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筱懿
紅玫瑰的流年
·李筱懿
1923年10月,魯迅兼任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xué)校國文系講師,講授中國小說史。開學(xué)第一天,上課的鐘聲還余音裊裊,嘈雜中閃過一個黑影,不算偉岸的新先生便走上了講臺。坐在第一排的許廣平,首先注意到的是那兩寸長的頭發(fā),粗而硬,筆挺地豎著。衣服上有很多補丁,皮鞋居然也滿是補丁。講臺短,黑板長,他講課寫字時老是從講臺跳上跳下,連帶著補丁們一閃一閃。
當(dāng)他以濃重紹興口音開始講課時,教室很快肅靜無聲——課程的內(nèi)容把學(xué)生們震住了。從此,許廣平總是坐在教室第一排。
聽了一年課,她主動給魯迅寫了第一封信,信中寫道:“現(xiàn)在的青年的確一日日的墮入九層地獄了。我也是其中之一。你有否打算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呢!”
那些信件后來被編輯成《兩地書》,信中瑣瑣碎碎的家長里短,透出俏皮的會心,絮叨著字字關(guān)情的閑話。魯迅寫信告訴她,在他心里,她應(yīng)該不是坐在第一排聽課的小女生,而是熨帖的飲食男女,距離微妙卻懂他的歡喜。他有點發(fā)誓似的說,班里的女學(xué)生只有5個,大約也有漂亮的,但他每每不看她們,總是低頭應(yīng)對。于是,許廣平回信說,如此幼稚的信,幸好沒有別人看到。
許廣平給魯迅織了一件毛背心,魯迅穿在身上,寫信說,暖暖的,冬天的棉衣可省了。沒有矯情的文字,卻充滿了愛的溫馨?;蛟S,不是毛背心拴住了魯迅,而是,愛情本來就是一件溫暖的毛背心。
1925年10月20日的晚上,在魯迅寓所的工作室,他坐在靠書桌的藤椅上,她坐在床頭,27歲的她首先握住了他的手,他回報以“輕柔而緩緩的緊握”。他說:“你戰(zhàn)勝了!”她則羞澀一笑。真的,沒有什么事比你愛著一個人,不經(jīng)意獲悉他也愛著你,更甜蜜和暖心的了。
戀愛中的魯迅,有點小清新,也有點小溫暖。他會為她一天替自己抄寫了一萬多字的手稿而感動,輕撫她的手。還會買最好位置的電影票,為了照顧她的近視眼。
1925年10月20日,兩人在上海相戀;1936年10月19日,魯迅在上海病逝。他陪伴了她不過11年,她卻用一生支持、延續(xù)他的事業(yè)。魯迅承認(rèn),在愛情上,許廣平比他決斷得多。
她出生3天便被酩酊大醉的父親“碰杯為婚”,許配給廣州一戶人家。成年后她提出解除婚約,許家給了那家人一大筆錢,她才徹底自由。后來,她北上求學(xué)。當(dāng)年,全國僅有女大學(xué)生887人,她就是其中的一個。照片中的她,五官端正沉靜,正盛開在最好的年華,真是一朵絢麗的紅玫瑰——年輕、熱情,由于良好的教育而充滿理想,對愛情懷著最單純的熱切和執(zhí)著。
婚后的生活非常瑣碎。婚前,魯迅帶著許廣平去杭州度假?;楹螅@樣的日子幾乎沒有,甚至連公園也不去。婚前,兩人“心換著心,為人類工作,攜手偕行”?;楹螅氈鲖D許廣平為朝來夕往的客人們親自下廚,精心準(zhǔn)備各種菜肴。魯迅吃飯是樓上單開一桌,每次飯前,許廣平用筷子來回地翻菜碗里的東西,幾番精挑細選,挑出最可口的飯菜,才小心翼翼端著盤子上樓。
她不僅照顧魯迅,還事無巨細地照顧兒子周海嬰。周海嬰的床是非常講究的刻花木床,拖著長長的帳子,而許廣平自己,所穿的衣裳都是舊的,洗得次數(shù)太多,紐扣都洗脫了;冬天穿一雙大棉鞋,是她自己做的;買東西也總到便宜的店鋪去買,省下的錢都印了書和畫。
相愛簡單,珍惜很難。相愛只是遠距離的精神依戀,通過想象美化、彌補。而珍惜,是現(xiàn)實中無限靠近的相看,是柴米油鹽生兒育女的瑣屑分擔(dān)。
婚姻階段的魯迅曾在詩里提到了許廣平?;楹笫?,許廣平生日,他送她《芥子園畫譜》做禮物,題詩:十年攜手共艱危,以沫相濡亦可哀;聊寄畫圖娛倦眼,此中甘苦兩心知。此時,潮水般的愛情已退去,魯迅和許廣平也如平常夫妻一般,在生活的甘苦中,相濡以沫,攜手共進。
1936年10月19日,魯迅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緊緊握著許廣平的手,說:“忘記我,管自己的生活!”
不知此時,他是否記起10年前她留著短發(fā)神采飛揚地參加學(xué)生運動的樣子;他是否想到與她共度的10年,他的創(chuàng)作量超過了以往任何時候;他是否知道,之后漫長的歲月,這個女子還照顧著他的母親。
其實,女人懂得怎樣守住紅玫瑰的底線,只是架不住愛情來到的那一刻飛蛾撲火,硬把恰當(dāng)?shù)木嚯x撲沒了。如果婚姻維持終生,衡量一個男人是否愛你,不在于他許下多少諾言,而是他愿意和你分享飯桌上唯一的那塊魚肉,愿意把湯缽子里的雞腿先盛給你。
(摘自《靈魂有香氣的女子》江蘇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