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國紅

東珠

1

說來話長了。

我是一個十足的好色之徒。戰(zhàn)國紅，見到它，見到色，我就再難念空。它的色，如同京劇里的貴妃醉酒。這個，一定要梅派，一定要李勝素，海島冰輪，戰(zhàn)國紅。

海島冰輪，就是戰(zhàn)國紅的礬心。礬心上了天，就是月宮。貴妃的醉姿，就是戰(zhàn)國紅的閃絲。月下閃絲，炎黃聯袂，還有蚩尤，國風凜冽，田園浩蕩，格外驚魂。沒有裂。有裂，不能成為國粹，不能躋身名石。礬心閃絲、裂，這都是賞石術語。確切地說，是屬于戰(zhàn)國紅的術語。地上，于戰(zhàn)國紅來說，礬心最賤。有礬，最煩人。帶有礬心的戰(zhàn)國紅，叫不上價。有礬的戰(zhàn)國紅，玩家們總要設法摳掉，終是瑕疵。

平凡的世界，凡心賤，玉心貴，野心累，素心閑，帝心高，道心遠，隱心幽，義心沉。俠心，最是脆，冬枝一束，易折。一顆金剛心，可以做佛。而歸心，最是難。

石頭的世界與人類的世界，論心品相，審美類同。

而今——

我心素已閑，閑潭夢落花，閑說戰(zhàn)國紅。

說是閑，這只是此時的事，以前，我是閑不起來的。我又做了戰(zhàn)地記者，匍匐地面，心朝民間，草根石心，哨遍還鄉(xiāng)。我想，野石，原石，粗石，我要讓它們開口說話。我有長達十二年的記者生涯，最擅此事。我要尋求一個真。這都是散落的真；現如今，中國西部的深埋于時間深處的一些人家，還在用著大塊的玉石砌牛圈，做狗窩，搭建臨時的飯桌，雞跳了貓?zhí)?，此等富貴，人與禽畜一概不知，逐水取石，隨砌隨用，自然。金絲玉曾用來鋪路，河卵石一樣沒有名聲，當時光悄悄軋過，它們也是悄悄喊疼，自然。嫩江的瑪瑙，先前，也曾是浪花一樣富裕，跟著雨滾，跟著風移，如許年，年年相似，自然。

說來話長了，自然，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戰(zhàn)國紅，與諸石同命運共浮沉，難得自然。

它的英名統(tǒng)治了它的氣場，它的顏色暗喻了它的大運，它一出世，勢必狼煙四起，戰(zhàn)事連連，難得清凈。這是它的戰(zhàn)國八部；鬼部、坑部、兵部、賈部、墓部、權部、盜部、藥部。目前，我的戰(zhàn)友王兄入駐鬼部，我的另一個戰(zhàn)友趙兄還在兵部堅守……

2

王兄，我第一次與他相見，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他還沒有獨居鬼部。那時很好玩，他已不是一個小白了。小白，就是玩家術語，就是對石頭什么都不懂的意思。

王兄，是第一個見信讀我、持信訪我的人。他一路打聽來到我的居所。我的居所，都是虛擬的。我的居所；長白山下，松花江畔，一個老舊的小區(qū)里，一個比我小不了幾歲的老房子里。七樓。樓下，一棵百年柳，兩個果園，三個花園，一窩剛出生不久的小孩子。雞、菜地、蘿卜干都有。油煎小咸魚的香味也有。但，這都是虛擬的，都是暫時歸于我的名下，供我閑步。

世上，我們每個人的居所都是虛擬的。土地證也是虛擬的。我們整個人生都是虛擬的。

我們，都因身事虛擬，而更加真實地活著。掙命。戰(zhàn)地記者，就是我最響亮的標志之一。他一下子就發(fā)現了我，我的色身，總是難以遮掩。他直呼我的乳名；是云姑娘嗎？

是的。

這里，我是云姑娘。戰(zhàn)地之外，云窩窩里，我時常穿著戲裝，時不時地，貴妃醉酒，唱不好，我也愛唱，能怎地？隨心就好。最讓我醉死的是這一句；奴似嫦娥離月宮。啊，我真想如戰(zhàn)國紅一樣年輕，一樣麗質。戰(zhàn)國紅，今世，戰(zhàn)國以后，兩千余年里，它一直等到2007年才再次出世。它是古書史記里，只字未顯的新石器。它險些白手起家。戰(zhàn)國，它的祖宗那么遙遠，跟白手起家又有什么兩樣？

凡是遙遠的，就是十分無力的。

王兄，他帶著一個胎兒來見我。這是我始料未及的。從胎兒到我，也是相當遙遠的。出生是遙遠的事，活著才是當下。我以為，我們會跳過生硬的石頭，說些松軟的市井小話，簡單敘舊，客套淺笑，再順其自然把戰(zhàn)國紅設成主題，通宵長談，月落燈紅院?？伤?，直接捧出一個胎兒。它足有四個月大吧！正是胎動旺盛的時間。我下意識地收了腹。我的生，一下子返回腹中。戰(zhàn)國紅，血盆經，一個胎，一個宇宙，它將我那飄蕩在戲風之外的淺淡母性驀地追集起來。我想，地母，它將是怎樣地懷念這個孩子，怎樣地小產流血不止，怎樣地捂著腹部哽咽難言，又是怎樣地再難撐起玉腰行那懷珠孕玉之事？

不過很快，我就勸自己；莫悲！

王兄，還叫它胚胎寶寶。

還親吻它！

寶寶，我時下就這樣稱呼我自己的孩子、這一院的孩子，還有我鏡頭里的孩子。而這個寶寶，頭，心臟，胳膊，肩，模樣俊俏，下肢，發(fā)育正歡。真是饞死個人??！最讓我驚訝的，還有一條臍帶與母體相連。閃絲戲水，這也是一個精致的子宮。

