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散章

      2016-10-25 07:30:08端木賜
      美文 2016年9期

      端木賜

      北京,北京

      夏天病懨懨的,室內光線忽明忽暗。窗外一場雨連著一場雨,雨水越來越?jīng)坝?,似乎催促著秋天的腳步。我在單位二樓,昏昏欲睡,時而起身逡巡。有時候,我能感受到房子的幽閉,以及房子的恐懼。然而,我不可能代替房子去悲傷,因為我是房子的受害者。陰雨天兒,不開燈,醫(yī)院的走廊漆黑一條,像是一截曲折的腸管,消化著靜默的時光。八點鐘,穿藍衣服的阿姨開始拖地。我的鞋底有泥,走到哪里都是腳印。我說不好意思。她笑著說沒關系。她停下來,看著我走過去,再等我走回來。她總是重復這樣的等待,不厭其煩地彎腰與直立。我覺得她只是無力發(fā)脾氣而已。很多時候,我們都是一樣的謙卑。

      我去打開水,聽見頭頂處下水道的聲音。三樓是職工宿舍,電吹風連著水池上面的插座,有人在吹頭發(fā)。只有女人才吹頭發(fā),把大量的時間用來梳洗。廁所旁是飲水機,電子屏上顯示著日歷和水溫。時間是錯的,水溫也值得懷疑。飲水機和馬桶共用一個水源。水流通過細細的膠皮管,穿越墻壁和機器,被過濾和加熱。一按開關,水就落下來。茶杯具有記憶,取決于殘余。陳皮、茉莉花茶、奶粉、檸檬片、大麥茶、咖啡。我的辦公桌不大,卻能找到這些所有。我像是老人一樣,喝茶喜靜,無法離開巢穴。

      有時候,我覺得是房子妒忌我,羨慕這兩條腿,所以要困住我。事實證明,腿越多的動物,越是張牙舞爪,活得瀟灑。與此同時,我卻嫉妒那些長著翅膀的家伙,它們總是在頭頂起起落落,炫耀漂亮的羽毛。不久前,我還在房子里抓住一只麻雀。它找不到出口,四處逃竄,被我逼迫在角落擒獲。只要我攥緊拳頭,就可以輕易送它往生。還好,我遏制了邪惡的念頭,放它于天空。飛翔是有重量的。呼吸是有節(jié)律的。夏天是不安分的。我的內心有一道聲音,像一粒種子,即將破土而出。這個夏天在破裂,它并不是好的溫床。

      在辦公室,我會換舒適的鞋子。我有很多雙鞋,拖鞋、運動鞋、老北京布鞋。我喜歡老北京布鞋,平日可以趿拉著。牛筋底比千層底好,下雨天不會打滑。我開空調,開了又關,關了又開。我不在乎費電,也不在乎機器的壽命。這世界上沒有一件衣服穿著正合身,也沒有一個溫度讓我感到融洽。當然,這一切都是我的問題。長久以來,我逆流生長,內心敏感。一雙舒服的鞋子或可給我慰藉。

      周末值班,領導不在,不用忍受頤指氣使。無聊的事物總是格外精彩,也讓我產(chǎn)生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聽說有一種螞蟻,叫做子彈蟻,被它叮咬后,會產(chǎn)生像子彈射穿一樣的疼痛,可以持續(xù)24小時,甚至更久,但不會留下永久性損傷。在亞馬遜雨林部落,男孩的成人禮就是要忍受子彈蟻的叮咬。我在視頻中看到,一個男人把手伸進滿是螞蟻的袋子,接連發(fā)出慘烈的叫聲。這聲音仿佛是興奮劑,把我喚醒。在這樣沉悶的上午,如果給我這樣一只螞蟻,我或許也會嘗試一下吧。為什么要拒絕?我既沒有被螞蟻咬過,也沒有被子彈射中過。人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這一刻,我決定背叛自己的身體。

