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陳蔚文
咪
文_陳蔚文
一
睡前,兒子乎乎突然說:“再也聽不到咪叫了?!闭f完,悲傷地把小腦袋埋進被子。我心里一緊。乎乎說:“咪死了,今天外公說的?!?/p>
前陣子父母去上海,由我照管咪時,它對進食似乎已興趣不大了,但多少還會吃些。我預(yù)感它正離終點越來越近,擔心它撐不到父母回來。好在父母回來后,咪還在。
我問父親:“咪吃東西嗎?”
“吃啊?!备赣H答。他一回來,樓頂?shù)囊磺芯徒贿€他了,包括咪和兩只養(yǎng)了多年的烏龜以及花木等。我照管時期,總擔心它們中有什么會死去。父親一回來,它們有了生機,包括咪,如常進食。我以為咪之前只是天熱與孤獨導(dǎo)致的食欲不振,待老主人回來,它又振作了。
不久后聽父親說,咪不怎么進食了,又說找不著咪了,大概是躲起來,悄悄地等待死亡來臨。我聽了心下難受,便買了午餐肉和小黃魚罐頭讓父親帶去,咪仍是不吃。
父親還說,發(fā)現(xiàn)咪快不行的征兆是樓上有鼠跡了。這些年,樓頂因為咪的把守,鼠跡斷絕,現(xiàn)在突然出現(xiàn),想必是咪快不行了,老鼠也就肆無忌憚。
一只貓的衰老,是由鼠來感知并確認的,這聽上去荒謬又悲傷。無論是人或貓,衰老來臨時的無奈都令人感喟。
想起麥克尤恩在《貓》中寫的:“貓兒威廉也沒那么狂野了……它滿14歲后不久,不再打架,也不再自豪地捍衛(wèi)自己的地盤。鄰居家一只年輕的公貓占據(jù)了院子,知道老威廉對此完全無能為力。有時,那只公貓從門上的貓洞鉆進廚房,吃了威廉的食,而那只老貓則無可奈何地看著。僅僅幾年前,沒有哪只腦子清醒的貓膽敢往這兒的草坪踏上一只爪子?!?/p>
咪和老威廉一樣,完全無能為力了。對待無能為力的方式,就是它不見了,怎么喚都不出來,樓頂就那么大,能躲哪兒去呢?可就是找不著。
再后來,父親不在家時,對門鄰居發(fā)現(xiàn)了死在樓頂?shù)倪?,把它扔了。聽到這消息,我更是難受,誠然,很多時候我是疏忘它的,像疏忘樓頂?shù)囊慌柚参?、一塊水泥,但它的死仍讓我難受,像一位親戚的離去。
我和父親說起,怪鄰居不該把死去的咪扔了,應(yīng)等我們來處理,那樣至少可以葬一下,葬在樓頂?shù)慕痖贅浠蜩凌藰湎隆?/p>
父親正洗菜,頭也不抬:“那有什么,死了埋或不埋又如何。”
“當然不同,養(yǎng)了這么些年……”我有些急。
父親還是淡然:“我們已經(jīng)對得起它了,哪個生命不死呢?它活著時我們對它盡了心就行,死后再怎樣也是個形式?!?/p>
也是,我為自己對咪生前的淡漠而愧疚,更為自己對它生前淡漠,在它死后卻要給它個儀式而愧疚。
儀式不過是種安慰,往往做得不好的人更需要從儀式中求得點兒心安,就像為一些破碎的句子畫上句號,表示一切的完整。
二
記不清咪成為這個家的一員的確切時間。被母親撿回來時它只有丁點兒大,氣息奄奄地蜷在路邊,母親經(jīng)過時,它喵喵地微弱叫了幾聲,像喚起她的愛心注意。
喂了幾天殘湯拌飯,漸漸有了生氣,它胖大起來。
咪一直在樓頂待著,父親管它叫“咪”,四聲,發(fā)“蜜”的音—父親離開浙江老家?guī)资耆脏l(xiāng)音不改,教孩子念詩時將“瀑布”念作“破布”。我們也隨父親的鄉(xiāng)音管它叫“咪”,叫了后發(fā)現(xiàn),其他任何稱呼都不對,只有這四聲的“咪”才最配它的癡頭憨腦。
這些年,多是父母照管咪,從魚肆要來魚頭、魚雜等煮給它吃。因為咪,家里常年飄蕩著一股煮魚雜的腥味,腥味中混雜著焦煳味,把人腦子都快熏暈了。我提議給咪買貓糧,買了一大包,咪嘗過一些后不再碰,只好又吃回魚雜。
