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逸林
我上中學時,住在一個大雜院里。大雜院里的孩子們整天無所事事,三五成群到大街上閑逛。街頭少年的一大樂趣,就是聽大孩子講點笑話,或者在入夜時聽鬼故事。
大雜院里有一戶來自江南的人家。有一年春節(jié)后,他家的客人留下了革命京劇《紅燈記》劇作全本,還有《三國演義》《水滸傳》兩本書。它們被我借到。我一下子就被劉備、關(guān)羽、張飛,以及宋江、李逵、林沖這些人物吸引住了,恨不得不吃不睡一口氣將書讀完。那時大雜院的廚房是公用的,一家一個火爐,沿著廚房墻腳擺一圈,燒蜂窩煤。我坐在自家火爐前,一面搖著葵扇給火爐扇風,一面捧著《三國演義》或者《水滸傳》讀。廚房里煙熏火燎、煤渣遍地,我?guī)h然不動,目不轉(zhuǎn)睛。一次,我家隔壁70多歲的老奶奶來廚房,拿著燒紅了的鐵釬,要在木棍上鉆眼。她眼神不好,無意中戳到了蹲在地上專心看書的我,我的耳朵被燙傷了。書中的詩詞我是不看的,也看不明白;只是被故事情節(jié)牽引著往下溜,停不住。書中人物的俠肝義膽則激蕩著我的內(nèi)心,我想象自己能否忝列英雄群體。劉備、宋江優(yōu)柔寡斷,還有點噦唆,就像后來周星馳電影《大話西游》里的唐僧,我沒有興趣;關(guān)云長魁梧豪俠,自己高攀不上;張飛、李逵蠻不講理,非我心儀;趙子龍?zhí)珟洠约翰桓颐俺?。而林沖,八十萬禁軍教頭,專業(yè),武功好,人也低調(diào)、謙和,更走運的是身邊還有娘子,美到讓人嫉妒。受高衙內(nèi)陷害,林沖被逼上梁山,一生悲壯,卻更顯崇高。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當時理解林沖是因為美人走上了“革命道路”,在他被逼上梁山的故事里看到了隱藏的愛情和愛情悲劇中革命的崇高。我并未看出招安與造反的路線斗爭,卻看出來愛情與革命,可見思想并不單純。
我家養(yǎng)著五光十色的熱帶魚。一天,一個戴著眼鏡、身材瘦削的少年突然來我家。說他是隔壁郵政大院的,叫柏樺,找我是想要點魚苗。就這樣我們有了交往。
一天傍晚,柏樺興奮地跑來找我,氣喘吁吁,把我拉到院子后面的小山坡上,俯瞰著腳下的嘉陵江,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片。他的學校組織學生參觀了渣滓洞、白公館,那是小說《紅巖》中關(guān)押革命者的牢獄?;貋砗笏麑懥艘皇自姟K拥啬畛鰜?,我只記得開首“柏塔森森……”,是寫那地方陰森可怖,接下來大意是寫一個激情少年對歷史的沉思。有些抑郁和悲憫。雖然柏樺參觀的是革命教育基地,但是他抒發(fā)的是個人面對歷史的哀傷。這在當時讓我驚訝。我們相見恨晚,開始去尋找徐志摩、戴望舒的足跡。了解現(xiàn)代詩歌。多年以后,我與柏樺考上大學,一個在成都,一個在廣州,頻繁通信,談的全是文學。再后來,我們大學畢業(yè)回到重慶,與從湖南來四川外語學院讀研究生的張棗相識,一度醉心于現(xiàn)代詩歌創(chuàng)作。
對文學的熱愛,使我在校園里也有了文友、知己。那時,我就讀的重慶市第六中學,在郊區(qū)開辦了高中分校,距城區(qū)100多公里,學生輪換著去分校。在分校冷寂的環(huán)境里,下苦功讀艱澀的古典詩賦,幾乎是唯一的排解孤獨的方法。我和楊江、史鐵爾在鄉(xiāng)村曠野里迎著肅殺的秋風,誦讀屈原的《離騷》,盡管不能完全明白,但也知道英雄失落而生幽怨,有了惺惺相惜之感,以及穿越古今的感懷。我們偶爾用糧票向農(nóng)民換幾個雞蛋,到集上買幾瓶啤酒,在竹林間聚會,吟誦古人詩詞,這就萌生了名士心境。其間我讀了魯迅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對自己的想象又從林沖變作了阮籍,覺得魏晉名士才真正有趣,才有不凡情懷。
讀書是學習,運用知識也是學習,而且是更重要的學習。讀古典文學讓我有了知識自信,自信是藏不住的,總想應(yīng)用,這就要寫作。紅色燃情時代寫作主要陣地是墻上——大字報。我以駢體文形式,寫了一篇表達革命決心的稿件。楊江擅書法,連夜用毛筆抄錄在一張紙上,張貼于主教學樓前。文字我已記不住了,沒有留下底稿,內(nèi)容大體是引經(jīng)據(jù)典、憤世嫉俗,半文半白,有對仗,有聲韻。這張大字報一時轟動學校,連語文老師也在爭論這張大字報究竟是學生寫的,還是背后另有高人操刀。對于中學生來說,這也算學有所成,我心中竊喜。從此我下決心學文學,要成作家;后來考大學中文系,寫詩,寫小說,再后來轉(zhuǎn)而研究媒介文化:這都是當年讀書志趣的延伸和擴展。
我中學時代沒有高考,沒有招工。人們隨波逐流,沒有明確的前途。當時我對人生沒有什么規(guī)劃,也無法規(guī)劃;讀書出于興趣,也培養(yǎng)了志向。當年志趣相投的書友,在后來恢復(fù)高考時都考上了大學,成了學者。柏樺和張棗都是中國當代詩歌領(lǐng)域有很大影響力的詩人。張棗后來留學德國,英年早逝;柏樺、楊江、史鐵爾現(xiàn)都在高校任教。
“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這不是炫耀,而是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