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十年，亞妮帶回沒眼人的歌

鄧禹

“有人問我拍沒眼人的真正動機，其實十年前沒有，十年后也沒有。我只想讓更多人看一眼灑在那片生命原生態(tài)土地上的陽光，感受一些

那種尚未污染的快樂和自由?！?/p>

—《沒眼人》

亞妮妮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聽到?jīng)]眼人們唱的遼州小調(diào)。

在位于太行山的左權縣，粗獷的原生態(tài)旋律從紅磚紅墻的平房后傳來。她轉(zhuǎn)過村舍，看到古舊的戲臺上，11個穿著布衣布鞋的男人坐在打成四方的鋪蓋上，吹拉彈奏各種樂器，仰脖向天而歌。

那是2002年，亞妮是浙江衛(wèi)視的當家花旦，她到此地采風。這次見面改變了彼此的人生，也讓她在今天成為媒體焦點：《浙江衛(wèi)視最火女主持消失十年，賣房欠債只為這群沒眼人》。

與情懷的邂逅

亞妮對鄉(xiāng)村文化有濃郁的情懷。

父親何守先是浙江學者，老革命，曾任寧波日報社社長、總編。他一生都眷戀著自己出生的鄉(xiāng)土。受父親的影響，1990年代，在負責浙江衛(wèi)視的《文化時空》欄目時，她對老、少、邊、窮地區(qū)的民俗、民藝等傳統(tǒng)文化進行了深入挖掘，拍攝了許多優(yōu)秀紀錄片，成為業(yè)內(nèi)一流的主持人、導演和制片人。

2001年，音樂家田青邀請她主持“中國原生態(tài)南北民歌擂臺賽”決賽，冠軍被一個叫石占明的羊倌拿下。她對石占明的老家山西左權縣產(chǎn)生興趣，幾次去那里采風。

2002年再入太行山時，亞妮聽到了沒眼人的歌?！斑@是遼州小調(diào)，最具西部生命色彩的原生態(tài)旋律，已經(jīng)被國家列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迸阃娜烁嬖V亞妮。

聽不懂歌詞，但歌聲里肆無忌憚的綿長情意濕了她的眼睛。她仿佛看到一望無垠的黃土地上無半點雜質(zhì)的天高地闊。那一瞬間，亞妮懂了指揮家小澤征爾在聽到阿炳的《二泉映月》時說的話：“這個音樂我是應該跪著聽的?！?/p>

唱歌的11人都是盲人，當?shù)厝私兴麄儭皼]眼人”。不同于普通的賣唱者，這是一支有歷史淵源的隊伍。

1940年，為了突破日本鬼子的封鎖，八路軍把游唱太行的“沒眼人”組織起來，以唱曲為掩護，刺探軍情、宣傳抗日。戰(zhàn)爭結(jié)束后，這支隊伍卻沒有解散，雖然沒有了刺探軍情等軍事目的，但八路軍的分配行止等制度保留了下來。此后，不斷有舊人故去，又有新的盲人加入進來，其中大多數(shù)都是故去者的后人，是聽著那些歷史和小調(diào)長大的。

后來，隨著城市文化的侵蝕，會唱遼州小調(diào)的人越來越少，最后竟只有這支11人的隊伍還能唱出原汁原味。

11人里，最老的是隊長七天，77歲；最小的也有25歲。他們過著最簡單的生活：集體生活，流浪賣唱，隊伍行走在山間，盲棍戳在石頭上，也戳在亞妮的心上，“噠噠”作響。

放棄和消失

不為人知的歷史和即將凋亡的音樂，多好的素材。此時亞妮在浙江衛(wèi)視主持《亞妮專訪》，她為沒眼人們做了一期節(jié)目《向天而歌》。2003年片子在浙江衛(wèi)視播出，獲得當年廣電總局頒發(fā)的“星光獎”，亞妮本人也獲得了浙江“五個一人才獎”。

但沒眼人們沒像過去那些故事的主人公一樣，隨時間淡化。因為和沒眼人的聯(lián)系一直沒斷，那天，亞妮接到七天的電話。他的瞎娘念念去世了，問她要不要來參加葬禮。亞妮去了。她看到七天一路給瞎娘唱著歌，到棺材往土里埋時，嗓子已經(jīng)啞得出不了聲?？赡前l(fā)不出聲的歌聲，才最凄厲、震撼人心：那是五臟六腑被最細而利的刃刺中然后撕開的痛。