      桌下的蚊蟲鬼鬼祟祟。我想試著不去抓撓皮膚,因為越是抓撓越瘙癢。如果咬牙忍住,過一會兒,就似乎什么也沒發(fā)生過。我產(chǎn)生了一些麻木的感情。我想觀察一只蚊子如何把它的口器,刺入我的皮膚,殷紅的血液沿著管道,去往另一個容器。有些容器是活的,有些容器已死。生命只不過是容器的套疊。下水道堵了,有一股惡臭徘徊。這天,有人打開地漏,用止血鉗一點點往外掏,掏出像墨汁一樣的污穢之物,以及一副麻雀的骸骨。一只迷失的麻雀,膽小怯懦,藏在暗無天日的下水道中死去。我想到那只被我放生的麻雀。不在此處,又在彼處,迷失以及死亡。

      晚上值班,同事叫我下館子。村邊最多的就是類似的小飯館,一個掌柜兼?zhèn)鞑藛T,一個后廚,就可以撐起一家店面。有的飯館毫不忌諱,隔壁就是花圈店,門口還立著石板,上面寫著“刻碑”。吃的人也不忌諱,飯館的名字叫骨頭館兒。骨頭館兒實際上是沒有招牌的,就是灰色的水泥墻,門口還掛著塑料簾子,進出皆是??汀9穷^館兒有些特色菜,棒骨、牛肉或者牛筋,提前燉好煨著。火不滅,就要一直往鍋里添水。客人來了,我們常常是第一桌。隨后,開了空調,屋子里就逐漸熱鬧起來。在鄉(xiāng)下,似乎吃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吃飯成了某種消遣。

      有時候坐在飯館里,我會預感到建英的到來?;蛘?,有時候一進門,建英就恰好在那里。他坐在角落,像是一座荒涼的山。建英是我的同事,東北人,單身已久,獨來獨往,在醫(yī)院里住宿多年。我知道,他應該是樂于見到我們的。我們三四個人,算是小團體,輪流請客。建英瞧見了,會悶頭一笑,端著他的菜盤和面條坐過來,賬當然也算在了我們頭上。他喜歡吃面條,砂鍋刀削面。他吃飯的時候埋著頭,幾乎不參加話題討論。他像是一塊烏云,投影在所有人身上。還有些時候,我們在去餐館兒的路上看到建英,為了避開他,索性選擇了相反的方向。他的背影完美地消隱在夕陽中。

      街邊有些飯館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營業(yè)與否全憑心情?;蛘唢堭^突然鎖了門,以為老板只不過是回趟老家,過些日子還會回來,可是后來就再也沒了動靜。我想,大概是老板賺夠了銀子,回去另謀它途了。即便是郊區(qū)的村子里,做生意的也多是外地人。現(xiàn)在想來,我們何必在此苦苦掙扎,沾過這一星半點的皇城貴氣,功成身退也罷。當然,還有些飯館,久而久之開成了有口皆碑的老店。

      還有些時候,我們會叫外賣。值班大夫攢在一起,熱鬧非凡。當然,建英并不在此列。時間久了,有些人可以把菜譜倒背如流。小館的老板也熟門熟路,可以送貨上門。值班室不夠寬敞,把長桌拉到中央,所有人都站著吃,站著還是有些擁擠。有時候點了魚,餐館沒法打包。老板說,這大盤子你們收好,下次點餐再來取。醫(yī)院沒有腿,永遠也跑不了,飯館老板很放心。傍晚,我透過值班室的玻璃,看見建英出了院子,不久后又回來。他吃飽喝足,神情格外柔和。我只是希望他低著頭,沒有把目光射向這間屋子。就算他看到了這歡鬧的景象,又能如何?如果我是他,或許還會加快腳步,生怕被人捕捉到。有時候,我害怕自己有一天,會變得和他一樣。

      其實醫(yī)院食堂是有晚餐供應的。廚房有兩位大師傅,負責職工一日三餐。起初,晚餐有炒餅、炒飯、面條、包子之類,花樣不多,但有所變化。餡食大多是院長值班時才有的,很多人吃不到,但偏偏院長不愛吃,索性也沒了。再后來,為了圖方便,食堂幾乎只供應面條。我很少在單位食堂打晚飯,據(jù)說面條很難吃,難吃到了一定境界。有一天,我決定嘗嘗。大師傅卻對我說,晚上只有你一人訂飯,還吃嗎?言外之意就是,你別吃了,我好提前下班。連食堂大師傅都在混日子。我把憤怒的情緒隱藏起來,笑著回答她說,那就不吃了。