閃絲、象形、質潤、色美。王兄的戰(zhàn)國紅，曠世無雙。

見我忽悲忽喜，他還滿懷著父親的柔情，自信地對我說，這也許就是你要尋找的戰(zhàn)國紅靈魂！

王兄一口唐山音。但他對我說的第一句，卻是標準的東北普通話。玩石頭的人，都是千里鳳求凰。能講鄉(xiāng)音，他對我是坦誠的。第一句講東北普通話，他對我是禮貌的。

他知道，我對戰(zhàn)國紅，耿耿于懷。

時下，我常羽扇綸巾，鄉(xiāng)音混搭，混跡于各個江湖。我常恨自己沒有修成男身。女身，多麻煩呀。色就是禍。雌雄同體，多難呀。可是，戰(zhàn)國紅，我必須真誠；捧著一顆干凈的女兒心拜謁它。許久以前，我從石濟谷出發(fā)，乘船向水，擺渡上岸，又步行來到了一個叫須泥崖的地方。這里是度姑姑的地盤。度姑姑，一個能干的女輩，她神出鬼沒，海納百川。這里，一條小溪、一粒豆子，甚至一句臟話都是她的。這是一個武林，誤入的，迷戀的，發(fā)跡的，慘敗的，損命的，名裂的，各色人物都有。戰(zhàn)國紅的軍營，就設在這里。見到“戰(zhàn)國紅吧”這四個大字，我虔誠的心，抖如蜂翅，一心想釀出甜蜜。又不敢貿然闖進，于是斗膽留書一封，上面直書；我因戰(zhàn)國紅而來，愿相見。又斗膽留下了我一直秘而不宣的地址和職業(yè)。

我寫完上面這些文字，曹雪芹的《石頭記》，其開篇布局懸引之妙，一下子就通了。

三百年前的曹公，好時尚，也是達人一個，想必與我一樣，時間與空間，來去自由，管他什么章法，全全斬斷。曹公的老家在遼陽，東北人啊，真親切。戰(zhàn)國紅的老家，離遼陽不遠，與曹公是近鄰！曹公與我一樣，也是捧著一顆干凈的女兒心，抱饑書石。

愿相見。我想，“戰(zhàn)國紅吧”里，近四萬名戰(zhàn)士，總會有人讀到我的信。我亮出了女身，我知道，這里還有很多女兵。再講一個猴的故事吧；王兄之前，我還采訪了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石女子。這是有標記的——喜歡石頭的人，走路都是病態(tài)的，見石就摸，就品，就問，就想娶回家。石子，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樣。還有一個毛病，總覺得地下有寶，總想挖。她的寶貝來自一個雪天。想想都是天意?。∈^就是有情??！

她說——

上年（闖關東的語言遺產），她獨自一人來到阜新十家子瑪瑙市場淘寶。頭天住下，第二天突然降溫，還下起了雪。心涼到了腳跟。下雪了誰還來?。靠帐侄鴼w嗎？這—趟花費可是不少啊。請假，汽運，住店，小吃，礦泉水，紙巾，還有早晚報平安的長途話費。窮家富路。白茫茫，空蕩蕩，連個鳥也沒有。想象中的石農，還在飛白處隱著。但她是不死心的，或者說她是十分悲傷的，一個人流連雪中，來回徘徊。

下晚（闖關東的語言遺產），雪下得迷了眼。往往，迷津處，幽明多情。這時，她瞧見，雪野里，隱約站著一個老翁，棉襖，棉帽，棉靰鞡。這老翁，一身貧相，見她到來，于冰殼里擠出眼睛和嘴巴，一語如刀下，戳向她的心尖；大老遠來的，可不要空手回呀！石頭，等待的就是有緣的人呀！當時，他只有一塊戰(zhàn)國紅，黑燈瞎火，毫無挑選余地。她本想走掉，可是一想，這個老翁，就是父親的年紀啊。要是走了，他不是白凍了一天嗎？

白雪歌，戰(zhàn)國紅，陌上蒼，剎那間，一抹臨時虛擬的父女情，這么孤獨，這么涼，這么美。

她就這樣花了百元，買下了老翁手中毫無品相的戰(zhàn)國紅。

回到賓館，也沒看出什么。第二天起床，也沒看出什么。又一天，她回到老家，就不一樣了。這塊戰(zhàn)國紅，她的丈夫，只用眼神悄悄喚了十秒鐘，里面就現出了一個悟空。這是她獨家收藏的西游記，善意飽滿，格外傳奇。

象形，是戰(zhàn)國紅立世稱名的資本之一。

除此，金玉滿堂，也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戰(zhàn)國紅象形石之一。魚形，富態(tài)，紅尊，金黃的斑點，仿佛魚仙下界。最美的石，與最美的情愛一樣，總是與最質樸的人煙纏綿。

王兄說，世上，很多石頭，特別是象形的，都是一定要遇到它想見的那個人時，它才會現形，心甘情愿。他的胚胎寶寶，也是這樣的。他因此，精心收藏這個天意，為這個來自地下的寶寶留照，慶生，哼唱搖籃曲，批八字，起名字，還驚動了易經。為其制作出生證明時，挖空了自己的文采，一個人包攬了很多個不眠的夜晚，還數度懸賞征文。一個年近半百的大丈夫，時常一個人因感念天地的神奇而偷偷流眼淚，又自言自語奇跡般即興吟出了許多超越他才情的長短旬。未了，他暗下決心，一定要給這個寶寶在首都北京注冊一家公司。曰薄西山，他的寶寶如童星一樣正冉冉升起。

接著，他突然起身告辭；最緊迫的，是平息戰(zhàn)事。又反問；難道，你沒有發(fā)現嗎？

這一問，恰似暴風忽起，把一幕幕傳奇摧折。

我終要回到現實——緣來緣往，世間無管什么，都還要用一個短命的納蘭性德的一句長命的經典詞句驗證一下；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他說，當下，戰(zhàn)國紅的悲，已離石千里，群雄爭霸，獨幣走單騎。這也是世間名石的共同之悲……