亞妮記得這首歌，《桃花紅杏花白》，念念生前最喜歡的。那一天，她決定，要給這群人拍部電影，名字就叫：《桃花紅杏花白》。

2006年的春節(jié)，圈子里認識亞妮的人發(fā)現(xiàn)：她消失了。

2006年正月十五，亞妮帶著65人的豪華攝制組和150萬元啟動資金開進了左權縣。 聽說有個主持人要來村里拍電影，大家又是新奇又是期待，但更多是緊張。為了讓沒眼人們放下包袱，亞妮和他們開玩笑：“演了電影就有錢，有錢就能娶上女人。”

大家聽了都樂呵呵的，老隊長屎蛋悄悄算好了開拍的日子，2006年陰歷二月二。大家盼著能盡快看到自己出演的電影，但都沒想到，這一等，就是十年。

缺錢的日子

拍了那么多片子，亞妮從沒嘗過缺錢的滋味：只要節(jié)目效果好，要多少錢，臺里多半都會批準。到自己負擔所有開銷時，亞妮很快蒙了。

為了拍出心里要的效果，65人的攝制團隊很快擴充到百余人。一天的開銷要五六萬元，她帶去的資金一個月就燒光了。

沒錢，所有工作只能暫時擱置。但電影必須得拍下去。它不僅是自己的夢想，還是別人幸福的源泉，“單看著他們臉上的美滿幸福漸漸淡去，就是你一輩子的債?！?/p>

之前的150萬元已經(jīng)將她的積蓄掏空?；氐胶贾莺螅芸焯幚砹俗约涸谌齺喪兄?00萬元的房產(chǎn)——但還不夠。

她想到貸款。銀行起初不信她會如此窘迫：浙江衛(wèi)視女主持，會缺乏籌資的人脈？可在找銀行以前，她已拉下臉找過許多投資人。談了幾家，人家都是表面上感興趣，真到掏錢時，話題立刻變成“究竟能賺多少錢”。

不是人人都能理解亞妮的情懷。她寫了三年的劇本，在投資人眼中也許“一文不值”。

“那幾年的銀行貸款利率，誰都沒我清楚?！彼χ鴮τ浾哒f。為了省錢，她把自己變成當?shù)厝说哪?，吃住行不帶一絲大城市的煙火氣。2010年，她在一篇報道中看到自己的樣子：戴著白色鴨舌帽，圍著紅色棉線圍巾，穿著藍底白碎花的棉襖；風很大，但她笑得燦爛。

“有想過放棄嗎？”幾乎每個記者都問過她。那么苦，怎么可能沒想過。她想念過杭州，那里有3萬元的香薰SPA卡、豪華SUV和咖啡館里悠閑的時光。

為了省錢，也為了聽到?jīng)]眼人的心里話，她和11個大男人住在一起?；祀s著渾濁氣味、鼾聲此起彼伏的黃泥土墻屋子里，她縮在堆滿雜草的土炕一角，無法騰挪。強烈的孤獨感是漲潮后遲遲不散的水氣，彌漫在亞妮心頭。

但最苦的從來不是環(huán)境與物質(zhì)條件。

她拍一幕雪戲，偏那年雪化得特別快，只好買化肥做雪景。每拍完一場，當?shù)厝司蛠頁尰?，光這就花了三四十萬元。她還不小心遇到了電影業(yè)的“草臺班子”，電影拍到一半，將磁帶藏起來，不加錢就不交出來。

亞妮被現(xiàn)實狠狠擊垮。

質(zhì)樸的情感

盡管總?cè)卞X，但亞妮總能搞到點錢。不管多少，拿到就往山西跑，能拍一個鏡頭算一個鏡頭。

如此拍了十年，唯一不抱怨的只有“演員們”。相反，他們十分感激亞妮。因在她之前，從沒人對他們這么好過。

亞妮帶他們?nèi)チ丝h里的澡堂洗澡。11個男人，三四人圍坐在一個池子里，生平第一次享受了“城里人的生活”；他們還去了北京，眼看不見，但憑升旗儀式上的所有聲響，他們想象著那樣莊嚴肅穆的景象；最胖的肉三還一直記得自己第一次摸到手機打電話的興奮。

沒有亞妮，他們將終生拘鎖在小小的太行山里。他們決定以不動聲色的方式支持亞妮。

肉三體重280斤，打鼓一絕，天生好脾氣，成天一臉笑。不過他生前最忌提死，別人一說，他就翻臉?？蓙喣菖碾娪皶r，有一處情節(jié)需要肉三裝死，躺在炕上咽氣。

“成哩?！比馊o足了亞妮面子。旁人看來，這是肉三作出的莫大“犧牲”。

2010年，肉三病重，亞妮回左權縣看他，第一次見到肉三的姐姐。姐姐喜籽是寡婦，但她一人養(yǎng)了6個瞎男人：包括肉三在內(nèi)的仨弟弟、一個舅舅、她男人帶過來的小叔子和她自己的孩子。所幸，她生下的第二個兒子眼睛明亮聰穎過人。為了這個家族的希望，幾個瞎男人走山賣唱，一分一分攢下錢來供孩子讀書。孩子很爭氣，讀到了上海交通大學的博士。

