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巳龍
摘 要:在中國文學史上,唐傳奇是“始有意為小說”的一種主動創(chuàng)作產物。而唐傳奇的興起與唐代的社會現(xiàn)狀、科舉制度等方面都有直接關系。與此同時,道家與釋家思想也相當程度影響了唐傳奇的創(chuàng)作,使得唐傳奇當中呈現(xiàn)出一種儒釋道三家并存的狀態(tài)。而根據(jù)唐傳奇作品的母題、作者創(chuàng)作動機、作者背景等方面,不難發(fā)現(xiàn)唐傳奇當中儒釋道三家合一的現(xiàn)象折射出的實際上正是唐代社會之中,儒釋道三家相互補充、共同維護社會組織形式穩(wěn)定性的同功性。
關鍵詞:唐傳奇 創(chuàng)作動機 儒釋道 同功性
作為通俗文學的唐傳奇小說,是唐代文學當中的不同于詩歌、散文等傳統(tǒng)文學的一個特殊類型。從李唐崇道到武周尚佛,道家與釋家的理論體系也相當程度地影響了唐代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然而在道與釋的背后,儒家作為中原文化的核心內涵,依舊占據(jù)著統(tǒng)治地位,決定著主流意識形態(tài)方向。這一現(xiàn)象表明,唐代社會當中儒、道、釋三家并非割裂開來的獨立存在,而是協(xié)同作用、相互影響和依存的意識形態(tài)共同體。
一、唐傳奇的經典母題
縱觀唐傳奇作品,其主要母題集中在跨階層戀愛、超能力者、超自然生靈、與主流觀念相悖的戀愛或婚姻、特殊際遇、趕考等方面。這些母題涵蓋了儒、道、釋三方面元素,且往往并非孤立存在,而是在一部作品當中共同表達。整體而言,唐傳奇作品當中普遍存在儒、道、釋三家的共同作用。
盡管傳奇小說本身處在唐代并非被主流社會所認可的傳統(tǒng)文學形式,但絕大多數(shù)唐傳奇作者并未背叛儒家體系,甚至主動迎合儒家觀念統(tǒng)治下的社會體制。其中最典型的即考生趕考元素。趕考元素通常出現(xiàn)在愛情或婚姻題材小說中,如《鶯鶯傳》即平民張生與上層社會千金小姐崔鶯鶯違背禮法私訂終身的故事;而在另一類作品中,雙方身份對調為世家子弟與妓女的戀愛。無論雙方身份如何設定,這些故事都未突破“郎才女貌”模式,女性被強調外表而男性被賦予“光耀門楣”使命。此時對男性角色而言,婚姻或愛情以及自身面對的科舉考試之間的矛盾,就成為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主要矛盾。
在儒家觀點當中,男性往往被鼓勵追求功名,而女性則通常被視為男性的附屬品。在唐傳奇當中,這種觀念同樣被承認甚至認同。無論是對崔鶯鶯始亂終棄的張生,還是離開霍小玉后另娶他人的李益,都是迎合了儒家傳統(tǒng)價值觀念,并為主流價值觀念所認同。
唐傳奇中另一帶有顯著儒家色彩的元素即“忠義”觀念。其內涵是儒家所提倡之等級制度下,“臣”對“君”的膜拜與服從,在唐傳奇小說當中則推廣至一切依附者對被依附勢力的效忠。這一點,即使身懷絕技的俠客高手也未能免俗,甚至更加自覺維護這種體制,如李靖投奔并輔佐被視為“真命天子”的李世民;又如女俠聶隱娘對割據(jù)勢力首領的維護等等。
道家元素體現(xiàn)在唐傳奇當中,也占據(jù)相當重要的位置。在唐傳奇故事當中,有相當一部分之中都包含求仙訪道題材,或主角以修仙遁世為結局。以表現(xiàn)道教神仙奇異事跡的作品為主要目的和線索的作品有《十二真君傳》和《八仙傳》,而包含道教元素或引入道家觀念的作品則更多。如認同甚至宣揚儒家觀念的《聶隱娘》、《虬髯客》等故事,同樣也是典型的道家題材作品,甚至大部分設定都建立在道家體系的基礎之上。