3

我對戰(zhàn)國紅，是乘勝追擊的。

我追什么？就追紅與黑。就追它的悲。喜自天然，悲自人性。海咸河淡，我已咽下很多。我的環(huán)境，潦草成性，麻木森森，我像一根刺。我唱戲，西皮，流水，天女，貴妃，穆桂英，本意是想用三百高齡的乾隆調調將我調離，把煩難剝開。

我心素已閑，王維此詩的尾旬是；請留盤石上，垂釣將已矣?？梢?，他也是暫把余生托孤于石，等待一條自由的魚兒解系風與浪。我釣什么？我想問問戰(zhàn)國紅，險象環(huán)生，陌路遭難，怎樣凱旋？這樣的問題，就想問它，它遭的難一定比我多。

兵部的趙兄，我已垂涎他許久了。

一直以來，他的江湖太深，我的采訪話筒總是夠不到他。這湖里，都是戰(zhàn)國紅，都是紅人。而我一塊都沒有。戰(zhàn)國紅太貴了。我只有用另外一種方式與他聯絡。

垂涎，我正是這個樣子；唇峰聳峙，高山流水，眼汪汪。一次一次，月朗星稀，我如一個未經簽證的幽靈散仙一樣，悄悄潛入他的營帳“戰(zhàn)國紅吧”，靜聽他們描紅炫寶。自是世間遺落武俠巨部；各路大神甩袖揚眉，匯集一堂，寒暄問候，拱手作揖，風塵仆仆。他們，也許都有妻室，都有酒朋肉友，都有麻將高爾夫保齡球，都有小情況和小心肝纏身。但是此時，他們不約而同退卻塵網，逃離時間，直奔各自的紅顏知己；戰(zhàn)國紅。見面時，均使用著當下國中已經瀕臨失傳的敬語；仁兄、前輩、在下、敢問、久仰、師妹。這里，階級起步于尊嚴，座次丈量自威望，智慧產自勤奮，道行來自地下。這里，小白恭恭敬敬，大神胸山寬廣。各色珠子，滾滾而來。各種小章，面目清俊。戒面、掛件、勒子、吊墜、手牌、毛石，還有半成品。剛出土的，趁著光鮮，呈上來表表真心。要出手的，也呈上來，大家同見這最后一面，再美言祝語設宴送上一程，嫁女兒一樣。也有傷心的，費時幾周，磨個珠，一朝鉆眼，夜里光線不明，或是毛毛雨陰天開工，一時失手，珠子裂了、碎了，也一并呈上來，戰(zhàn)友們相互安慰一下?；蚴窍嗷ゴ蛉ひ幌?。

當然，也有撒嬌的。

一個師妹，總是吟詩，孤獨的心配上孤獨的紅，格調清秋，總能引來靜靜的陪伴。

當然，也有吃藥的。

吃藥，還是玩家術語，就是買了假貨的意思。這時，這里絕不隱瞞姑息，而是曬出，再把此藥服于眾，一藥當百藥，讓闔營士兵聞而戒之。這時，總會有戰(zhàn)友散珠施舍，以紅心，慰傷心。

眼瞅著，熙熙攘攘，皆為紅往，又是一部義氣連天的水滸呀！弄得我一個個夜里，總想棄暗投明抱著月亮現身呀！

我的趙兄，他是吧主，他的霸氣來自他對戰(zhàn)國紅獨到的解讀。他總是于白天苦心措辭寫出長篇高論，這時奉上。他走進墳墓，一個王一個王地檢點，一個妃一個妃地過目。他與王兄殊途同歸，兩下里搬出數部史書舊志，請出司馬遷、宋應星、李時珍、徐霞客、諸位古舊道士，長途考證，相互比對。當中國所謂的專業(yè)鑒石專家們還沒有心思關懷這抹飛懸于響亮之外的處女紅時，他當家做主，自起爐灶，帶領眾弟兄們，一趟趟，摸著石頭過銀河，對戰(zhàn)國紅進行了自命不凡的身價定論。王兄對戰(zhàn)國紅閃絲的鑒賞得到了他的首肯。血紅，雞油黃，礬心，千層板……自此，戰(zhàn)國紅，聲名鵲起。他非常謙虛，低調，包容，對小白們首次淘來的戰(zhàn)國紅，總是投以長者的呵護，俯身教育，親自點睛，熬夜點贊。偶爾也直播一下自己的手藝，成方，倒角，出圓，拋光，沾滿石粉的雙手仿佛在宣說；這就是人間最平凡的指頭呀！或是曬出自己早年的小藥石，自嘲道；這就是當年的我呀！我吃的藥，光是那些明目張膽的，也得幾十萬元了，我是藥出來的！

