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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國初訪

    2016-09-29 10:54張承志
    回族文學(xué) 2016年4期
    關(guān)鍵詞:陵水汨羅海南島

    張承志

    二十一世紀(jì)將是一個古怪的時代。

    豪富和赤貧,饜足和餓死,腦滿腸肥和瘦骨嶙峋,艾滋病和饑饉,摩天樓和貧民窟——總之,一切對立和差別,正義和背義,都將在這個隆隆來臨的時代并立共存。

    時代鞭撻著催人抉擇。所以開始心向南轉(zhuǎn),盼望去看大江大海,看近代的英烈故里。不僅如此,總覺得山雨欲來,已經(jīng)十分緊急,我該去看看南國,近代的人才及革命的故鄉(xiāng)。

    事由心成,情至?xí)r來。晚春得知,我今年一次便能瞻仰南方的兩塊土地,湖南和海南,心里高興極了。

    有眼不識大海:從港汊水道中辨認(rèn)出海,我用了好一陣時間。直到海夾著一條筆直又狹長的陸地,后來我想那就是岬——波光粼粼地凸起著開闊起來以后,我才明白,此刻已在南海,我已經(jīng)置身于大名鼎鼎的雷州海峽之上。已經(jīng)是身置有生以來最南的地點,而且還在繼續(xù)向南。我拼命地把臉擠緊舷窗,竭盡全力地盯著在視野里凸起的,滿盈著閃爍光點的海面。突然,迎面突兀地浮起一道陸地的邊棱,氣勢雄大,一字排開。心像是一亮,就這樣我看見了海南。

    一座大陸般的巨島——我不知所措了,它沉默著,逼近而來。

    在飛機(jī)上讀完了一篇關(guān)于海南島的文章,說海南島是女性文化云云,心中不以為然??墒俏业年P(guān)于海南島的知識,又和一個幼兒園小班兒童無異。貪婪地看完了飛機(jī)上的旅游電視片,我也知道了五公祠、萬泉河等諸多勝地,以及黃道婆的功績。然而我不是來溫習(xí)這些,我盼望的,是在神秘的楚粵故地,試試求得一些激勵和補(bǔ)充。北方旱渴不毛,很久以前我就留心到,烈士美文,多出南國。

    海南的邊棱疾疾地迎來了,我突然想到:這是我第一次走向一個中國的島,而且是如此一座大陸般的巨島。

    遲至今日我才看到南海。長久以來,海洋是奴役、掠奪和鴉片的幫兇。有一個詞,海洋時代,其實就是殖民主義的粉飾形。于是常常忘記,中國人也領(lǐng)有如此大海。

    瓊州海峽平滑碧綠。南海中的巨島正伸開襟岸。我禁不住心里的一絲感動。以前經(jīng)過津輕海峽眺望過日本的北海道島,從溫哥華眺望過應(yīng)該說是英國殖民者的維多利亞島。但那時只有地理的感覺。有生以來,這是我第一次凝視著一個與我有關(guān)的島嶼,中國的島嶼。憶起我瞬間般的海軍履歷,不禁一陣感慨。那時連做夢都想著大西北,最終也沒有能到達(dá)南海。如今世事兩異,旅途艱難,我卻上學(xué)補(bǔ)課般地來了。

    真是功課。其實我沒有奢圖發(fā)現(xiàn)什么,如此的日程和形式,當(dāng)然不可能有什么發(fā)現(xiàn)。只是中國人都應(yīng)該知道大海,也應(yīng)該知道南中國的底蘊(yùn)。我只是完成修身的功課,只想親身到達(dá)一些地點。如同回民的朝覲:一切其實是已知的,只是一定要懷著虔敬,讓身體經(jīng)過沐浴,讓雙腳粘上泥土,讓心靈完成體驗。

    轉(zhuǎn)眼間,那條岸線的邊棱已在背后。巨島在緩緩遠(yuǎn)去,觀光客般的日程結(jié)束了。當(dāng)然,如此離開海南的我,緘口不敢浪言。

    使勁地從舷窗向后扭著脖子望去,那條沉默的島岸使人惆悵。海還是如那天一樣碧綠,一望無際的、和平的漣漪。

    不過,我還是多少捉住了幾根蛛絲馬跡。

    路過通什,瀏覽海南民族博物館的時候,非常偶然地看到了一通古代伊斯蘭教徒的石刻墓碑。說明牌上注明著:唐代。

    我大吃一驚。在三亞羊欄村草草問時,回民的歷史記憶是清初。趕快找到館內(nèi)的考古人員打聽,結(jié)果就了解了古代在崖州榆林港和陵水一線發(fā)生的事情。