值得一提的是,道家和儒家元素的關系并非一成不變。如《柳毅傳》或《虬髯客》中,兩者相互支持、相互維護,而在以《南柯太守傳》為典型的道家法術題材故事中,連著則處于不同立場,道家一方常會對儒家一方表示冷漠,這一現(xiàn)象,不排除與作者自身經歷科舉失敗后對科舉制度產生厭倦情緒有關。
唐代中期武周崇佛,一部分與武則天自身偏好有關,另一方面,不可否認其存在通過揚佛抑道以達到削弱李氏政權影響、鞏固自身統(tǒng)治的政治考量。然無論如何,武則天崇佛行為在客觀上促進了佛教文化與釋家思想在唐代擴散與發(fā)展。這一現(xiàn)實投射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不僅表現(xiàn)在禪詩流行與“詩僧”群體影響擴大,也同樣使釋家元素在唐傳奇中得以表達。
傳奇小說中所表達的釋家觀念往往具有相當?shù)氖浪仔裕┤缱罨镜囊蚬喕?、生死報應等等。這些并不能夠代表佛教的全部內涵,但卻是佛教在本土化、世俗化后最為常見的表達方式。如《前定錄》自序謂人之壽命富貴皆由命定,即是這種世俗佛教在民間被普遍認同的核心觀念。唐傳奇作者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加入釋家元素,往往并非出自宗教目的,而是為維護彼時社會體制穩(wěn)定而服務,其寫作亦帶有教化意味,有勸導世人棄惡向善的積極目的,也有告誡人們要逆來順受、寄希望于“報應”與“來世”的消極目的。
二、唐傳奇作者及其創(chuàng)作動機
根據(jù)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唐傳奇作者的創(chuàng)作是一種主動的、有意識的小說創(chuàng)作。唐傳奇作者當中,可考計有四十八人。馮沅君曾在《唐代傳奇作者身份的估計》當中統(tǒng)計其出身而有結論如下:“在這四十八人中,卻知其舉進士的十五人,舉明經的一人,擢制科的一人,應進士試而落第的一人,因其為翰林學士或校書郎遂推想他們可能是進士或制科出身的三人。其余二十七人里,二十四人因行事難詳,不知他們是否曾應科舉。行事可考而無科名的只有三人?!?/p>
這一考證結果表明,唐傳奇作者普遍隸屬于儒家體制之內。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儒家體制內群體平均生活水平較高,就使這個群體更容易支付小說創(chuàng)作的物質與時間成本;與此同時,體制內文人群體較之體制外群體平均具有更高文字造詣,因此唐傳奇作者多進士成為必然結果。
作為一種在相當長的一段歷史時期都相當受到輕視乃至蔑視的文學形式,唐代傳奇小說能夠興起,無疑需要其作者有相當強烈且特殊的動機。事實上,唐代科舉制度下,盛行的“行卷”“溫卷”之風盛行,即使得更多的文人士子為了考取功名而進行傳奇寫作,是造就了唐傳奇作者群體主要由進士組成的重要原因;而唐代重史的文化氛圍下,文人普遍有史官情結,傳奇作者中有相當數(shù)量的人曾有編撰歷史的經歷。
由唐傳奇故事情節(jié)、主題以及作者身份可知,唐傳奇創(chuàng)作動機以娛己娛人、炫耀文采、抒發(fā)不平、教化世人等方面最為典型。一部分作者純粹為消遣娛樂而進行創(chuàng)作,因此其作品較少帶有明確目的性;相比之下,為博得上位者賞識而創(chuàng)作的一部分作品則更多地寄托了作者期望,且通常更多對文字的有意雕琢和對情節(jié)的奇崛設定。
文學作品是一個時代當中作者思想觀念之表達,也是社會實際現(xiàn)狀的投射與反應。在儒家話語權主導下,釋家與道家保留自身理論內核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迎合了儒家觀念與價值評判標準,并以此向儒家體系形成反饋,使自身被儒家體系作為補充和輔助工具納入主流意識形態(tài)當中。盡管未必所有作者對儒家體制都持絕對認同態(tài)度,但所有唐傳奇在對儒家觀念進行呈現(xiàn)時,都如實反映出了儒家思想體系在現(xiàn)實社會中的實際統(tǒng)治地位。在此基礎上,唐傳奇對儒家“正統(tǒng)”觀念內核,依舊是承認的。
