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擬化的新世紀背景下亟須堅硬的成長寓言

【摘要】談及常新港小說，人們不免會聯(lián)想到意暖神寒的敘述目光、隱喻頻現(xiàn)的細節(jié)描寫、意象獨異的現(xiàn)代意蘊、超乎尋常的想象力，以及帶有童年傷痛的成長一族。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在新時期中國兒童文學多變、更替、光怪陸離的發(fā)展態(tài)勢中，常新港小說是一個常說常新的獨特存在。

【關(guān)鍵詞】常新港小說；兒童文學；傷痛；成長

【作者單位】徐妍，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談及常新港小說，人們不免會聯(lián)想到意暖神寒的敘述目光、隱喻頻現(xiàn)的細節(jié)描寫、意象獨異的現(xiàn)代意蘊、超乎尋常的想象力，以及帶有童年傷痛的成長一族?？梢院敛豢鋸埖卣f，在新時期中國兒童文學多變、更替、光怪陸離的發(fā)展態(tài)勢中，常新港小說是一個常說常新的獨特存在。

當代著名作家曹文軒曾經(jīng)如此評價常新港的作品：“相對于今天成百上千不痛不癢、不咸不淡、不溫不火、不上不下的作品，常新港的小說是那種寫得比較狠的作品。他的作品敢于登高，也敢于探底，不留余地。他敢將人性底部揭開來看，敢將事情鬧到難以收拾的地步?！被赝Ｐ赂廴嗄甑膬和膶W創(chuàng)作歷程，他一路獨行，創(chuàng)作了短篇小說《獨船》《光明樹》《咬人的夏天》《積雪的舞蹈》，長篇小說《陳土的六根頭發(fā)》《土雞的冒險》《青春的荒草地》《狂奔穿越黑夜》《天空草坡》等極具影響力的文學佳作。無論世事如何變幻，兒童文學如何轉(zhuǎn)型，常新港一直用他的“初心”踐行他所堅持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理念，即讓兒童文學以童真的夢想守護兒童的成長。

何謂“初心”？《華嚴經(jīng)》如是說：“不忘初心，方得始終?！惫P者的理解是，在時間流逝中，不蒙塵埃的心靈，或童心永駐的生命。因此，初心最珍貴之處不在于“初心”本身，而在于“不忘”?！俺跣摹比巳私杂?，但“不忘”卻罕有人及。近年來，“初心”成了時尚熱詞?？梢圆孪?，任何人遺落“初心”，將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然而，一位作家，特別是兒童文學作家，與他人不同之處就是永葆“初心”。這一點，既是常新港創(chuàng)作力持久旺盛的動因，也是他小說能夠散發(fā)永久藝術(shù)魅力的秘籍。更確切地說，在常新港看來，兒童文學就生長于作家的“初心”，兒童文學即是作家童年“初心”在小說中的反復“回響”。

不過，常新港的“初心”并非一般人所理解的孩童似的無憂無慮，而是印刻著傷痛的童年記憶。熟悉常新港的人可能會知曉，常新港出生在美麗的海港城市天津，后隨父母“遷徙”到荒涼的北大荒。這段遷徙的童年經(jīng)歷，為他日后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厚的寫作資源、情感資源。因為，常新港小說的寫作動因、主題類型、題材選取、基調(diào)設計、人物形象等皆生成于此。對于常新港而言，傷痛的童年在小說世界中是可言傳的。身為小說家的常新港對童年不僅從未忘懷，而且盡將這段童年生活幻化為他所有作品的底色。因此，童年，這在人的一生中看似極為短暫的一段時光，在常新港小說中，具有一種恒久的原型意義——童真、孤寂、疼痛、頑強。

于是，常新港小說中的童年，與具有享樂主義色彩小說中的童年非常不同。在許多童書以蹲下的姿態(tài)迎合兒童的淺閱讀心理不同，常新港小說始終站立在兒童面前，講述當下兒童所未曾經(jīng)歷的疼痛。從某種意義來說，疼痛的童年恰是常新港所理解的“真實的兒童文學”。

