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畫

佘朝潔

從畢加索到畢加索

畫家和常人一樣，有著各種性情，溫和的、暴躁的、率真的、多疑的、自戀的、單純的、清新的，等等，性情就在作品里，杰出的藝術(shù)家，作品不會摻假，摻假了就不杰出了。

特別坦率的畫家，我腦子里最先蹦出的是凡·高，理由自不必說，他獲得了全人類的廣泛尊重。畢加索也是特別坦率的，卻也許并未獲得全人類的廣泛尊重。

畢加索是下筆兇狠的畫家，很爺們、很野的爺們。力道之猛，可與米開朗基羅比。他筆下沒有顧忌，幾多野蠻，男人在撒野，女人在崩潰，欲望在燃燒。

他也畫家庭生活，兒女、妻子，畫那安逸的生活，畫裝飾性的畫。那些畫不能留給人印象，不是不真誠，而是不突出。畫女人、小孩，你可與雷諾阿比？雷諾阿心中多少柔情多少愛，而畢加索你不過是表達(dá)你個人的舒適而寂寞的閑散人生。不能比，境界不能比。

畢加索那些最打動人心的作品，尖刀般切開心臟，令人戰(zhàn)栗。那些作品尺幅都不大，根本就不大，力量卻很大。人獸合體的男人，血紅的眼眸閃光；分崩離析的女人，身體垂散。在兩性的戰(zhàn)爭中，男人征服著，卻沒有征服者的得意。

畢加索的破壞欲在畫布上縱橫。

狂風(fēng)暴雨過后，世界姿容慘淡。

我不喜歡畢加索的畫，卻不得不為他的畫折服，折服于那種一矢中的的精確。他醉心于殘酷，尤其兩性之間的殘酷，他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津津樂道于此。人間多苦難，很多苦難是人為的。很多時候畢加索是人為苦難的制造者，那是對他身邊的女子。因此他作品里的精確，有著不慈悲。他懂，但是不慈悲。凡·高的熱望是純粹的，畢加索的熱望是殘酷的。

不是因?yàn)樗晒Χ霖?zé)他的精明強(qiáng)干，他一生未停止對內(nèi)心的剖析，然而，他只呈現(xiàn)，卻絲毫沒有慈悲。偶爾覺得他的赤裸裸是一種無恥。那么真實(shí)，真實(shí)而不真誠。

也奇怪，他一生那么多作品，風(fēng)格多變，看得再多，最能留下印象的還是那么幾張，那么幾張猛烈、殘酷、令人戰(zhàn)栗的作品。

單看他作為藝術(shù)家的貢獻(xiàn)，很偉大。這就是畢加索，一個純粹的人，不屑于掩飾任何的人，他無恥地展現(xiàn)無恥，令人為之贊嘆。世間只有一個畢加索。

畫壇牛不牛

張擇端的牛在于《清明上河圖》。古中國的繪畫，山水高人、梅蘭竹菊太多，《清明上河圖》有且只有一張。后來也有人畫此類東西，比如清朝王石谷等人畫了《康熙南巡圖》，也密密麻麻弄上多少人、多少船、多少建筑，因?yàn)槭钦袨?，一搞三年。可惜畫的格調(diào)不高，也就12卷《康熙南巡志》吧。

但張擇端牛不過《清明上河圖》?！肚迕魃虾訄D》顛沛流離。靖康之變后，《清明上河圖》被卷入金人地區(qū)，元、明、清三朝，此畫宮里宮外地數(shù)次易主，末代皇帝溥儀出逃時還帶上了它。如此見多識廣的一幅畫，哪天要是開口說話我都不會驚訝。

《清明上河圖》真本無價，但是復(fù)本有價。南宋時復(fù)制本每卷就要價“一金”了。明朝王世貞的弟弟王世懋家藏有《清明上河圖》摹本（王世貞稱其真贗本），明清兩代該畫摹本已經(jīng)比較多了——這里說的摹本都是指臨摹得比較好的，至于價錢，我沒考證出來，但肯定不便宜。現(xiàn)在這畫的摹本多少錢呢？曾有個小騙子欺負(fù)我沒文化，想把一張假清朝人（我以為是社會主義新人）的摹本以5000元人民幣的價賣給我，那畫感覺上就跟用飯叉畫出來的一樣。至于《清明上河圖》的印刷本，全國各旅游景點(diǎn)都有賣，一般弄得臟兮兮的，號稱是老貨的，視買者防忽悠能力賣15元到250元不等。

