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的葬禮

吊唁

“大多數(shù)作家的葬禮看上去都悄無聲息，他的葬禮像是一次例外?！?/p>

賈平凹穿著深藍色的襯衣，站在悼念人群第一排靠左的地方。身旁都是深色著裝的人。他們神情凝重地看著前方。陳忠實巨大的畫像懸掛在黑色的幕布里，仿佛陷入濃重的夜色。畫像里的陳忠實身著藍色的襯衣，同樣望著前方，面目安詳。他的遺體躺在畫像下的白色花叢中，稀疏而整齊的花白頭發(fā)枕著一本《白鹿原》，身上覆蓋著黨旗。

陳忠實活了74歲。他是在50歲的時候，有了用來墊棺材的枕頭。1992年完成《白鹿原》后，他再沒有出版過長篇小說。在中國文壇，尤其在陜西，作為《白鹿原》的作者，陳忠實有著足以與之匹配的身份。陜西在1980和90年代出現(xiàn)了一批享譽全國的作家，尤以路遙、陳忠實、賈平凹為代表。這個春天過后，只剩下賈平凹。

在西安鳳棲原的殯儀館里，許多人料想著賈平凹會上臺念悼詞，就像路遙去世的時候，陳忠實致悼詞那樣。1992年的路遙追悼會上，陳忠實念道：“我們不得不接受這樣的事實，無論這個事實多么殘酷以至至今仍不能被理智所接納，這就是：一顆璀璨的星從中國文學的天宇隕落了?！?/p>

此時，陜西省委宣傳部長梁桂走上臺去念悼詞：“優(yōu)秀的共產(chǎn)黨員……”遺體的一側，依次排列著國家領導人所送的花圈。

5月5日這個早晨之前，陜西省作協(xié)大院里，為陳忠實搭建的靈堂已經(jīng)接待前來悼念的人士近一個星期。大多數(shù)時候，院子里是寂靜的，麻雀在院子中間的噴水池上汲水。天氣燥熱，各種紙質(zhì)的紀念物紋絲不動，并沒有什么風。

陳忠實看上去并不喜歡待在這個院子里。2001年春節(jié)剛過，他在西安城里買了二十多袋無煙煤和食物，回到西蔣村祖居的老屋。

這些天，在西蔣村，有許多前來追尋陳忠實足跡的人。包括這個立著“陳忠實舊居”的院子。院子看上去是寥落的。當年陳忠實回到原下，一個人站在院子里，抽著雪茄?！霸律下聛砗涞娘L。從未有過的空曠。從未有過的空落。從未有過的空洞?！?/p>

白鹿原

春末的一個下午，我通過手機定位，找到了電子地圖上那個標著白鹿原的紅點。這恰好是一片麥地，青色的麥穗直直地立在塬上，麥地里散落著幾處墓碑，看上去有不少年月。天氣很熱，但過早到來的夏天里，并沒有蟲子的鳴叫。

一位姓韓的大娘獨自走過白鹿原，她是附近的村民。

“《白鹿原》這本書？”韓大娘感到疑惑，“沒有讀過。”

“白鹿原的景色好得很?！彼a充了一句。

從這片麥子地往東北方向走上幾里地，經(jīng)過白鹿超市，白鹿飯店……有一個剛開業(yè)不久的白鹿原民俗文化村。村口立著門樓，“仁義白鹿村”的旗幟高高地挑著，廁所的男女標識上分別寫著“黑娃”和“小娥”。這里有陜西和各地的小吃。秦腔在仿古的舞臺上唱著。

在這有些魔幻的場景里，我想起一位作家說過的話：強烈的想象能成為現(xiàn)實。白鹿原是陳忠實給陜西創(chuàng)立的logo。肖云儒認為，陳忠實就是一個logo。

“作為一個優(yōu)秀作家能夠成為文學的logo，已經(jīng)很不簡單了。如果你不但能夠成為文學和文學史上的一個標志，而且能夠成為一塊土地、文化的標志，這就更進一步了?！毙ぴ迫逭f。

陳忠實有一張手夾雪茄的照片非常出名?！拔鞑看箝_發(fā)”剛提出來的時候，肖云儒跟他說，這張照片可以做廣告：你要了解西部嗎？請看我的臉?！八哪樕喜皇菧羡挚v橫嗎？就像羅中立的油畫《父親》一樣?！?/p>

