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流”“派”
京劇的“流派”是指在京劇表演中“流行”的“派別”,既要流行,就要有相當數(shù)量的演員來演,還要有相當多的愛好者欣賞。既然是“派”,就要有獨特的表演風格或個性。
京劇是中國戲曲的杰出代表,京劇中的流派,則是中國戲曲的一項獨特標志。京劇流派的形成與流變,不論是造成“潮流”,抑或樹立“門派”,若從當代京劇發(fā)展史試作分類,大致可從“以地立派”“以人立派”“以學立派”三個角度試作說明:首先,以地立派的觀點,誠屬京劇落地生根區(qū)域化之后,通過經年累月的在地人文淬煉,逐日形成的展演美學形貌,主要以講究中規(guī)中矩的“京朝派”(京派),以及求新求變的“外江派”(海派)為主。其次,論到“以人立派”,則是高舉“演員中心論”的劇場美學,強調的是表演者的舞臺魅力、個人劇藝與人際因素。從以人立派的角度來看,師承與家學實為京劇流派人際網絡中最為核心的兩大關鍵因素,主要端視該流派的“宗族血緣傳承”(例如:梅蘭芳與梅葆玖的父子關系),或是“行當劇藝師承”(例如梅蘭芳與其師門弟子)的關系,如此以人立派的建立,多以創(chuàng)始人的姓氏來命名。關于“以學立派”,則是以畢生研究京劇之學人,通過長年系統(tǒng)化的論述所形構而成的學術言論風格,例如:齊如山、張庚、徐城北、曾永義、王安祈、劉慧芬等現(xiàn)當代兩岸著名京劇研究學者。
臺灣六十余年歷史政經情勢的特殊發(fā)展,使得京劇自母體發(fā)源地流播來臺至今,歷經一甲子歲月的洗煉,早已變成一個獨特的文化變種。試問京劇在臺灣這些年的發(fā)展流變,不論就“以地立派”“以人立派”或“以學立派”的視角觀之,究竟構不構成“自成一派”的歷史文化條件?這樣的文化現(xiàn)象,確實值得從社會科學的角度密切關注。
京劇在臺灣的歷史足跡
回顧京劇在臺灣的發(fā)展歷史,早在劉銘傳任巡撫時,便從北京城邀請第一個皮黃京班來臺灣獻藝。當時只是招待官場欣賞,并不公開表演。不過,據(jù)具體的史料記載,第一個皮黃戲班出現(xiàn)在臺灣,是在1909年8月,由臺灣淡水戲館自上海邀來的“京都鴻福班”,爾后陸續(xù)有京班訪臺巡演的記錄。從文獻記載得知,自清末至日據(jù)時期前,訪臺演出的京班多是外江派的上海戲班。然而,京劇在臺灣正式落地生根,皆因始自戰(zhàn)爭的歷史因緣。尤以當時不少隨國民黨軍隊從軍(多為京朝派)的年輕戲曲演員,為軍中康樂活動的主要骨干。因此,京劇在臺灣60余年的成長過程中,自1949年起至1995年三軍劇團合并之前,京劇在臺灣深受當時主流政權人士與外省居民的喜愛。在獨立發(fā)展中,一路走過三軍京劇隊的輝煌歲月,并年年舉辦文藝金像獎的榮景(1950-1990年代)、郭小莊“雅音小集”老戲新編(1970-1980年代)、吳興國“當代傳奇劇場”移植西方經典戲劇文本(1980年代迄今)、鐘傳幸與“復興京劇團”的戲曲創(chuàng)作(1990年代)、李寶春所率領臺北新劇團的老戲新唱(1990年代迄今),以及1995年由三軍京劇隊整并成的“國光劇團”(1990年代迄今)一路走來,始終奉行“維護傳統(tǒng),激勵創(chuàng)新”的使命。