目前《清明上河圖》的高檔次摹本被博物館收藏的情況如下：中國大陸10多幅，中國臺灣8幅，美國5幅，法國4幅，英國和日本各一幅。

《清明上河圖》的粉絲之一，明代仇英，其摹本居然都有不小的名氣！

可是這樣一幅畫的作者，卻沒有被官方記錄。關(guān)于張擇端的可靠信息僅有：一，他是山東人；二，他做過職業(yè)畫家。不太確切的有：一，他做過不小的官，后來失意了；二，他是一位憂國憂民的畫家。

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要知道，他的時代，皇帝趙佶愛丹青不愛江山?？墒牵谮w佶時代所編寫的《宣和畫譜》中，居然沒有記錄《清明上河圖》（有一說，之所以此畫未被《宣和畫譜》記錄，是因這幅畫的創(chuàng)作時間晚了點(diǎn)）。有且只有一張的《清明上河圖》，說是風(fēng)俗畫，但其筆墨功夫是不失文人氣的。從技巧上來講，《清明上河圖》中人物舟車轎道宮室，皆細(xì)于發(fā)，那線條勾勒得很牛叉，造型能力很牛，恢宏場面很牛，而且，毫無匠氣（仇英還有點(diǎn)）……用什么溢美之詞都不過份。

傳說，張擇端兩次獻(xiàn)《清明上河圖》，一次獻(xiàn)給宋徽宗趙佶，一次獻(xiàn)給宋高宗趙構(gòu)；還有傳說，《清明上河圖》，為的是粉飾太平，張擇端近乎是提著腦袋畫畫，哪里能夠畫不好呢？無論哪個傳說是真，都證明張擇端畫《清明上河圖》的時候他本人真的不牛。他不能傲慢，不能見了皇帝不磕頭，他有一身畫畫的好本領(lǐng)，想憑此有個好前程，有個好生活。他不是身居高位的閻立本，能去嫌畫畫委屈跌份。

有一個小眾的傳說，說是北宋滅亡后，張擇端追憶汴京往日繁華，不由悲從心來，背畫了一張自己的《清明上河圖》。我喜歡這個故事，不牛叉的張擇端因?yàn)閷蕡@的熱愛而更為可敬可愛了。張擇端沒有什么藐視權(quán)貴的故事，沒有什么天才放浪的傳說，今天在網(wǎng)絡(luò)上普遍運(yùn)用的張擇端的畫像是當(dāng)代人畫的，他被設(shè)計成一個敦厚的老農(nóng)形象，好像愚公，或者還有點(diǎn)像鐵人王進(jìn)喜，總之連士大夫的邊都挨不上。雖然這樣理解張擇端有點(diǎn)不靠譜，但也說明大眾心目中的張擇端很不牛。張擇端老老實(shí)實(shí)地畫畫，畫出《清明上河圖》，一張在中國繪畫歷史上絕無僅有的技術(shù)活和藝術(shù)活均登峰造極的雙馨之作。

末世的繁華本來就不牛了，何況一個畫家？

仕女的樂享生活在畫中

中國古代仕女畫里最出名的是唐代周昉畫的《簪花仕女圖》。畫里頭有6位體態(tài)豐腴、妝容精致的美女（其中一位是侍女），女子們穿得華美，服飾材質(zhì)應(yīng)該是絲綢的，并繡著各式的花樣，顯然是貴族。從她們的衣著和一叢盛開的疑似廣玉蘭的植物上推測，時間應(yīng)該在春夏之交，事件應(yīng)該是游園。女子們有逗狗的，有賞鶴的，有拈著花兒端詳?shù)模凶搅撕鎯旱?。女貴族們游園、賞花、與動物互動，這是典型女人式的樂享生活。

