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抑郁，狂歡背后靈魂的黑夜

凌瀧

9月16日，28歲的男星喬任梁自殺身亡。不算太了解他，泛泛留下的印象中，大概是一個符合當下主流審美，銀幕形象陽光而略帶悶騷的花美男。直至悲劇發(fā)生后才知道，早在2010年，也就是喬任梁年僅22歲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開始斷續(xù)呈現(xiàn)出一些抑郁的狀態(tài)和征兆：依賴安眠藥入睡，偶爾發(fā)一兩條詭異的微博—“蟲讓我在其死后把他的尸體做成木乃伊寄給他哥，上面還要刻著幾個大字‘保重身體&尸體;因為我一直都盯著你”。說的那么認真，都不像在開玩笑，其下配發(fā)的是一張陰郁的唇部特寫。

甚是唏噓，想起了一個我非常喜歡的人：哥哥張國榮。2003年4月1日，這位萬千粉絲鐘愛的超級巨星在香港文華酒店高層縱身一跳，結(jié)束了他歷時46年，絢爛輝煌的一生—“元兇”正是抑郁癥。

《請叫我英雄》劇照

彼時我還沒有走上心理分析之路，對抑郁癥不甚了了，只是感慨，像哥哥這樣的人，同時擁有旁人難以企及的名聲、金錢、才華、美貌和寵愛，居然也有過不去的坎。

但其實，在星光璀璨、活色生香的娛樂圈里，深陷抑郁深淵的明星名人，遠遠比我們想象的多得多。且不說已然隕落的張國榮、陳寶蓮、翁美玲、陳百強、李恩珠、崔真實、羅賓·威廉姆斯等等;就是仍然活躍在銀幕和公眾視野之內(nèi)，每天在我們面前展示著其光鮮亮麗一面的當紅偶像，很多亦正遭受著抑郁的折磨。

大S曾在娛樂節(jié)目直播中沖口而出說，“我好想拿刀殺死媽媽”;消沉時的陸毅，把自己關(guān)在家中打電玩、酗酒甚至自殘;陳坤需要用藥物來治療抑郁癥;白巖松曾每天都想自殺……我相信，這些只不過是冰山一角，畢竟對于視形象如同生命的大眾偶像來說，承認自己“正能量”外表下有一顆灰暗的心，需要非凡勇氣。

異化的狂歡

那么，抑郁與明星、名人之間，是否真存在高關(guān)聯(lián)度？抑或只是他們的故事更容易吸引公眾眼球而已？

說真的，抑郁這個“病”特別有意思。10年前，大家都不知道它是怎么回事。那時說一個人很抑郁，大抵相當于失敗、頹廢和無能;而萬一他條件還可以，即適用另一套標簽，脆弱、矯情、無病呻吟，流行點說就是“作”。

然而，現(xiàn)如今情況卻恰恰相反。自崔永元現(xiàn)身說法以來，這幾年越來越多抑郁癥患者站出來為自己“正名”，使抑郁癥變成了一個家喻戶曉的大眾詞匯。

一開始，我們喜聞樂見。但沒多久后，又漸漸覺得有點兒不對勁。隨著大眾對抑郁癥認識程度的提高，產(chǎn)生的是另一個詭異現(xiàn)象，即對抑郁者的標簽化，甚或是，異化。

標簽化的源頭往往是雙重的。

一種是對自我的標簽化。我有一個粉絲很多的微博，每周都收到許多類似的私信：“最近每天都很不開心”，“別人一說我不好就會很難過，哭個不?！?，“不想上班，做事老是提不起勁來”……最后指向的都是同一個問題—“我是不是得了抑郁癥？”

另一種，是對他者的異化。正如我們聽到喬任梁自殺，第一反應(yīng)是震驚，然后恍然大悟，“他有抑郁癥啊，難怪呢”。

這種惋惜之余松一口氣的反應(yīng)底下，潛藏著隱秘的心理暗流：一個年輕偶像當紅之際選擇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揭示了生命脆弱和不確定的一面，原來除了溫飽和健康外，它還受到其他不可控因素的影響—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這是難以接受的。而將其歸因于一個病理性因素，則容易消化得多。

