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泥頭閑話三題

于洪濤

彩 虹

大寶考上大學(xué)了，亂泥頭的人突然想起那個叫彩虹的姑娘。

彩虹，是北村啞巴撿來的媳婦。

那年啞巴二十八。一天傍晚，在國道邊上，他碰見一個瘋女人。瘋女人躲在一棵大樹后，偷偷瞅他。他看了瘋女人一眼，沒理會，急著回家。走了一段路，卻發(fā)現(xiàn)瘋女人跟上了他。他揮揮手，示意她別跟。瘋女人住了腳。

啞巴到了家門口，無意間回頭，發(fā)現(xiàn)瘋顛顛的女人還跟在身后。

啞巴站住，手背朝瘋女人擺了擺。那意思是說，你走吧，別跟我了，我到家了。

瘋女人不動。啞巴準(zhǔn)備進(jìn)院，瘋女人又跟上一步，靠得很近，看架式也要進(jìn)院。啞巴急了，上前推了她一把，瘋女人竟然抓住他的手，不放。啞巴急得哇哇叫了兩聲。

啞巴媽聽見了，從屋里跑出來。咋了咋了？這是誰？

啞巴面紅耳赤，比比劃劃，哇哇亂叫，瘋女人卻繞在他身后，只露半個腦袋，半張臉，大氣不敢出。

啞巴媽細(xì)細(xì)打量女人，瓜子臉，大眼睛，彎眉毛，模樣不丑。啞巴媽說，別在外頭嚷嚷，進(jìn)來說，進(jìn)來說。

進(jìn)了屋，借燈光，啞巴媽才發(fā)現(xiàn)，女人是個瘋子，衣服褲子臟兮兮的。她是誰？你從哪領(lǐng)來的？啞巴媽蒙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啞巴哇哇比劃，啞巴媽聽明白了。啞巴是說，他在路上碰見這個女人，她總跟著他，攆也攆不走。

啞巴媽瞅瞅窗外，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把一個瘋女人趕走，于心不忍?？善桨谉o故留宿一個來路不明的瘋女人，又顯然不妥。

吃了飯再說吧。一直沉默的啞巴爸說話了。吃了飯，把這事報告給王隊長，讓他拿主意，讓他領(lǐng)走，咱家可不能留。

那年月，啞巴一家因成分高，屬于被管制對象。其實，即便是貧農(nóng)成分，他們也不想留個瘋女人。

啞巴媽把飯端上來，瘋女人突然動手抓飯，狼吞虎咽。啞巴爸對啞巴媽說，你去吧，去和隊長說說，讓他們想辦法。

等啞巴媽領(lǐng)王隊長來家，發(fā)現(xiàn)啞巴和瘋女人一個坐在炕沿頭，一個坐在炕沿梢，安安靜靜。啞巴爸坐在炕里頭，閉目養(yǎng)神。

王隊長瞅瞅瘋女人，問，你是哪兒的？叫什么？

瘋女人驚怯怯，往炕頭挪屁股，不說話。

王隊長說，老嬸子，這樣吧，天這么晚了，我也沒地方安置她，要是個男的，我就領(lǐng)回家了。就在你這住一宿，明天，我讓隊里的馬車，給她送到國道上，就沒咱的事了。

雖說啞巴一家被管制，可在王隊長眼里，那只是個形式，在亂泥頭，都沾親帶故。所以，王隊長對啞巴一家一直很客氣。

王隊長走后，啞巴媽把西屋簡單收拾一下，把瘋女人領(lǐng)過去，說，你就在這住一晚吧。

瘋女人一把抓住啞巴媽的手，不放。啞巴媽想，瘋女人是不是害怕？就說，你害怕，我也怕你呀。半夜你瘋大了，掐死我咋辦？

瘋女人不放手，啞巴媽心軟了，就說，好好，我陪你。

夜里，瘋女人睡的安安靜靜，睡覺的模樣，和好人一個樣。啞巴媽早晨起來，仔細(xì)看，這個瘋女人也就二十一二歲，心突然動了一下。啞巴，因為是啞巴，因為家庭成分高，快三十了，還沒相過親。不行，沒相親，也不能找個來路不明的瘋女人，讓人笑話。