      后來,我還是吃到了大師傅的面條。為了不讓面條坨掉,她選用了面疙瘩,撈出來滿滿一盆。面疙瘩水水的,再加上兩大勺西紅柿雞蛋鹵,吃起來咸得要命。我終于體會到,就算是面條這種簡單的食物,也能令人為難。食品安全是廚房的第一準則,其實口味并不重要。聽說大師傅做飯,從來不用姜,只是偶爾會用些蒜頭,能將就便將就。

      北京的夏天是濕潤的,至少我這樣以為。那些潮濕的氣體灌在身體里,像水銀一樣。我的時間都用在了工作和交通工具上。其實很多時候,我更愿意躲在家里。公寓里面是中央空調,頗為費電,但是涼得快。周末的時候,臟衣服、臭襪子堆得到處都是。APP上的外賣花樣百出,可以送到家里來。餐后,我把食盒以及一次性筷子,用塑料袋包好,擺在屋外門邊上。偶爾迫不得已要出門,常常忘記剃須。電梯里有撲鼻的狗的味道,偶爾還有屎尿。樓下的芭蕉快長到一人高,葉子肥大,綠如翡翠。這個季節(jié)比想象中要沉悶許多。

      幾個在北京的老同學,熟絡起來。先是老田買了小平米的二手房,落了戶,在北京有了落腳的地方。方寸之間也是獨立,像是移植的草木,煥發(fā)出生機。我們終于有了根據(jù)地,同志們勢必要趁機增進革命情感。麻將桌是一定要有的。美食與電影也是要有的。我和老田很近,兩站地鐵的距離。晚上下班或湊在一塊兒,看個電影、吃個火鍋,也是很好的放松。老韓要遠上很多。但城市交通呈現(xiàn)出的壓迫,并沒有阻止我們周末小聚。再次坐在一起,談笑風生,各自消失的一些年,并不是空白,全部透露于眉眼之間。讀書時,熟悉的那一部分被保留,自戀的依舊自戀,悲觀的依舊悲觀。老韓不再隨身攜帶小鏡子,但總覺得他一抬頭、一挑眉,都那般得意。但又不得不說,十年時光,每個人身上都發(fā)生了不可言喻的改變。體型的改變,神態(tài)的改變,說話腔調的改變。這些改變讓我覺得陌生,但這種陌生感又像是花崗巖,讓一個人變得穩(wěn)固和可靠。

      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只是喝酒,并談論未來。未來像是黑夜中的大海,我們都是撒網(wǎng)的捕魚人。隱隱約約有燈塔,傳來微弱的燈火。二十五六歲的小伙子,似乎只能夠談論未來。那些不確定的假想,仿佛是硬糖,被物質化,被一絲一絲吞咽下,最后只剩下舌尖上的一點甜。除此之外,毫無殘留。但是好在,我們可以相聚。而這樣的相聚是難能可貴的,我不知道還能維持多久。我想到生命自由之可貴。我想到每個人都是背著石頭行走,摸著石頭過河,這片土地似乎無形中給了我們使命感。

      好在樓下的燒烤攤給了這個夏天以慰藉。每一次在飯桌上,我們都會不約而同談起K。我把他當做朋友。我曾見識過他生活的坎坷。如今,有人說他在傳銷組織。我半信半疑,疑點在于他活動并不受限,過節(jié)??梢曰乩霞?。微信朋友圈里,除了成功學和心靈雞湯,偶爾也見他發(fā)照片。他黑了也胖了,有時候似在海邊度假,身邊有個女孩子,兩人甚是親密,似乎過得很好。不知不覺,我對他既擔心又疏離。偶爾接到他的電話,叫我去他那兒做客,我都五味陳雜。直到有一天,真的有人說被K騙了錢,還貼出了銀行賬單。我有些悵然若失。我知道,沒有人會成為他的救贖,他只會一條道走到黑。