沒錯，抑郁癥的可怕之處在于，它風險極高，最嚴重的后果是死亡，不由得人不心存畏懼。

“他有病，所以才會這樣（自殺）”。潛臺詞是：我是健康的，這種風險與我無關(guān)。如是，人們就將自我與他者死亡帶來的沖擊和恐懼隔離開來。

世上盡有一些抑郁的天才藝術(shù)家，對人性深刻的理解正是由此而來。

開扒喬任梁的性取向和性癖好，有同樣效果：“他是同性戀”，“他愛玩SM”—標簽越多越好，悲劇漸漸演變成八卦與鬧劇，異化的狂歡中，恐懼消失了—至于同性戀和SM是不是事實，與自殺有沒有關(guān)系，誰在乎呢？

心靈的代價

然而，任何對同類的異化都是有代價的，這個代價不僅是由被異化者，而往往是由所有人共同承擔。

對抑郁者的異化，直接而顯而易見的后果，就是斬斷了彼此之間同理的橋梁。

一個人被當成了“病人”、“另一種人”，意味著他對生命的思考、感受和態(tài)度，都失去了與身邊的人相互探討和理解的資格。

我很理解崔永元的努力。在抑郁癥大眾認知度極低的過往，抑郁者向親友傾吐時，換來的總是“你不要這么悲觀”，“想開一點就好了”這類不走心的回應(yīng)。這種痛苦不被承認的感受，往往比痛苦本身更讓人絕望。

只是到了抑郁癥已被當成流行癥候群的今天，抑郁者的境況又是否得到了真正的改善呢？并不。很多時候，那句“想開一點”不過被換成了“有沒有去看醫(yī)生”，“記得按時吃藥”之類。

如果說對于抑郁，人們過往采取的是否認的防御機制，否認那種對生命深入思考帶來的黑暗狀態(tài)，以及影響人類生命態(tài)度的各種未知因素;那如今，他們只是換了一種新的防御，且稱之為“分裂”，把抑郁當成一種“病”，一種“異?！?，與普通人、正常人、健康人區(qū)分開來。

要知道，對抑郁者來說，他們需要的并不僅是治療，與治愈的希望同等重要的，是被認真對待，理解和聆聽。但時至今日，這種真正的擁抱尚未能發(fā)生。

當然了，我們會說，這又能怪誰呢？人們對黑暗和死亡的恐懼是如此深入骨髓。但我們卻不知道，在對抑郁不斷地分裂和異化的過程中，黑暗的危險并沒有被消除，而是在成比例地不斷增長。

因為—抑郁，并不專屬于抑郁癥患者，它就像暗夜里的精靈一樣，時刻潛伏在我們每一個人內(nèi)心。

靈魂的黑夜

在此不得不先談及一點常識。事關(guān)涉及抑郁的相關(guān)詞匯在精神醫(yī)學(xué)和心理學(xué)的譜系中又多又亂，很多人連抑郁癥與抑郁情緒、抑郁狀態(tài)的區(qū)別都搞不清，更別說抑郁癥又分那么多種，一會分給神經(jīng)癥，一會分給雙相，一會又屬于精神障礙。

專業(yè)知識不贅言。但作為普通人，首要且有必要知道的是，抑郁≠抑郁癥。

抑郁這個詞，本身與“病”沒有什么關(guān)系，它描述的只是一種狀態(tài)，一種傾向于混沌與黑暗的心靈狀態(tài)。

如果嫌這個描述太混沌，亦可以把它理解為由一組相對低落的情緒情感隨機攪拌而成的心境：悲傷、沮喪、孤獨、未知、不確定等。這些情緒我們?nèi)荒吧钟粢馕吨恢皇嵌虝旱亟?jīng)驗，而是持續(xù)與它們呆在一起。幾小時，幾天，幾周，甚至更久。

失戀的女孩，步入危機的中年人，名落孫山的學(xué)生，年景時不好的農(nóng)民，競爭失利時的白領(lǐng)，被妻子嫌棄時的丈夫，對人生感到困惑的青年人……每個人或多或少，或長或短，都在人生中經(jīng)歷過這樣的狀態(tài)。我自己就挺容易抑郁，從事心理工作后依然如此。有沒有人從不抑郁？沒見過。

