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治國
初次見到汪輝的作品,是在1996年的“首屆江西油畫年展”。他的《往日》《靜靜的村莊》《毛栗子》三幅作品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盡管已經過去了整整20年,我依然清楚地記得當年三幅作品懸掛的位置,以及畫面中打動我的每一個細節(jié)。畫面的制作精良考究,散發(fā)著一種濃郁的古典氣息,對那個年代的江西油畫來說,這種經典的品格是較為罕見的。2003年,“第三屆中國油畫展”在北京舉行,因為被派去為江西展區(qū)布展的緣故,我見到了鐘涵先生,鐘先生是江西萍鄉(xiāng)人,多年來始終關心著家鄉(xiāng)油畫的發(fā)展。開幕前,他特地來到江西展區(qū),當看到汪輝的作品《家園》時,他停下腳步對我說:“這綠色畫得真好,要知道綠色是最難畫的,能把綠色畫這么濃郁飽和,卻不火氣、不俗氣,很難得!”說罷他又指著畫面的中景及遠景部分贊嘆道:“這個區(qū)域尤其精彩,形的控制也很好,有格調!”這段話我記憶猶新,每每看到汪輝的風景新作,我都會想起鐘涵先生的褒揚。直到今天,綠色依然是汪輝最鐘情的色彩,他在綠色中畫得快意、畫得果敢、畫得老辣,也愈發(fā)醇厚。
汪輝是我尊敬的師長。作為江西寫實油畫的領軍人物,他有著自己堅定的藝術觀。他熱愛鄉(xiāng)野,向往田園,他堅信壯美的自然孕育了藝術,他渴望用求真與求實的心態(tài)去面對自然。在《天籟之尋》中,汪輝曾這樣抒發(fā)了自己的情懷:“從記事起我就在畫畫,也許是大學時受‘老莊思想的影響,使我自然而然地走向了山野,似乎只有身處那浸染歲月留痕的自然風貌中,我才能揮舞那油彩之筆,撥動那心靈之弦……在自然與情感的對話中,只有畫家能將物質世界的美與精神世界的美熔鑄成渾然無間的永恒,成為遨游客觀知識世界的自由主義者,這是何等幸福的事啊?!?/p>
這種對客觀知識世界的虔誠信仰,決定了汪輝的寫實主義立場。1986年汪輝畢業(yè)于江西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正值“85思潮”最為風行的時候,與那個年代幾乎所有的學子一樣,汪輝也自覺接受了現(xiàn)代主義的洗禮,并創(chuàng)作了一批頗具現(xiàn)代觀念的作品。然而,當再次回到貴溪大山的懷抱時,他內心對寫實主義的渴望被重新喚起。1994年,他以貴溪為母題的風景創(chuàng)作《采石場》入選“第二屆中國油畫展”,對年輕的汪輝來說,這次極為重要的參展經歷,更加堅定了他對寫實主義道路的決心與信心。也正是在這一年,汪輝剛剛畢業(yè)于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油畫高研班。在不斷的創(chuàng)作與學習中,汪輝更加清醒地認識到,對西方傳統(tǒng)油畫語言的學習是一個極為艱苦和漫長的過程,只有充分地深入到西方寫實傳統(tǒng)的內部,才有可能獲得對油畫本體語言的深刻領會。他曾說:“藝術創(chuàng)作必須遵從內心的真實需要,絕不是依靠表面的花招與樣式?!敝钡浇裉?,汪輝的這一觀點都沒有動搖。
寫實主義有著非常完善的體系,這一體系極為強調技巧的價值。在古希臘,與藝術最為接近的概念是“技藝”,柏拉圖把技藝看作是一種有意識的行為,是一種不同于自然所發(fā)生的事物。而在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中,技與道是互為表里、相互交融的一個過程。莊子筆下“佝僂承蜩”的故事,形象地為我們闡述了技與道之間的關系,而“用志不分,乃凝于神”正是達到由技入道、技道同一境界的必要心理狀態(tài)。從汪輝選擇寫實油畫的那一天起,他就抱定了這樣一種堅定不移的信念。他深知技藝的磨煉對一位寫實畫家的重要意義,所謂深入到西方油畫傳統(tǒng)的核心,既需要對這一體系的造型規(guī)律與色彩規(guī)律有充分認識,也需要細致地探究這一傳統(tǒng)形成過程中風格的演化史。技藝不是孤立的概念,它共時性地體現(xiàn)為藝術家語言把握的方式與維度,歷時性地表現(xiàn)為風格的流變與生成。從西方油畫進入中國以來,數(shù)代中國油畫家都在通過技藝認識西方大師,從而理解藝術史。這一途徑看似簡單,但它恰恰是中國人學習油畫的方法論和本體論。
不過,汪輝這代藝術家在走向油畫之路時,都面臨著兩難的選擇。一方面是與現(xiàn)代藝術接軌的呼聲,一方面是回溯西方傳統(tǒng)的召喚,兩者都真實地存在于汪輝提起畫筆的那天。1990年中期,中國先后迎來了“伊維爾訓練班”與“賓卡斯訓練班”,這兩個訓練班第一次讓當時的大家明白了一個簡單的事實,那就是西方油畫盡管引進中國已近百年,然而實際情況卻是,我們連最為基本的畫布制作都沒有掌握。這種現(xiàn)象深深刺激了一批油畫家,從ABC開始,中國油畫在回溯西方傳統(tǒng)中逐漸認識到,我們距離這一體系的真正核心還有很遠。從某種意義上說,汪輝的選擇也與這種背景密不可分,他樸素地近乎本能地希望能去接近那種傳說中的“油畫味”,這種“味”需要長期的浸淫與磨煉,對一個以求真求實為第一要務的藝術家來說,汪輝的選擇是再自然不過的。