那張手夾雪茄的照片出現(xiàn)在許多地方，包括陜西省作協(xié)院子里。

演出的華陰老腔就是春晚上和譚維維合作的那一群人，也是在人藝版話劇《白鹿原》里出現(xiàn)的那一群人。他們敲打著板凳，急速地撥動琴弦，用喉嚨涌出的聲音唱著那曲經(jīng)典的《將令》?！皩⒘钜宦曊鹕酱ǎ伺录遵R上鞍，大小兒郎齊吶喊，催動人馬到陣前……”

“我剛才覺得自己沒法唱下去了?！睆埾裁裨谧鲄f(xié)食堂的桌上收拾樂器的時候，低聲地說。華陰老腔如今被許多人知道，陳忠實用了很多心。這幾位華陰的農(nóng)民剛才是流著淚走過來的。這是院子里那幾天最激越的時刻，卻透出更為深沉的悲傷。

“習焉不察、見慣不慣的慣性是一種可怕的力量，它可以摧毀人對事物的驚訝、新奇，也可以摧毀人的激動、痛苦、歡樂、幸福，甚至使人變得遲鈍、麻木、冷漠、冷酷。我對陳忠實就是這樣的。”文學評論家李星在多年前寫一篇關于陳忠實的文字時，感到難以下筆。

在李星眼里，陳忠實不光是一個能坐冷板凳的有沉靜之氣的作家，而且是一個能冷靜地把握環(huán)境的作家。柳青曾說，他最討厭身上有“燒布布味”的作家。陜西話說一個人有“燒布布味”，指的是這個人慌里慌張，靜不下來，稍遇挫折就灰心喪氣，稍有所得就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瓣愔覍嵣砩辖z毫沒有這樣的氣味，這是一種性格?！?/p>

農(nóng)民

作協(xié)的靈堂和追悼會現(xiàn)場，賈平凹的一舉一動都被相機所捕捉。在這期間，他很少說話，要說的話，也很短。紀念陳忠實的文章，他寫得也短，只有283個字。這讓他備受質(zhì)疑甚至攻擊。大家設想著他與陳忠實之間的關系。甚至賈平凹的新書《極花》在此時也招來了許多負面評論。

謝勇強是《華商報》跑了多年文化口的記者，他把這些事看在眼里?！斑@些幾十年都在一起競爭、成長的老弟兄之間，感情是復雜，也是真摯的。李星對我說，賈平凹在他家里吃攪團，作協(xié)的人都來要字，從門房到年輕的作家，賈平凹趴在地下寫了一上午。陳忠實也在他家吃攪團，一吃就是兩大碗。如今吃攪團的老弟兄少了一個，賈老師的寂寞，豈是那些等著看熱鬧的人所能懂得?！?/p>

肖云儒看了賈平凹《懷念陳忠實》一文，他認為賈是受到了佛家與道家思想的影響，在這個年齡對于生死問題也有自己的理解和認識。文中的那句“水流原在海，月落不離天”，來自《哭僧》，全詩為：“道力自超然，身亡同坐禪。水流元在海，月落不離天。溪白葬時雪，風香焚處煙。世人頻下淚，不見我?guī)熜??！?

“有些人炒作平凹和忠實怎么樣，都是小人之心。”肖云儒說，“路遙、陳忠實、賈平凹都是‘炸油條的，都飆著一股勁，這是正常的，飆著一股勁并不是橫向地毀壞別人，這是往前走，看誰走得快，是一種良性競爭。”

陜西省在改革開放之后的第一個文學社團就有陳忠實、賈平凹，肖云儒也是其中一員。肖云儒算年齡大的，四十多歲，其他人都是二三十歲。要給社團起名字，賈平凹想了個名字叫“群木”。“樹林里的木頭不要打橫岔，不要鬧不團結。你要往上長迎接陽光，迎接風。我們這個社團就是大家爭著往上。所以，我覺得路遙、賈平凹、陳忠實的關系就是在文學的道路上良性的、積極的、向上的競爭。這種勁兒正是陜西漢子的勁兒。”