人類對于抑郁有過很多比喻，美國心理治療師托馬斯·摩爾說那是“靈魂的黑夜”，甚妙。妙在于白天與黑夜，是一個自然更迭的現(xiàn)象，無可避免。中國那句老話，“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說的是同樣道理，一個正常人，必然時喜時怒，時悲時歡。

說這么多，不過是為了論證：抑郁是每個人都會經(jīng)歷的一種心靈狀態(tài)，并無好壞之分。

然而，情緒雖無好壞，人卻有好惡。

抑郁的時候，人的活力下降，無精打采，不僅自己感覺難受，連帶身邊的人也受累;而亢奮則不一樣，亢奮讓人魅力四射，感覺超棒。所以人喜歡亢奮，喜歡那些被標定為“好”的情緒感受，高興、愉悅、興奮、平靜;同時討厭抑郁，討厭憤怒、悲傷、恐懼，把它們視為“壞”情緒，一如洪水猛獸，巴不得它們永遠不存在。

有一個詞叫“陽光抑郁癥”，它道出了人們對待抑郁心境和壞情緒的通常辦法—用快樂，或者說正能量，戰(zhàn)勝悲傷。

當我們看到一個哭泣的孩子時，通常說的第一句話是什么？“別哭”！

朋友不開心，我們總是想盡辦法哄他一笑，帶他去嗨，讓他亢奮起來，而不是說“我建議你哭一下”。

“別哭”就是我們對待壞情緒和壞心境的態(tài)度：它是不好的，必須減輕甚至消滅它！消滅的手段多種多樣，精神分析講《101種防御機制》，什么合理化，壓抑，否認，人人都有自己的獨門絕技。

然而，人真的能消滅抑郁和壞情緒嗎？并不。那就像對永晝的追求一樣徒勞。

通常是這樣的：A對B的言行感到厭惡，可是你覺得這樣不好，于是假裝不在意，B便變本加厲，終有一天，A忍無可忍，徹底失去理智—悲劇發(fā)生了。

同樣地，一個人抑郁，為了對抗抑郁，他看喜劇、聽笑話，強迫自己微笑，強迫自己嗨起來，內(nèi)在那個下墜的意愿便因為得不到表達而積聚著越來越強的勢能……

越陽光，越危險

如是，我們便能理解人們對待抑郁者所采取的那種態(tài)度了。

當我們或多或少，都在用陽光的面具防御著內(nèi)在潛藏的抑郁時，我們會害怕抑郁者：因為處于靈魂的暗夜中的人，會引發(fā)我們內(nèi)在的暗流與之共鳴。

這太可怕了！

只好趕緊拋出一句“想開點”，草草結(jié)束談話，好讓自己能馬上甩開剛剛腦子里那一閃而過的陰郁，繼續(xù)去嗨?；蛘?，打發(fā)他去看醫(yī)生，督促他吃藥，好讓他也盡快跟我們一起嗨起來。

殊不知，對抑郁者的這種否定和異化，同時也是對我們自身的靈魂暗夜的否定和異化。因為，當他們被異化為“病的”，意味著我們需要更清晰地標定自己的“健康”，否則，我們將感覺自己變得和他們一樣危險。

于是，人們需要更多的陽光和正能量，去進一步壓制自身內(nèi)在的黑暗。

這個游戲中，誰是最大的受害者？

我的答案是：越陽光，越危險！

我不是否定陽光，陽光是很好的，前提是你能同時接納自身的光與影。但那些只被允許普照陽光，完全無法在人前展露陰郁的人，卻是相當危險的—特愛面子的人，責任心特別強的人，被賦予社會期待特別高的人（如老師、醫(yī)生、社工等“高尚職業(yè)”），莫不如是。

而當中最為極端的，就是明星，及以正面形象著稱的各界名人。

偶像是為人所崇拜、所供奉的。他們的位置在神壇上，而非人群中。他們身上承載的是海量公眾的理想化期待，被期待完美—盡管每個人心中完美的標準不盡相同。

為了維持自己的地位，明星和名人總是在努力滿足這些期待。他們在人前保持完美的笑容，得體的談吐，靚麗的妝容;通宵拍戲累成狗還要正能量滿滿昂首挺胸;與情敵親密合照暗吞牙血更不在話下……

