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鵬
疾風知勁草。考驗一個人能耐的不是你在聚光燈下站多久,而是大風大浪來了你能不能挺住。當然,小說家的本事絕非傳達非黑即白的道德觀,它關(guān)注的,或借機關(guān)注的,恰恰是“大事件”背后復雜多變、詭譎難測的人心。換言之,小說家之要務(wù),不過是探測事件背面(或根本沒有事件,僅僅只是生活的背面)那片幽暗的人性腹地,發(fā)現(xiàn)難以言說的、深藏于心的種種無奈、乏力、疼痛和尷尬。
這大概是我寫《斑馬》的出發(fā)點。
更重要的契機,其實源于這個簡簡單單的名詞:斑馬。去年秋天我?guī)е鴦傄粴q的兒子上動物園,結(jié)果這小子在斑馬區(qū)呆住不動了,流著口水看了很久,一反常態(tài)地不哭不鬧。真是奇哉怪也!幾只臟兮兮的斑馬到底有什么好看嘛,能讓一個一歲出頭的孩子這么聚精會神?那天的最后一幕定格在兒子伸手摸了斑馬。這小子臉上一片茫然,似乎為自己微涼的、粗糙的觸覺震驚不已,又似乎對此全無印象。多么神奇的一刻!無論對一個初涉人世的孩子,還是對周遭全無判斷和功利心的斑馬,都是各不相干卻又緊密相連的區(qū)區(qū)數(shù)秒,再之后,一切轉(zhuǎn)瞬即逝……就在那天,我萌生了一個想法:寫一個名為《斑馬》的小說。對,為兒子,必須寫。
接下來的問題是,寫什么,怎么寫?
一切都是未知。幾天后,我決定冒一次險,以去年震動全國的發(fā)生于某個城市的暴恐案件為背景(當然,為了規(guī)避敘事上的風險,我盡可能將它虛化了),竭力探索災難之下的復雜人心。也許,我們面臨危機時的抉擇并非真實想法;也許,我們不單單是這起事件的受害者,更是它的參與者和共謀者;也許,它反而成為一些人利用甚至禍害他人的契機……也許,無數(shù)的也許。多么奇妙,人人譴責暴力,可沒準譴責者就該首先被譴責;正如《圣經(jīng)》所言,“死是從罪來的:于是死就臨到眾人,因為眾人都犯了罪?!边@種寫法對小說家是一大考驗,一來,彼時的新聞已經(jīng)鋪天蓋地,一不小心就有“被新聞”之嫌,二來,當事者最隱秘不堪的人性很可能因慘烈的暴力曖昧不清,缺乏嚴格意義的“真實”。但我還是想試試看——不如放開手腳盡情虛構(gòu)。我所尊崇的厄普代克、唐·德里羅都寫過以9·11為背景的小說,我干嘛不能試試?
背景,我只要那個背景。
接下來,我開始利用天馬行空的想象力。《斑馬》要想真正站住,也許必須抵達我的兒子伸手觸摸斑馬的那一刻,它必須意會而不可言傳,它將預示事物表象下的巨大的緘默。小說家對緘默的追問向來吃力不討好,但也會構(gòu)成小說人物得以出場亮相的關(guān)鍵。在這個小說中,真相的懸疑一直縈繞于眾人心頭,然而隨著時間的推進、血跡的清洗,它漸漸變得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一干人馬圍繞真相所做的種種辯解——尤其是那個叫李果的大男孩。他找來找去,問來問去,像堂吉訶德一樣歷經(jīng)艱險,還是無法接近真相。真相,我在小說中做了某種暗示(解釋),但它確是真相嗎?嗯,我也拿不準。圍繞李果父親的死,人人都義正詞嚴,卻又個個經(jīng)不起推敲……我讓他們發(fā)聲,站在每一個平凡個體的立場對一起災難發(fā)聲,對一個人的死發(fā)聲,當然,也必須對自己的存在發(fā)聲。他們通過回憶和辯白,審視和責難,很可能忽然發(fā)現(xiàn)了從未發(fā)現(xiàn)的自己。沒錯,這才是我想要的東西。它不是新聞?wù){(diào)查,更不是口述實錄,我要的正是很難厘清的糾纏與復雜,是潛入無意識的卑微與絕望;我的小說總喜歡讓女人高大美好,這個小說也不例外,張又紅的善良和勇敢把周圍的男人都比下去了;這個異鄉(xiāng)女人與堅硬的男性世界對壘、溝通并嘗試著愛,卻一再被誤解,被利用,被傷害;她的存在,我個人認為,也許,是對那個冰冷的自私自利閃在一旁的男性世界唯一的反抗和警告吧。
其實,小說家寫完作品就無需廢話了,一切交給讀者。我熱愛的小說——如??思{、海明威、馬原、博爾赫斯、卡佛、奧康納、特雷弗等等大師們的杰作無一不擁有某種難以言說的模糊與神秘;那些留白,那些未盡之處,讀者必須自行完善,小說家的自說自話、自我辯護全是多余。我只能說,選擇如此難度的“事件性寫作”是一次冒險,不過,它的收成也可能與付出相當,我欣慰于我那半年時間沉浸于虛構(gòu)世界的多番努力,讓我多多少少還是寫出了我想要的東西。感謝《山花》,它讓我的內(nèi)心充滿溫暖。
還得回到我?guī)鹤尤游飯@觀看斑馬的下午,當他觸摸了斑馬,他幼小的生命似乎與這個陌生的成人世界達成了共識,其神秘的緘默似乎告訴我,剛剛出世一年的兒子必將不斷長大、履行生生不已的循環(huán)。而我,他的父親,面對他的成長既手足無措,又格外幸福。我多想停留在那短暫的一刻呀,兒子臉上洋溢的好奇和寧靜宛如天使般的光輝。誰能告訴我,他小腦瓜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只有緘默。
將來或許還會寫類似的“事件小說”,但一切都必須瞄準事件下的人。沒有人是完美無缺的。在這世上,我們努力活著,也努力承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