京劇在寶島臺灣通過一甲子的洗煉,經由在地戲曲從業(yè)人員的努力耕耘,如今走出了另一片有別于“京派”與“海派”的戲曲美學全新風景。相較于大陸京劇的發(fā)展與流變,由于臺灣未受“樣板戲”這一特殊京劇形式的影響,故在京劇的表演呈現(xiàn)上,依稀可以循線找到傳統(tǒng)京劇原有的韻味風貌。此外,臺灣京劇由于大量接受西潮與多元文化的洗禮,不少年輕戲曲從業(yè)人員勇于在既有扎實幼功的傳統(tǒng)美學上,嘗試結合西潮思維與多元舞美聲光創(chuàng)意,在文化復興運動對京劇大力支持與倡導的大好時機中,歷經“舊戲修編”“老戲新編”“跨文化文本移植”“臺灣京劇三部曲”“女性京劇”“思維京劇”“兒童京劇”“兩下鍋”“三下鍋”等;晚近臺灣戲曲生態(tài)板塊,更出現(xiàn)諸如“京探號”與“栢優(yōu)座”團體,由一群青春版京劇演員作為班底,藉由“京劇小劇場”與“話劇式京劇”的創(chuàng)作,為京劇在一路“改調歌之”的演化進程里,落地生根寶島臺灣,開出不一樣的新意花朵,綻放前所未有的不同芬芳。
臺灣京劇演員生態(tài)樣貌
京劇演員在臺灣,若以1949年作為時間的分界點,大致可分為大陸第一代京劇從業(yè)人員(隨國民黨政府遷徙來臺)、臺灣第一代本土京劇從業(yè)人員(1950年代至1970年代)、臺灣第二代本土京劇從業(yè)人員(1970年代至1990年代)、臺灣第三代本土京劇從業(yè)人員(1990年代迄今)。一代又一代的演員中,若就既有流派表演藝術來看,這些演員均走在舊有的體制脈絡里。只是相較于大陸演員對于流派藝術承襲的地道與宗一,臺灣演員在這個部分較沒有強制與受限。當然,若從演員流派藝術的創(chuàng)造論來看,盡管像是魏海敏、吳興國這幾位如日中天的成熟臺灣演員,他們在表演中不斷勇于嘗試融合不同元素,但是,他們的藝術核心本體,仍然沒有在既有的百家爭鳴流派藝術中,真正創(chuàng)造出屬于全新的“魏派”或“吳派”的京劇表演藝術。
臺灣京劇編導健將
劇本創(chuàng)作的文學藝術水平,對于臺灣京劇的進化歷程,扮演著十分關鍵的要素。近年如王安祈、劉慧芬、沈惠如等幾位學者型劇作家的作品開始陸續(xù)受到兩岸戲曲界的重視。此外,戲曲劇本創(chuàng)作朝向文士化發(fā)展的現(xiàn)象,亦為臺灣京劇界當前所呈現(xiàn)的獨特文化風景。沈惠如現(xiàn)為東吳大學中文系教授,學生時代熱衷參加京劇社,向學之后潛心戲曲研究與劇本編撰。劉慧芬原為大鵬劇校小生演員,演而優(yōu)向學,曾任國光劇團劇本編撰研究員,44歲榮獲薪傳獎極高殊榮,現(xiàn)為臺灣中國文化大學中國戲劇學系系主任,在其任內將戲曲編劇正式納入高等教育教學范疇中。至于王安祈,則是當今兩岸戲曲界家喻戶曉的多面手,左手寫戲文,右手寫論文,同時貴為臺大戲劇系教授與國光劇團藝術總監(jiān)。除了前述幾位比較具代表性的當代“戲曲劇作家學者”之外,三少四壯輩有林建華、趙雪君、侯剛本、邢本寧、劉建幗等先后加入京劇編劇的創(chuàng)作陣容。
