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丹丹
摘 要:女性主義文學批評作為一種現(xiàn)代社會文化實踐,反映了女性主義思潮發(fā)展到相當程度之后帶來的文學研究領域女性主體的自覺。自19世紀末以來,其基本批評范式在經(jīng)歷了幾次浪潮洗禮之后愈發(fā)走向成熟?!缎〕侵畱佟分泵鎯尚允澜?,真切展示了一個女孩到女人再到母親的蛻變過程,在解構男性世界的同時,也完滿地重構了女性世界,并由之為女性成長找到一條母性皈依的突圍之路。
關鍵詞:女性主義文學批評 《小城之戀》 女孩 女人 母性
一、關于女性文學批評方法
孟悅、戴錦華在《浮出歷史地表》中提到:“兩千年,女性作為歷史的盲點,始終是一個受強制、被壓迫的性別。”{1}而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女性主義文學批評方法的出現(xiàn),正是源于女性的不利地位,而并非源于女性性別本體對內對外的索取要求。女性主義文學批評方法,一種以女性的觀點、方法重新解讀歷史和文學中的女性的研究范式,前后經(jīng)歷了從20世紀60年代至70年代中期著力于男性文化對女性形象歪曲的揭露,到70年代至80年代傾向于用女權視角解讀文學經(jīng)典,再到80年代后期開始的跨學科文化、深入到性別研究的歷史過程,反映了女性主義思潮發(fā)展到相當程度之后帶來的文學研究領域女性主體意識的自覺,也標志著這一批評范式走向成熟。
興起于西方的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第一個浪潮起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女權運動。法國大革命之后,資產(chǎn)階級啟蒙運動興起,文學創(chuàng)作和批評的氛圍較之前寬松,但這個階段的女性文學還處于自由自在的狀態(tài);20世紀中期到60年代出現(xiàn)的女批評家如波伏娃、伍爾夫等人,在女性文學批評理論方面貢獻巨大,她們在被后世視為女性主義文學批評領軍人物的同時,仍未獲得女性主義者的稱號。“60年代《性的政治》《女性的奧秘》等著述的相繼發(fā)表,宣示了自覺的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誕生?!眥2}到了80年代,女性主義又掀起了第三次浪潮,女性主義思潮開始經(jīng)歷新的文化多樣性的挑戰(zhàn),多元化的思維方式賦予女性文學更廣闊的成長平臺的同時,也使得女性主義實現(xiàn)了跨學科的發(fā)展。女性批評意識滲透到大文化的各個領域,對中國的女性文學發(fā)展差生了重大影響。
從內容出發(fā),可將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分為“女性形象批評”“女作家批評”“女性身份批評”。20世紀60年代之前,女性主義文學批評主要是“女性形象批評”,通過對經(jīng)典作品女性形象的分析,揭示父權制和男性中心意識對女性的扭曲和埋沒。在保持文學自身發(fā)展規(guī)律的同時,也增強了文學作品本身固有的審美價值。到了70年代,女性主義批評則主要是“女作家批評”。和前者注重女性形象塑造不同,這個時期的女性批評針對的是男權中心的文學標準和原則,從而使被埋沒的女作家作品實現(xiàn)價值發(fā)現(xiàn);與此同時,還要讓現(xiàn)實中更多的女性提筆書寫,因而它也是為了女性讀者而進行的研究。“女性身份批評”則對應著80年代的第三次女性思潮,這個階段所謂的“女性身份批評”在多元結構中成為被質疑的對象,受限于白人婦女為主體的批評研究,其尋找身份和解讀身份的意義更加突出。
從女性文學批評的特征來看,首先是實用性。女性文學批評關注現(xiàn)實,無論有過怎樣的發(fā)展阻力,均是在立足女性權利,讓文學和批評成為各個時代、各個種族女性的自覺行為,因此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具有較少的文學性,從來就不是純粹的審美言說;其次是開放性。女性文學批評方法可以和其他批評方法合用。同時,這種批評方法具有它的包容性,從而更加強化女性文學批評的內部結構。最后是自反性。女性主義批評在某些方面還欠缺一致性,這與它巨大的包容性是分不開的。