當然，一個吧主的風范，怎么也不能缺少了掌中寶。

目前，他的寶貝，獨占星光大道的是；對石。獲過金獎，上過央視，迷倒一片，范冰冰一樣顏值無敵。

趙兄的對石，就產自遼寧省的北票。

石貴，它的故鄉(xiāng)，它的乳娘，它的粗鄰，也跟著貴。石頭的世界，也是一個宮廷。

可是，這個金身總是受到攻擊和排擠。它幾乎是剛剛領受完獲獎的掌聲，就緊忙滾入了炮聲里。

這是一定的，世上，凡是美的，總是最先被詆毀。凡是清的，總是最先被攪渾。凡是完整的，總是最先被撕裂。清美，完整，最是薄命，因為它們一不小心打個盹兒，稍一變化，就破相了。天意如此，人陛如此，奈何石也？也是因此，這個金身引發(fā)了關于誰是戰(zhàn)國紅正宗產地的攻堅戰(zhàn)。既生瑜，何生亮？這本是跨省作戰(zhàn)，戰(zhàn)地只限河北、遼寧二省，只限宣化、北票兩軍對壘。但是，當電視臺一個文青范兒茂盛的編導帶著一個小清新的外景主持人參與進來以后，這個戰(zhàn)役一夜之間便升格成全國大戰(zhàn)。戰(zhàn)士們憤怒，徹夜難眠，群起而攻之。他們一個個從被窩兒里抽身起程，火速趕往營帳，向吧主報告；電視臺受宣化幕后的數次御請，屏蔽事實，一廂情愿地于虛幻里講歪了戰(zhàn)國紅的故事。他們請了一個道士，讓道士神神秘秘地于幽暗的道觀里捧出成色不佳的宣化蛋子，又請出一個有名有姓的地質專家一路取樣、檢驗、分析、解說，還斷章取義采訪了幾個石農?；臎龅溺R頭里，幾縷殘陽，映襯出這個片子的質地；無人認識戰(zhàn)國紅。解說詞中，把采訪石農的語言巧妙剪裁穿插，讓愚昧的氣息一次次淹沒石農淳樸的面孔和誠實的土地。

戰(zhàn)士們的火又引燃了石農；電視臺嫁禍于石農，讓其不識戰(zhàn)國紅。而實際的情況是，戰(zhàn)國紅，正是靠民間百姓一村一鄉(xiāng)這些土路粉絲的力量，早就紅透遼西大地了。他們摩拳擦掌，派出武藝高超之人前去哨探，準備迎戰(zhàn)電視臺水軍。他們最受不了的是；仿佛戰(zhàn)國紅是電視臺發(fā)掘的。仿佛戰(zhàn)國紅這個名字是古人起的！仿佛戰(zhàn)國紅，冷冷清清，寂寞出世，正通過一個道士下山之機，尋找命中的如意郎君。仿佛戰(zhàn)國紅只產自宣化。浩浩蕩蕩四萬個戰(zhàn)士，他們視而不見。電視臺，不認識度姑姑？還是不屑？

還仿佛，沒有北票的事。

還仿佛，沒有趙兄這個吧主的事。可他獲金獎的戰(zhàn)國紅對石高清照片，被電視臺盜用了。

可氣，這個片子，還登上了衛(wèi)視。

可氣，宣化蛋子——他們這樣諷刺產自宣化的戰(zhàn)國紅，類戰(zhàn)國紅，類，一定要有這個字。他們較起真兒來，比語言學家還要嚴謹，個個修為深厚，斷句精準，發(fā)音國標，滿腹詩書，周身都是英氣。他們也替宣化不平，比如，許多戰(zhàn)士說；其實，宣化產的，也不是沒有特色，帶有水草，象形豐富，圓滿的圈圈，這就是它的長處呀。

可氣，他們集體上訪電視臺，正門進不去，就找來個個小門，挨門炮轟。

可氣，電視臺，位居權部，接待上訪，禮貌高雅，文質彬彬，耐心如喜馬拉雅山。就是不道歉。趙兄，他和他的戰(zhàn)友們的尊嚴第一次受到了地毯式的掃蕩，秋聲一片。

可氣，還有更可氣的；我曾經就是電視臺那個小清新的外景主持。是類。我借用一下戰(zhàn)友們原創(chuàng)的語言。我知道主持人和編導的心理——收視率。作為一名電視人，我也曾因此壓力山大，也曾做過這樣的事。收視率就是收入，就是飯碗。還好，我最終由良心監(jiān)視著敗下陣來，離群索居，轉入了一個人的孤獨之旅。對照天，我采地，采戰(zhàn)地，我把許多生靈納入了我的鏡頭里。

為此，我又修書一封，專致趙兄。

不是群發(fā)。是私信。

我擰出一個俠女的腰骨，再次上陣。我起筆溫婉，措辭懇切又哀傷，字里行間，均可閱見我的懺悔和我想叩拜吧主、愿聞其詳的渴望。我想，謁見這樣的吧主，一定要以情感人。情，我有的是。他也有的是。我們都是情世界的人。我與戰(zhàn)國紅，也是一半情，一半夢，不成煙，終成許。

4

許久以前——

我也是一個隱性的好戰(zhàn)分子，見到槍，見到劍，見到刀，再難守靜。我獨愛劍。漢服佩漢劍，一根簫，易水寒，念荊軻，夢南柯，最中國。我身上的義氣，風一吹，就發(fā)了。我曾于夢中，把雙膝和膝下之歡全部忘掉，匍匐在兩國邊境的狼煙里土丘下，實彈射擊，讓對手身中兩彈。這樣鏖戰(zhàn)的結果是，第二天，當我醒來，我體檢報告情況十分不妙，沒有任何商量余地住進了醫(yī)院，首付兩萬，手術，受刑，遭罪，熬生，跟著西風數黃葉，悔自心中來，假如夢里百發(fā)百中，而今，我可能早已化成灰了，百萬金幣盡毀于一夢了。一個戰(zhàn)爭夢，血流成河，戰(zhàn)國紅。

我還曾于某個飄著雪花的黃昏，照花前后鏡，巧笑兮，顧盼兮，領著我的小公主，由牛郎全程護駕，小聚松花江畔，美餐了一頓鴛鴦火鍋。牛羊雙全，魚蝦群集，雞心小巧，還有西紅柿、姜片和枸杞。這樣的結果是，是夜夢里，我和我的全家一并身陷餓城，我以村野婦人之勇，蓬頭垢面，嘴里含著枯草和發(fā)梢，陰氣森森，趕著牛車，從一個荒村里討來幾個饅頭向外偷運。我饑腸轆轆，把腰彎成鐮刀，貼著車轱轆挪動，把身家性命連同系滿思念的青絲悉數交給了暗路。當餓兵臨城下，寸步都似登刀。一個人，過荒嶺，爬荒墳，以賊兵討狼之相，閃客蒼穹之下?？v使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就是這樣寫實。那個火鍋，川味滔滔，辣油叫囂，戰(zhàn)國紅。