      說起來,北京哥兒幾個是幸運的。我在事業(yè)單位,老韓在國企。老田從央企辭職,做了叫苦連天命比紙薄的程序員。這也意味著某種形式的解脫。他說以前在外搞工程,枯燥乏味不說,偷工減料不說,擔驚受怕不說,吃喝嫖賭抽,差一點就五毒俱全。浸染的力量是可怕的,每個人都將被同化。同樣的,脫離體制,高呼萬歲,似乎也成了我的終極目標。但這件事一旦猶豫,就成了剝洋蔥,辛辣撲鼻,淚眼朦朧。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層一層剝下去,本以為能夠見到真相。但是,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都是患得患失又沒有方向感的人。洋蔥是空心的。

      我在家種了些花草,與我為伴。我只是以為,植物比人好打交道。其實,我并不熟悉這些植物的習性,我能做到的,大概只有勤澆水而已。它們中的一些,我至今都叫不出名字。我以主人自居,以為掌控著生死的權利。

      客廳中,不同的葉片染著不同的碧翠。不經(jīng)意遇見,都是美好的。如果再有些香氣彌散,空氣也飽滿起來。起初,我把植物當做擺設。直到泥土變得干涸蒼白,葉子發(fā)黃,我才感受到它們的訴求。它們嗷嗷待哺,需要悉心喂養(yǎng)。從另一方面來看,這些植物也是我的高級囚犯,那些優(yōu)雅的白瓷花盆,就像是一間間牢房。

      最柔弱的一盆是茶花。它結了許多花骨朵,暗含絲絲紅粉,像是顆顆攥緊的拳頭,絲毫不見松懈。我盡力去善待它,甚至討好它,澆灌的水是晾曬過的,甚至每天都挪動它,讓它感受到陽光的不同。我總以為植物比人類更懂得生存之道,然而一旦與人為伴,也往往意味著與死亡為伍。我在植物身上看到了反抗。當我把愛不斷灌注到它身上時,它卻更加肆無忌憚去傷害我。每一片葉子都墜地有聲,聲聲入耳,似乎在嘲諷我。于是我恨恨地說一聲,去死吧。它似乎聽懂了,迅速走向毀滅。然而,我并不知道自己錯在了哪里?

      那盆蘆薈因水患而死。我固執(zhí)地以為,一周兩杯水是合適的,這株肥厚的蘆薈,突然就發(fā)黑腐爛,讓我驚慌失措。蘆薈開始散發(fā)出一股乳油味,有些刺鼻,這種味道接近于死亡。有一瞬間,我徹底惱怒了,將它連根拔起,丟在垃圾袋中。植物的死亡,得以讓我給另外一些綠植更換寬敞的牢房。我用蘆薈的花盆,栽下了我的菠蘿。是的,我種了一株菠蘿,用頂芽培植的。它雖然生長緩慢,但是足夠孤僻,葉子細長,布滿干澀的鋸齒,不肯與人為善。我給它預留了足夠的空間,希望它日益膨脹,有一天可以開花結果。我開始學著區(qū)分木本和草本,我要判斷哪些植物可以長久存活,甚至年年開花。

      我有兩只花瓶,頸部狹長,晶瑩剔透,注入清水,一只放了富貴竹,另外一只,用來盛放鮮花。百合、紫羅蘭、葵花、茶花、玫瑰,十五元一束。如此嬌媚的鮮花,讓我感到妒忌?;ㄩ_半夏,我自欺欺人,讓它們用本能,完成最后的盛放。兩只花瓶呈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狀態(tài)。富貴竹是有根須的,瓶子里的水漸少,再注入一些即可。但這些鮮花需要天天換水,不然就會發(fā)出惡臭。

      我聽說,有人給植物喂魚。大概就是動物的一部分,被埋在土壤中,可以轉化為植物的養(yǎng)料。甚至于,一株龐大的植物可以發(fā)狂,殺死周圍的植物。原來植物界也充滿了競爭與陰謀。我看到了植物中人性的那一部分,而這種謀殺似乎毫無罪惡可言。我會想,如果遇見一棵植物,它擁有一顆狂野之心,我或許甘愿做它的侍臣,讓它把我吞沒。其實,我也只不過是一株會行走的秧苗罷了。