任何文學作品，包括兒童文學，都具有愉悅的功能。但文學，特別是兒童文學，萬萬不可將消費性質(zhì)的快樂作為作品的全部品格。安徒生童話的經(jīng)典性就在于它們實現(xiàn)了悲劇精神與童真世界的完美融合。常新港小說同樣追求現(xiàn)實的悲劇性與兒童童真性的融合。所以，常新港小說，無論是回憶過去，還是講述現(xiàn)在，都不回避兒童成長過程中將遭遇悲劇性的現(xiàn)實“真相”。甚至可以說，悲劇性的現(xiàn)實“真相”就是常新港小說中兒童成長的必修課。這也是常新港小說一以貫之的現(xiàn)代性意蘊。

正是在這一現(xiàn)代性意蘊上，短篇小說《獨船》無論是在常新港小說中，還是在新時期兒童文學中，都具有非同尋常的代表性?！丢毚分饕v述了少年石牙的悲劇宿命。小說一開始就講述了兒童主人公石牙有個不幸的童年：他的媽媽在一場暴雨中溺水而亡。他的爸爸張木頭將妻子的死歸咎于無人施救，便斷絕了與鄰人的來往。從此，石牙開始了與爸爸在一條“獨船”上相依為命的孤寂生活，他也因此受到了同學們的冷落與欺辱?？僧斔弥乃缹︻^王猛需要捕魚給其生病的媽媽吃時，他毫不猶豫地幫助了王猛，卻遭到了父親的暴打。后來，一場暴雨中，石牙用“獨船”救了王猛，自己卻重復了媽媽當年的命運——被河水淹死了。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雖然不乏兒童的天真和頑皮，但從始至終都充滿了悲劇性的色彩。小說正是通過對悲劇性色彩的節(jié)制描寫，以及對苦難、孤獨、隔膜，乃至死亡等要素的多重運用，不斷逼近兒童置身的現(xiàn)實“真相”。

《獨船》并非個例，常新港的每一部作品都致力于敘寫兒童成長過程中的現(xiàn)實“真相”?！犊癖即┰胶谝埂分v述少年陳道道如何忍痛穿越“黑夜”地帶，從“今天”走向“明天”的成長歷程?！稛o花的成長樹》透過七年級（1）班高橋、古東、毛毛、萬君、皮子、鄭顯顯等初中生的孤獨內(nèi)心，動人地描寫了當下少年在成長過程中的躁動、迷離和惶惑?！跋奶臁焙汀笆茈y”構(gòu)成了這部小說的核心意象，二者形成鮮明的對比，串聯(lián)起高低起伏的少年成長心理?！蛾愅恋牧^發(fā)》借助超現(xiàn)實的手法講述了一個奇異的故事：一個叫陳土的男孩超乎尋常的喜歡土，小小的他在鋼筋水泥的城市里到處尋找土，找到土，他就無比興奮，哪怕眼前的土浸潤著自己的尿液。正是在一連串的超現(xiàn)實情節(jié)編排中，小說展示了兒童成長過程中的現(xiàn)實“真相”：在都市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兒童與生命之根——“土”之間的血緣關(guān)系面臨被剝奪的危機。而“土”“火”與“水”都是兒童——人的原初生命中不可缺失的生命要素?！短炜詹萜隆放c前面小說的現(xiàn)代性意蘊相通。它以“天空”與“草坡”的核心意象喚醒了“童年的宇宙性”，同時也呈現(xiàn)了參與兒童成長的現(xiàn)實“真相”。此外，講述父母離異對兒童帶來傷痛的長篇小說《女生蘇丹》，講述青春期叛逆行為的《背靠背的春天》等都是直接關(guān)懷現(xiàn)實“真相”之作。

當然，現(xiàn)實“真相”并非是兒童必經(jīng)的生活經(jīng)歷，而是兒童成長過程的心理經(jīng)歷。小說中的“獨船”“暴雨”“春天”“受難”“土”“天空”“草坡”“黑夜”“父親”“母親”等與其說是現(xiàn)實世界中的實有之物、之人，不如說是小說世界中的隱喻意象。這個隱喻的世界不僅投放了常新港的童年記憶，而且蘊含了兒童的成長疼痛。歸根結(jié)底，常新港的小說世界寄予了他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目的：以直視“疼痛”的方式探尋童年的原型存在，進而承擔一位兒童文學作家重塑新型兒童文學的神圣天職。這一點，正如常新港所說：“激活我創(chuàng)作沖動的有這樣一些關(guān)鍵性東西：苦難、挫折、掙扎、底層，與這些相對的是不屈、剛強，和不能泯滅的對未來生活的渴望?！?

