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游學過程中,可以挑選老師,也可以漸漸找到自己真正的興趣,更可以博采眾長。
2009年,我有幸被法國政府授予“法蘭西教育騎士”榮譽勛章。授勛那天,根據(jù)傳統(tǒng),我用法語向時任駐華大使蘇和先生致了一個長長的答謝詞。就在答謝結束,人們鼓掌之際,突然有一絲疑惑向我襲來:對于法蘭西教育,我了解多少?
由于有了陳寅恪先生的傳奇例子,一個詞為人熟知,那就是“游學”。相對于人們平常使用的“留學”一詞,游學更適合我在巴黎的讀書經(jīng)歷。這也造成了我對法國教育體系的認識是非常主觀的。直到后來,我友情擔任了幾次中法教育部長會晤時的翻譯,才對此有了理性認識。我現(xiàn)在就試著將這種理性灌注一些到我純感性的記憶中,講述一下我在法國的游學經(jīng)歷。
初到巴黎,我們幾個小伙伴就完全暈頭轉向了。
我們當時是通過一個中法教育項目出國的。這個項目叫“中法合作博士預備班”,聽起來覺得有點跟“中美合作所”似的,實際毫無那個機構的陰森可怕。這個博士預備班設立在武漢大學,因為當時在北京、上海都沒有找到愿意合作的機構,而當時的武大校長劉道玉非常有膽識,主動請纓。1986年,這一項目落到了武大。1987年,我北大本科畢業(yè),通過一個全國統(tǒng)考,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到了武大。這個項目是在國內(nèi)學習一年,再到法國學習一年,然后可以獲得當時法國稱為“DEA”的文憑。DEA是Dipl?me des études approfondies的縮寫,意為“深入研究文憑”。在當時的學位結構中,它比碩士(Ma?trise)高一些(當時的法國碩士一年就可以拿到)。有了這一文憑,才可以繼續(xù)“深入”,去讀博士。所以,這個班被稱為“博士預備班”,是非常準確的叫法。然而,根據(jù)當時的項目設計,我們在法國只能享受一年獎學金,拿到DEA,也就是只能拿到“博士預備”,而不再有獎學金允許我們拿博士學位。現(xiàn)在想來,這也是當時北京、上海一些大學不愿意接受這一項目的原因。
然而劉道玉先生的膽識是有道理的——先出國再說。果然,一年以后,等拿到DEA文憑,我們都通過其他途徑和辦法,自費留在法國,繼續(xù)學習。但是,到了那個階段,各種可能性就都出現(xiàn)了。我們發(fā)現(xiàn),原來法國的教育體系與我們很不一樣。
首先遇到的,就是大學校(grande école )與大學(université)的區(qū)別。以及商校系統(tǒng)(école de commerce)與大學(université)的區(qū)別。還有巴黎各個大學本身之間的區(qū)別。
在中國,大學就是最高的高等教學機構(純粹的研究機構,另當別論)。到了法國才知道,真正具有威望的,是一些大學校。這些大學校在理科方面主要包括高科學校、橋路工程學校,文科主要有高等師范學校、高等實踐學校、高等社會科學研究學校等等。這些學校一旦像我這樣直譯下來,恐怕會被人誤以為是一些二、三流的??茖W校,甚至在有大學、大專、中專之分的中國,會被誤認為只是大?;蛑袑?。或者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話,像藍翔學校。而實際上,它們的地位高于大學。
商校體系對于80年代末出國的學生來說,也頗為費解。費解之余,高昂的學雜費用也讓人止步。當時法國政府獎學金一般是每月3500法郎左右(當時還沒有歐元),按照現(xiàn)在的算法,也就是每月600歐元,而好的商校如HEC和ESSEC,需要相當于4000歐元左右一年的學費。所以,靠獎學金生活的人,是進不了商校的門的。參照一下,當時中國人的平均工資水平大概是800元人民幣,也就是相當于100多歐元。我到現(xiàn)在都很佩服當時那些進了商校讀書的中國朋友,不知道他們是怎么熬過來的。
而大學與大學之間的差別,就更微妙了。巴黎的主要大學不像北京或上海,它們是純粹用數(shù)字來標識的,巴黎一大、二大……十三大。這種數(shù)字區(qū)分主要與區(qū)域有關,所以,對于外國人來說,完全不知如何區(qū)分好壞。一般了解的是,巴黎索邦大學是巴黎四大,所謂名門正派,與“大學校”有一拼,但作為新索邦的三大,就不知底細了;巴黎七大也叫JUSSIEU,那是其所在地的名稱,是一個人文科學新思想的重鎮(zhèn),有茱莉亞·克里斯特瓦這樣出名的老師。巴黎八大就是當時跑中國來與武漢大學共同辦學的大學,它的前身是文森大學,位于巴黎東邊的文森森林,??隆⒗档燃みM的左翼知識分子都在那里授過課,學校后來搬到了北邊的圣德尼。我們初到巴黎,就被安排在了圣德尼。這個地方有一座著名的大教堂,是法國最早的哥特式大教堂之一。但整體位于巴黎北邊郊區(qū),非常不方便。我們住在離開學校大約三站公共汽車的地方,就更偏僻了,到了晚上,人跡稀少,鄰居也大多為阿拉伯人或黑人。一兩個月下來,便開始懷疑:怎么著名的巴黎就是這個樣子?怎么好像有的地方還不如國內(nèi)的城市?