若父母去上海我姐家,就由當時還在世的老外婆負責。老外婆去世后,父母若去滬,照管咪的任務(wù)便落到我身上,才知其瑣碎。要照顧一只吃不慣貓糧的貓,操心它每天吃啥成了樁額外的任務(wù)。有幾次去晚了些,才上到五樓,就聽見咪急促地叫喚。我三步并作兩步上到樓頂,向它致歉,解釋來晚的原因—我覺得它是可以聽懂并理解的。有朋友隨口開玩笑說:“天這么熱,你這么跑也辛苦,它又高齡,不如讓它安樂死算了?!蔽掖笈喼币饋硗笥逊槪骸斑@種話也說得出!”那一刻,我才感知到咪的確是這個家的一員了,雖然我對它的付出遠不及父母,可也不容別人這樣輕薄它的生命。
有幾次帶了乎乎同去,他還像小時候那樣,蹲著親熱地摩挲它,咪懶洋洋地趴著,算是回應(yīng)。原本高冷的貓就和黏人的狗不同,它在這世間總是有一種游離感,我有幾次與它對望,它黃綠色的詭譎眼瞳,就像那只老威廉一樣,“有道豎直的裂縫,像是一扇半掩的門,通向一個永遠無法進入的世界”。
三
作為一只獨身的女性貓咪,每到春天,咪的叫聲提醒我們它的情感需求。說來,咪體健貌端,完全可以找個瀟灑英俊的男友,可問題是它不肯下樓,又不便引進一只公貓上樓頂聯(lián)姻,只能任它每年春天聲情并茂地喚著長短句。
有陣子家里鬧鼠,父親想讓咪來坐鎮(zhèn)威懾,它竭力掙扎,嗖一聲竄開了。第二次,父親帶了條米袋,想裝它下來,也被它掙脫了,這回父親的手被它撓傷。平日性情溫順的咪死活不肯從樓頂下來,仿佛樓下是個險惡之地。
是因為生下遭棄,對陸地有了無法消除的恐懼?它的安全感是在這個樓頂建立的。
像那個終生未下過“維珍尼亞號”輪船的海上鋼琴師1900,內(nèi)心海水般敏感豐富的男子,陸地對他來說是個永不可信賴的噩夢,許多人趨之若鶩的廣闊,恰是他害怕的。
陸地對咪或許也一樣,許多貓趨之若鶩的廣闊,恰是它害怕的。它和1900一樣,只愿在熟悉的領(lǐng)地度過一生。太陽好時,它在樓頂散步,有時臥于一株野薄荷旁,有時懶洋洋地翻轉(zhuǎn)肚皮,興致好時撲幾只蝴蝶。
更多的時候,它百無聊賴,懶洋洋地打量世界。據(jù)說貓是色盲,它眼中的世界全是深淺不同的灰。
一只灰色視線、幽居樓頂?shù)呢埞陋殕幔窟鋪砗?,樓頂?shù)氖蟛桓以俸退谝粋€地盤混,如此,咪非但沒了友朋,連敵人都沒了。偶爾它會撲幾只路過的麻雀或鴿子,并不吃,可能只是想試試爪子有無荒廢。
四
轉(zhuǎn)眼十幾年,咪老了。貓的壽命通常只有15年至17年,算起來,咪也是知天命或耳順之年了,不過它絲毫不顯老態(tài),渾圓癡憨,常從樓頂探出敦實的腦袋“喵”地叫喚,拖著點兒尾音,帶著終老此地的慵懶與堅定。
它果然終老在此。挑選了一個最好的季節(jié),秋意濃時,悄悄死去。
冬天來臨時,看了一則報道,微博大V影響力峰會,有位大V擁有2000多萬粉絲是因為家有萌寵,一狗一貓,大V常發(fā)它們的萌照,現(xiàn)在靠廣告月入百萬。那只萌貓,皮毛光滑,臥于地毯上,圓瞪杏眼,珠光寶氣,每回亮相都引得粉絲瘋狂轉(zhuǎn)發(fā)。
我想起咪,它這輩子唯一的撒嬌動作大概就是“喵”幾聲,到主人褲腿邊蹭蹭。貓和貓的命運差異,與人和人命運的差異庶幾相同,有的被溫柔呵護,有的孑然一身。
想起朋友告訴我的一幕:在她家附近的小區(qū)廣場上,每當冬夜的地燈亮起,鍛煉者散去,十幾只流浪貓出動,各自趴在一個嵌著玻璃的圓形地燈上取暖。放眼望去,那真是滑稽又心酸的一幕。列隊排著的貓,整齊得像孩子做廣播操,它們就這么蜷縮一晚,到黎明前地燈熄滅后散去。
與之相比,咪雖是孤獨,到底有主人照管一生,也不算是最壞了。
五
去餐館吃飯,點了一份老醋黃魚,還余大半條,習(xí)慣性地讓服務(wù)員打包,準備帶給咪。叫完服務(wù)員才突然想到,咪不在了。
今后,都不需要再打包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