除了對儒家觀念體系進行直接呈現(xiàn),一部分唐傳奇的創(chuàng)作動機雖非對儒家直接的宣揚和表現(xiàn),卻通過道家或釋家的元素,從側面對儒家政權體系進行維護,或對可能存在的反對聲音進行調和。此類現(xiàn)象往往與超能力、超現(xiàn)實際遇一類母題伴隨出現(xiàn),而這一部分作者雖然本身可能沒有直接表現(xiàn)出對儒家體制的擁護,但卻并不否認儒家體制存在的合法性。
三、唐傳奇創(chuàng)作折射出的三家合一
在中國古代傳統(tǒng)社會之中,儒、釋、道三家或因統(tǒng)治需要而各有消長,但總體來說,可以將之視為傳統(tǒng)中原王朝政權在精神層面的三大支柱。從表面看來,儒家學說是支持和維護封建政權統(tǒng)治的核心理論,然而在實際的中原傳統(tǒng)社會政治架構體系當中,道家和釋家作為儒家的補充與支持,同樣起到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唐傳奇當中儒、釋、道三家元素普遍呈現(xiàn)共存現(xiàn)象。盡管表述側重或有不同,但整體而言,小說中的宗教元素,本質上仍服務于儒家內核的社會模式。如《虬髯客傳》中,隱士、神仙的出現(xiàn)和行為,依舊是為以儒家模式維持社會運轉;又譬如《聶隱娘》,具有道家身份和技能的聶隱娘選擇成為割據(jù)勢力首領的保鏢,同樣也是基于儒家世界觀的一種選擇。作為社會游戲規(guī)則的制定者,儒家以自身規(guī)則對人與事物進行審視與評價。因此,從唐傳奇故事亦可窺知,儒家的作用即對體制內或準備進入體制的人們進行制約和價值評判。
盡管存在既定的運行模式和評判規(guī)則,也并非所有個體都服從體制內的約束。這一事實同樣在唐傳奇故事當中有所體現(xiàn)。故事中存在一些游離于體系之外的神仙,盡管不受儒家體制約束,但同時也被邊緣化,對體制內不產生影響,也不具有話語權。這一現(xiàn)象體現(xiàn)出,道家的作用往往表現(xiàn)在對體制外者或曰“體制異議者”進行放逐。而人們對這些體制外的神仙,則是繞過了儒家體系的評判準繩,以另一套標準即道家的觀念進行定位,在認同其宗教地位同時,也將之放逐到儒家社會的政治權力核心以外。
相比之下,釋家不爭取體制的認可并以體制標準進行自我約束,也不無視體制,進行自我放逐。在傳統(tǒng)中原文化語境下,釋家實際上是一種被動激發(fā)的思想體系。佛教的影響幫助人們以較為平和的心態(tài)面對逆境,更多地選擇隨遇而安而非激烈抗爭。無論因看破紅塵而隱世出家還是因郁不得志而避世求佛,其實質都是在無法獲得儒家評判體系認可時所選擇的一種逃避手段。由此可見,在傳統(tǒng)的中原文化體系當中,釋家扮演的角色是對利益受損者進行安撫。
綜上,盡管唐傳奇當中的奇幻色彩導致其中道家與釋家元素在一定程度上隱藏了儒家思想所固有的思想觀念,但并未否認中國傳統(tǒng)封建社會的主流政治理念是立足于儒家思想基礎之上。在此前提下,儒道釋實際上在社會當中各有不可替代的分工。三者共同目標是維護政權穩(wěn)定,鞏固原有金字塔式社會構象。這種現(xiàn)象,同樣與唐傳奇作者群體普遍具有體制內身份這一事實不無關聯(lián)。因此唐傳奇的作者群體在創(chuàng)作當中所體現(xiàn)出的,恰恰是儒道釋三家在中國古代的政治社會當中,其目標殊途同歸,具有社會同功性這一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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