大的修理廠老板看上了我?guī)煾?,把他招為上門兒女婿,你說厲害不?

    老啞巴點點頭,表示贊同,他又努努嘴,修車少年說,你是問我?guī)煾翟趺磥磉@里?我?guī)煾凳莵砼闼改?,他爸爸就在前面居安里小區(qū)的西門收廢品,那個小區(qū)的人都認(rèn)識他爸爸,他爸爸人好,他們管他叫阿斜,他有點斜視。在那收好幾年了,一開始是為了照顧師傅的妹妹,陪讀。

    師傅的妹妹也好牛的,2008年以全縣第二名的成績,考進(jìn)了省城醫(yī)學(xué)院,那可是俺村子唯一的大學(xué)生呢??墒悄兀谶@里讀了五六年的書,連研究生都讀了,臨畢業(yè)卻出了車禍,救了二十多天也沒保住,死了。

    老啞巴聽呆了,不住地咋舌。

    師傅的妹妹可漂亮了,人也好懂事的,為了報答學(xué)校對她的照顧,她把自己的遺體捐給學(xué)校了,什么眼角膜、心臟、肝臟、腎臟,哎呀,都捐了。救了好多人,自己連個囫圇尸首都沒落下。師傅的父母傷心死了,他們留在這里不走了,他們要留在這里陪女兒,女兒沒了,女兒的身體器官還活在這個城市里,他們說女兒在哪家就在哪……所以,我?guī)煾稻蛠磉@里陪他父母了,他得陪他們兩年,渡渡難關(guān)。

    老啞巴不干活了,爬上岸裹起了葉子煙,他不停地吸煙,不停地向修車少年挑大拇指,面目好猙獰。

    D

    修車少年拎著下酒菜來到春水樓的時候,老啞巴已經(jīng)擺好了陣仗,一個硬紙箱,權(quán)當(dāng)是桌子,兩雙方便筷子,兩只已經(jīng)倒?jié)M了白酒的玻璃口杯,這種口杯裝滿了是二兩酒。老啞巴把他睡覺用的泡沫板、破棉簾子往里推了推,又把墻角堆著的鞋和衣服摞了摞,地方太小了。還有一個大搪瓷缸子,好像是老啞巴喝水用的。連體雨褲和抄網(wǎng)什么的,就只能扔外邊了。地方真是太小了,脫去連體雨褲的老啞巴看上去小了一圈。他摸出一個瓶子,瓶子上插著一根蠟燭。老啞巴點燃了蠟燭,屋子就亮了許多。屋子一亮,小黑就下來湊熱鬧,它懸在半空中搔首弄姿,修車少年“浮——”地吹了它一下,它就“簌簌簌簌”地爬上去了。小黑是一只大蜘蛛,修車少年第一次來的時候,這個家伙在他的眼前從天而降,把他嚇了一跳,想去拍打,老啞巴呀呀地制止,他用一只鉛筆頭在紙片寫道:它是我朋友小黑,我是老黑。他看了看修車少年,又寫道,你也是我的朋友,朋友不傷朋友。修車少年說,我沒想真打它,就是想嚇?biāo)幌?,是它先嚇我的。老啞巴笑了,用食指在臉上做羞羞狀?/p>

    修車少年把東西擺在紙箱上,四個塑料口袋裝四個菜:一個是麻辣涼皮兒,一個是醋熘土豆絲,一個是西紅柿拌白糖,一個是蘸醬菜,蘸醬菜是青蒜、黃瓜、水蘿卜、苦苣菜和一袋蒜茸辣醬。老啞巴樂了,扯過那個二十斤裝的白塑料桶,桶上用油性筆歪歪扭扭寫著“三糧液”,一看就是鄉(xiāng)下人自己釀的那種純糧酒。老啞巴對著修車少年,“砰砰”地拍著酒桶。修車少年哈哈笑,明白,酒管夠。他是喝過這個酒的,知道是啞巴的老板特地從鄉(xiāng)下給老啞巴買來的,今天叫“三糧液”,明天興許又叫“七糧液”,全憑賣酒人興致。甭管幾糧液,酒真是好喝,一口下去,“唰”地燙到腸子,有勁兒,卻不上頭,喝多了,隔天也不難受。