瘋女人一直睡到太陽升起，才醒。啞巴媽給她打了洗臉的水。

正要去上工的啞巴，看見洗完臉的瘋女人，呆了，兩眼直勾勾的。啞巴爸看在眼里，略有所思，之后，擺擺手，示意啞巴趕緊跟他上工。

王隊長來的時候，臨近中午，進(jìn)門就發(fā)現(xiàn)瘋女人安安靜靜坐在墻根，曬太陽。啞巴媽在一旁，剁豬食。

王隊長說，老嬸子，我把她弄走吧，馬車都套好了。

啞巴媽沒馬上說好，而是瞅瞅瘋女人。

不舍得？王隊長問。

這是啥話。啞巴媽淡淡說。

嘿，老嬸子，我想過了。王隊長說，啞巴老大不小了，我看哪，這個女人你先養(yǎng)著，看看以后能不能養(yǎng)好。不瘋，你就留給啞巴當(dāng)媳婦，一旦有人來找，咱就給人家，權(quán)當(dāng)積德了。依我看，她不是個鬧事的瘋子，先養(yǎng)著，多雙筷子唄。

其實，啞巴媽就等隊長這句話了。那時，隊長的話就是一言九鼎。出了事，總得有個撐腰的。

啞巴和啞巴爸回來吃午飯，啞巴見瘋女人沒走，露出了笑臉。

啞巴媽把啞巴領(lǐng)進(jìn)屋，囑咐啞巴，先把瘋女人當(dāng)妹妹看，不準(zhǔn)和她親近。并嚴(yán)格規(guī)定，不準(zhǔn)進(jìn)瘋女人房間。之后，領(lǐng)著瘋女人，也不知她能不能聽懂，連比劃帶說，提出要求：想在這住，就得注意衛(wèi)生，天天洗臉，不能隨地大小便，等等。瘋女人似乎聽得懂，不言不語，安安靜靜。

可第二天一早，瘋女人拉開房門，就地尿尿，尿騷味撲鼻。

啞巴媽趕緊把她扯去外面的茅坑，輕輕拍打她的屁股，說，再在屋里尿，就把你轟走。并用手比劃，往遠(yuǎn)處指。

瘋女人顯然明白了。臉上露出怕的表情。

瘋女人身上有股異味，啞巴媽在老頭子和兒子上工后，給她洗澡，換了衣服。但那種氣味仿佛長在身上，洗不凈，去不掉。偶爾，瘋女人晚上睡覺時，發(fā)出一種奇怪的喊叫，聽起來瘆人，并且，她極不愿意脫衣服，身上又逐漸爬滿了虱子。

很快，啞巴家收養(yǎng)一個瘋女人的消息，漸漸被亂泥頭的人知道了。來看的人絡(luò)繹不絕，時間一長，也就把瘋女人當(dāng)做是啞巴家的人了。

河還沒開化的時候，啞巴隨隊里的男勞力出民工修河。走后第三天，瘋女人突然狂躁不安，把窗玻璃都打碎了，啞巴媽氣急之下，打了她一巴掌，她馬上跑出了院子，一溜煙就不見了。啞巴媽攆也沒攆上。

到了晚上天黑了，還不見瘋女人的影子，啞巴媽擔(dān)心了。當(dāng)真走了，她倒是不會想，瘋女人總是個累贅。只是，啞巴回來，會怎樣，她不托底。

瘋女人失蹤的消息，不知怎么，傳到了工地，啞巴聽說后，請假跑了回來。見屋里沒了瘋女人，對啞巴媽哇哇大叫。之后，整個亂泥頭轉(zhuǎn)了個遍。再之后，跑來家，躺在炕上就不起來了。

啞巴夜里醒來，看見窗上有個頭影，就急忙跑出去，發(fā)現(xiàn)正是瘋女人。就又哇哇喊，把啞巴媽喊了出來。

把瘋女人扯進(jìn)屋，見瘋女人的身上沾滿了干草，頭發(fā)凌亂，啞巴媽突然心疼了，扯住瘋女人的手，流出了眼淚。這一回，瘋女人不肯離開啞巴，也不回原來的西屋了。