    在遠(yuǎn)離海岸的山城通什,夜里心想著無數(shù)的港名。陵水望樓港、陵水桐棲港、陵水碧潭港、陵水番坊港;還有崖州榆林港,它“西南與安南的陀林灣對望,為印度洋所必由之路”。

    就是說,當(dāng)時幾乎在整個島的南緣登陸。尤其是榆林和陵水,真遺憾與它失之交臂。它們才是古代海南的入口,它們才使一切合理。果然如此,人們談?wù)撝?诤腿齺喌奈逍蔷频辏瑓s沒有留神榆林和陵水的歷史意義。中國人,即使昔日從海上被打入半殖民地的地獄,即使追求金錢到了海邊,也不會關(guān)心航海。

    唐宋是古代東西方溝通的全盛時代。所謂東,即中國依靠的,是廣州和泉州兩大港以及絲綢之路;所謂西,即阿拉伯和波斯,依靠的是隨伊斯蘭教興起而文明的船隊和駝隊。古代的東西方以此為軸而運動。因此恰恰在廣州和泉州,分別有一座全國僅此兩座的、建筑于唐宋的清真寺。

    但是在泉州,與泉州清凈寺互成呼應(yīng)的,有巨大的泉州古代伊斯蘭墓地遺址,和舉世聞名的泉州伊斯蘭宗教石刻。而在廣州,大名鼎鼎的光塔寺卻沒有陪伴。流逝的歷史,密集的人口,放棄的信仰,使得應(yīng)該在廣州發(fā)現(xiàn)的墓地和石刻群湮沒了。

    然而海南島南岸有力地補(bǔ)充了它,整個南岸布滿了伊斯蘭石刻和墓群。海南南岸使廣州的意義更清晰,也使海南島的本來面目突然顯露。在陵水和榆林的古港附近,梅山、福灣、干教坡、番嶺坡,處處靜臥著古代從阿拉伯和波斯航海而來的穆斯林的墓群。

    百姓燒石灰,發(fā)現(xiàn)了墓地上的石碑。都是抗腐蝕的珊瑚巖,上面刻著即使在阿拉伯也失傳了的古體書法。不知燒了多少年,但是今天番坡嶺和梅山上,殘存的石刻仍數(shù)百上千。

    這是一件注解古代東西交通和海南島開發(fā)的大事。

    保護(hù)這一群石刻,首先要了解使泉州自豪的那一群石刻。我不知為什么激動,只因為通什博物館的朋友缺少泉州資料,我就說由我負(fù)責(zé),從北京為他們寄來《泉州宗教石刻》(中國歷史博物館的館長已經(jīng)答應(yīng),為通什民族博物館寄去此書復(fù)印件)。

    但是,沒有對今人的尊重,是不可能有對歷史的尊重的。在被鈔票撐得很狂的??驼偷目跉庵?,已經(jīng)能嗅到對羊欄和番嶺坡的后裔,以及對黎民百姓的蔑眾臭味。海南人,被物欲大潮裹挾著不問明日的海南人,他們愿意成為遙遠(yuǎn)的唐宋先民的繼承嗎?

    踏上海南島的土地時聽說,海南的面積是臺灣的五分之四。我覺得興奮。這么大!那么它就可能平衡臺灣島。十三個世紀(jì)以前,我的那些祖先在陵水港或者榆林港上陸時,面對這大陸一般的巨島,他們也有過這樣的喜悅和興奮么?

    所以沿著海岸,他們的蹤跡布滿了整個海南島的南緣。不用說那時海南島的荒涼。在前途的決心未定,廣州港還太遙遠(yuǎn)的時候,他們沿著東西海岸,順著北上的河谷,進(jìn)入了蠻荒的巨島縱深。于是就有了處處生計,點點血脈。

    孤單者放棄了,融入了本地人。成群者堅持著,今天被叫作回族。我隱藏著一種震驚。我沒有去過泉州,與唐元古代的蕃人來華之源有關(guān)的地點,對于我,這里是第一處。我不愿矯情,我們還沒有關(guān)系的形式。若有緣分我會再去陵水一線,那時我會了解得水落石出。世上正是烈日炎炎的季節(jié),此行我不做深問。

    他們可能有過的痛苦,他們可能受過的侮辱,只有從他們今日仍舉步維艱的境遇中,只有從他們孤傲不群的血性中,才能辨出一些痕跡。

    一個痕跡是海瑞,沒想到他的故里就在海南。以前,讀爭論他的族屬的論文,特別是讀回族學(xué)人強(qiáng)調(diào)他應(yīng)劃為回族的文字時,我總不以為然。我不喜歡拉扯偉人入自家門檻的風(fēng)氣。