      屋子里的植物長期困惑,早已失去了野心。而它們的死亡終將是對我最大的褻瀆?;蛘哒f,這是一種預兆,也是一種懲罰。在無法控制的死亡面前,我開始審讀自己。只是,這個夏天讓我變得愈發(fā)慵懶,關于植物,我開始相信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在我看來,有人照料,似乎沒有什么不好。我想不明白,它們到底想要什么?四季是輪回,晝夜是輪回,一條路也是輪回。如果一輩子只有一個夏天,那么我會不會去留戀?

      下班如同鳥獸四散。一陣風把夏天吹散,在人群里散開漣漪,頭頂上的鳥群慌亂離開。我在人群里尋找著什么,比如一段反復加強的記憶片段。空氣傳來一些微小的摩擦,如大漠黃沙的吟唱。地鐵口拉二胡的盲老漢沒來,少了唱念的獨白。相同的位置,趴著一個赤膊的男人,他的胸口貼緊地面,用肩胛骨隆起兩座荒涼的沙丘。一旁,寵物兔在籠中吃草,草香四溢,吸引了美腿停歇。姑娘用蔥白般的手指提起籠子,甩動裙擺翩躚離開。我淺顯的目光再次被一些明亮的身體和曲線吸引。一些塑封膠袋的掛件,里面是紅色的小魚。我始終不敢靠近這些魚類,它們游蕩的時候,我聽到了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響曲》。我凝聚所有的力量去注視,如果目光是釘子,那么我想要戳穿這些密不透風的袋子。我抿著干癟的嘴唇,我想要讓太陽加速死亡的進程。那些紅色如綢的身體,是夢境中反復糾纏的愛欲,困在無限的光明中。有一刻我以為它們就要破碎,但是卻沒有。云層因為風的涌動變幻了模樣。噼啪——下雨了——

      雨絲里有些涼的浸潤,我像是觸摸了一塊石頭、一根竹子、或是一片冰,這令我肅然起敬。涼是另一種生命的悸動,它加速了鏡頭中事物的消隱,等我一回頭,一些人、一些物,就仿若人間蒸發(fā)。等我再去尋找蹤跡,雨水已經(jīng)開始吟唱,地面以一種毀滅的方式改變固有的顏色。還好我的書包里有雨傘,這令我感到稍許心安。在轟隆隆的雷聲里,雨水漸大,可我想,打傘的時機一定要掌握好。

      我絕不會做第一個打傘的人。

      我在雨水中走得極慢,我慢得與整個世界格格不入。汽車的鳴笛聲刺耳,輪子濺起巨大的水花??墒俏覠o動于衷,沒有什么可以阻止我按照預定的軌跡行走。我愿意和一個落荒而逃的男人分享一半雨傘,可是他斷然拒絕了我,然后消失得更加迅速??粗h去的方向,我感到有些失落。然后突然意識到,我正在回家的路上。

      這就是我反復的日常中,一個倦歸的傍晚。

      我站在通惠河邊上感受河水的力量,水線正因為一場大雨漲到高處。湍急的水流讓我看不到魚在水面呼吸后留下的波紋,只剩下洶涌渾濁的流動。一陣風襲來,正堵住我的嘴巴,不讓我說話。

      河岸上的垂釣者不見了,來了一群捕撈者。他們比前者更加瘋狂,沿著河岸一路奔跑,一邊用竹竿在水里搖動。每當他們把竹竿用力甩上岸,網(wǎng)兜里就掉出活生生的魚來。

      啪——真是無比喜悅的墜落。

      河水不斷向東,再向東。

      可即便如此,波瀾中還是有一些永恒的平靜,至少藏在我心里。

      淮海中路或武康路

      我住在南鷹飯店,一間二十五年的老店,其間不知它翻新過幾次。出租車師傅說,很久沒有載客人來南鷹飯店了。好在輕車熟路,實際并不難尋。我住在大概十二層樓的位置,或許也沒有那么高。連日來奔波在幾個城市之間,相似的標間和擺設讓我有些精神恍惚。