啞巴坐在炕梢，默默無語。

王隊長從工地撤回來，對啞巴媽和啞巴爸說，就讓他倆那個吧。

能行？啞巴媽問。

王隊長說，你家要是不嫌棄就行。我看了，啞巴對她蠻好的，她看見啞巴就老老實實。命呀。不用張羅，搬一起，順其自然吧。

三個月后，瘋女人懷孕了。

啞巴爸說，辦了吧。意思說，總得有個儀式。

由于家庭成分高，這種事自己拿不準(zhǔn)，或不敢拿主意。啞巴媽就想起王隊長的話，想請王隊長給做主，請幾個人吃頓飯。

王隊長一口答應(yīng)，這事簡單，我給你請幾個長輩和頂事的，炒幾個菜，喝點小酒，讓他們給證明一下不就得了。別張揚。

于是，啞巴媽做了四個菜，豬肉燉粉條、韭菜炒雞蛋、小雞燉蘑菇、炒蜆子，還買了一瓶高梁酒。

王隊長請來北村年齡最長的郭爺爺，學(xué)校張老師，大隊婦女主任。王隊長醉醺醺說，你們放心，咱一起給做個證，出了事我兜著。

張老師，你給新媳婦起個名吧。郭爺爺說。也好叫著方便。

張老師說，叫彩虹怎么樣？

大伙都說好。

他們之間的對話，啞巴聽得八九不離十，抿嘴一樂。

瘋女人好像也聽懂了，一個勁地照鏡子，挖一塊雪花膏，往臉上擦，又往啞巴媽臉上涂。啞巴媽哭笑不得，聽話，別鬧了，啊。

半年后，彩虹生了個小子。取名曲大寶。

啞巴媽樂得合不攏嘴，提著雞蛋，去感謝王隊長。王隊長說，好呀，你們家的煙火續(xù)上了。

孩子過百天那天，亂泥頭突然開進(jìn)來一輛吉普車，停在小隊部。

下午，王隊長來到啞巴家，告訴他們一個消息，說彩虹的家人找來了。說彩虹是鄰縣的知青，后來突然精神失常，跑丟了。他們沒說為什么精神失常，只說他們找了一年多，幾乎認(rèn)為她已經(jīng)死了。最近才意外得知，她跑到了亂泥頭，還生了個孩子。家里人想通過隊里和啞巴家人協(xié)商，把彩虹領(lǐng)走。孩子嗎，就給留在啞巴家。

啞巴一家全蔫了。啞巴爸說，能不能和彩虹家人說說，成全他們倆。

王隊長說，我已經(jīng)和他們說過了，說了好幾個方案，都是為你們家想。可人家不干。

啞巴媽說，能不能等孩子再大一點領(lǐng)走彩虹。

王隊長說，我能不好好說嗎，都沒用。人家說了，他們不追究啞巴就不錯了。

若干年后，王隊長吐露，這后一句話是他編的。說彩虹的家人很厚道，沒說格外的話，只要求領(lǐng)走彩虹。偷偷領(lǐng)走，就得了。

車開來的時候，彩虹好像明白什么，盯住前來接她的女人。據(jù)說，這個女人是彩虹的姨。彩虹先拉她的手。之后，摟住啞巴胳膊，頭歪在肩膀上，做親昵狀。

臨走，啞巴媽想讓彩虹看一眼大寶，彩虹好像對孩子漠不關(guān)心。

那位姨對啞巴一家說，你們放心，回了城，一切辦妥當(dāng)了，再讓她回來。

彩虹上車走了，竟然沒有一點悲傷。

從那以后，人們發(fā)現(xiàn)，啞巴幾乎再也沒哇哇叫過。一心一意照顧大寶，再也沒看過對象。

大寶長大后問過奶奶，他怎么沒媽媽，別人為什么有媽媽。

奶奶解釋說，你媽媽得病，早就去世了。

亂泥頭也沒人提大寶媽媽是個瘋女人，都在保守這個秘密。

大寶上初中的時候，有一天，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找到大寶，說城里有人，點名要資助他，讓大寶把家人領(lǐng)來，簽個字，把一個包和五百元錢拿回去。當(dāng)時，學(xué)校被資助的孩子有幾個，所以，大寶并沒往深里想。