盡管汪輝近年的創(chuàng)作以風景為主,但他并不僅僅是純粹的風景畫家。他曾用過很大的精力去研究人物造型,并創(chuàng)作過一系列高質量的肖像佳作??铝_曾經說過,即便是風景畫,造型依舊是其中最為核心的因素。理解汪輝的作品,必須看到他燦爛色彩下所隱藏的造型素養(yǎng),這種素養(yǎng)正來源于他人物畫的創(chuàng)作實踐。我喜愛他的《長風萬里送秋雁》《坐擁畫廊》《筆墨乾坤》《回眸》等作品,也喜愛他較為率性的一些人體習作,它們完整呈現(xiàn)了汪輝寫實造型的整體功力。汪輝的油畫人物在審美取向上偏重古典與唯美,他歷來反對無病呻吟式的胡亂變形,如同他對自然保持深深的那般敬畏,他也用求真的眼睛虔誠地觀察人物的細膩狀態(tài),他既追求對整體感的把握,也極其在意人物眼角眉梢的微妙變化,從不概念、主觀地去描繪人。在我看來,這種近乎保守的態(tài)度其實是一種極為可貴的品質,它能讓藝術家時時警醒,不要被無限膨脹的自我所迷惑,藝術家應該明白自我的局限,只有在意識到自我的局限與渺小時,藝術家才不至于沾沾自喜,才有可能真誠地去反觀自我、反觀傳統(tǒng),讓藝術創(chuàng)作在自我批評中通往更開闊的境界。因此,我尊重汪輝及其藝術,因為我知道,他是能不斷進行自我反省的藝術家。
近十年來,汪輝把主要的精力均用于風景寫生與創(chuàng)作。他所有的風景作品都指向一個明確的目標,那就是詮釋莊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審美理想。汪輝的作品中很少看到“預成圖式”的介入,他幾乎沒有什么套路,也沒有過分熟練的技巧。但正因為如此,他的作品總是能讓人讀出一種鮮活與清新。他一直在真誠地描繪那些司空見慣的風景,一直在很“笨拙”、很“艱難”地試圖從自然中發(fā)現(xiàn)些什么。因而,汪輝的作品與時下的流行風格拉開了距離,這種距離的形成源于他始終保持著對“本真”的捍衛(wèi)與堅守。他須臾不離自然,不離心靈對真實的渴望與訴求。在“亂花漸欲迷人眼”的當代藝術創(chuàng)作中,汪輝的風景讓人們重新感受到失落的巴比松畫派的詩意,他用最單純、最直接、最樸素的方式,表達了對流行時尚的反叛和對寫生精神的堅守?!逗訛贰睹利惖奶镆啊返蕊L景寫生堪稱佳作,我從畫面中看到了一位執(zhí)著于自然的藝術家那顆虔誠的心。他是真正在寫生的,畫面中的所有色彩都是比較和分析的結果;他又是真正熱愛家園的,畫面中的每一個色域與造型都滿懷著情緒——一種健康而飽滿的情緒。正因為如此,汪輝在樸素的描繪中獲得了色彩表達的自由,無論是濃烈的綠,還是艷麗的紅,汪輝都畫得酣暢自如,既不生澀,也不矯情。而《大山秋韻》《秦時明月漢時關》等創(chuàng)作,更進一步充分表達了汪輝對壯美宏闊山川的熱愛,那巍峨的太行,不正是其心目中作為美學象征的姑射之山嗎?
梅洛·龐蒂曾這樣談及人的意識對世界的介入,他說:“完整意義上的世界不是一個對象,它擁有一個客觀規(guī)定性的外殼,但也有著裂縫與空隙,正是通過這些裂縫和空隙,主體性才得以寓于世界之中,或毋寧說,它們就是主體性自身?!?/p>
汪輝以藝術的方式介入客觀自然的空隙,他既找到了求真之路,也在這一過程中最大限度地獲得了自身主體性的顯現(xiàn),這種主體性不是他物,正是其“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大美理想!
是為記。
汪輝
1964年出生于江西責溪。南昌大學藝術與設計學院美術系副主任、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會員。1986年本科畢業(yè)于江西師范大學美術系;1994年結業(yè)于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油畫研修班;1999年畢業(yè)于南昌大學中國哲學專業(yè)在職碩士研究生班。作品多次入選全國性關術展覽并獲獎。2007年大關不言——汪輝油畫風景展在江西畫院舉辦;2008年汪輝油畫展在美國華盛頓舉辦;2010年汪輝油畫風景展在北京綠色視覺畫廊舉辦;2014年美麗鄉(xiāng)村——汪輝婺源風景油畫寫生展在江西中山藝術館舉辦。出版有《當代江西美術家精品畫庫·汪輝卷》《大關不言——汪輝油畫風景》《素描頭像》《汪輝油畫作品集》《美麗鄉(xiāng)村——汪輝婺源風景油畫寫生集》等。作品被江西省革命烈士紀念堂、江西前湖迎賓館、中國工商銀行江西省分行、南昌西客站等單位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