我說，一塊石頭，就是一個凝固的夢。我們入夢，就叫接引。我們釋夢的過程，就叫通靈。我們釋夢的至境，就叫靈犀。靈犀一點就通的，就叫有緣。緣落誰家，就叫造化。

此后，我由戰(zhàn)國紅引著，陷入了對地下的深遠思念和憐惜。我惦記著遙遠的我。我時常想；究竟，是誰喚醒了誰？還是相互喚醒？還是意外相遇？還是狹路相逢早晚都要談判？

這宇宙里，總共幾個我？

地下的戰(zhàn)國紅，它們兵分幾路，師誓幾門，宴殊幾味，英齡又是幾何？

還有，地下的它們，想念地上嗎？

此后，我控制我的食量，減少我的欲望，計量我的情愫，一夫一子，隨廣緣而取小安，欣然與日同棲，適度飲酒，不再潔癖。戰(zhàn)國紅，以夢警我；絕對，其實就是絕路。我把一切按需分配，生怕遙遠的那些個我挨餓，再戰(zhàn)，孤獨，沒有丈夫呵護，沒有孩子陪伴，沒有娘親惦念，或是渾渾噩噩過度揮霍自己的玉體花容，或是背井離鄉(xiāng)被迫欠下很多情債，或是一路裂變不小心糟蹋了初心。說到初心，我知道，誰都難有戰(zhàn)國紅的堅貞，誰也不會像它那樣，以流不盡的血淚捍衛(wèi)著起步于地心的胎元真如。它是世上為數不多的不能造假的石頭之一。高科技也整治不了它。它只能由地造。就算是為了品相的完美悄悄煮個膠，彌個裂，它也照樣實話實說，一副率真的樣子。因此，它貴，它難以賤，它唯一賤的地方，就是那顆礬心。

可是，地下的事，最終還得用地上的事來回答它。

這事，我請求樹。我聽說，巨樹，它地上的枝干有多少，它地下的根須就有多少。上面的參天，下面的參地，疆域都是海量，都像成吉思汗。我就是這樣順風順水地成為了一名戰(zhàn)士。戰(zhàn)國紅，只要喜歡它，就可隨緣入伍，沒有門檻。我的第一站就是遼寧的北票。

5

北票——

我此行的目標精確到一個坑；北票，泉巨永鄉(xiāng)，存珠營子村，荒山上。近年來，我對坑十分敬仰?？颖认葳迳屏?，坑比鴻溝仁慈，坑是可救的，坑是可以繞行的。到達時已經很晚了。到達是很艱難的；這里，有山是爺，有料是爹，買料人是孫子。我什么都不是。我向著一棵棵松樹前進，它們是我的路標。干土，見到我的腳，即刻成煙，撲哧一聲就散了。各種鳴叫，飛長流短。很長時間里，我總感覺我的腳不是我的。我的腳早已脫離我的倦，清醒獨立地行走著。一路，我跟著腳，逃過農戶的小火炕、地道的山柴袢子燉小笨雞、撿拾毛料的村婦、挖料工人、山主。我一心只念一個坑。

北票的坑，叫王八坑。這里，地下埋著的就是戰(zhàn)國紅。

王八，可真難聽。好似戰(zhàn)國紅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子。

師說，色就是空。

我說，色就是坑。

眼下，坑就是空。

這就是我說的坑部?？硬?，向來是與墓部、盜部、賈部的因果關系明了?？硬俊⒛共?、盜部是戰(zhàn)國紅八部的前三；狀元、榜眼、探花。盜，正是探著花。這里的戰(zhàn)火早已燎原?？上гS多的坑，早已放下了坑的境界，它們集團式發(fā)展，草木不容。

這里，我曾無數次錯過。幾年來，到千山，到營口，到大連，到鐵嶺，到葫蘆島，我的鏡頭對準的都是人，春晚，笑星，二人轉，各種選秀，還有一個已故的林妹妹陳曉旭。我尋找合適的光線，也是為了我鏡頭里的人更完美。我挖掘各色人精，就是為了讓我的節(jié)目收視率更高。由我執(zhí)筆的解說詞和出鏡稿中，沒有石，沒有地。一直以來，我所做的事，似乎都是為了人。而今，我悄悄潛入這里，路途響亮，我心落寞，仿佛只為赴一個殘局。命中注定，沒有戰(zhàn)國紅，我與北票總是不能相見。

事已如此，我能將什么回填？

我想到的是一個孩子。這坑，填上什么，都將不復從前。下雨，它填上的是泥水，還沒有來得及成為蝌蚪的池塘，就淹死了一個上學的孩子?？墒?，戰(zhàn)國紅依舊從地下一批批走出，一哭，難擋千紅。地，它也取走了地上的一個孩子。王兄，一子還一子嗎？下雪，它也常困死走獸。下風，它留不住。更慘烈的，某次家族盜采，地下窒息，三死四傷，一個家族的成員，哥哥、弟弟、叔伯，瞬間陰陽分明。此后，警力通山，村部與石農游擊，引發(fā)巷戰(zhàn)毆打，引發(fā)官民大戰(zhàn)，那真是天下最難斷的官司呀！夜黑黑，山不語，石不語，坑不語，草不語，再也沒有第三者作證。實天實地里，沒有誰能斷明這個因整治一坑而坑全局的官司。末了，他們直接上船擺渡，謾罵到度姑姑那里，火拼開戰(zhàn)。一夜間，戰(zhàn)爭樣式徹底改成官欺民反，戰(zhàn)鼓擂個不停，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險些又弄出人命。這荒山上最幸運的是一個中年女士，某年，她包山種樹，都種到了戰(zhàn)國紅上。她刨坑刨出了戰(zhàn)國紅。一個坑，一棵樹，一堆戰(zhàn)國紅。三三結清。就算是結清了吧，她用樹還了山債。這是天意。天意最是善解人意。