第二天，啞巴來了，把東西取走了。啞巴讓大寶問，那人有地址嗎，他要感謝人家。領(lǐng)導(dǎo)搖頭，說人家不留姓名。

從那以后，大寶每個月都能接到五百元匯款。

一天，大寶發(fā)現(xiàn)學(xué)校門口有個女人在關(guān)注他。他很害羞，扭頭走了。再回頭，他看見那個女人在擦眼淚。他回家和奶奶說了，那天，他發(fā)現(xiàn)奶奶和爸爸都沒吃飯，什么也不說。

大寶似乎明白了什么，也不問，他有了自己的打算，等再見到那個女人，他要問問，你是不是我的媽媽。

一年后，大寶又見到這個女人，是在班主任辦公室。老師告訴他，她就是捐助人，想請大寶去飯店吃飯。他同意了。老師沒有陪，這正合大寶心意。

吃飯的時候，大寶終于說了一句，謝謝阿姨。

那個女人突然流淚了。

大寶小聲問，你是我媽媽嗎？

女人一愣，矢口否認(rèn)。說，不是，我資助很多孩子。你只是其中一個。女人又說，你沒媽媽嗎？沒有的話，可以認(rèn)我 。你好好學(xué)習(xí)，以后考上大學(xué)，我都資助你。

遺憾的是，大寶上到高二，再也沒有收到女人的匯款。

亂泥頭對此有很多猜測，說，等吧，說不定哪一天，就會出現(xiàn)奇跡。

可惜，直到大寶離家去大學(xué)報到那天，奇跡也沒出現(xiàn)。

麻 花

亂泥頭北村靠山。那時叫北村小隊。以種田為主。

這閑話早，早在學(xué)大寨時。

生產(chǎn)隊有塊場院地，十畝大小，專用于脫谷曬糧。秋后，糧食歸倉，場院也就閑了。莊家人惜地，閑場不能閑地，轉(zhuǎn)過年谷雨，便破垅種地，種的是青麻。選擇種青麻，是因為它早熟，好為來年秋收騰場院。

立秋，青麻割走，先用犁杖剝開土層，再用牲口拉著扒犁破碎土塊，然后挑來清水，潑在散開的土塊上，待土塊泡軟，就開始平場院了。

平場院，用馬拉帶溝槽的石磙子，像溜冰似的，一圈一圈溜。帶溝槽的石磙子卡在地上，卡出一道道印，類似鏈軌車壓過的印跡，所以也叫卡場院。除了石磙子壓，也需要社員拿鍬平。

干這種活要慢要細(xì)，看似磨磨蹭蹭，全磨蹭在工夫上。慢性子的人適合干。人不多，有男有女，基本上屬于出不了大力的人。張興德算一個。

張興德三十多歲，身強(qiáng)力壯。派他來，是因為他性子慢，慢得邪乎，用老百姓的話，腦子少根弦，缺心眼。結(jié)幫的力氣活，都不愿意要他。所以，他只能干點散活。比如平場院。