    但是,漫不經(jīng)心地,在陳列得極富政治味的海瑞墓瀏覽時,偶爾從玻璃柜里讀到了他祖父的姓名——史志記載著:“海答兒”,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阿拉伯語名字。

    這是一個有趣的例證,也是一個悲哀的例證。那么沒有疑問,他的血統(tǒng)源于回民和伊斯蘭教。但是同樣沒有疑問,他的選擇歸于政治和中國倫理。在他的埋葬細(xì)處沒有穆斯林喪俗,他的述志遺墨中,不見異族的影子。

    但他抗拒不了血液里的剛烈。他的極其罕見的激烈血性,不是孔孟之道的文化可能孵化出來的?;蛟S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雖然他的氣質(zhì)在中國的政治中幾乎絕無僅有,但是他失卻的中國底層的母族,卻經(jīng)常以這種氣質(zhì)為特征。

    他的行為使中國震動,但是人們并不仿效他。其實他一生都與中國政客的形式為敵,但是他的墓上卻恰恰涂滿了他們的騷墨。我簡直不知所措,在他的墓前,我不知我是否該為他接個都哇。

    如果他堅持了信仰,那么今天海南島上不會有這座墓,而會有一座拱北(圣徒墓)。不會如此門庭若市熙熙攘攘,但瞻仰的上墳人會為他換水沐浴??墒腔刈宓乃廾褪窍蛑腥A大地輸出最優(yōu)秀的兒子;我無法解答——他的靈魂,究竟是應(yīng)該感到欣慰呢,還是應(yīng)該感到憤怒?對于逝者,究竟是給他清潔的儀禮更好呢,還是給他壯大的伸張更好?

    不知道,誰也無法衡量宗教和國家兩種選擇,也不能評價宗教和國家兩種形式的悼念。一切都是對等的:他得到了公園,但失去了拱北。他獲得了天下的承認(rèn),但失去了母族的悼念。一切都源于選擇,一切都是宿命。就讓他在自己的選擇里獲得安寧吧,做中華的兒子,為中國輸入烈性的血,永遠(yuǎn)是值得的一件事。

    不過一日之隔,海南島又遠(yuǎn)不可及,眼前是緩緩流淌的汨羅江。

    南方的江和水使人留戀驚訝。這么大的河流,這么寬的對岸,這么豐沛的水量,在灼人眼目的黃土高原難以想象。

    我至今不敢相信,我到達(dá)了屈子的汨羅。

    蜿蜒在輝煌的楚國舊地的汨羅,流向湘資沅澧和八百里洞庭的汨羅,被起伏的綠色丘陵挾裹的汨羅,挾帶著嗆人的蒿草苦味,籠罩著南國5月潮濕的苦熱,接待了我這北方的兒子。

    今天我如一個小學(xué)生,我滿懷崇敬之情地到了圣地。我心懷忐忑,生怕沒有受業(yè)的能力,尤其怕不懂方言。

    在海南,我感到,我無法把海瑞墓當(dāng)成我概念中的墓。而在汨羅,我卻像是在——用大西北的術(shù)語來說,我像是在“探訪拱北”。

    到了湘江,到了汨羅,目的就消失了。在汨羅楚塘的大堤上步行,在湘江資水的合流處乘船,我心中空白一片。

    二十年前在湖北的江陵,也就是他的郢都,我看見過楚國的華美文物。精致得不可思議的器物,比如說黑紅的漆器和鑲嵌的短劍,使人對楚地的文化可能一陣陣想入非非。

    其實屈原不僅年輕,而且是楚之貴族,他借楚俗而放歌,把一系列招魂典禮、國事民風(fēng)都書刻入簡。即使生逢戰(zhàn)國,在流放中也有車騎女須,巫祝隨童。他的自疏遠(yuǎn)流,也許并不是那么苦。也許他只有內(nèi)心的極度苦楚。

    諸說之中,我取屈原未到湘西溆浦說。他應(yīng)該一直沒有去楚國都城太遠(yuǎn)。他不過流放于中央之外,常哀哀回顧,望郢都日遠(yuǎn)。他大體順長江沿岸,沿洞庭湖濱,步步躊躇,且駐且行。

    但是流放令追來,他此次必須“涉江”了,遠(yuǎn)流西楚溆浦。可以肯定的是,在抵達(dá)汨羅前后,我想屈原已經(jīng)走到了窮途末路。郢都已不可歸,王寵已不可求。漁父女須,再無相知,江流草野之外,他只有詩歌。逆旅成就,神明襄助,中國文章的極品出現(xiàn)了。

    站在汨羅江的長堤上,口如噤,人躊躇,只是茫然地望著滔滔的汨羅江。千里迢迢,神牽魂系地來了,但腳踩上了這塊土地以后,我不知所措。

    那時年輕太偏信物證,而今卻只有體味文章。

    漢語在此刻向我傳達(dá)著奇異的感覺。不管怎樣,南方的一切方言都用中文表述,無論古今。這是一個給我勇氣的事實。借著屈子的華章,我總是尋找和南方在深處交流的可能。

    然而太難了,屈子楚辭是怎樣一種文字呢?