“女性文學批評,20世紀后傳入中國,尤其是80年代,文學史迎來新時期,女性書寫也進入了覺醒的時期。”{3}這時期出現(xiàn)的許多作品,如張潔《方舟》、殘雪《山上的小屋》、王安憶“三戀”等均開始站在女性立場上進行書寫,一時間關于她們創(chuàng)作的女性文學批評視角的研究也層出不窮。下面就以王安憶的《小城之戀》為例,從女性主義書寫的角度切入研究。
二、女性文學批評方法的文本分析實踐
20世紀80年代,作家王安憶一改傳統(tǒng)的創(chuàng)作風格,在作品《小城之戀》中大膽植入性愛和情欲描寫,一時掀起軒然大波。這是一個關于生命本能壓抑,卻最終引向光明希望的世界。淡化的時代背景、略去姓名的男孩女孩,以及無關乎愛情的肉體糾葛,一切都將視角引向了男性解構與女性成長的主題變奏。女主人公在本能欲望的痛苦掙扎中,一步步由女孩變成女人,經(jīng)歷懷胎的喜悅與膽戰(zhàn)心驚,又由女人變成母親,心態(tài)最終走向平和。女性獨立價值的實現(xiàn)避開了對傳統(tǒng)男權本位的依附,在母性世界中實現(xiàn)突圍。
(一)女孩階段:異性解構中的女性性別強化
傳統(tǒng)的兩性性別模式是男性身體高大強壯,聲音洪亮有力;女性則相對嬌小瘦弱,聲音輕細溫柔。男人是兩性關系中的頂梁柱,女人是家庭權利的盲點,一切依附于男性,是男人的陪襯。但在《小城之戀》中,作者完全顛覆男女主人公的形象。她力氣大,腿粗臀圓,肩寬膀壯;他則瘦弱單薄,十八歲的人看上去還像個孩子,只能跳小孩的舞蹈。兩個人在長期的訓練中甚至都練壞了身體,女孩完全失去了體形,渾身沒有一點肌肉,全是圓滾滾的肥肉,毫無彈力和韌性。兩個乳房是正常人的兩倍大,像山峰一樣高聳著,不像是一個未成年的孩子。而男孩的身體早已停止生長,雖然穿著小孩兒的衣服,跳著小孩兒舞,但是卻有個成人的腦袋,看著奇奇怪怪的。作家并非只是為了表現(xiàn)這兩性世界的身體區(qū)別。
兩人練習舞蹈,他上了她的背,女孩竟不覺得后背沉重,伴著激昂的音樂,女孩甚至覺得十分輕快歡悅。男孩則像個嬌羞的姑娘趴在女孩的后背,出于對女孩的高度信任,男孩的動作也輕松起來了。在這里,女性作為承載者一方出現(xiàn)。作家明顯是選擇了女孩作為主角表現(xiàn),男孩兒則變成了文本配角,顛覆了以往女性被壓抑的身份特征。
女性主義文學批評認為,女性書寫的主要任務就是使女性回到自己的身體。王安憶選擇大段地描寫女孩的身體,這身體缺乏美感,卻強健有力,而女孩兒對自己身體的認可,一方面顛覆了傳統(tǒng)的陰陽的關系;另一方面通過對傳統(tǒng)男權地位的弱化和解構,進一步強化了女性的言說主體。
(二)女人階段:原始生命欲望的迸發(fā)
埃萊娜·西蘇認為,“飛翔是婦女的姿態(tài)”,她強調倡導以女性身體為基礎體驗式、直覺式的寫作?!缎〕侵畱佟分械哪信魅斯松眢w特征的顛覆,在關于性沖動和欲望描寫方面正是實現(xiàn)了女性視角下體驗式的飛翔。女主角其實早在女孩階段,從身體發(fā)育到心理發(fā)育,就已經(jīng)開始了性的幻想和沖動,這是她真正成為女人的不可忽視的前奏階段。
王安憶說:“如果寫人不寫性,是不能全面表現(xiàn)人的,也不能夠寫到人的核心?!币虼怂龑蓚€主人公放置在被淡化的背景環(huán)境中,撇去其他所有人事繁雜,將舞臺燈光聚焦在人類原始的本能沖動上?!巴醢矐洷憩F(xiàn)出一個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家的成熟和勇氣,大膽地打破以往視女性性意識為恥的書寫傾向,她第一次將讀者目光引向文本中兩性的欲望騷動與喧囂?!?/p>
在練功過程中,因為頻繁親密的身體摩擦帶給兩人莫名的躁動。男主人公在公共場合對女方大打出手,絲毫不留情面,兩人往往通過這種相互虐待達到心靈的最終平靜。男女主人公之間自始至終談不上有何愛情存在,卻因不可抗拒的欲望偷吃了禁果,女孩變成了女人,然而她的內心總在焦灼的身體沖動之后恢復愧疚和清醒?!八薏坏冒堰@幸福告訴每一個人,讓每一個人都來嫉妒她,可有必要將這幸福牢牢的圍在心里?!眥4}王安憶寫“她”的性欲,更加關注作為女性在成長中主體性發(fā)揮,她曾企圖用練功來消磨內心的沖動,然而她又會在這種焦灼中坐立不安。她想到死,但是當她真的準備去死時,內心又開始矛盾了,她甚至不曾想到僅是想到死就能使自己有這般解脫之感,精神稍稍輕松了一些之余,死已被她拋在腦后。
