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建廣??
摘要:保爾·策蘭的“你”與“我”的結(jié)構(gòu)性詩學生成了其主導主題與母題,由于“抒情之我”(das lyrische Ich)與“死亡之母”(die tote Mutter)之間難以啟齒的亂倫戀情,致使詩學啞言或緘默。然而,由于政治正確意識形態(tài)致使策蘭詩學沒有從這一關(guān)鍵維度得以研究,這一倫理主題卻成為策蘭研究中的顧忌和禁忌?!栋d癇巨惡》一詩則在病與惡的憤怒情緒中,以前所未有的病態(tài)與變態(tài)方式表述可以念想而不可實施的亂倫戀情。
關(guān)鍵詞:保爾·策蘭;《癲癇巨惡》;情色;母親;亂倫;禁忌;
I516.25A000910
“你神圣我的陽具”,保爾·策蘭的極端情色詩句讓所有研究者瞠目結(jié)舌:或是避而不談、視而不見;或是抖機靈、玩聰明,用方法論技巧避重就輕;或顧左右而言他??梢姡咛m詩學中的亂倫主題及情色母題一直是策蘭研究中諱莫如深的、唯恐避之不及的論題,盡管策蘭詩學中充滿了亂倫與情色的圖像;策蘭詩學的訥言甚至啞言一律被解釋成大屠殺的殘酷性使語言失去言說的能力,對此,我們在多篇文章中已有反駁性論證與說明。對策蘭詩學的情色母題與亂倫主題的諱言根源于西方的政治正確意識形態(tài),德語國家唯恐因此會對猶太受害者形象有所損傷,然而,這樣的政治正確性損害了詩學的真實性。
策蘭研究者伯格哈特·達梅勞在闡釋策蘭的情色主題時著實花費了一番心思做解釋,盡管這些情色內(nèi)容明明白白地呈現(xiàn)在詩中。對于言說策蘭是愛洛斯詩人他還是有所顧忌的:“強調(diào)策蘭詩中的性愛是否就是猥瑣淫穢,甚至符合某種反閃米特主義的陳詞濫調(diào),說猶太人本身就是色情狂?……這里的愛情以及屬于愛情的一切都屬于一個沉沒的時代?!雹佟按送?,非性欲化則陷入了另一個窠臼:受害者不得享有樂趣,否則就不成其為受害者”②,“他的抒情詩將愛洛斯精神化”③。與其說是精神化,不如說是詩學化,因為一切均發(fā)生在詩學之中,在詩學結(jié)構(gòu)中明晰彰顯。策蘭研究者約阿興姆·森在對博伊德專著《策蘭詩學中的情色》的書評中也承認,策蘭詩學中的情色母題因“膽怯”而沒有得到充分研究;④與其說是膽怯,不如說是恐懼。對情色母題的研究都如此諱莫如深,更何況母子亂倫主題。無論是情色母題還是亂倫主題均有損于政治正確意識形態(tài)樹立的高大完美的受害者形象。事實是,在某些研究者意識中存在這樣一種恐懼:今日世界鮮有學者能有膽識承受一頂“反閃米特主義者”的帽子,即便他們到處宣揚“學術(shù)自由”。由于政治正確意識形態(tài)的阻礙,策蘭詩學中的情色母題和亂倫主題也就一直沒有得到必要的研究。
詩人策蘭的《癲癇巨惡》(Haut Mal)便是一首亂倫與情色的詩文,該詩寫成于1967年5月27日。當日,詩人寫了兩首詩,第一首是《沉默撞擊》(Der Schweigestoss. GW 2: 219),第二首詩便是《癲癇巨惡》(TCA FS 205, 207; KG 788)。Siehe Paul Celan, Fadensonnen, In: Werke, Tübinger Ausgabe (TCA), 9 Bnde, Hrsg. von Jürgen Wertheimer, besrbeitet von Heino Schmull, Markus Heilmann und Christiane Wittkop,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2000. 文中簡稱TCA FS; Paul Celan, Die Gedichte, Kommentierte Gesamtausgabe, Hrsg. und kommentiert von Barbara Wiedemann,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2005, 文中簡稱KG。詩成之時,恰是詩人因精神病在精神病醫(yī)院接受住院治療之時,治療時間為1967年2月13日至10月17日,關(guān)于保爾·策蘭住院治療的具體時間,參閱Paul Celan, Die Gedichte. Kommentierte Gesamtausgabe, Hrsg. und kommentiert von Barbara Wiedemann,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2005, S.767。這在詩學結(jié)構(gòu)及涵義方向留下烙印。我們試圖在文本細讀的基礎(chǔ)上進行主題、母題及詩學結(jié)構(gòu)的分析與解釋,以論證我們設(shè)定的命題。