特別值得稱道的是，常新港小說對兒童文學現(xiàn)代性意蘊的獨特思考是通過他小說的獨有方式來表現(xiàn)的。

首先，常新港小說對兒童文學現(xiàn)代性意蘊的獨特思考表現(xiàn)在對“問題”兒童的形象塑造上。中國兒童文學現(xiàn)代性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問題”兒童的產(chǎn)生。常新港小說常常選取“問題”兒童作為主人公，比如《獨船》中的石牙因從小失去媽媽，與爸爸生活在自閉的“獨船”上，不自覺地形成了自閉的心理和偏執(zhí)的性格，但石牙的勇敢和重情，使他頗有一種悲情小英雄的氣質(zhì)。再如，《狂奔穿越黑夜》中的陳道道和生子等，一反長期以來兒童文學中的“好孩子”形象，頗具反叛的沖動，儼然是老師、同學眼中的“不學好的典型”?！段蚁腴L成一棵蔥》中跟隨流浪畫家出走的古盛京，儼然是一個放浪的兒童?！杜K丹》中的蘇丹一手策劃自己的父母離婚，叛逆地向世界宣告自我。《無花的成長樹》中的鄭顯顯滿腦子全是報復父親和那位沈姨的一個個假想。他將去世母親的照片掛滿整個屋子，公然挑釁父親的第二次婚姻……兒童的反叛正是兒童自由天性的不可抑制的表現(xiàn)。這些“問題”兒童，各自經(jīng)歷著不同的疼痛和憂傷，打破了以往大家對兒童文學中兒童的常規(guī)想象。換言之，“問題”兒童不同于中國兒童文學史中完美無瑕的“小英雄”形象，也不同于當下流行的“快樂”兒童形象?！皢栴}”兒童用一種在常人眼中看來非正常的方式，用盡全力，對成人所建立的一切壓迫兒童天性的既有秩序進行反抗。不得不承認，“問題”兒童的反抗力量非常微弱，有的即便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也不能對現(xiàn)存的世界秩序有些許的撼動。盡管如此，“問題”兒童在常新港的小說中，仍然散發(fā)出驚人的光芒。因為，在“問題”兒童的形象背后，一個人生命的“初心”和對現(xiàn)實“真相”的不畏懼、不妥協(xié)皆寄予其中。