這活不累，嘴里也就不閑，男的講葷，女的講家，不但講，還互相看，講講看看，看看干干，嘻嘻哈哈。

趕馬車的老劉，突然想找個樂，指石磙子，沖張興德說，你能把它舉起來，我就叫你一聲小哥。老劉比張興德大十多歲呢。

大伙興趣來了，巴不得看戲，嚷嚷張興德，舉，舉，說老劉小瞧你，讓他叫你哥。

張興德木訥，沒什么表情。大伙以為他不感興趣。突然，他哈腰，一撅腚，抓住石磙兩頭的槽，一挺身，脖粗臉紅，吭吭哧哧舉起了石磙子。隨后扔下，險些砸了腳。

大伙拍起了巴掌，巴掌聲像打在瓦檐上的冰雹。

老劉拱手說，小哥，服了。

這時，趙老六加碼了，說，你要再舉起來，我叫你大爺。

這個趙老六，年齡比張興德小不了幾歲，好吃懶做，喜歡混在出工不出力的堆里。所以，和張興德一樣，娶不上媳婦。

張興德瞥一眼趙老六。

這時，叫麻花的姑娘，多一嘴，說，你別聽他的，傻呀，叫爹也別舉，害人！

張興德瞅了一眼麻花，眼珠子直了。麻花害羞，趕緊扭過頭。麻花能混在這個堆里，是因為體弱，弱到幾乎干不了大田的活。

有人讓張興德舉，有人不讓他舉。

張興德的傻勁又上來了，像個大英雄，哈下腰，手指摳進(jìn)石磙兩頭的石窩里，然后下蹲，嘶地一聲，褲襠開線了，露出一截紅褲衩。

眾人哈哈大笑，可張興德似乎沒意識到褲襠開線，一挺身，磙子上了前懷，又一挺胸，石磙子顫顫悠悠過了頭頂，隨后踉踉蹌蹌退了兩步，石磙子從頭后重重砸在了地上。

看門道的清楚，這一舉，挺險的，弄不好玩命。

張興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褲襠露出的紅褲衩，鮮鮮亮亮。再看，大拇腳趾也從破解放鞋里探出頭來湊熱鬧。大伙又是哈哈大笑，男的上前去掏紅褲衩，女的扭過頭去，偷著樂。

張興德并不知道褲襠開線，臉色煞白，呼呼大喘氣。對伸進(jìn)褲襠的手，也沒了力氣阻擋。

笑聲過后，老劉突然想起什么，說，趙老六，你喊爹呀！

對，你喊爹呀！

趙老六說，不是爹，是大爺。

那就喊大爺！

趙老六不肯喊，撒腿跑了。

張興德憨憨笑，并不計較。那個叫麻花的姑娘氣不憤，說你傻你就傻！真是缺心眼！老六也太缺德了！

張興德的爹在隊里喂牲口，聽說有人虎他兒子，趕緊跑過來。見兒子坐在地上，滿臉大汗，臉掛不住了，說，有個三長兩短，你們養(yǎng)活呀！又對坐在地上的兒子說，不嫌丟人啊！起來。

張興德動了一下身，沒站起來，手捂腰。

幾個人一起動手，才把他扶起來。

張興德家哥五個，兩個弟弟都結(jié)婚了，只有他，仍是光棍。半吊子，傻了吧嘰，怕是打一輩子光棍了。這不，這一舉，在家躺了七八天。

場院平完了，那些收割的青麻，被捆成捆，漚在水泡里。漚過的麻，經(jīng)脫皮晾曬，便成了可以搓繩的麻。麻曬在飼養(yǎng)所的院子里，搭在繩子上，一道道的，白白亮亮，飄著清香。

張興德上工后，又被派來曬麻。

干活的時候，張興德的眼睛總盯著麻花，準(zhǔn)確說，盯麻花姑娘腰間那兩根像大麻花一樣的粗辮子，咧著嘴直樂。

雖說張興德缺心眼，但他不發(fā)賤。這是眾所周知的。他之所以對麻花發(fā)傻，是因為麻花為他說過話，好壞話他是聽得懂的。他的表現(xiàn)是，你越對他好，他才對你發(fā)賤。缺心眼么。麻花伸手打了張興德一下，看什么看！

張興德說，你辮子不像麻花，像兩根麻繩。

麻花說，像什么不用你管！你看你，黑得像麻皮。

恰逢趙老六聽到，把張興德拽到一旁，低聲說，你說她是麻繩，她說你是麻皮，不稀里外。聽明白沒有？麻花是在暗示你，想給你當(dāng)媳婦，你這個呆子，咋不懂呢！

張興德雖然傻，知道這是拿他開涮，紅著臉不答話。人家可是黃花大姑娘，精明著呢。

趙老六繼續(xù)使壞，說，你當(dāng)著大伙的面，親她一下，我立馬獎你一包餅干。她要不翻臉，就是想嫁給你，一舉兩得。

那個年代，餅干對鄉(xiāng)下人，是稀罕物。別說吃，看都看不見。趙老六憑借老爹在供銷社當(dāng)主任，弄包餅干，不費吹灰之力。物以稀為貴，一包餅干在當(dāng)時，確有很強(qiáng)的誘惑力。趙老六繼續(xù)說，不就親一下嘛，她也不少什么，沒準(zhǔn)還巴不得呢。

趕車的老劉插話說，我再獎你十個小鞭。

張興德的傻勁又上來了，夾在兩個人中間，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才說，說話不算拉鉤算。