一、 主題、母題與結(jié)構(gòu)
與策蘭的諸多詩文一樣,對這首詩的主題的確認同樣存在一定的難度,尤其是詩人精神病發(fā)作住院期間產(chǎn)生的詩文更是狂放而無忌憚。這是一首愛情詩?或是猶太教的舍西納(Schechina,即神的當下顯現(xiàn))?或是對詩學的反思?甚或是一首亂倫性詩?現(xiàn)錄中譯文與德語原文如下:
癲癇巨惡
不被贖罪的、嗜睡的、被諸神玷污的女人:
你的舌頭呈炭灰狀,你的尿液是黑的,水爛是你的糞便,
你說的,像我一樣,都是些放蕩不羈的話,
你把一只腳放在另一只前面,把一只手擱在另一只上面,偎依進山羊皮里,
你神圣我的陽具。
Haut Mal
Unentsühnte,Schlafsüchtige,von den Gttern Befleckte:
deine Zunge ist ruig,dein Harn schwarz,wassergallig dein Stuhl,
du führst, wie ich, unzüchtige Reden,
du setzt einen Fuss vor den andern,legst eine Hand auf die andre,schmiegst dich in Ziegenfell,
du beheiligstmein Glied.(GW 2: 220)最后兩行英語譯為“consecrate/ my virile member”, 參見Rochelle Tobias, The Discurse of Nature in the Poetry of Paul Celan: The Unnatural World,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6, p.96.
從句法的角度看,詩中至少有五個句子,然而,五個詩節(jié)的十四詩行中,除了第一詩節(jié)以冒號結(jié)束,其余均為逗號,直到全詩結(jié)束才畫上句號,這在詩學結(jié)構(gòu)上形成了一個整體。在這一詩學整體中,女性之“你”成為主角:“第一和第二詩節(jié)是對女性之“你”狀態(tài)的描繪;第三至第五詩節(jié)中,均是女性之“你”作為主語發(fā)出的行為。詩文中,“被諸神玷污”的女性之“你”、她的“放蕩不羈的話”、“手”與“腳”并用的肢體語言以及女性之“你”對抒情之“我”的“陽具”的“神圣化”均明確顯露出這是一首以男女性愛為主題的詩文。然而,這并非是一首通常意義上的性愛詩,也沒有描繪男歡女愛的場景,更多的是對性愛之丑陋的詩學感知(die dichterische sthetik des Hlichen)。詩中出現(xiàn)了在策蘭詩學研究中遇見的巨大疑問:女性之“你”究竟是誰?這個疑點將在對詩文的具體詮釋中揭曉。就詩文敘述而言,這個女性之“你”之所以如此丑陋不堪,如此荒淫放蕩,如此肆無忌憚,皆因“被諸神玷污”的結(jié)果。這樣的詩學語言與傳統(tǒng)美麗、溫柔而憂傷的愛情詩不可同日而語,它恰是存在于美的彼岸。詩中的男女性愛包含了巨大程度的痛苦與憤懣,抑或是抒情之“我”的愿望沒能達到滿足之后的盡情盡興的狂怒發(fā)泄,以至于抒情之“我”以一種粗俗、惡毒和暴力的語言來顯示其情緒狀態(tài),并將這種憤怒移位到女性之“你”的身上。
如此強烈病態(tài)和變態(tài)的詩學主題也充分體現(xiàn)在本詩的標題上。由于標題本身的多義性,我們試圖在翻譯時也將兩種基本含義表現(xiàn)出來,將標題“Haut Mal”譯為“癲癇巨惡”。因為“Haut”在法語中表示“高度的、強烈的、極端的”;“Mal”則意為“惡、邪惡、痛苦”等。波德萊爾的詩集《惡之花》(Les Fleurs du Mal)題目中的法語詞“惡”就是“Mal”;兩個單詞合在一起,如詩題“Haut Mal”,就有“癲癇”的意思(見KG 788)。癲癇是一種突發(fā)性疾病,其癥狀為強烈的抽搐、暈厥和失憶(見CTA FS 207)。在古代以及現(xiàn)今的某些民族將癲癇視為某種與神性相關(guān)聯(lián)的現(xiàn)象。