路遙得茅盾文學獎那天，大家在新聞出版局開一個會，陳忠實、路遙在，賈平凹可能不在，肖云儒在，好多人都在?！拔覀兌歼€不知道路遙得獎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廣播了，結果出版社有個人就過來了：路遙，祝賀你啊，你得茅盾文學獎了！陳忠實那個表情就是愣一下，像是被電擊了一下，兩秒鐘以后才反應過來：祝賀你！他下決心就要回去寫小說。平凹也有這樣的心情，你想《平凡的世界》那么早得了獎，《白鹿原》也得了獎，他得了很多國外的獎，但從來沒有得過茅盾文學獎，他就非常著急。我就和他開玩笑：平凹，你不要著急，你的寫作狀態(tài)就和你的一本長篇小說一樣，有點兒浮躁。為啥？著急啊。最后他得上了。這些都是好事。文學陜軍多少能成一點氣候，就跟這股勁兒有關系。跑在第一圈的人都在追趕。不服氣的人是在事業(yè)上不服氣，陜西作家、評論家之間，沒有搞小動作的，都拿作品說話?！?/p>

往事

這幾天，在解放路西安圖書大廈的三樓，陳忠實的作品放在最顯眼的位置，和他的書放在一起的是陜西的幾位作家，緊緊挨著的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幾部作品?！栋茁乖返牡谝粋€句子：“白嘉軒后來引以為豪壯的是一生里娶過七房女人?！泵黠@是受了《百年孤獨》的影響。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風潮在1980年代曾經(jīng)橫掃中國文壇。

再往前走幾個書架，可以看到柳青的女兒寫的《柳青傳》。邢小利在做了一段陳忠實研究后認為，如果要理解陳忠實和理解這個時代，很多東西要往前延伸?！拔覀兊暮芏辔幕菑难影矔r期開始的，陳忠實的一個師傅就是柳青?！?/p>

柳青是1916年出生，1938年5月就到了延安。那時國共還在合作，抗日戰(zhàn)爭剛剛開始，延安整風還沒拉開帷幕。

邢小利是柳青文學研究會的副會長?！傲噙@個人是很復雜的，很有價值。通過我們了解這個柳青，應該把那一段歷史很多東西都弄清楚。柳青后來對歷史進行了很深刻的反思?！?/p>

柳青早年順風順水，待遇都特別好，到了1966年，被打倒，受到很多折磨?！八钠拮幼詺ⅲ约阂沧詺⑦^，沒死成，他怎么會不反思呢？”

“文革”開始之前的1966年2月12日，作為“民請教師”的陳忠實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成為預備黨員。

1967年初，春寒料峭，陳忠實從鄉(xiāng)下進西安城，為學校養(yǎng)的幾頭豬買麩皮飼料，走著走著，他看到自己崇拜的柳青戴著紙糊的高帽子，被押在卡車上一路游街。他幾乎絕望了：柳青這樣的作家都被打倒了，自己還能在文學上弄啥？

那時候，大家都在絕望中支撐。年輕的肖云儒被打成“修正主義苗子”。肖云儒在描述這一段經(jīng)歷時，特別提到一點?！拔腋阒v個事情，那時候在報社，我們站一排，都是要挨批斗的，前面是主任、編輯，最后是我，我是‘苗子。介紹到我的時候，我就看到兩個女學生很驚異地笑：她們還不知道有這么個頭銜。我覺得特別溫馨，這個世界還是有穿越政治術語背后的同情和理解。女生的眼光我就一輩子記住了，我一下子就有了信心?！?/p>

2012年9月11日，邢小利陪同陳忠實一起去北京參加《白鹿原》出版20周年紀念活動。坐火車，晚上睡不著，閑聊起來。話題說到了“文革”，此時，陳忠實突然激動地說：“那個時代就是那個樣子，當時誰都不覺得那是不正常?！母镏腥硕集偭?，我也瘋了?！闭f到這里，他睜大雙眼，把頭猛地向后仰。