    它是使人銷魂的、神秘的美文華章,但也是難以盡解的、方言古語并用的失傳文字。在汨羅邊的楚塘,我努力字字體會,望著流逝不已的江水,我總覺得該有一種使楚辭新生的轉(zhuǎn)寫法。

    楚辭太古僻,這使得它漸漸淪為了遺老的考據(jù)和智力的競技。一代代咬文嚼字之中,被忽視的正是屈原殉道的美麗精神。楚辭太美而和寡,它和楚地苗漢和中國底層的民眾之間,愈離愈遠(yuǎn)了。

    避開口語的俗丑,復(fù)活文語的典雅;替換費解的異字,保留洗練的韻奏——然而一切,都應(yīng)該是為著呼喚他的英魂,都是為了不至于在秦亡楚、漢亡秦的新亡舊的無情滄桑之中,淘汰了他求索得顏色憔悴、形容枯槁,于舉世渾濁之中抱石懷沙,投身汨羅殉了生命——才為我們換來的精神。

    根據(jù)楚王的嚴(yán)令,屈原必須向南向西。他當(dāng)時應(yīng)該在這里“運舟而下浮,上洞庭而下沉江”。

    但是,涉過長江,走向洞庭,到了這里,到了汨羅的一股清流之畔時,他已經(jīng)心力枯竭,再無自信。想象著繼續(xù)流放湘西的現(xiàn)實,那將只能“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他不愿走下去了,他感傷地嘆道:“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p>

    于是他舉意:“知死不可讓兮,愿勿愛兮”——今天這個“兮”字也許是閱讀的障礙?!皭邸弊种笫欠裼惺裁茨?,愿勿愛命呢還是愿勿愛生?都不能也不該強(qiáng)究了。

    他繼續(xù)寫道“明以告君子,吾將以為類”,絕命辭《懷沙》著成了。后日司馬遷知音,特意在《史記》里抄錄了《懷沙》。據(jù)這篇述懷,屈原是在“陶陶孟夏”到達(dá)了汨羅一帶,接著,在著名的五月初五懷沙沉江。

    無論是授受遺墨簡帛,或是告別一行徒黨,沉江應(yīng)該是一個儀式,應(yīng)該有過巫祝的頌禱。他的楚國應(yīng)該給過他最后的典禮,一如他描寫過的招魂國殤。但是中國總是把圣的儀禮消融成俗的鬧?。徊恢甲院螘r,感人的端午變成了體育。

    清晨在渡口上等船時,綠草在此岸拂搖,人影在對岸晃動,汨羅江一片悄寂無聲。

    短短地彷徨著,從瓊州海峽到天涯海角,從汨羅到湘江。在碧透的海邊,在浩渺的河畔,心里時時惋惜。

    南方絕不是女兒國,我想。因為在我這個北方兒子的心目中,最激烈的行為和最完美的人物,都產(chǎn)生于南方的水土之中。

    生逢這種時代,文學(xué)需要依據(jù)和力量。久聞“惟楚有材”;但不知為什么越來越感到這四個字中,好像深藏著神秘的意味。特別是二十年來體味著毛澤東,近幾年來迷醉著屈原,就愈發(fā)覺得此語決非狂妄。的確,屈原和毛澤東,楚地迤南,有此兩例就可以出此言。

    告別的那天,湘江上大雨滂沱。水霧一派渾朦,江面闊如汪洋。我凝視著漫江的大水,它滿盈著向北,不息地涌向洞庭。

    日月忽其不淹兮

    春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

    恐美人之遲暮

    迷醉般怔怔地走著,一刻刻地,漸漸覺得肌膚和肺腑都被這蕩漾的綠色滋潤?;蛘呔褪菓?yīng)該這樣,我厭惡憑吊二字,我仍無法行禮。如同在海瑞墓一樣,楚塘不是拱北,汨羅江淪為了賽艇場,我們懷念他,但已經(jīng)沒有了儀式。

    此行南國的日子結(jié)束了,我就要回到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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