      第一晚,南鷹飯店。我用過一塊毛巾、一雙紙拖鞋,并在床頭柜上留下了些餅干屑,故意制造出一些雜亂的痕跡。午夜時分酒醒,口渴,渾身燥熱,我推開窗子,留出一條很小的縫隙。上海的天氣預報,這幾日有陣雨。很久沒有在冬天遇見雨水了。為了醞釀睡意,我看完一整集紀錄片,片子講述了一些學者如何追蹤糞便和腳印,探尋雪豹的蹤跡。直到清晨,屋里才有了些牽強的涼意。

      第二日,傍晚歸來。一切都恢復了原狀,窗子被關得嚴嚴實實,連被子的褶皺都消失不見。對此,我有些憤懣不滿。傍晚的街道里,晝伏夜出的事物漸次蘇醒。月亮,樹木,老鼠,貓頭鷹,以及死去的人。靈魂出現(xiàn)在曾經(jīng)的故事里,不斷重復上演。寂靜中,我的心緒翻涌,鳥雀成群地飛過屋頂。我的窗子背對街巷,視野并不寬闊,僻靜中幾乎只剩下風雨聲。窗子下面是玻璃房西餐廳,屋子里面黑黢黢一片。玻璃房外的臺子上,依稀可以看見些花盆,栽著一簇簇藍色的花兒,在微風中輕輕搖晃。

      如果說,南鷹飯店里還有些深刻的事物,大概就是一進旋轉門,見到大廳里的那些紅色的熱帶魚。燈光恍惚,些許沉悶。很長時間過去,都沒有辦理入住的客人。玻璃缸里透著一團光,像是蘇打水冒著氣泡。十幾條魚,或者幾十條魚,搖晃著裙擺,落葉般無序紛飛。如果是秋天,風總是喜歡做這樣無趣的游戲,帶著樹葉去往沒有意義的角落,再吹散,再走遠。連續(xù)復雜的運動闡釋了一個永恒的主題。

      我可以花很長的時間,觀察魚類游動的軌跡。據(jù)說人在極度無聊的時候,會產(chǎn)生強烈而詭異的幻覺。這大概是機體的自我保護,注意力土崩瓦解,另一個世界中,太陽緩緩升起,建筑從虛土中生長而出,神靈端坐于王座之上,他的喉嚨里發(fā)出灼灼之音。魚類游弋的過程,就是時間的破裂與重塑。再這樣下去,我大概會被幻覺所吞沒。

      我還是決定出去轉轉,這樣可以紓解慌亂的情緒。南鷹飯店門前是淮海中路。我對這兒一無所知,以致于我像是一個怪物。當然,這種疑慮大可不必。我想,就這樣順著淮海中路往下走,等下原路返回就好。手機沒電了。沒有通訊設備,害怕迷路的我不敢走遠。天空還是要下雨的,地面和空氣都是濕潤的。我?guī)Я税延陚?。前不久許是來過一陣風,下過一陣雨的。風走了,雨也就停了。這雨可大可小,一陣小風,就卷起一陣小雨。一陣大風,就兜下一陣大雨。風雨過后,行人稀少,只留下一片灰蒙蒙的街景。其實這種灰頗有幾分精致。灰的天空下,房子斜斜的,投下一片灰的影子。一只灰貓從黑暗處到我面前,輕身跳入到街景里,又像是一個水花忽然不見。而我,就是那顆炸開水花的石子。所有的事物,都跳入到這樣一片青灰中,陷入到一陣潮濕的氣味里無法自拔。