“他當時曾努力跟上時代的腳步，企望走在時代的最前列，其實就是緊跟當時的政治形勢，并和當時的意識形態(tài)保持高度一致。他以為這樣做就是‘進步的。主觀上他不是要做一個緊跟形勢的跟風派，但他的思想認識，在當時，缺乏更為宏闊的文化的、精神的和價值的參照坐標，他只看到了當時的歷史現(xiàn)實，只受到了當時的影響?！毙闲±f，“這種關于文學的認識，在當時，不僅僅是陳忠實一個人的理解，簡直就是一個時代的‘文學意志?！?/p>

1982年11月，40歲的陳忠實調(diào)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西安分會（也就是后來的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成為一名專業(yè)作家。

“從中國文化和精神的譜系上看，陳忠實既不屬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人，也不屬于現(xiàn)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他的經(jīng)歷，他所受的教育，以及由經(jīng)歷和教育所形成的生活觀念和思想觀念，都更接近于中國農(nóng)民的生活觀念和思想觀念?！毙闲±f，他還是偏儒家。他對儒家的思想文化的東西讀得也不是很多，但這塊土地就是儒家的。那個文化是骨子里頭的。他一生下來，他媽他爸他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是受這種觀念影響?！?/p>

有一句評論陳忠實的話是：“告別權威歷史、政治化歷史和政治化文學崇拜的同時，陳忠實走向了文學的新的構建?！?/p>

1980年代，中國在轉型，陳忠實也在轉型。

功成

1991年臘月，妻子王翠英到西蔣村給陳忠實送面條和蒸饃。臨走，送妻子出小院時，陳忠實說：“你不用再送了，這些面條和蒸饃吃完，就寫完了。”王翠英問：“要是發(fā)表不了咋辦？”陳忠實沒有任何遲疑地說：“我就去養(yǎng)雞。”

在當時的環(huán)境里，《白鹿原》能不能出版確實是個問題。而他已經(jīng)50歲了。前面的路怎么走，他不得不考慮。灞橋就在前面，那是一個自古以來送人遠行的地方。是把自己送走呢，還是把文學送走？

陳忠實出生在灞河邊上。他在小說《白鹿原》中，稱灞河為“滋水”，稱浐河為“潤水”，意為滋潤大地之水。

1992年，完成《白鹿原》之后，他填了一首《青玉案·滋水》：涌出石門歸無路，反向西，倒著流。楊柳列岸風香透。鹿原峙左，驪山踞右，夾得一線瘦。倒著走便倒著走，獨開水道也風流。自古青山遮不住。過了灞橋，昂然掉頭，東去一拂袖。

這一年，他在1992年3月底在廣播里聽到了鄧小平“南方談話”的新聞。當時，《白鹿原》稿子已經(jīng)被被專程前來的人民文學出版社兩位編輯高賢均和洪清波拿走了。

聽了廣播大約20天之后，他回到城里的家中。進門后，按往常的習慣隨意問妻子，外邊寄來的信件在哪兒放著。他看到了人民文學出版社寄來的信。他回憶過：“待我匆匆讀完信，早已按捺不住，從沙發(fā)上躍了起來，大叫一聲，又跌爬在沙發(fā)上?！痹诹硪黄恼吕铮终f自己叫了三聲。不管是幾聲，總之是人生難得的興奮。

《白鹿原》將在《當代》雜志上連載，人民文學出版社也將會出版。

陳忠實在平靜下來之后，對妻子王翠英說：“可以不用去養(yǎng)雞了?！?/p>

版本

在鳳棲原的殯儀館門口，有讀者拿著人民文學出版社第一版的《白鹿原》前來悼念。而陜西省作協(xié)副主席紅柯則拿來了當年的《當代》，這更為少見。

5月4日的晚上，陳忠實追悼會的頭一天晚上，西安外事學院版話劇《白鹿原》在鐘樓附近的人民劇場演出。我坐在劇院中，并沒有回到兩個多月前在北京中國劇院里看陜西人藝版《白鹿原》時的那種感受。北京的那場演出后，現(xiàn)場是如雷的掌聲，許多看過那場話劇的人，覺得更為接近原著。