兩個人點點頭，分別和張興德拉了鉤。

和煦的陽光照在一道道的麻上，麻折出的光，烘熱了人的臉，麻花那張俊俏的臉龐，像開在麻上的花骨朵。

張興德直接來到麻花身邊，見麻花的纖手正在梳理麻絲，就傻傻看。麻花抬頭，發(fā)現(xiàn)他近乎異常的眼神，心頭未免一怔。還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張興德突然抱她的頭，說了聲，你真好。就在臉蛋上親了一口，之后撒腿就跑。

麻花的一聲尖叫，驚了干活的人。麻花的眼里閃著委曲的淚花，臉蛋紅紅彤彤的。當(dāng)大家弄清了事情的緣由，又是一片笑。麻花抓起一根棍子，追張興德一陣敲打，罵道，你這個該死的！惡心我呀！

張興德一動不動，任憑麻花打。

麻花住手了，眼里的淚流了出來。張興德跑到趙老六和老劉跟前，要餅干和小鞭。拿到餅干和小鞭，又回到麻花身邊，把餅干和小鞭遞給麻花，麻花一把將這些東西打落在地。

張興德真傻了，笑容沒了。

麻花家院墻外有一堆豬糞。第二天一大早，人們發(fā)現(xiàn)，張興德扛著鎬頭，吭哧吭哧刨了起來。麻花媽攆他走，他擦著額頭上的汗，假裝沒聽見，依然吭哧吭哧刨個不停，一連刨了三天早晨，又用土籃子挑到麻花家的自留地里。

大家伙說，張興德真傻了。

張興德的爹聽說兒子傻了吧唧給人家干活，就罵他，不讓他去。可張興德不聽，悶悶地繼續(xù)干。

等把那堆豬糞都挑到了地里，張興德傻傻的笑才回到臉上。他振展雙臂，沖著天空干吼幾聲，引得樹上的喜鵲，啾啾地叫，歡快地飛來飛去。

麻花媽候在大門口，客氣地把張興德讓進(jìn)屋。麻花端來一碗開水，黑著臉遞給他。從此，張興德三天兩頭去麻花家，見活就干，麻花擋都擋不住。

冬去春來。一場春雨過后，亂泥頭就出閑話了，說麻花想嫁給張興德。

怎么可能？一個缺心眼的大男人和一個黃花大姑娘？相差小十歲呢！

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張興德的爹一天天合不攏嘴，反正張興德有一回穿上了新衣服。人們問，哪來的？張興德說，麻花做的。

這回輪到趙老六傻了。他一直暗戀麻花，張興德的條件和他沒有可比性，是麻花傻還是他傻？他腸子都悔青了。是他使壞，才促成了一段不可思議的姻緣。

菊 子

亂泥頭南村，靠海。那時叫南村漁業(yè)隊。

雞叫頭遍，隊長周滿囤就醒了，剛點上一支煙，就聽到有人敲門，拉開門一看，是東院的王嬸。

周隊長，出事了，菊子早產(chǎn)，大流血，還生了個怪胎，毛刺刺的，像個狼孩。

周滿囤一愣，急切切問，菊子怎樣？

王嬸帶著哭腔說，還在流血，喊一圈，也沒喊到一個合適的老爺們，俺拿不了主意，你快去看看吧。

周滿囤趕緊套上衣服，一路小跑，奔菊子家。

一進(jìn)屋，周滿囤就聞到一股奶香、血腥和尿臊的混合氣味。

接生婆滿臉驚恐，一把抓住周滿囤的手，像抓住了主心骨，嚇?biāo)廊肆耍辰由艘惠呑?，沒、沒……你看咋辦。

菊子不是沒男人，男人劉開春和隊里的男勞力出海了。

這個菊子，怎么說呢。當(dāng)初劉開春娶她時，村里就風(fēng)言風(fēng)語。菊子模樣好，細(xì)皮嫩肉，鼓囔囔的雙乳，讓花心男人蠢蠢欲動。介紹人說，她老家在北大荒。那年月吃不飽，人都往北大荒跑，她竟從北大荒來。關(guān)鍵是，結(jié)婚當(dāng)天，沒一個娘家人陪著。那時的劉開春可不管這些，有個女人摟進(jìn)被窩，就成。何況菊子豐滿可人。