      似乎除了梧桐樹,我找不到一絲似曾相識的感覺。而我,是街上少有的粗糲男人,粗糙得到處都是棱角,需要慢慢被打磨。尤其是下巴上那些冒尖的胡須,顯得格外不修邊幅。街邊有咖啡屋,店面小而狹長,穿職業(yè)套裝的男女湊在一起,細語呢喃低著頭。平日里,我身邊并沒有穿套裝的人,過于正式的穿著,會讓人顯得另類。走在淮海路上,我穿著薄的迷彩羽絨外套,為南方的冬天而備,里面是一件黑色運動服,再里面是一件黑色打底衫。寬松肥大的NIKE運動褲也是黑色的。這身行頭幾乎伴隨我度過整個冬天,在北京的街頭再平常不過,扎入人海里激不起一個浪花。但是在這里,這身衣服卻有些不倫不類。我腦海中的上海圖景,似乎發(fā)生了改變。

      空氣突然變得清脆。很多年前的畫面,被燒成了陶瓷,猛地墜落碎裂,成了一片片小小的鏡子,折射出那時的天空。依稀記得上海這座城市里,生長著許多梧桐,但遠沒有眼前的這般茂密。這種茂密,是我從光禿禿的枝條中猜測而來的。一種樹木聚集,不管是人的偏愛,還是土地的偏愛,一定有它的原因。上海的冬日更接近北方入秋的景象。大多數(shù)草木還維持著生機,只有梧桐幾乎落盡了所有的葉子。若是在盛夏時節(jié),眼前的景象該是多么豐滿!梧桐的葉子會交織成綠色的穹頂,覆蓋整條小巷。一陣風吹來,緩緩行來一輛馬車。這讓我想到《午夜巴黎》,如果我也可以穿越時間,或許會有不錯的收獲。梧桐是一種光怪陸離的樹木,枝干上寫滿了扭曲,但這些彎曲又過于遒勁,仿佛直指人心。我伸出手,試著用手掌描繪梧桐的姿態(tài),那應該是骨折的手,手指全部斷掉了,就這樣硬生生地繼續(xù)生長著。于是乎,在這冷清的冬日夜晚,我的心中竟然生出了幾分力量。樹木沿著道路行禮,很多年了,它們似乎一直在等待著什么。

      遠處走來一隊穿軍裝的男人。他們身姿筆挺地走來,又整齊劃一地消失在夜色里。難道夜里還要巡邏?他們從哪里來?要走到哪里去?這條街道似乎從一開始就透露出一種森嚴和古舊??粗麄冞h去的方向,不知怎的我就轉了彎兒,突然就見到了武康路的牌子?!拔淇德贰睅讉€字,讓我有些分神,也許是因為名字好聽,或者是在哪里聽到過。我是害怕岔路的,萬一迷了路,人生地不熟的,又不愿意開口詢問,或許又要我兜轉許久。但看到路邊都是洋房,在這樣閑適的夜晚里,不四處走走又著實可惜。

      我大概是到了曾經(jīng)的租界區(qū)。從淮海路與武康路的交界處開始,我?guī)缀鯊氐酌允?。武康大樓挨著黃興故居,一條路下去,越來越多的名字開始出現(xiàn)在金屬牌上。墻壁上寫著字,唐紹儀舊居,周作民舊居,鄭洞國舊居,孫道臨舊居等等。其實,我很難把這些名字聯(lián)系到一起,他們交錯在時空里,讓故事變得錯綜復雜。他們之中的一些,或是舊相識,或是未曾謀面。但在時間里,他們成了永久的鄰居。夜色里的建筑都是相似的,不管是西班牙風格還是英國花園式住宅,全部大門緊鎖,無法讓我看到里面的世界。它們都是封閉的,自成體系,不愿被打擾。但在一些房子里,還是有光亮透出來。一些蛛絲馬跡令我篤信,建筑中應該藏著不少住戶,他們是老上海人,是這些顯耀名字的后裔,身上秉承著所有老上海人的講究。依稀在某個洋房門口,我見到了站崗的冷峻男人。他穿著深色的長款棉服,像一棵沉默挺拔的樹。我不知道他還要站多久,或者要到天亮?或者下一個輪回。