在鳳棲原的殯儀館咸寧廳里。許多人在等待著追悼會的開始。最后邊的位置站著演員張鐵林，他的身邊是編劇蘆葦。

“《白鹿原》的各個版本的話劇都不太好?！碧J葦對我說，“太過于注重形式?！?/p>

張嘉譯站在人群當中。他是電視劇《白鹿原》里白嘉軒的扮演者。不出意外的話，電視劇《白鹿原》將在2016年底上映。

“電影能在兩三個小時里把《白鹿原》的故事講好嗎？”我問蘆葦。

“完全可以?！碧J葦自信地說。蘆葦正在策劃《白鹿原》的新電影。他對于自己的劇本沒被很好地拍攝心有不甘。

心結

陳忠實的愿望實現(xiàn)了，《白鹿原》成了他棺材里的枕頭。許多年過去，陳忠實落后于時代了嗎？《白鹿原》講述的歷史截止于50年代，之后的中國呢？

大多數(shù)作家的葬禮看上去都悄無聲息，陳忠實的葬禮像是一次例外。作協(xié)的大多數(shù)人都未曾為一次葬禮這么忙碌。

殯儀館里，賈平凹站在悼念的人群中，顯得有些疲憊，站在他旁邊的是陜西省委宣傳部副部長陳彥。他見證了陳忠實生命的最后3天。當載著陳忠實遺體的靈車緩緩通過醫(yī)院大廳、醫(yī)院走廊、醫(yī)院車庫、醫(yī)院大門時，他想起海明威墓志上的那句話：“恕我不起來了！”

“在《白鹿原》之后，他幾乎再沒有創(chuàng)作‘大東西，如果以長度來說的話，也的確如此。但他在進行著另一種‘長度、‘寬度、‘厚度的創(chuàng)作，那就是扶持人，一個個扶持，一點點扶持，參加各種作品研討會，為作者新出的作品寫評論，寫‘腰封，為青年作家搞推介活動‘站臺，總之，他是在為他人活著，尤其是為成長中的文學新人們活著?！标悘┱f，“在西安的大街小巷，偶然能看到一個挎著破舊皮包的老人，永遠是那身灰灰的衣服，走起路來不緊不慢?！?/p>

幾個月前，陳彥的長篇小說《裝臺》出版，拿到樣書后，想送陳忠實一本，可他知道陳忠實的病情，即使是去看望，也沒好意思拿書?？捎幸惶?，陳忠實給他打來電話：“《裝臺》我拿到了，祝賀！都聽說了，有可能了，我再寫點文字。”在醫(yī)院里，陳忠實送給陳彥一本《生命對我足夠深情》，這是他的最后一本書。“我感覺他那時候心里已經(jīng)非常清楚自己的狀況了。書上印著‘感恩陽光，感恩苦難。他認為他是苦難的，他的確是受了很多折磨。而那時，他已經(jīng)準備好了?！标悘┱f。

菊花

陳忠實去世第二天，楊則緯去往省作協(xié)，經(jīng)過那個水池，給靈堂的遺像獻上了一束菊花。 從口音里聽不出楊則緯出生在西安。而老一輩的作家，幾乎都更習慣于說陜西話。

楊則緯賣得最好的小說是《躲在星巴克的貓》。在鼓樓和鐘樓之間，有一個大玻璃房，那是一家星巴克咖啡館，像是嵌入了現(xiàn)代的傳統(tǒng)西安。這啟發(fā)了她的寫作靈感。2006年，剛上大一的楊則緯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長篇小說。編輯把她的稿子給陳忠實看了，請他為其寫一個評論或者推薦語。

“那天我太激動了，一位文學青年見到文學巨匠的畫面請你們想象一下……”她的父母也跟著一起見了陳忠實。陳忠實夸獎了她的作品，并且詢問她是否愿意加入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拔业纳倥畷r代，常常在深夜里夢想，或者我真的可以成為一名作家?！?/p>

2016年4月29日晚上9點半，楊則緯走進一家遠離省作協(xié)的花店，想為陳忠實買一束花，準備第二天早上去祭奠。

“你好，訂花，想要什么樣的？”

“嗯，你好，我……我想要菊花?！?/p>

“菊花？哦，是給陳忠實的嗎？”

“你怎么知道？很多人來買嗎？”

“因為我知道他今天去世了?！?/p>

那一刻，楊則緯心情復雜，驚訝，哀傷，又隱約感到文學復生的力量。她站在那，說不出話，眼淚快要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