后來，劉開春經(jīng)常出海，菊子就到隊里干活，風(fēng)言風(fēng)語又出來了。菊子性格開朗，喜歡瘋，喜歡鬧。男人不在家，女人瘋鬧自然讓村里人看不上了。有人就下了結(jié)論，說菊子天生騷。

騷女人，總是吸引男人的。第一個，就是隊長周滿囤。別人大概猜不到，讓劉開春出海，算是他的計謀。明面看，出海掙工分多，回來總能帶些自家用的魚蝦，和不出海的人家比，富裕。也讓人羨慕。那么，劉開春和菊子就有了感恩的意思。

據(jù)說，劉開春出海的時候，周滿囤隔三差五，偷偷去菊子家，偷腥。偷沒偷到，只有菊子清楚，大家只能猜，沒證據(jù)。周滿囤的老婆可是個潑婦，潑婦沒發(fā)潑，說明這個事還有待觀察。

從海上回來的劉開春，自然也聽到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心里別扭，又不能明問，臉子和態(tài)度上，就起了變化。加上菊子模模糊糊的來路，疙瘩越積越厚。最終發(fā)展到了菊子做錯事或說話不妥，他偶爾會動手，扇個耳光，或踹一腳。身在他鄉(xiāng)，菊子不敢爭辯，忍，就忍成了習(xí)慣。何況自己做事或說話，的確不十全十美。為了看住菊子，劉開春不再出海?？蓵r間一長，出海的利益誘惑又太大，他又想出海了。

這回，周隊長不答應(yīng)了，你想上船就上船，你想下就下，這船是你家的呀！

上不了船的劉開春，郁悶，尤其看到出海的回來，往家里拎一桶桶的海鮮，心癢不已，就把脾氣往菊花身上撒。菊花說，我去求求周隊長。

周滿囤見菊子出頭說情，吐口答應(yīng)了。

即便到了這個時候，關(guān)于菊子和周滿囤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還只是個傳說。再次上了船的劉開春，忽然覺得，傳說可能是真的，不然為什么菊子出頭，周滿囤就答應(yīng)了？

心里的疙瘩，就又多了一結(jié)。

都說做女人難，做男人也是挺難的。

再次上岸的劉開春，逼問菊子，是不是和周滿囤有一腿。菊子斷然否認(rèn)。

劉開春犯傻了，想用體罰讓菊子承認(rèn)。

菊子堅強(qiáng)，打也不承認(rèn)。于是，臉上身上，留下許多傷痕。

風(fēng)言風(fēng)語，借機(jī)又豐滿了。

好在，菊子性格決定，不以為然，繼續(xù)出工，嘻嘻哈哈照舊。

問題出在黑木出獄后。黑木是因為盜竊被判刑的。

那天下午，社員們?nèi)艘粠?，兩人一簇，打情罵俏，嘮閑嗑，等候周隊長派工。剛出獄的黑木，發(fā)現(xiàn)隊里多出一個新人，小媳婦，挺漂亮，一邊斜睨菊子胸口，一邊笑說，大，好大喲。

菊子張開粉盈盈的嘴唇，罵他流氓。罵也就罵了，可菊子有個習(xí)慣，罵的時候往往配合手，伸手打，黑木接過她的胖手，一拉，貼上了身，菊子尖聲尖叫，那張臉，白里透著紅，像只大蘋果，奮力掙脫。黑木一松手，菊子眼看就要仰倒在地，黑木眼疾手快，上前一步又將她拉起。說了聲，對不起！

周滿囤看不下去了，上前把兩人扯開，罵黑木，你想再進(jìn)去呀！

可菊子并沒翻臉。雖然衣服不整，頭發(fā)零亂，卻有著別樣的艷麗，更是吸引了男人的眼球，有的人甚至埋怨周滿囤，掃了大伙的興，仿佛戲還沒到高潮。

事后，好心的王嬸提醒菊子，離那小子遠(yuǎn)一點，五脊六獸，沒爹沒媽，少教。菊子卻不以為然，黑木那句對不起，讓她心里很暖。

就有了新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關(guān)于黑木和菊子的。

就有了劉開春出?；貋砗蟮幕鹈叭伞０丫栈ò吹乖诳?，扒下褲子，拎起褲腰帶，抽打屁股，打出一道道血印。痛打菊子之后，他沒敢去找黑木，他對黑木坐大牢的經(jīng)歷有些怕，怕黑木混，自己吃虧，而去找周滿囤告狀。按現(xiàn)實說法，他的腦袋進(jìn)水了。為了周滿囤打過菊子，現(xiàn)在又為黑木打菊子，卻找周滿囤告狀。

