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巍
英國學者邁克爾·弗利說,樂趣并不簡單,它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
享樂的定義
如今,做一個從來不去夜店、不參加派對的無趣的人會受到別人的非議。英國學者邁克爾·弗利在《這有趣嗎?》一書中說:“如今拒絕相信樂趣就相當于在中世紀承認自己是無神論者,會受到嚴厲的懲罰,會遭到社交網(wǎng)絡的放逐?!痹诂F(xiàn)代社會,沒有人會對追求樂趣有什么非議,樂趣成了人們迫切想要得到的東西,它甚至變成了一種義務。弗利說:“在前現(xiàn)代社會,人的義務是拯救自己的靈魂,在現(xiàn)代社會,人的義務是掙錢,在后現(xiàn)代世界,人的義務是享樂。工作要有趣,教育要有趣,宗教要有趣,政治抗議活動要有趣。甚至戰(zhàn)爭也要有趣。在一個關于馬島戰(zhàn)爭的紀錄片中,一位年輕的英國軍官高喊‘這很有趣!然后他的腦袋就被炸掉一塊?,F(xiàn)在人們需要把一切事情看作趣事,要求一切都得有趣?!?/p>
但其實樂趣是很晚近的現(xiàn)象。在人類20萬年的歷史上,除了過去幾百年以來,都是毫無樂趣可言的。這不僅是因為生活很艱難,而且是因為不存在樂趣這回事。弗利說,樂趣(fun)這個詞的現(xiàn)代意義直到18世紀才出現(xiàn),被認為源自古英語中的fon,意思是欺騙或戲弄?!斑@確實很合適,因為樂趣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人為的,對它的回答經(jīng)常是謊言,比如別人問你是否覺得某件事有趣,你會回答說是的?!?/p>
弗利追溯了樂趣正當化的社會原因?,F(xiàn)代社會認為,人生的指導原則是理性,人們用理性確定目標,并且理性是實現(xiàn)這些目標的最高效的方式。這導致人們把自然當作控制和使用的對象,而不是尊重的對象。對此,樂趣以玩耍、以為了做而做的活動來制衡理性。
快樂總是轉瞬即逝,怎樣才能長久地快樂呢?弗利說,為了快樂而去做一些事情是工具主義——做一件事是為了另一種東西。工具主義的問題不僅在于世界不會聽從我們的意志,而且在追求目標時,我們總要緊張地注意著一切是不是會滿足我們的希望?!翱鞓肪拖竦仄骄€一樣,它往后撤的速度總是超過我們追趕它的速度。也許解決的辦法在于停止追逐,轉而沉浸于沒有其他目標的樂趣和游戲之中。玩樂就像是抓住了正在打盹的快樂?!比缭娙送げ既R克所說,“誰想要抓住歡樂不放,便會將展翅的生活毀光,誰要是親吻擦身飛過的歡樂,便會將生活在永恒太陽升起的時刻。”
弗利區(qū)分了樂趣和快感:“樂趣不是個人的,而是社會的。自由的個人排斥過去那些神授予的、嵌在家庭、社會結構和自然中的東西,喜歡自由,但錯過了社交帶來的溫暖、固定角色的確定性以及儀式帶來的安慰。樂趣以一種新的歸屬感來彌補這一損失。樂趣在本質(zhì)上是群體性的。獨自一人能夠獲得快感,但得不到樂趣。”
對樂趣最好的辯護是把它描述為游戲,對它最有效的攻擊是斥之為享樂主義。享樂主義其實很復雜。首先,伊壁鳩魯并不是許多人想象的享樂主義者。在他看來,最大的痛苦是挫敗,避免挫敗最有把握的方法就是沒有欲望。從根本上講,他是一個禁欲主義者。他不是一個美食家,認為簡單的食物跟奢侈的飯菜一樣提供同樣的快感。他說對少許東西感到不滿足的人,對什么都不會感到滿足,最不需要奢侈品的人享受得最多。享樂主義現(xiàn)在被理解為對食物、性的極度熱愛,但這只是享樂主義最粗俗的形式。除了感官享樂主義,還有重視理智的享樂主義,珍視心靈上的快感甚于肉體上的快感,追求道德、審美和精神上的滿足。唯一倡導純粹感官享樂主義的哲學家是亞里斯提卜,他是蘇格拉底的一位學生,后來拋棄了他的老師的教導,創(chuàng)建了古利奈學派。