戰(zhàn)友們說，核桃大小的戰(zhàn)國紅，就可賣到一萬元，就跟挖錢是一樣的，哪一個不動心？

這是戰(zhàn)國紅簡單的出世日志；先，由南方盜墓者下針，引發(fā)了警力策援，保護古墓。可是，針已下，地上與地下已通氣了。于是，考古專家入駐。中國，很多的古墓都是由盜墓者最先發(fā)現的。考古的工具，也是最先由盜墓者原創(chuàng)的，也是由其逐步精致的。是集體智慧。偷盜，由自己的命逼迫著，由時間押解著，由財富誘惑著，最能急中生智。

似乎，這世上，凡是赫赫有名的石頭，都免不了到古墓里認個親戚，或是扯出親骨。

2011年，遼寧建昌東大杖子戰(zhàn)國古墓群，被評為全國考古十大新發(fā)現。數千件古玉石器里，一個大開門戰(zhàn)國紅玉環(huán)，格外美艷?？c瑪瑙，這就是考古專家最先賦予戰(zhàn)國紅的學名。縞，就是中國古代的一種絹?？c，它形容的就是戰(zhàn)國紅的閃絲。非常美！由于它發(fā)現于中國的戰(zhàn)國古墓群，考古專家再次精準定名；戰(zhàn)國紅縞瑪瑙。它就是瑪瑙。日后，久而久之，民間就將其直呼為；戰(zhàn)國紅。戰(zhàn)國紅，這個名字，我十分喜歡，我也是因這個名字，一下子戀上了它。我總是難以抵御世間那些飄蕩著古風的清名雅姓的招引，美名，就是專等著美人來喚的。王兄，趙兄，還有四萬個戰(zhàn)士，還有我，都是戰(zhàn)國紅的美人。它的英姿里深埋著戰(zhàn)國的魂！

東大杖子，它是一個村，它距離北票，很近。

這個玉環(huán)，它的出世，將與一顆出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的珠子相遇。它們兩個，珠聯璧合，講述一個完整嫵媚的戰(zhàn)國。自此，戰(zhàn)國紅與戰(zhàn)國，再也不會分開了。

戰(zhàn)國，真亂，也不知有多少名人，于亂中喪生銷號。現代人，是無論如何也難以打撈他們了。《史記》，再厚重，也難以容下那如許的陌上蒼生。不過，一個發(fā)家于白狄族鮮虞部的中山王卻很幸運。他只是在他的墳墓里，悄悄放了一粒彩色的珠子，這粒珠子，正是戰(zhàn)國紅。他又悄悄把中山國的王風和身世雕刻在一件鐵足大鼎和兩把壺上。同時出土的，還有玉美人，還有兩壺密封的酒，還有各種禮樂器，還有船和帳篷。閑王的日子啊！玉美人，花格長裙，束腰。我想，這粒珠子，當時就掛在美人的頸上，由美人執(zhí)杯，讓中山王一醉方休吧！地下，不辱使命，一直背負中山國的英靈到如今！

想必，中山王，也如曹公一樣吧！喜歡石頭，追趕文明，草野石風，今朝有酒今朝醉。想必，他也曾想親自撰寫一部《石頭記》吧！假如沒有戰(zhàn)亂，一定會有詩書留世吧！想必，他時尚，浪蕩天地，長得也一定清俊。司馬遷的筆下，中山王是個異類，藝術范兒，卻總是被人征討，趙武靈王的胡服騎射，目標就是中山國。其國，于夾縫中苦苦生存了二百余年。但是，中山王讓一粒小小的戰(zhàn)國紅珠子，撬開錯亂的史實，滾落到兩千年后的今天。今天，我們讓中山王作證；司馬遷真是可愛??！司馬遷，這個主持著正義的太史公，其實還做了一件很私人的事。他，可能是為了撇清自己祖上與中山國的關系，《史記》里，沒有為同樣戎馬響亮的中山王寫傳記。

地下，戰(zhàn)國紅，就是這樣。

地上，戰(zhàn)國紅，無疑又經過了一番玩家的潛心挖掘。喜歡仿古的玩家們，想尋找類似的石料，第一步，就一腳踏進了遼寧阜新十家子鎮(zhèn)。這里，自古就是中國瑪瑙的主產地和交易盛地。北票，因這里產的戰(zhàn)國紅，與古墓里的酷似，因此顯名。

中山王的陵寢，就在河北省平山縣三汲鄉(xiāng)。趙武靈王，就葬在山西省的靈丘縣。十幾年前，我心路的目的地如同今天，精確到一個山；五臺山。這是我的蜜月之旅。我一路向西，與牛郎一起，漠然地穿過中山王的陵寢，又古心難耐，曾在距趙武靈王不遠處的一個小旅館里住了一夜。下雨，就像剛剛，北票的雨。那一夜，我覺得，我離趙武靈王不遠。我對王，成敗皆愛。而今，我才知道，當時我離他實際很遠，因為，我并不知道他與中山王之間的事。那時，我還不知道世有中山王。

我不知道的事情真是太多了。中山王，還有多少粒戰(zhàn)國紅珠子遺落在征戰(zhàn)的路上？趙武靈王，當他心向胡服時，就沒有對戰(zhàn)國紅一往情深嗎？還有，眼前的這坑，還將與誰聯手？還將受命于誰？還將被幾掩幾埋？這樣，我相當難過，我的鏡頭，于這個世界，微不足道！它也許只能用來尋找一個更加清晰真實的自我！我的北票，于這個世界，微不足道！腳下，這一個個悲愴的坑，很快就會被時光遺忘。它的戰(zhàn)國紅，也許，正是它累世辛苦儲蓄的紅利，它今天分發(fā)，就是想讓我們記住它。