我告他流氓罪強(qiáng)奸罪。劉開春嚷。你要給我主持公道。

屁！你看見他強(qiáng)奸了？菊子承認(rèn)他強(qiáng)奸了？周滿囤嘲笑道。傻帽！流氓，流氓能定個屁罪！也就摸摸手。周滿囤明確告訴劉開春，我不妨礙你告黑木，打官司告狀重證據(jù)，你連證據(jù)都沒有，不怕他告你誣陷？他死豬不怕開水燙，他怕誰？

劉開春憋屈，又無奈，說，我媳婦承認(rèn)他耍流氓了，沒承認(rèn)他強(qiáng)奸。那也不能讓他白耍呀！

周滿囤繼續(xù)勸，用不著她承認(rèn)，我都看見了，那算啥？咱這幫婦女，鬧起了扒褲子的還少呀！活著干啥，圖一樂呵。別光腚推磨，轉(zhuǎn)圈丟人了。別說沒事，有事也得裝糊涂。這才是男人。

劉開春腦子慢，一時沒領(lǐng)悟周滿囤的一番開導(dǎo)。男人還得裝糊涂？周滿囤的話他明白了一點，黑木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少惹他。他恍然，黑木不能惹，周滿囤也是不能惹的。能惹的，就是菊子了。

回到家，無可奈何的劉開春，不分青紅皂白，扒下菊子的褲子，把憋在心里的悶氣，發(fā)泄了出去。周滿囤說得對，別光腚推磨，轉(zhuǎn)圈丟人了。之后，又是一陣打，專打白白的屁股，讓人不易發(fā)現(xiàn)。

現(xiàn)在，周滿囤看見了那個怪胎，什么狼孩兒，只是身上的汗毛多了一點，長了一點，濕濕的，一綹一綹的。周滿囤對接生婆說，你是瞎干了這么多年，還不如我，這叫狼孩呀？我聽說，我出生的時候，毛就多。你看。說著，挽起褲腿。真的，汗毛黑黑的，挺多。

菊子咋辦？還流血呢！接生婆沒去關(guān)心周滿囤的毛長毛短，她關(guān)心菊子的命。周滿囤想了想，忽然說，快去喊黑木，那小子有勁，讓他抬，往醫(yī)院抬。

黑木很快到了，到了，木頭樁子似的，戳在那里。他不清楚，女人生孩子，叫他干什么。

周滿囤踢了黑木一腳，黑木握緊了拳頭，剛要回手，周滿囤喊，快卸門板！快往衛(wèi)生院送。

經(jīng)搶救，菊子的命保住了。

孩子卻夭折了。

人們都說，菊子的命，沒有黑木的話，是保不住的。黑木抬著菊子往衛(wèi)生院跑，別人都有個替換，他一直沒用別人，他怕別人耽誤了。到了衛(wèi)生院，放下門板，他一頭栽在了地上。

劉開春出海回來后，不但不去感謝黑木，還不好好照顧菊子，月子里的菊子甚至還得自己做飯。劉開春卻說，她把我的孩子弄沒了。

不久，菊子突然失蹤了。和她一起失蹤的，還有黑木。

于是，就又起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那個孩子，可能是黑木的。

二十多年后，黑木終于回到了家鄉(xiāng)。已是滿頭白發(fā)的周滿囤問，那孩子是你的嗎？黑木搖頭，說，不是。周滿囤問，那你為什么和她去了北大荒。黑木說，菊子說我心眼好，想和我過。

黑木反問，劉開春呢。周滿囤嘆口氣，死了十多年了。這家伙，沒福，沒有女人的命。

黑木透露，菊子當(dāng)年嫁到亂泥頭，是因為唱歌唱錯了歌詞，怕批斗，才逃到這里的。黑木說，菊子說過，她已經(jīng)忘了這里的人，忘了這里的事。

周滿囤眨巴眨巴眼，一時無語。

〔責(zé)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