      武康路并不長,但卻異常深邃。順著那些名字行走,于是時間變得很慢。我也不知道怎的一抬頭,就見到了巴金故居。吸引我駐留的,是“巴金”這個名字。我不知道這樣一幢房子,白日里是否會對行人開放。我更不知道這些游人,是否會打擾了靈魂的安息。此時此刻,一扇黝黑的大鐵門,觸摸起來還帶有雨水的清寒。一瞬間,它突然變得很寬很高很沉,它不再輕易打開,也不再輕易關上。它的開闔變得沒有情感,也沒有緣由。從此烙下的“巴金故居”四個字,更像是一個符號,種在了巷子里。當然,這也讓我產(chǎn)生了很多不切實際的幻想。也許,我也能夠做他的客人,不是房子的客人,而是主人的客人。他親手種下的花兒依舊年年盛開,不知道花園的籬笆是否還在。聽說院子里有兩棵廣玉蘭,這花開得碩大,葉子肥厚,又耐得寒。誰還能嗅得到那花香呢?但時間過去,再也沒有那時候的香甜了。巴金的雕像大概也在院子里。所有的名人故居里,都少不了這樣的一尊雕塑,黑黝黝的石頭,骨感而嚴肅。

      一陣風帶來一陣雨,我不知道自己會走到哪里。到返程的時間了。如果我真的丟失了回去的路,那就徹底迷失吧。靜靜地我望著,實在分不出真假,我越往真里想,越覺得是假。一座城市,一條街道,變成了凝聚的意象,就像一些石頭。它們與生命機體的不斷互動,表明巖石是生命移動中最慢的一種。我認識一個喜歡收藏石頭的人,他說每一塊石頭都有豐富的故事。哪怕是石頭,其中一些是相對不容易損毀的,還有一些鈣質的,是永遠在風化與消亡的。

      有人說,東方的城市猶如夢境,是因為事實上它先出現(xiàn)在夢境中,然后才用石頭建造而成。藝術工匠在塑造神像時,比如守護之神毗濕奴,他首先要研讀所有的經(jīng)文,在思想中產(chǎn)生這座神像的標準姿勢、姿態(tài)、比例等。然后靜下來,在心中逐個音節(jié)默念神的名字,如果幸運的話,神的形象會浮現(xiàn)在心靈之眼的面前,成為藝術的創(chuàng)作模型。夜晚里的武康路模糊不清,而明日天不亮,我就要離開這里。我依舊格格不入,像是一個流浪漢。但或許接下來我要做的,就是通過武康路的夢境,把這里重新構建起來。我不愿進那扇鐵門,更不愿看見那尊黑漆漆的雕塑。我更愿意,通過閱讀找到他的樣子。在《隨想錄》中找不到,那就往時光更深處行走。他在那時候的花園里,正等待午后陽光灑在身上,溫暖身體里的每一個細胞。沒有人可以輕易打擾。

      當我試圖回憶的時候,一顆子彈打在了我的腦袋上。高鐵像子彈一樣射穿空氣,日子像是一張薄紙驟然撕裂。我也像是一顆子彈,在溫潤的南方里,鉆出一個細長的孔洞。夜晚的燈光次第明亮,一條街鋪開在眼前。管中窺豹,所有柔軟的皮毛與優(yōu)雅的花紋都與我抵觸?;蛟S,我還會回來的。那時候,也許是雨后,或是傍晚的緣故,街道上人跡寥寥。我小心翼翼躲避積水,剛好走到武康路113號,再一抬頭,看見房子里走出了一個小老頭。我不小心撞到他的肩膀,剛要說抱歉,他看了我一眼,徑直要離去。

      我張口喊了一聲,巴金先生,請等等我。

      疏附县| 报价| 金华市| 客服| 平昌县| 道孚县| 子洲县| 安国市| 寿阳县| 尚志市| 澄迈县| 伊川县| 洪湖市| 高密市| 闽侯县| 常熟市| 张家口市| 平山县| 霞浦县| 普兰店市| 沧源| 浮山县| 和硕县| 乌拉特前旗| 宝坻区| 广饶县| 金山区| 池州市| 华宁县| 甘德县| 林西县| 滁州市| 龙门县| 楚雄市| 镇江市| 静安区| 济阳县| 麟游县| 武功县| 蛟河市| 托克逊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