我抱著鏡頭哭泣，如同我抱著宇宙撒嬌。

原來，我和我喜歡的王，我和我喜歡的戰(zhàn)國紅，竟是這樣地迷戀我們那此起彼伏的生……

我在北票，悟透了王的境界。

我在坑邊，悟透了王的苦楚。

兩千年前的中山王，他起用了戰(zhàn)國紅。他是否也如我一樣，受到了夢中戰(zhàn)國紅的幾度警幻？我們每個人的心里，都居住著一個王。我心素已閑，也還是居住著一個王。中山王，他是否也在某個孤獨的夜里，干乘敗績萬乘的夜里，四面楚歌的夜里，妃子美人離懷的夜里，悄悄潛入地表，與一塊初而涼漸而溫潤的大石抱頭相泣？他是否也如我一樣，稱大石為最親愛的兄臺，把它一直撫摸到月隱西山，以此獲得了再戰(zhàn)明天的剛強力量？淚盡時，他是否也如我的趙兄一樣，意外地躺在一片由戰(zhàn)國紅鋪就的石床上，手捻珠串，慈悲漸近，與草聲風聲一起吹夢到丹霞？

6

這次，趙兄很快就給我回信了。

他的回復十分簡單；郵箱、微信、真名。沒有電話。我想，他沒有忘記給我附寄一個真名，說明他的道義是深邃的，他的名號是仗義佩劍的，他對我是誠心的。見真名，如見真身。我等不了郵箱了，郵箱太矜持。我通過微信，恭敬問候，再次表明我的來意；我是他未曾過目的一個兵，一個會寫文章的女兵，一個時常受命于自然的寫手，我想做他的戰(zhàn)地記者，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可不可以給我一個電話？

這一刻，我由我，悟透了宇宙萬物的宿命；都是戰(zhàn)士記者。

我們很快相見了。相見的方式很前衛(wèi)。這次，東北風，向熱河。我是風，他是河。雪花中，我放下剛剛抓起的盛滿妒火的飯碗，稍事梳洗，抽身起程，獨自來到了他的私人營帳；河北承德，一個沒有明確標志的小區(qū)里。我原以為他是北票人，可他不是，他是隔山隔水，隔著一個省，隔著他祖上喜愛的翡翠，隔著近百個村落，隔著花樣百出的夷狄文明愛上了戰(zhàn)國紅。我見到他時，他剛剛通過戰(zhàn)爭得來了一粒珠子；三次前往北票，前后歷時兩個月，剛剛到手。他一見到我，便急著用布滿石粉的滄桑音色，向我講述這粒珠子與原女主人分別時的雷人情景；原女主人砸了鍋、電視機、電磁爐，又哭鬧了許久，最后，才由原男主人悄悄偷出來出手給他。這個現實中入境太深的戰(zhàn)國紅女，日日紅不離手，夜夜紅不離懷，摩挲又祈禱，對戰(zhàn)國紅幾近瘋魔。

趙兄，他獨愛珠子。他說，珠子是圓的，凡是圓滿的，不管大小，都是相當難得的。

上個秋天，我與王兄相見。這個冬天，我與趙兄相見。他們，都是戰(zhàn)國紅的臣、相。我是戰(zhàn)國紅的閨蜜。我的城府，通通拋下。我的風骨，明月可鑒。這時正是晚上七點，我比約定的時間遲到了三個半小時。他的老父親正害病，是當下最常見的癌。我通過一個病人，曲折地感受到了他對我的誠意。他說，父親已病了許久了。他就是這樣，辭了工作，一邊戰(zhàn)國紅，一邊照顧父親。都是親情。都是赤子。當這粒來之不易的珠子從他的講述里適時滑落時，他又放下了累世修行的石一樣身段，和風滿面，款步向前，俯身恭迎我這一抹潦倒的紅塵。我已十分潦倒；我和他的父親同病相憐，元身突毀，素容如冬葉，我一路逃離陷我忠良肉身的阱，千里走單騎，通體冰涼。我想從他這里取經，取義，取暖，取回我的英勇……

義心沉，他的江湖，他的戰(zhàn)國紅，唯有他可舉。

他遙望著他的兵部營帳“戰(zhàn)國紅吧”，里面依舊紅來紅往，相敬如賓，難以閉市。他清了清嗓子說，你知道嗎？這里最初只有兩百來人，是他以賢聚賢，以情聚情，義結千紅，一日日，紅處處，才漸漸構成這四萬人的浩蕩部隊。你知道嗎？我在這里，就跟上班是一樣的，一年年對它就有感情了。你知道嗎？我們最艱難的時候，日夜堅守，上谷戰(zhàn)國紅，宣化戰(zhàn)國紅，內蒙的也上來了，他們來攻擊我們，他們想占領這里。我和戰(zhàn)友們，眼睛不眨地足足奮斗了兩個月。我們唯一有效的反擊方式就是刪貼，讓他們沒有立足之地。他們發(fā)一個貼子，我們就刪一個，直到把他們逼退。這種戰(zhàn)爭也是很殘酷的！你知道嗎？我堅守北票，其實我堅守的是真。我們杜絕假貨，煮膠，類。記著，守真，拿出真心，真守，就像岳飛那樣，滿江紅，視死如歸，就會等到勝利！你知道嗎？這里，就跟房地產業(yè)是一樣的。百度，就是你說的度姑姑，她剛剛來過，她把我的“戰(zhàn)國紅吧”以40萬元拍賣，她是不講理的，可這是她的地盤呀，我愿賭服輸，我的戰(zhàn)國紅還是我的，我還可以再建一個！中信集團也來過了，收購，上市。你看，我們一個玩，玩大了！