不典型的、動靜很大的樂享生活，是虢國夫人的游春。虢國夫人是楊貴妃的三姐，施淡妝，愛騎馬。唐代張萱畫的《虢國夫人游春圖》里，一群人騎馬執(zhí)鞭，其中那個淡描娥眉、不施脂粉的女子便是虢國夫人。這畫上人不多，感覺卻是蠻浩蕩的，高調(diào)、講排場，是楊氏姐妹的特點(diǎn)。結(jié)果她姐妹幾個樂享了，全國人民沒得樂享了。杜甫就很生氣，寫了著名的詩篇《麗人行》。

古代仕女也愛運(yùn)動、游戲，便有仕女圖中，畫了女子玩蹴鞠，就是古代足球運(yùn)動啦。還有玩“捶丸”的，“丸”顧名思義即是球，“捶丸”就是把球打進(jìn)球洞里，有點(diǎn)類似曲棍球。這兩項(xiàng)運(yùn)動畫家皇帝宋徽宗都愛玩，用凡客體就是“愛運(yùn)動、愛繪畫、愛樂享，我是末代皇帝宋徽宗”，不過這是題外話了。仕女們玩蹴鞠、玩捶丸的《仕女圖》有案可查，此作藏于上海博物館。

除了出游、運(yùn)動的樂趣，古代女子也過一種類似今天的DIY生活。唐代畫家張萱畫過一張《搗練圖》，過去美術(shù)課上學(xué)這幅畫，說是生動表現(xiàn)了勞動場景。其實(shí)不是那么回事，是一些女貴族在玩“搗練”，就是將質(zhì)地堅硬的生絲綢搗成柔軟、潔白的成品絲綢。畫里包括孩子在內(nèi)共12個人，身上是綾羅綢緞——沒有這樣的勞動人民。這邊在搗，那邊已經(jīng)在縫制了，場面真是熱鬧。她們大概心心念念就希望快點(diǎn)看到勞動成果，有成就感啊。

讀過《紅樓夢》的人都知道，大觀園里小姐們做女工、結(jié)詩社、放風(fēng)箏，樂享得很靜、很雅，這些在畫里自然都有表現(xiàn)。明代，唐伯虎畫吹簫的女子，畫在紅葉上題寫詩句的女子；陳洪綬的仕女圖里，小姐們畫畫、彈琴、讀書；吳偉所作的《武陵春圖》，畫中案上放有筆、硯、書、琴。琴棋書畫是小姐們消遣之用，她們不用考試，興致所致之處，也有佳作流傳。別以為古時深閨中的女子真的生活在水深火熱中，若果如此，哪里會有十幾歲時李清照“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的浪漫？

所謂樂享生活，無論動生活靜靜，若懂得體驗(yàn)過程便享受得到快樂。而所謂古代、現(xiàn)代，其實(shí)人不還都是從古及今的那個人？回到開頭說的《簪花仕女圖》，女貴族們游園，應(yīng)是多么快樂的事情啊！然而這些悠閑自得的女子，表情里卻無一例外不透著空虛寂寞。她們樂享了嗎？

最后說的一張畫不是仕女圖，因?yàn)槭伺嬙谥袊嬂锸菍Ｖ敢悦琅疄轭}材的畫。而我要說的《紡車圖》是北宋的風(fēng)俗畫，畫中有兩位慈愛而快樂的紡紗村婦，紡紗是謀生計的勞動，她們不是《搗練圖》里DIY的貴婦。女子不僅紡紗，懷里還抱著嬰兒，身后還坐著一個玩著蟾蜍的孩子。她們的生活一定忙碌而不富足，但是她們的眉宇間所有的，卻是恬淡的快樂。

一條街道的憂郁和神秘

一條伸向遠(yuǎn)方的街道，冷冰冰的建筑，一個現(xiàn)身的人和一個沒有現(xiàn)身的人的影子，畫面是滿的，感覺卻是空蕩蕩的。這是基里柯慣用的伎倆：絕對的冷淡、神秘的靜止、沉悶而豐富的不安、鬼魅而寂寞的空間。

基里柯（CHIRICO）1888年生于塞薩利的沃洛斯，后隨全家定居雅典，他在雅典的一所綜合工藝學(xué)院學(xué)習(xí)了油畫。1906年至1910年間，基里柯先后在德國、意大利學(xué)習(xí)。1911年，他以《薩勃迪之謎》來到巴黎，參加秋季沙龍展出，遂引起畢加索和阿波利奈爾的注意。