“女人”在決定好好活著之后,就已經(jīng)證明她成功地從對原始性欲的盲目沖動中走出,表現(xiàn)了女性的不斷自省。這也是作家在文中前部分反反復復強調女主角不安的身體性沖動的最終目的:實現(xiàn)女人從生命本能沖動到自我人格剖析,再到超越自我。
(三)母親階段:女性獨立人格的最終確立
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具有很強的社會批判性,認為“婚姻不是故事的結局”,因為在男性中心統(tǒng)治之外,女性還有可以繼續(xù)成長的空間。《小城之戀》中,男女主人公在無愛的情況下,婚姻不可能成為他們唯一的結局。隨著故事的發(fā)展,女孩向著母親角色轉換,如何對待腹中的孩子是考驗“女人”的最好機會,也是女性實現(xiàn)自身意識真正覺醒的時機,這是作家想要給予讀者的認知。
對于女人來說,十月懷胎雖然需要付出艱辛和努力,但感受著腹中孩子的成長更是對于她的最好慰藉:“她覺得身體的某一部分日益的沉重,同時卻又感到無比的輕松”,原來懵懵懂懂的女人在這個漫長的等待和期待的過程中,感受著生命的萌發(fā)與孕育,體會著初為人母的欣慰和幸福,開始散發(fā)出屬于母親的溫性和光輝,也是女人自身從起初的純原始生命沖動到向母性世界突圍的關鍵過程。母親尋回了她在性欲前早已缺失的自制力,“她是非常的平靜,心里清涼如水,那一團火焰似乎被這小生命吸收了,撲滅了”{5}。她鳳凰涅般地重生,決心不顧一切地保護孩子,而他仍然身處在無盡的掙扎之中,想發(fā)泄卻無處發(fā)泄。他們把這個孩子當作上天的懲罰,而兩人最終的態(tài)度卻背道而馳。
生育讓女人心靈凈化。女人鳳凰涅,重生的出口正是成為母親。她獨立承擔撫養(yǎng)孩子的義務,拒絕男人的認可。雖然辛苦,卻比以前幸福,多年來折磨她的本能欲望終于熄滅了。她享受撫養(yǎng)孩子的過程,內心歸于平和,徹底脫離對男性的依靠。作者說:“我嘗試著將愛情分成精神和物質兩部分:寫情書、打電話、言語都是精神方面的,而物質部分就是性了?!薄缎〕侵畱佟分信俗罱K連物質的部分都自愿放棄了,在明白了“根的所在之處正是自己”之后,她的人格心靈真正實現(xiàn)了女性文學意義上的獨立。
三、總結
從對王安憶《小城之戀》的解讀中,女性文學批評為女性尋找、贏得、恢復身份的意義可窺見一斑。即便20世紀以來,女性文學批評的發(fā)展舉步維艱,但卻激發(fā)了這種批評范式的開放性以及無限生命力。女性主義的視野開始延伸擴展到社會結構中其他被壓抑、被忽視的群體和個體之中,越來越多的中外作家、批評家開始駐足經(jīng)典文本的女性視角研究。80年代后,女性文學批評在中國的發(fā)展,仍存在很多亟待解決的問題。首先是存在理論和實踐脫節(jié)的現(xiàn)象,即批評家借助女性主義批評實踐運用的理論深度還不夠;其次,許多研究者將女性主義和女性文學的概念相混淆,性別立場往往會取代文學本身的發(fā)展特性。當然,女性文學批評對文本本身的審美性和文學性的關注還不夠,目光聚焦在社會批判和文化批判領域,因而還有待進一步完善。因此,想要讓女性文學批評真正做到為我所用,中國批評家及作家還任重道遠。
{1} 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xiàn)代婦女文學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頁。
{2} 魏天真、梅蘭:《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導論》,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7頁。
{3} 喬以鋼:《中國女性與文學》,南開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5頁。
{4} 張淑瑞:《淺論〈小城之戀〉中的女性自醒》,《文學界·文學評論》2010年版,第101頁。
{5} 王安憶:《王安憶小說》,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版,第15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