這些都算了，畢竟作為在都市打拼的苦逼族，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不也經(jīng)常是一臉自己都鄙夷的假笑？但至少我們回到家還能卸下面具，沒事和老婆吵個架，周末裝死不出門，打打孩子罵罵狗。明星和名人卻很難。他們的情感和私生活，身材的每一寸變化，甚至家中垃圾桶翻出來的安全套，都是隨時有可能上頭條的。

2015年9月，導(dǎo)演楊文軍在微博發(fā)了一條極其嚴厲的警告，稱有演員耍大牌，經(jīng)常遲到，聲稱其再遲到一次，就要在業(yè)界對其發(fā)表聲討，并上報廣電總局封殺。說是一則“不點名”警告，但狗仔何其強大，主角馬上被鎖定為喬任梁，其公眾形象當然受損。

耐人尋味的是，原微博提及一句“重度抑郁癥請回家治療”，由此可知，喬任梁當時已經(jīng)深陷嚴重的抑郁困擾之中，而劇組知道后極為憤怒。

明星因為情緒問題行差踏錯，得到諒解是不易的，后果卻有可能極其嚴重。當時，經(jīng)紀公司和明星本人的做法可能是盡力隱瞞病情硬撐。結(jié)果是喬任梁非常愧疚，向劇組道歉之余，還自罰了半數(shù)片酬—嗚呼，愧疚和自罪，正是很多最終步向毀滅的抑郁癥患者內(nèi)心沉重的十字架。

講真，單就拍戲遲到這件事來說，并沒有誰真正做錯事。重度抑郁者肯定不適合做熬夜拍戲這種高壓力的工作，他崩潰了，連帶劇組和導(dǎo)演一塊兒崩潰，如今導(dǎo)演又淪為了網(wǎng)絡(luò)暴力的祭品，這是一個消極的多米諾骨牌效應(yīng)。

悲劇真正的根源，在于我們整個社會對抑郁的反應(yīng)機制所存在的問題—抗拒抑郁，只會產(chǎn)生更嚴重的抑郁癥風險。

那么面對抑郁，乃至抑郁癥，我們應(yīng)該做什么？說起來有點可怕。托馬斯·摩爾說的：不必抵觸靈魂的黑夜，相反當擁抱它，當你全然地擁抱它時，它便給你巨大的能量。

喜悅時微笑，興奮時大叫，悲傷時哭泣，這是東方哲人一直追求的真實和自然的狀態(tài)。既然我們歡迎快樂，為何卻要抗拒悲傷？

當人們說“抑郁讓我們痛苦，我們當然不歡迎它”時，我們只是沒有看到，在我們抗拒抑郁，強迫自己與自然的心緒對抗，對外界強顏歡笑的時候，其實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比抑郁本身更大的痛苦。

很多人以為，好的心理治療，會像止痛藥一樣，能在短時間內(nèi)把“病人”的抑郁狀態(tài)和其他壞情緒消除，讓他很快就重新變得幸福和快樂。然而事實并非如此，真正的療愈需要這么一個過程：沉入抑郁中，沉入那些悲傷、沮喪、失望、痛苦甚至絕望當中，體會它，看著它，理解它—直到能夠從痛苦中獲得對人生真正深刻的領(lǐng)悟。

此時，抑郁并不是被消滅，而是轉(zhuǎn)化為不可思議的心靈的養(yǎng)分。

要知道，這世上盡有一些抑郁的天才哲學(xué)家和文學(xué)家，對人性深刻的理解正是由此而來。他們是尼采、川端康成、赫爾曼·黑塞、托爾斯泰、海明威、羅素、盧梭、叔本華……

我們來做一次事后諸葛亮式的幻想：假如喬任梁能和崔永元一樣，敢于站出來，公布自己患上了抑郁癥，敢于停下工作接受治療而不是硬撐著去拍戲，結(jié)果會不會不一樣？

更重要的是，未來我們是否能夠擁有這么一片土壤：讓每一個人，包括聚光燈下的名人、明星，都能自由（而不是羞恥）地展現(xiàn)和擁抱自己靈魂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