好的劇本須要有好的導演,相較于文士化現(xiàn)象的臺灣京劇編劇人才,導演的部分便略顯單薄。放眼望去,目前較具代表性的,不論是以年資、作品、兩岸知名度,大致上仍以李小平為主。除李小平之外,論及年輕輩的京劇導演,“栢優(yōu)座”的座首許栢昂,算是未來值得觀察與矚目的對象。另外,以劉慧芬(系主任)所主導的臺灣中國文化大學中國戲劇學系,近年新規(guī)劃的學制中雖有戲曲導演組,且由馬來西亞華僑、杰出導演符宏征所主導。然因方興未艾所致,目前尚未培育出具有代表性的新生代戲曲導演人才,盼望不久的將來,在文大中國戲劇系的搖籃里,李小平與許栢昂能夠后繼有人,培育出未來具有代表性的臺灣京劇導演。
臺灣京劇作為“新京劇美學”的現(xiàn)存樣貌
當臺灣的京劇在臺海相隔的六十余年中,逐漸走出了一片有別于京派與海派的全新風景,試問臺灣的京劇在當代戲曲美學的光譜板塊上,是否足以形成一股“臺派”京劇的條件?有別于以演員中心劇場作為(流)“派”的系譜承襲脈絡,正當臺灣的京劇長年走向“編導掛帥,文本中心”的思維性風貌時,一股正在蓄勢待發(fā)的趨勢,隨著當下情境脈絡的發(fā)展,正一步步將臺灣的京劇帶往一處“似派非派”有待命名的全新時局。然而,回歸中國京劇既有演員(行當)中心,臺灣的京劇在演員的行當表演風格上,未必能夠依循在這樣的價值脈絡創(chuàng)造全新的流派表演風格。但是,面對這樣一股來勢洶洶的“戲曲文本編導文士化現(xiàn)象”的機緣浪潮,臺灣京劇能否另辟蹊徑,以地立派?
語言學家維根斯坦曾道:“語言的界限就是世界的界限”;此外,從存在主義到結構主義對于語言符號的論述中也曾論道,一旦世間萬物關于能指(signifier)與所指(Signified)之間的語言秩序中,若是出現(xiàn)現(xiàn)有符號無法詮釋與定義的事物時,便是相關人等必須為這個事物進行定義與命名的時候了。曾經在臺灣的戲曲學術界,一度想以“新京劇美學”(或稱“臺式京劇新美學”“臺灣京劇新美學”)來為現(xiàn)今21世紀的臺灣京劇正名。然而,在這場嘗試為臺灣京劇“是什么”的命名討論中,兩岸戲曲學界至今仍未對這個繼“京派”“海派”京劇美學現(xiàn)存現(xiàn)象之外,隨著歷史流變孕育成形的臺灣京劇新美學是什么,給予一個驗明正身后的安身立命。
如果說“派”作為京劇術語的專有名詞,那么這個在新世紀中逐漸成形的臺灣新京劇,在面對命名定義的必須與必然過程中,是否需要避開從前過去高舉演員藝術風格的“派”(流派、門派),而為它另取一個全新的關鍵詞或專有名詞,作為命名后的界定與辨識?還是干脆也就索性用“派”來為臺灣京劇安身立命?
托馬斯·庫恩(Thomas Kuhn)在論典范(paradigm)的概念中曾提到,一旦舊有的典范產生了改變,就必須形成新的典范,通過革命的方式逐漸取代舊有的典范。有趣的是,京劇美學在既有的“京派”“海派”典范未曾瓦解的當下,因著獨特歷史因緣使然,經由一甲子歲月所釀生出今日“臺灣新京劇”的全新文化變種時,試問這個正在發(fā)展中有待命名的文化現(xiàn)象,有沒有可能在現(xiàn)有的京劇美學語義視野(Rhetorical Vision)中,不論是從“以地”“以人”或“以學”的角度,能夠給自己一個專有名詞,給自己一個可以安身立命的身份歸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