    坐下后,修車少年看了看墻上沒了玻璃的窗框說,天涼了,明天我給你找塊塑料布蒙上。老啞巴點點頭,端起酒杯,舉了舉,修車少年說,明白,全在酒里了。

    修車少年喝了一大口,嘴里發(fā)出“哈——”的一聲。我呀,第一次來,以為是進(jìn)了鬼子炮樓兒,幾平方米的地方,舉架怕是有三四米高吧,墻上還有小窗戶,像不像射擊口,你說像不像?老啞巴一邊往嘴里送青蒜,一邊點頭。一個口杯下肚,人就暖了,老啞巴又給倒?jié)M了,又“砰砰”地拍酒桶。修車少年說,明白,一醉方休。就又端起了口杯。對了,你的腿怎么了?看你走路吃力了。老啞巴咧嘴晃頭,用拳頭捶自己的左腿。忽又摸出個藥盒,掏出三十塊錢遞給修車少年。藥盒上寫著“布洛芬緩釋膠囊”,是止痛藥。修車少年問,買幾盒?老啞巴伸出倆指頭。哦,好,我明天給你買去。

    兩人又喝了一回,修車少年眼睛水汪汪的,含著笑意,我給你這炮樓兒起了個名字,叫春水樓。老啞巴的皺紋也舒展開來,翻翻眼睛,想了想,然后點點頭。為什么叫春水樓呢?修車少年說,你的家鄉(xiāng)有河吧?你上次告訴我叫倒流河,我家鄉(xiāng)的呢,叫響水河,這里是衛(wèi)工河,天下的河水甭管怎么繞,最終都得東流入海。有詞為證: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南唐,李后主的《虞美人》。所以說,天下的河水都是春水,春水是什么?修車少年用筷子做波浪狀——是流也流不盡的鄉(xiāng)愁。

    老啞巴張大了嘴巴,怔怔地看著修車少年,又舉起雙手挑大拇指。修車少年笑了,瞎扯瞎扯,來,啞叔,咱們喝酒。老啞巴端起杯,另一只手托著杯底,向少年送了送,一口下去半杯。顧不上吃菜,又去摸鉛筆頭,在紙片上寫著,春水樓,好!你不簡單!修車少年害羞了,擺擺手,吃菜呀你。

    修車少年記不得是第幾次來這里喝酒了,一開始他是帶著探秘的心情去接觸老啞巴的。第一次喝了半道,他把老啞巴拉到了樹林去打沙袋,老啞巴弓腰撅腚笨拙的姿勢怎么看都不像身懷絕技的大俠,這讓修車少年多少有些失望。盡管如此,他們還是成了心靈相通的好朋友,幾日不見,便彼此牽掛。修車少年發(fā)現(xiàn),老啞巴對陌生人懷有很深的戒備心,一般人想看到他真容都難,修車少年是老啞巴除了他老板外唯一接觸的人。修車少年雖然可以走近他,對他的身世卻一無所知,老啞巴從來不談自己的事情。修車少年知道老啞巴非常能喝酒,一般情況下老啞巴都是喝三個口杯,六兩酒,就不喝了,修車少年知道他有所保留。有一次,老啞巴告訴他,自己晚上腿疼了還會喝。

    現(xiàn)在老啞巴已經(jīng)喝了兩個口杯了,酒意爬上面皮兒,正是感覺好的時候。老啞巴笑呵呵地操起鉛筆頭:你腦子好使,咋不讀書了?修車少年有兩口杯的酒量,現(xiàn)在他的第二杯已經(jīng)快見底兒了。他喘著粗氣對老啞巴喊,我被學(xué)校開除了,我把同學(xué)的頭打爛了。老啞巴撇撇嘴兒,表示不信。修車少年說,真的,那個龜孫的爸爸是鎮(zhèn)長,他欺負(fù)人,他欺負(fù)俺妹,我去找他評理,他卻喊來三個幫手圍毆我,把我鼻子都打出血了,他娘的!這龜孫在學(xué)校操場扒俺妹裙子取樂,笑話俺妹穿打補(bǔ)丁的內(nèi)褲,他娘的!我就用磚頭把他的頭打爛了,縫了二十幾針……

    “砰”的一聲,老啞巴一巴掌拍在紙箱上,把酒都震灑了,然后瞪著血紅的眼睛跟少年挑大拇指。

    你說打得好?。亢脗€屁吧,修車少年沮喪地說,家里把一年賣糧食的錢都賠給人家了,他爸爸還不依不饒,硬是指示學(xué)校把我開除了。老啞巴一仰脖子,把半杯酒全倒進(jìn)嘴里,又摸出鉛筆頭寫道,打得好!換我,也打爛龜孫的頭!