突然，他懸崖勒馬，停止了對往事與戰(zhàn)事的復述。他說；其實，我最討厭的就是大戰(zhàn)國的狀態(tài)了！

接著他再次開啟我的信。見字如面，我見到了寫信時的我，字字都是兵，都是劍，都是萍蹤俠影，叱咤風云，又兒女情長。也見到了信上新增的標注——石際谷，就是實際的谷底；須泥崖，就是虛擬的懸崖。我的江湖，他也懂。我們的水質向潔，我們的水性向生，我們的水色向美。美，戰(zhàn)國紅的美，他早就說過；它與丹霞地貌，神似。

我說過，歸心，最是難。

凡是闖出地面的戰(zhàn)國紅，是無論如何也回不到地心了。它沒有歸路。

不歸，就是戰(zhàn)的宿命，就是國的宿命，就是紅的宿命。不歸，歸根到底，就是生的宿命。

幾年來，我跟著戰(zhàn)國紅，一騎絕塵，也是不歸。

我的預感沒有錯，我于宇宙中，找到了一個響馬生涯的我。這個我，是我的標配。這個我，對我的來生鞭長莫及。但是，今生，當下，眼前，假如我能夠通過一次躲不過的征戰(zhàn)而獲得身心長久的和平，我認為，這是值得的。我愿意。同時，我還渴望能再有一個秦王出現，戰(zhàn)國紅的秦王，不要焚書，不要坑我，唯求一統(tǒng)。

這個想法，與現在獨居鬼部的王兄不謀而合。

上個月，我又約了王兄，我惦記著那個胎兒，我想知道，它怎么樣了。直到我們相見時我才知道，王兄與趙兄與那四萬個戰(zhàn)士，已是心有千千結，只是兵不血刃。他與戰(zhàn)國紅，也是一條不歸路。他本是響應家族的安排到遼寧阜新陪讀的一個落魄父親。他本是閑來無事到市場上閑逛，但他很幸運，第一次淘寶就與一個戰(zhàn)國紅胚胎寶寶相遇。這個胚胎寶寶，此前，一直是俗石一塊，過客干個，毫無影像?？墒?，當他捧起它，這個寶寶就現身了?，F在，他當年陪讀的那個孩子都大學畢業(yè)了，都工作了，而他與這個寶寶的情緣，好似老來得子的二胎一樣親密無間。他陪著趙兄完成兩個月的持久戰(zhàn)后，就悄悄隱退了。他戀子情深，一個地下之子，就滿足了他的酒壺，填滿了他的天空，任世間有百媚千紅，都不及這一個生命。于是，他給胚胎寶寶成立的公司，于一片寂寂中靜悄悄地開業(yè)了，他十分低調地擱下這個寶寶，只身前往，將這個消息向兵部匯報時，其結果可想而知。這期間，他忍辱負重，慈悲共鳴，又獨自一人做了很多事。他是農歷七月十五出生，中國的這一天是傳說的鬼的節(jié)日。他就是在這個生日之夜里，一直難以入睡，煩躁的氣息讓人窒息，子夜突然靈感空襲，他帶著鬼的使命，填補了空白，考證出戰(zhàn)國紅的古風紅??；戰(zhàn)國紅玫瑰、六書玫瑰、玫瑰玉之魂。他說，古代的玫瑰，就是一種美石，就是戰(zhàn)國紅。此前，戰(zhàn)國紅在古代一直沒有名字，乳名也沒有，昵稱也沒有。第二天，他把這個還帶著陰氣的消息向兵部匯報時，他依然沒有取得戰(zhàn)友們的原諒。戰(zhàn)友們都覺得他背叛了兵部，獨占了戰(zhàn)國紅，想通過一個孩子一將獨紅。其實，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他是何等的孤獨。他一直等待著和解的那一天。他希望這一天，上谷，宣化，北票，一切的與戰(zhàn)國紅有關的戰(zhàn)事都要息止和解……

7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與戰(zhàn)國紅，還會有這樣一個插曲。前幾天，一件事，我很想說說。

我還有一個?。桓粢恍r日，我就會很想念學校。我洗心的地方有兩個，一個是松花江邊，一個就是學校。這樣，我又去了一個古老的學?！冀ㄓ诠饩w年間的吉林一中。我去時正是上課的時間。這正好，這么空靜的操場等著我，我正需要空來把我盛裝。這里，我遇了一個外國人，他也如我一樣，正向著朗朗的讀書聲前進。背著雙肩包，腕上有珠串，腳上是改良的帶有京劇臉譜的運動鞋。他身上，盡是中國風。他二十歲的樣子。我與國際相遇了，我靜靜追上他，用簡單的英文跟他對話。我聽出，他是專程來拜謁中國文化的，他對中國，恨不相逢未生時。

他跳躍式地向我傾訴他對中國文化的迷戀，他也會貴妃醉酒，他的蘭花指香遠溢清。他漸漸停下來，向我出示他的六字箴言，我十分向往，我真想聽聽這六個字用英文怎么說？可是，他嚇了我一跳；兵、鉞、戟、弓、弩、劍，這就是他的六字箴言，沒有英文，沒有嫁接，直接漢語，直接隸書。他一字一字寫出，一字一字念出。我被他口中吐出的戰(zhàn)國擊倒，這一個個冠名箴言的古兵器，距離我的渴望實在太遠?？伤?，離我這樣近，像個弟弟，仿佛我們還有血緣。我能做什么？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有牽過他的手，糾正他，告訴他，我們中國的六字箴言是；仁、義、禮、智、信、善。必須有善，窮則獨善其身。這時，當我寫到善字時，我剎那間就懂得了趙兄的心。我用英文跟他說；我討厭大戰(zhàn)國的狀態(tài)。我一連說了三遍，一遍比一遍情深，我用了真心，滲出了淚水，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