亞妮問過喜籽：“為什么不給自己找個男人過日子，你難道不累嗎？你不為自己想想嗎？為什么堅持養(yǎng)這些瞎男人？”姐姐就說了一句話：“這是俺家的娃啊，這是俺家的兄弟啊?！?/p>

“所以我更堅持要把他們的故事拍出來?！眮喣菡f。她要讓更多人看到?jīng)]眼人們比明眼人更質(zhì)樸的情感，以及血液里流淌著的純凈與平和。

如果再有下次

有所得，必有所失。十年拍攝期，亞妮覺得自己最對不住兩個人。

拍攝期間，她接到父親病危的消息，匆忙趕回寧波。為拍沒眼人，她先是把女兒扔給了父母；后來差錢，又是父親，一聲不吭把自己積攢了多年的二十萬元稿費全數(shù)給了她。

父親沒有挺過去。葬禮前夜，她坐在殯儀館的靈柩前守靈。這么多年，父親對她沒有一句怨言，這更讓她有種罪該萬死的感覺：“如果再讓我在沒眼人和父親之間做選擇，我一定選擇父親！”

另一個人是女兒。2009年，她在山里突然接到母親的電話：“你還不回來？你女兒馬上要出國了，你難道都不去機場送？”

亞妮手忙腳亂趕到機場，看見女兒背著碩大的背包卻依舊瀟灑的背影，眼淚瞬間流了下來。因為工作緣故，女兒從8歲起就變得特別獨立。因為何守先從小就告訴外孫女：你媽媽正在做一件“很有意義的事”。作為亞妮的女兒，她不能給媽媽添亂。

女兒離開很久后，亞妮才從別人口中知道，女兒選擇的是在美國都非常冷僻的天體物理學專業(yè)，因為只有這個專業(yè)才能拿全額獎學金，“她就是為了幫我省錢?！比チ嗣绹螅趯W校又當助教又去食堂兼職，從本科一直讀到碩士畢業(yè)回國，幾乎沒有花過亞妮的錢。

親人的付出成為鞭策亞妮的動力。只有把電影好好拍下去，才對得起所有人。

這樣的故事已經(jīng)消失

2015年開春，在拍完500個小時的電影資料后，《沒眼人》劇組徹底熄火。電影拍到最后，偌大的攝制團隊只剩下亞妮和攝影師兩個人。

她回到北京，把片子交給錄音師進行剪輯。兩個人在機房里待到深夜十點，錄音師一邊剪一邊哭了好幾次，“我從沒看過這樣的電影?！?/p>

這是部什么片子？從她決定拍電影的那天起，圈里的人就一直好奇。

你會看到一個天堂，“人人都那么純凈，推開任何一家門，都有你的飯吃，你可以大大方方地將瓜子皮吐在地上?！眮喣菹蛑破私榻B。

可是光有這樣的故事，有什么用？一名制片人問她：“你是怎么打算的？”亞妮沒有聽懂這句標準的試探性話語，她說沒什么打算。對方很奇怪：你難道沒想過如何發(fā)行，如何贏利？亞妮搖搖頭，她確實沒想過。

制片人的反問很經(jīng)典：那么，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亞妮的打算一直很簡單，她就想讓更多人看到這部電影，看到比她的文字更感人的那些故事。何況，現(xiàn)在你再去左權，已經(jīng)看不到這樣的故事了。她對記者說。

十年時間，沒眼人已從賣唱的流浪者變成了左權縣的文化名片。

如今他們有了自己的拉布拉多導盲犬，用上了電子產(chǎn)品，住著縣城的樓房，政府提供了低?！?/p>

亞妮實現(xiàn)了電影開拍前的“戲言”。但她也為這種變化矛盾，甚至痛苦。

農(nóng)民們的日子越來越富裕了，沒有人再愿意跟沒眼人學唱遼州小調(diào)。現(xiàn)代化正在改變這里的一切，包括純凈的心靈。

世世代代的向天而歌，漸漸成了“文化館民俗”，沒眼人們正悄悄退出歷史舞臺，仿佛從沒來過。

“還好，當他們盛開時，我留下了他們的故事?！彼参孔约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