    不值當(dāng),修車少年擺擺手,跟龜孫的生氣不值當(dāng)。啞叔,你家還有什么人嗎?

    老啞巴搖搖頭。

    兒女呢?

    老啞巴又搖搖頭。

    老伴兒呢?少年問。

    老啞巴一下子就用手蒙住臉,靠在墻上抽泣起來,身子一聳一聳地。一會兒,又拿過鉛筆頭寫道,老伴兒沒了,前年下地干活,跌了一跤就沒了……

    修車少年一下子就難過起來,怎么都沒了?

    他突然開始想念自己的爸爸、媽媽和妹妹。爸媽那么大歲數(shù)了,也沒過上好日子,自己真沒用,妹妹還總是受人欺負(fù)。妹妹黑一點兒,丑一點兒,窮一點兒,難道有罪嗎?可憐的妹妹。

    兩人哭了好一會兒。老啞巴不哭了,隔著桌子把手伸過來撫摩著少年的頭,又摸出一張相片給修車少年看,上面是一個穿花襖梳著大辮子的姑娘,模樣端端正正。

    是嬸子?修車少年問。

    嬸子年輕的時候吧?修車少年又問。

    老啞巴點點頭。

    真好看!修車少年挑大拇指。

    老啞巴笑了,眼里閃著淚花。他拍拍心口,挑了下大拇指;用拳頭上下捶捶,又挑下大拇指。

    修車少年說,明白,嬸子心腸好又能干,你真有福氣。

    老啞巴撇撇嘴兒,搖搖頭,又?jǐn)傞_雙手。

    修車少年說,這都是命。老啞巴點點頭。

    修車少年說,我明天給你買藥去。老啞巴又點點頭。那藥管用嗎?老啞巴給他寫道:管一點兒用,不然早上起來左腿動不了,借點兒藥力,我再按按。我每天早上要按一個多小時,把腿按熱了才能動,才能出去干活。

    E

    修車少年離開春水樓的時候,心里酸酸的,小孩子心里裝不住事兒,干活的時候總是顯得心事重重,跛腳老板察覺了,一問,修車少年就講了老啞巴的事情。跛腳老板聽了感慨道,也是苦命人。跛腳老板找來一塊舊電瓶,給老啞巴做了一個LED的小照明燈。跛腳老板說,可以用幾個月的,用完了你再給充上電。點個蠟燭,哪天失了火咋辦?他那腿腳都逃不出來。

    良子,你沒事的時候幫幫他,一個啞巴,不容易。跛腳老板又說。

    修車少年說,師傅,老啞巴也愛聽那首歌,那首《美麗的梭羅河》。這不奇怪,跛腳老板說,他們那代人都愛聽,那時候收音機(jī)里天天放這個。

    衛(wèi)工河的冬天說來就來了。雪也一場跟著一場下了起來。

    跛腳老板說,今年雪下得真勤,是個好兆頭,瑞雪兆豐年。

    修車少年抽空去了春水樓,他給老啞巴送去了電瓶燈,老啞巴高興得像個孩子,他左看右看,不停地挑著大拇指,又彎曲兩下。修車少年說,這屋子還真是不算冷。老啞巴拉著他的手去摸地上那塊帶拉環(huán)的鐵板,竟然是溫的。少年說,還好還好,不至于凍著。

    冬至。雪還是一場跟著一場地下著,衛(wèi)工河兩岸一片銀白,河面上又蒸騰起白蒙蒙的水汽,天氣越發(fā)冷了起來。隨著氣溫持續(xù)走低,修車部的暖氣片就不怎么管用了,僅維持一點溫?zé)岫选u四_老板問,良子,你晚上睡覺冷不?修車少年說,最近這兩天有點冷,說完就打了個噴嚏,接著又打了一個。跛腳老板說,你感冒了?修車少年說,沒有,就是流清鼻涕。跛腳老板嘆口氣,是著涼了,能不著涼嗎?這修理部原本就是車庫,不是住人的。還有啞巴住的那小房兒,都不是住人的。良子,我們?yōu)槭裁匆x開自己的家來到這冰冷的城市呢?