常新港小說對兒童文學現(xiàn)代性意蘊的獨特思考還表現(xiàn)在對多聲部的冷敘述語言風格的自覺追求上?？傮w說來，常新港小說的敘述語言與以往中國兒童文學單音調(diào)的語言表達方式非常不同，呈現(xiàn)了不動聲色、機智、詼諧、幽默的冷敘述語言風格。閱讀常新港小說，一開始，讀者會油然感到一種輕松、快活的酣暢感，會感受到兒童對世界的純真熱力。特別是兒童成長期的各種頑皮特質(zhì)、微妙心理都會在多聲部的語言世界中自然呈現(xiàn)。這樣機智、詼諧、幽默的語句隨處可見。如“我們這些正在長大的孩子，一不小心，成了活的祖宗”。（《我想長成一棵蔥》）“畢世強空著肚子笑傲江湖”。（《女生蘇丹》）“風從不放走任何一種好吃的東西。凡是電視上播出的食品廣告，他總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就會讓電視上的食品變成自己肚皮里的消化物”。（《少年黑卡》）“我很舒服地蜷縮在不大的房間里。我認為這是房間。誰都在這樣的房間里待過。我的頭離門如此的近，我想，這肯定是為了讓柔嫩的我們能夠順利地走出來，不受傷害”。（《陳土的六根頭發(fā)》）這些語句使用了調(diào)侃、夸張、戲謔等手法，不僅使小說煞是好看，而且還原了一個本真的兒童世界。但是，仔細閱讀，透過這些語句所帶來的陣陣笑聲，我們不難察覺，這些語句的內(nèi)里時常流露出凄清的懷舊愁緒，猶如一位遠行者回望故鄉(xiāng)童年時的悵然若失，從而構(gòu)成了多聲部敘述語言的幽冷底色。即便是講述當下兒童故事的小說，那種感傷的幽冷氣息也揮之不去。只是，這種看似波瀾不驚、冷凝的敘事色調(diào)并不炫目，而是隱藏于俏皮、幽默的語句近旁，需要有耐心的讀者去發(fā)現(xiàn)。比如，《陳土的六根頭發(fā)》以輕快、幽默的敘述筆調(diào)開頭，講述了兒童主人公陳土在降生時的剎那記憶。“這時候，我聽見了一種物體落地發(fā)出的聲音。這聲音尖厲刺耳，令我渾身戰(zhàn)栗。其實，是我所在的整座房間在發(fā)抖?！痹谶@段語言中，小說講述了一個弱小的新生命降臨到一個陌生的世界里所感知到的極度不安全感。這種恐懼的心理體驗與新生命在母親子宮里所感受到的安穩(wěn)感形成鮮明反差：對于新生命而言，母親的身體世界溫暖無比，而陌生世界則恐懼無比。由此，小說的敘述語言在故事層面有多“熱”，在意義層面就有多“冷”。類似多聲部的冷敘述語句還有許多，如“現(xiàn)在，讓我受不了的是虛偽。它是活躍在人群中上躥下跳的丑陋動物。我們在長大，而它們像寄生蟲一樣，也在悄悄長大，在某一天，某一時刻，躥出來，咬我們一口。最可怕的是，被它咬過之后，不會留下疤痕，我們自己會認為，它并不存在”。（《我想長成一棵蔥》）這段看似充滿童真的語言實則冷峻地批判了成人世界的虛偽。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不再贅述?？傊?，常新港小說的敘述語言獨成一家，既與老一輩兒童文學作家單音調(diào)的敘述語言形成反差，又與當下淺閱讀快餐性質(zhì)的敘述語言完全不同。進一步說，常新港小說的敘述語言一路從被禁錮的過往歷史走過，又置身于當下消費語言的喧囂環(huán)境中，不煽情、不迎合、不搞笑，只是貼著兒童的內(nèi)心，踐行著兒童小說語言在冷凝與熱火、平實與豐腴之間相平衡的敘述美學。但這種平衡，并不是徹底地祛除生命的“火氣”，而是將生命的“火氣”隱含在冷敘述語言的樸素光輝中。

在新世紀中國青少年被虛擬世界“糖化”之時，常新港小說始終以靜默的方式講述兒童在成長期所遭遇的疼痛、突變和受難。這不是幻象，而是現(xiàn)代人和現(xiàn)代兒童所不愿接受的現(xiàn)實“真相”。特別是，在啟蒙主義兒童觀被放逐、消費主義兒童觀被推崇的當下，常新港小說更是別有意義。它們提醒所有讀者，在這個世界里，兒童成長的儀式不是享樂，而是疼痛。在真實的世界里到處都是猝不及防的突變，很少有人可以一路順風順水。也許，對生命來說，兒童階段的疼痛感恰是一個人一生中無法祛除的底色，而那顆被現(xiàn)代人和現(xiàn)代兒童日漸遺忘的“初心”，恰恰證明了人們?nèi)諠u沉淪的生命或許尚有獲救的可能。因為兒童“初心”所散發(fā)的潔凈之光，可以在某種程度上驅(qū)散現(xiàn)代人心中的各種欲念。常新港說：“有多少傷痛，就有多少成長。”以兒童文學的方式敘寫兒童的成長記憶，且承擔現(xiàn)代人自我救贖的使命，既是常新港小說對兒童文學的道義和責任的自覺承擔，更是常新港小說在新世紀背景下的文學意義和思想意義。

[1][日]大塚英志.“御宅族”的精神史：1980年代論[M]. 周以量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

[2]朱自強.“分化期”兒童文學研究[M]. 南寧：接力出版社，2013.

[3]曹文軒.常新港的意義[N]. 文藝報，2011-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