1915年，戰(zhàn)爭把他帶回意大利……這樣煩瑣的敘述其實(shí)毫無意義，基里柯，點(diǎn)擊其關(guān)鍵字，僅一個：玄。玄秘的畫面暗示出玄秘的意味，玄秘的意味詮釋著玄秘的畫種，玄秘的畫種表達(dá)了締造者的玄秘。這位性情不定的畫家寫道：“在我的周圍，一幫國際‘現(xiàn)代畫家還在以已經(jīng)用竭了的干涸體系教條，愚蠢之極地干著。只有我，在第一鄉(xiāng)村路的悲涼畫室里，開始發(fā)現(xiàn)一種更完整、更深刻、更復(fù)雜，用一句會讓法國批評家有膽絞痛危險的話說，更玄妙的最初幻影?！?/p>

原本我不曉得基里柯是什么玄學(xué)畫的發(fā)明者，因而便也不知道“基里柯像宗教幻象者一樣地在月亮上建設(shè)著”。只是像所有被他的畫打動的人一樣，為其繪畫中透露的憂郁和神秘所感染。與大多數(shù)現(xiàn)代派畫家不同，基里柯醉心于繪畫技巧的研究。他臨摹拉斐爾、米開朗基羅、波提切利，將畫面精微刻畫；他玩透視玩得爐火純青，卻并非為尋找理想的投影線，而是以此為引入神秘的心訣。他的畫在我們眼中并不難懂，他很忠實(shí)地用古典技法訴說著玄秘，不像克萊茵，不像波洛克，不像康定斯基，不像艾伯斯……總之他不抽象，他是個有序的幻象者，喜歡把不相干的事物結(jié)合在一起，制造他獨(dú)一無二的神秘莫測。我們能讀得清他畫中的每一部分，因而更想深入他畫中的每一部分，以探明他的畫所隱匿的含義；我們懂得他的畫很憂傷，卻更想知道它為什么憂傷。憂郁本身就顯得神秘，基里柯的憂郁卻更顯神秘?；锟碌漠嬓愿?，令人有探尋與深究的沖動。

基里柯建立了自己的體系，就像明星的定位包裝。他確定自己的繪畫特點(diǎn)，堅定不移地貫徹，但這使他到后來，畫面缺乏內(nèi)容而技巧過剩。即便他深邃，可誰能就一種面貌刻畫一輩子而永不重復(fù)？繪畫面貌上的單一并非基里柯一人，莫迪里阿尼、馬蒂斯、米羅等，都有此問題。說是問題應(yīng)該也不算問題，個人風(fēng)格很多時候就意味著“一種”，常新常變的，畢加索一人吧?？僧吋铀饕恢睘檎也坏阶钸m合自己的題材而苦惱呢！過多的變化也會令畫家產(chǎn)生不出沉靜、細(xì)膩、深刻的作品，躁動從藝術(shù)家的血管里奔涌到觀者的心里。畢加索出色，他的作品顯示出他思想的肆意汪洋，但觀眾不易為其作品感動，觀眾看見的總是畢加索，而不是與自己心靈共鳴的體貼?；锟虏⒉惶觳叛笠?，可是善解人意，他有最敏感細(xì)膩的感動。那條神秘而憂郁的街道，從他的心通到我們的心。

他很長壽，活到西方畫家少有的90歲高齡。

歐洲有很多流行音樂與基里柯的畫意類似，比如那首怪異的《黑色星期天》。善良的哀傷、美麗的痛苦、放縱的孤獨(dú)，不加克制，任意放大，便伸向生的盡頭。這樣的東西，總是很令人著迷。

誰也無法阻擋人們對基里柯的著迷，就像人們對詩意式的憂郁的著迷?；锟碌漠嬓幔颗恫?，它只是孤獨(dú)，只是意外，只是不安，只是寂靜，只是純潔，只是完美。我看不出宗教的幻象，看不出他“使現(xiàn)實(shí)變得圣潔”。能看出的是他那“一條街道的憂郁和神秘”，那引人入“神”的透視，那只見其影不見其人的玄虛，那理想化建筑的詭異，那畫面里充溢的無法言喻的黯淡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