直到有一天,一位法國文學系的巴黎同學在家里辦了一個派對,請我們?nèi)ヒ惶?。我們研究了一下,發(fā)現(xiàn)需要坐火車到巴黎北站,然后再倒兩條地鐵線,才能到達。由于乘車不熟悉,到達的時候,早已是華燈初上了。一出地鐵,眼前仿佛火樹銀花,咖啡館人聲鼎沸,才知道,原來真正的巴黎在這里。
這一經(jīng)歷對我們的刺激很大。因為我們突然意識到,留學,留學,我們很可能完全對學習之外的世界,一無所知。等再回到圣德尼,看著周圍灰色的HLM(Habitation aux loyers modérés的縮寫,即“廉價公租房”之意),我們就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再也無法安靜地待下去了。不是為了生活條件,而是為了能夠盡可能了解法國社會。幾經(jīng)周折,我與幾個同行的小伙伴都搬到了“城里”。機緣所賜,我住到了圣日耳曼區(qū)一間“保姆間”內(nèi)。毫不夸張地說,這是一個影響了我接下來的人生選擇的地方。
所謂的保姆間,與上海的亭子間有異曲同工之妙。保姆們一般住在一棟樓最上面的閣樓里,房間狹小,一般只有一個洗手池,一張桌子和一張床,上廁所需要到樓道里。唯一浪漫的,是往往有一個很好的窗戶或天窗,由于樓層高,只要位置好,就可以看到巴黎的屋頂。那是像音樂樂符一般在藍天下伸展的,非常美麗。外國學生剛到時,一般只能住進這樣的保姆間。然而,搬家至少讓我們體驗到了法國高等教育體系的一點好處,就是可以有極大的流動性,尤其是到了博士階段。因為拿到了DEA這個博士的敲門磚之后,或者你索性轉學其他學科,或者你就可以在注冊博士之后,選學其他學校的課程。只要授課老師同意,最后參加考試,可以算學分,用于你注冊的原始學校。甚至同時在兩個學校注冊都可以,只要你最后選擇其中一個學校答辯,導師也同意,另一所學校就相當于自動放棄。
更為自由的是,一個學校的教授、博導,可以與其他學校的導師聯(lián)合,在另一所學校開設博士生課程。比方說,當時巴黎八大有一位講授詩歌的教授,與巴黎三大一位同專業(yè)的教授合作,在巴黎高師開設了一門題為“法國現(xiàn)代詩歌研究”的課程,這門課程非常受人歡迎。也解決了我的一大難題,因為我一直在八大注冊,同時又已經(jīng)搬家到市中心,上了他的課,就可以不再老遠跑到八大去,而只需要在高師注冊上他們的課程就可以了。
正是在這一前提下,我開始了在巴黎的游學。我?guī)缀趼犃怂挟敃r能叫得出名字的人文學科知名教授的課程,每天不斷地換地鐵,在不同的學校之間穿梭。也正是在同一處境下,我成了米蘭·昆德拉的學生。他當時在高等社會科學研究學校開設了“小說與音樂”的課程,并招收少量博士生,但必須首先向他遞交個人材料。結果,我被他錄取了,當時總共只有五個學生。那是他創(chuàng)作《小說的藝術》的時期,許多內(nèi)容我們在課堂上一起研讀過。后來,他指定我成為他《小說的藝術》的中文譯者。
每每想到這一段經(jīng)歷,我就會想到我們古老的“孟母三遷”的故事。確實,環(huán)境對于人的影響太重要了。圣日耳曼區(qū)、拉丁區(qū),這些地方滋養(yǎng)了我,也為我進入這些法國核心的人文精英學校制造了機會。
到了博士畢業(yè),找工作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作為外國人,有一定的優(yōu)勢,更有一定的劣勢。法國的博士當時分兩類,一類叫“國家博士”(doctorat dEtat),一類叫“新制博士”(doctorat nouveau régime)。國家博士是以前遺留下來的,當時已經(jīng)基本不再續(xù)招,只讓已經(jīng)注冊的人完成他們的答辯。國家博士一般需要七八年才能完成,甚至十來年。一般來說,一個國家博士出來以后,就是一個專業(yè)的大專家了,馬上可以有副教授職位。而新制博士與我國的博士一樣,可能是仿效英美體制的,一般學制為4~5年。在導師的特許之下,最長可以延期(dérogation)三次,最長也就是8年。新制博士出來之后,很難馬上找到好工作,要根據(jù)法國政府在《官方日報》(Journal Officiel)上的正式公告,去投簡歷,而且從講師或助理教授開始做起。