    修車少年不知如何回答,只是茫然地看著師傅。

    跛腳老板又說,電視里說這兩天有寒流,良子,要不你去我家住吧。修車少年說,不用,師傅,我在這挺好的,有電褥子,我一鉆進(jìn)被窩里就不冷了,就是稍微有點兒凍鼻尖。修車少年知道,師傅家租的是一室一廳的房子,只有三十幾平方米,他父母住屋里,師傅和師母擠在廳里。跛腳老板說,那好,我今天去給你買個電暖氣來。

    跛腳老板中午就把電暖氣買回來了,是石英管的,修車少年干活的時候就把它放在身邊,暖洋洋的。跛腳老板說,這個散熱面積并不大,你晚上就把它放在床前,能暖和一些。

    外面又下雪了,號叫的北風(fēng)里藏著刀子,割得人臉生疼。跛腳老板說,這天不會有生意了,早點關(guān)門吧。跛腳老板走了,修車少年“嘩啦”地拉下卷簾門,風(fēng)聲小了一些。修車少年把地上的工具歸置了一下,又用電磁爐下了一大碗湯面,喝完身子暖了一些。他又看了一眼魚缸里那條大金魚,可能是溫度低的原因,那家伙懶懶地一動不動。

    那個響聲是傍晚時候傳來的,“轟隆”一聲,房子似乎都跳了起來。那個時候修車少年已經(jīng)鉆進(jìn)了被窩,他覺得身子發(fā)懶,就早早躺下了。這會兒,他被響聲驚醒了,他想出去看看,但身子軟軟的,沒力氣。半夜的時候,修車少年被凍醒了,他確認(rèn)自己是發(fā)燒了。他哆哆嗦嗦地起來倒了一杯熱水,又摸摸墻上的暖氣片,涼得冰手,他打了個寒戰(zhàn),又鉆進(jìn)了被窩。那個電暖氣發(fā)出一團(tuán)微弱的光亮,在床前若有似無。他感到越發(fā)地冷,把衣服和一些汽車坐墊都壓在身上,還是冷,像掉在了冰窖里。他在迷迷糊糊中再次被凍醒的時候,身子不停地發(fā)抖,牙齒也“嗒嗒嗒,嗒嗒嗒”地打架。他感覺自己要死了,眼淚不可抑制地流淌。他想下床去點一堆火,就是被火燒死也比凍死強(qiáng)啊,太難受了??墒撬麆硬涣恕?,救我……

    不知又過去了多久,他昏沉沉地感覺到一片光亮,好像有人打開了卷簾門,好像是師傅的聲音。天呀天呀,魚缸都凍兩半了!良子,良子!

    十天后,跛腳老板來接修車少年出院。跛腳老板說,那天嚇?biāo)牢伊?,你在被窩里蜷縮成一團(tuán),已經(jīng)神志不清了,到醫(yī)院一量體溫40度,我當(dāng)時腿都軟了。修車少年笑笑,我不是好了嗎師傅。跛腳老板說,是啊,到底是年輕呀。

    回到修理部,修車少年覺得屋里暖和了許多。師傅,那天咋回事呀?跛腳老板說,聽說是熱電廠的什么東西爆炸了,暖氣都停了,波及老大一片。已經(jīng)恢復(fù)了,你住院的第二天晚上就恢復(fù)了。跛腳老板搖搖頭。想想真是后怕,連魚缸都凍兩半了,你要是凍個好歹,我咋向你父母交代?修車少年忽然想起來什么,他“啊呀”叫了一聲,轉(zhuǎn)身就往外跑。你去哪呀?跛腳老板慌了,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追。他們跑進(jìn)樹林里,跑到春水樓前。春水樓靜悄悄的,那扇門被一把嶄新的大黑鎖頭鎖著,少年扒著門縫往里看,里面空空的,好像從來沒人住過似的。

    少年和跛腳老板在雪地里站成了木頭。

    衛(wèi)工河依舊無聲地流淌,水面滾動著白色霧氣,一團(tuán)追著一團(tuán)撲向遠(yuǎn)方。河道空曠沉寂,岸上到處是白皚皚的積雪。春水樓頂上也堆著厚厚一層,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戴著一頂白色帽子。

    責(zé)任編輯 楊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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