在古希臘,癲癇被視為“神圣的疾病”Evert Dirk Baumann, Die Heilige Krankheit“, In: Janus 29, 1925, S.732, zitiert nach http://de.wikipedia.org/wiki/Epilepsie#cite_note11, 20150122.,被視為“神力附身”,至今史上仍然有人視之為“Morbus sacer”(神圣疾?。?。L. JilekAall, Morbus sacer in Africa: some religious aspects of epilepsy in traditional cultures, Epilepsia 40, 1999, 382386. Zitiert nach http://de.wikipedia.org/wiki/Epilepsie#cite_note11, 20150122.策蘭收藏蘇俄作家帕斯捷爾納克的《詩選》的意大利語譯本,書中夾有1958年《論證》(Preuves)雜志的一頁譯文,文中意大利語譯者帕斯卡爾(Pierre Pascal)就將帕斯捷爾納克的詩集《高度的疾病》(Высокая болезнь)譯為“Haut Mal”;在這部詩集中,帕斯捷爾納克陳述了他告別詩歌的緣由,并稱詩學為“高度的疾病”(KG 788)。僅就詩文標題可以發(fā)現(xiàn)策蘭詩學不僅與法蘭西現(xiàn)代詩派有關(guān)聯(lián),與俄羅斯詩學同樣有著千絲萬縷的親緣關(guān)聯(lián)。詩題中的另一層含義也不容忽略,那就是“高強度”、“巨大”的“惡”(Mal)。這個惡或者惡毒究竟來自何處?從詩學文本的表述中,我們感受到的就是在瘋癲中發(fā)泄出來的巨惡。抒情之“我”何以對女性之“你”發(fā)出如此的狂躁、惡毒和憤懣呢?這首先與抒情之“我”的病態(tài)有關(guān),這就是癲癇,只有在如此的瘋癲中,抒情之“我”才能讓內(nèi)在的感受與情緒表露于文字;由摯愛經(jīng)不滿、憤怒到最后的粗暴,均是愛情受到阻塞無法得以滿足而變形、變態(tài)的詩學演繹過程。
詩文的運行結(jié)構(gòu)可以從動詞的分布狀態(tài)得以觀察??梢园l(fā)現(xiàn)詩文結(jié)構(gòu)在某種程度上顯示出一種框型結(jié)構(gòu)。在框型結(jié)構(gòu)中,其基本狀況是由靜態(tài)到動態(tài)的攀升:“sein”(第四行),“führen”(第七行),“setzen”(第十行),“l(fā)egen”(第十一行)以及“schmiegen”(第十二行)。所謂框型結(jié)構(gòu)是指詩文的第一詩節(jié)與最后詩節(jié)基本是一種靜止狀態(tài),第一詩節(jié)完全是動詞缺失,第五詩節(jié),也就是最后詩節(jié)的動詞“神圣”是一個抽象語詞,沒有任何動的形態(tài),是對事體的總結(jié)性行為。在它們之間的三個詩節(jié)形成一種躍升的動態(tài):第二詩節(jié)有兩個判斷句構(gòu)成,使用的動詞是“sein”,第二個判斷句省略了動詞;第三詩節(jié)的動詞“führen”(進行)是個功能性動詞,連接“Rede”(說話);第四詩節(jié)出現(xiàn)三個動詞“setzen”(擱)、“l(fā)egen”(放)、“schmiegen”(偎),前兩者是肢體“腳”和“手”的擺動,最后的“偎”則是整個身體的移動,是詩文中動感最強的動詞。這一詩節(jié)中的三個詩行均有動詞,每行就有一個,可以說是詩文動態(tài)的凝聚式表現(xiàn)。從動詞的分布看,詩學在框型結(jié)構(gòu)中,呈現(xiàn)出一個從平緩到動蕩的上揚過程,透露出抒情之“我”內(nèi)在波動逐漸增強的印跡。而最后一個動詞“beheiligen”(神圣)則將詩文整體在內(nèi)容和結(jié)構(gòu)上回歸到第一詩節(jié)的宗教含義上,盡管其“神圣”的對象已經(jīng)發(fā)生了完全的變易,由“諸神”轉(zhuǎn)變成“陽具”。
二、 詩文詮釋
現(xiàn)錄策蘭詩文《癲癇巨惡》的第一詩節(jié):
不被贖罪的、
嗜睡的、
被諸神玷污的女人:
Unentsühnte,
Schlafsüchtige,
von den Gttern Befleckte:
詩文由三個名詞即兩個形容詞名詞和一個動詞第二分詞的名詞構(gòu)成,均為陰性。與下文結(jié)合起來理解,這個單數(shù)陰性名詞便是一個女性。按照一般常理的理解,這三個名詞都是對這位女性的否定性描述。對“entsühnen”的解釋通常是“和解,純潔”,Deutsches Wrterbuch von Jacob und Wilhelm Grimm, 16 Bde. in 33 Teilbnden. Leipzig: Hirzel, 1854 bis 1971, Bd. 3, Sp.637.就該詞的構(gòu)造而言,就是“通過贖罪從罪中解放出來”,Duden — Das groe Wrterbuch der deutschen Sprache, 6 Bde. Hrsg. u. bearb. vom Wissenschaftlichen Rat und den Mitarbeitern der Dudenredaktion unter Leitung von Günther Drosdowski. Bearb.: Rudolf Kster, Wolfgang Müller. Mannheim, Wien, Zürich: Bibliographisches Institut, 1976, Bd. 2, S.710. Stichwort: entsühnen.而詩人加在動詞前面的否定性前綴“un”則消除了被贖罪、被滌凈的可能性,大有不容赦免的意味?!笆人摹眲t指向另一個語義方向。在策蘭詩文中“睡”常與性愛、死亡相提并論。“嗜”(Sucht)則是一種過分的貪欲、一種病態(tài),即上癮、嗜好、癖好而無法戒除。女性之“你”“沒有因其缺失而贖罪,她將自己抽離積極的生活而逃入睡眠(‘嗜睡的)”。Jean Firges, Den Acheron durchquert ich. Einführung in die Lyrik Paul Celans, Tübingen: Stauffenburg, 1999, S.289f.因此,這個女性之“你”便是策蘭詩學中那個千呼萬喚不復醒的永恒女性。策蘭詩文的對話對象就是處于哈德斯境域的母親,是幻象、想象或變異的母性形象。詩人通常用文字來呼喚“你”的到來,對詩人而言,這就是真,就是等待那個企望的真。策蘭在《你在那邊的存在》一詩中如是說道:
……就在今夜。
我有用語詞將你喚來,你在這里,
一切均為真,就是等待
真。
... heute Nacht.
Mit Worten holt ich dich wieder, da bist du,
alles ist wahr und ein Warten
auf Wahres.
(DEIN HINBERSEIN. GW 1: 218)
而詩人一直期待的母親語詞卻因母親啞言或沉默而一再失望。在病態(tài)的癲狂之中,詩人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啞言。抑或語詞失靈,沉睡的“你”沒有如期而至,千呼萬喚不醒轉(zhuǎn),引發(fā)抒情之“我”的癲狂之惡,從而褻瀆諸神,皆因那場人性災難由諸神缺席而造成。在猶太教和基督教世界,神有凈化人心的功能,其本身就是純潔的象征,只有神能告訴人,什么是純潔,什么是污穢。如在基督教徒信仰的《圣經(jīng)》中,上帝就告訴信眾,男人的精液和女人的經(jīng)血都是骯臟的液體,碰到這些東西就叫“不潔”,必須清洗。什么叫“玷污”,在《圣經(jīng)·舊約·創(chuàng)世紀》第十五章中就有明確描述:“如果一個男人在睡眠中有精液泄出,就要用水洗凈整個身體,直到晚上他都是不潔凈的。所有的衣物和所有的皮毛,若是被精液玷污,就要用水洗凈,直到晚上他都是不潔凈的……如果一個女人有經(jīng)血流出體外,就被視為七日不潔凈,誰碰了這個女人,直到晚上他都是不潔凈的。在月經(jīng)期間,這個女人躺在上面或坐在下面的東西都是不潔凈的……”Bibel Das Alte Testament, Genesis 15.然而,策蘭的詩文反其意而用之,將諸神本身說成是污穢的本源,是他們玷污了那個女人,因而,第一和第三詩行“不被贖罪的/……/被諸神玷污的”具有強烈的瀆神意味,將宗教中的至純的象征說成是污穢的制造者;堅持說是諸神玷污了女性肉體,這是對諸神的責難,而不是費爾格斯所說的“她是被諸神驅(qū)逐的和剝奪名譽的(‘玷污)”Jean Firges, Den Acheron durchquert ich. Einführung in die Lyrik Paul Celans, Tübingen: Stauffenbung, 1999, S.290.,從全詩的愛洛斯主題來看,可以說是諸神奸污了這個女性,或使其遭受玷污。