此時,如果外國人需要與法國人競爭,還會面臨另外一個平行體系,就是是否具有“大、中學教師資格”,法國人叫agrégation。擁有這一資格的人,叫作agrégé。一個擁有大、中學教師資格的人在法國社會中是很受尊重的。一般來講,人們所說的知識分子,必須有這一資格證書才稱得上。一個人如果同時具有新制博士和大、中學教師資格,他在大學任教的機遇就大為增加。而法國像巴黎高等師范學校出來的每個學生,都經(jīng)過此類考試,擁有這一資格證書。所以他們本身的素質和能力就非常強。我國讀者知道的最有名的故事就是薩特。他第一次考哲學教師資格的時候,名落孫山,第二年再考的時候,就考了第一名。他自此嘲笑這一體制,認為只要掌握一些訣竅就可以成功。相反,在外國學生當中,往往僅僅得到新制博士文憑,他們往往會出現(xiàn)??颇芰?、全面素質較弱的現(xiàn)象。這個情況很多人意識不到。
但是,外國人也有優(yōu)勢,那就是從事與自己國家相關的教學和研究。比如說,像東方語言學院這樣以教授東方語言和文明為主的學校,作為亞洲人就有優(yōu)勢了。我畢業(yè)那年,正好遇上了一個全新的局面:在漢語教學領域,也設立了大、中學教師資格考試,所以就需要開設一些相應的課程,提高學生的中文水平。我們開始“吃香”。我應邀開設了一門文學翻譯課,講授如何將中國古典文學和當代文學譯成法語。我給學生講《文心雕龍》,當時來了30多個學生聽,第二堂課就只剩下了三個人。我絲毫不介意,還以自己的經(jīng)驗告訴他們,對于文學這樣的學科,最后能留下來的,也就是幾個人,而這幾個人中必定可以出人才。好在這樣一門課程沒有人數(shù)的最低限制。這三個人就一直跟我學到了最后,直到我教他們?nèi)绾畏g蘇童的作品。最后,其中的一名法國學生成為第一個獲得漢語教師資格的法國人。強調(diào)是第一個法國人,是因為在他之前,有一位中國人成功考取。仿佛是命運的輪回,這位中國人也是從武漢大學的博士預備班出去的,他現(xiàn)在擔任東方語言學院中文系的主任。這就是我說的外國人的優(yōu)勢。
回想我的經(jīng)歷,有一點也許是所有國家高等教育的共同之處,那就是名師的影響力和號召力。尤其對于來自外省或者國外的人,往往最能吸引他們的,就是那些著名的學者和教授,有一種類似“明星效應”的現(xiàn)象。然而,有的是真名家,有的則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還有的,就是不適合你。所以,能夠“游學”,是非常難得的經(jīng)驗。因為在游學過程中,可以挑選老師,也可以漸漸找到自己真正的興趣,更可以博采眾長。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是在法國高等教育體制中我收益最大之處。
(作者簡介:董強,北京大學法語系主任,傅雷翻譯出版獎組委會主席。2009年獲法國政府“教育騎士”榮譽勛章,2013年獲法蘭西學院大獎“法語國家聯(lián)盟金獎”。2014年入選“中法建交50年50人”。2015年獲法國“榮譽軍團”騎士勛章。2016年5月獲頒比利時布魯塞爾自由大學“榮譽博士”稱號。2016年10月,當選法蘭西道德與政治科學院通訊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