弗利說:“很奇怪的是,現(xiàn)代社會有著享樂主義的傾向,但沒有多少享樂主義思想家。享樂主義者們應該歡迎對他們的理論支持才對?缺少享樂主義哲學的原因之一是勢利。誰也不愿被視為只對感官享受感興趣的人。美食家認為他們不是貪吃之徒,而是高雅的鑒賞家?!?/p>
從享樂主義到個人主義
為了躲避享樂主義粗俗的一面,現(xiàn)代思想家如盧梭和尼采把享樂主義重新塑造為個人主義。享樂主義認為好的生活就是個人獲得最多的快感,所以它是一種個人主義。在盧梭、尼采以及之后的許多哲學家看來,現(xiàn)代社會的主要目標是個人的自由,要充分利用這一成就的話,就應該拒絕家庭、親人、群體的要求,可能的話就獨身,擺脫義務和約束。
歷史上一直有人尋求隱居——荒野中的預言家、山上的中國圣人、巴黎閣樓里的詩人,但這種趨勢直到現(xiàn)代才開始獲得動力。在18世紀,盧梭發(fā)現(xiàn)了有著獨特的內(nèi)在生活的自我,在19世紀初的浪漫主義時期,自我被視為精致、高尚、敏感的動物,需要加以保護,不受恐怖的工業(yè)和粗俗的悠閑的侵害。知識分子和藝術家日益感到需要逃離人群,先是去高山上體驗崇高,接著是到閣樓里體驗景象。在19世紀下半葉,詩人波德萊爾、小說家福樓拜和思想家尼采不僅都獨居,而且都渴望孤獨、擺脫義務。福樓拜在信中說:“我給自己建了一個塔,讓波浪沖擊它的基礎吧?!钡@些孤獨的圣人都嚴重地依賴著他們的母親。波德萊爾躲債的時候要去跟他母親一起住,福樓拜需要他母親的陪伴,他移居到巴黎時,在同一幢樓里給他母親找了一套房,尼采的母親經(jīng)常給他送食物和新襯衫。獨自居住的人確實獲得了一種獨特的欣喜,詩人蘭波槍擊過他的愛人,后來又去非洲冒險,他跟他的同時代人狄金森的生活差異極大。狄金森是一個拘謹?shù)莫毶砼?,在一個小鎮(zhèn)過了一輩子,但他們的詩歌中有著類似的欣快。
但獨居太久的人會變得憤怒。比如菲利普·拉金,為了保護他的自由,他一個人生活,拒絕向他的愛人做出承諾,也不卷入不適合他的社會活動。但他說他是一個怒不可遏的人。這可能是因為孤獨造成的自大狂要求控制一個不變的世界,就像個人的世界被全面控制、不會變化,但世界不但拒絕受到控制,而且堅決要以最誤入歧途的方式變化,所以會惹人發(fā)怒。獨居有助于創(chuàng)作,但會讓人對自己的能力和信念感到滿足,變得蔑視他人,跟同伴住在一起可以提供一種反對的力量、阻止極端行為。所以最堅定的獨身者也意識到不可以永遠獨身。扎特圖斯特拉從他的高山上下來了,梭羅離開了他在樹林里的木屋。盧梭說:“隱居是快感的死亡。真正的快樂是我們跟他人分享的快樂?!毙碌纳鐣Y構找到了個人和群體之間的平衡,新的群體往往是松散的、非正式的、臨時的,成員不斷變化,沒有明確的成員的標準,沒有上下等級、沒有領導者。在許多情況下,成員相互不認識。好像屬于一個群體的樂趣比真正的群體活動更重要。這把我們帶回了伊壁鳩魯,他堪稱都市群體之父,因為他認為快樂不是在山頂孤獨地沉思,而是坐在家中的花園里跟朋友一起討論人生的意義。他接受成員的標準也很現(xiàn)代,只要求性格活潑、有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