詩中,女性之“你”卻是被諸神侮辱與損害的女性,或是因為她被槍殺恰是諸神無所作為的結(jié)果,由此也可以看出,詩人策蘭已經(jīng)脫離了人間的悲憫怨恨,將詩學形而上至神學層面,更準確地說,是將神學語詞轉(zhuǎn)換到愛洛斯的意境中。第一詩節(jié)以冒號結(jié)束,這就意味著,以下四個詩節(jié)的情狀與發(fā)生均緣于第一詩節(jié),可以說是第一詩節(jié)的作用結(jié)果。第二詩節(jié)開始對這個女性之“你”的狀態(tài)進行描述:
你的舌頭呈炭灰狀,
你的尿液是黑的,
水爛是你的糞便,
deine Zunge ist ruig,
dein Harn schwarz,
wassergallig dein Stuhl,
單數(shù)第二人稱物主代詞即構(gòu)成了抒情之“我”的言說對象,也就顯性銜接到第一詩節(jié)中的那個不可赦免的、沉迷昏睡的、被神玷污的女性。三行詩呈現(xiàn)的只是女性三個形體官竅及其排泄物:口(舌)、前陰與后陰(或稱溺竅與粕門,亦稱谷道)。舌在人體的重要器官,可以感受味覺,輔助進食,能用來說話交流。其實舌頭更是能將外在感受內(nèi)在化,是“心之苗”?!饵S帝內(nèi)經(jīng)·素問·陰陽應(yīng)象大論》就說:“心主舌……在竅為舌”,明朝馬蒔注釋說:“舌為心之苗,故心主舌”,馬蒔注證:《黃帝內(nèi)經(jīng)靈樞注證發(fā)微》(修訂本),孫國中、方向紅點校,北京:學苑出版社,2011年,第55頁。實言舌為人的心理、生理之總和,好比冰山一尖得以集中顯現(xiàn)。在策蘭的《安靜》一詩中,舌有表達言說情話的功能:
安靜!我將刺植入你心,
因為玫瑰,玫瑰
與影子一起立于鏡中!她流血!
……這舌頭曾經(jīng)對我們呢喃著甜蜜……(舌這么呢喃,依然還是這么呢喃。)
Stille! Ich treibe den Dorn in dein Herz,
denn die Rose, die Rose
steht mit den Schatten im Spiegel, sie blutet!
... die Zunge lallte uns Süe ....
(So lallt sie, so lallt sie noch immer.)
(GW 1: 75)
在策蘭的其他詩文中,如《回憶保爾·艾呂雅》,舌頭還有熱情和渴望的含義:
將語詞放進死者的墳塋里,
他曾經(jīng)為了生存而說的語詞,
將他的頭安頓在語詞之間,
讓他感到
渴望之舌,
感到產(chǎn)鉗……
Lege dem Toten die Worte ins Grab,
die er sprach, um zu leben.
Bette sein Haupt zwischen sie,
la ihn fühlen
die Zungen der Sehnsucht,
die Zangen.
(IN MEMORIAM PAUL ELUARD. GW 1: 130)
在本文語境中舌頭自然還有更多的曖昧含義或情色意味。詩文沒有直接描寫女性的前陰(陰道)與后陰(肛門),而是將兩竅的排泄物作為對象:前者有排泄尿液和生殖功能;后陰則有粕之通道,乃排泄大便的器官。詩中所說的則是女性之“你”前后陰的排泄物。無論對舌還是前后陰的排泄物,詩人均以描述煤炭和礦象的煤礦專用語來描繪三者所呈現(xiàn)的狀態(tài):炭灰、黑色和水爛,讀者必然會聯(lián)想到這位女性五臟六腑的碳化狀態(tài)。這個不可救贖、沉睡不醒且被神玷污的女性似乎來自遙遠而陌生的地方,來自深遠的礦井之下,似一塊埋藏已久的煤塊。如策蘭的其他詩文一樣,這里隱喻陰曹地府的黑暗、潮濕和泥濘?!八疇€”(wassergallig)這一煤礦專用語在一般的德語詞典中已經(jīng)難以找到,組合詞“水爛”中有“苦膽”(Galle)一詞,讓人聯(lián)想到苦膽汁,愛欲的苦澀得以隱形體現(xiàn)。我們可以理解,詩中女性如此狀態(tài)恰是諸神玷污的結(jié)果。一個被諸神凌辱得面目全非的、碳化了的女性之“你”出現(xiàn)在讀者眼前。這個不成人樣的女性還是希臘神話中奧爾弗斯(Orpheus)深愛的未婚妻歐麗迪克(Eurydike)的形象嗎?策蘭詩學中,這個女性之“你”全然變成了一個丑陋不堪的負面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