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哲茂
讀清華簡《祭公之顧命》札記五則
蔡哲茂
2010年公布的清華大學所藏竹簡《祭公之顧命》中有一句話:“隹(惟)天奠我文王之志,項(董)之甬(用)畏(威),亦尚順(宣)須(臧)氒(厥)心,康受亦弋(式)甬(用)休,亦頊(美)頑(懋)妥(綏)心,敬龏(恭)之?!?此處釋文、句讀根據(jù)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壹)》,中西書局2010年。其中“順”字《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整理小組指出:
順,讀爲“宣”,《左傳》僖公二十七年注:“明也。”須,即“臧”,《説文》:“善也。”*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壹)》第177頁。
據(jù)上述文意理解,順即宣其意爲明,須意爲善,“順須氒心”就是“明善厥心”,但根據(jù)《逸周書·祭公》:“維天貞文王之重用威,亦尚寬壯厥心,康受乂之,式用休。亦先王茂綏厥心,敬恭承之?!焙苊黠@“順須”兩字應是讀作今本《逸周書·祭公》的“寬壯”。
關於上引《逸周書·祭公》那一段話,歷來學者已經(jīng)解釋得很清楚。孔晁注《周書》:“貞,正也,董之用威,伐崇黎也。既剋之而安受治之,其治用美也。”盧文弨校注《逸周書》:“董舊作重,今依卜本改?!庇衢校骸敖癖径终`倒,當據(jù)注乙正,孔解貞字之義未得,貞當訓定《釋名·釋言語》曰貞定也,文王之時天命已定受,故曰貞?!标惙旰狻兑葜軙a注》:“董,督也。文王伐密崇皆用威之事,亦尚寬壯厥心,威而不猛也?!?/p>
“威而不猛”就是“寬壯”的意思,“順須”雖然可以讀爲“宣臧”,但“寬綽”一詞實爲先秦習語,用以表達行止從容有度,此處“順須厥心”,又與《書·無逸》:“寬綽厥心”相近,對比二者,此處應讀爲“寬綽厥心”。
“順”字構形雖首見,但很明顯是從“亙”得聲。清俞樾《群經(jīng)平議》在“《國語·周語中》寬肅宣惠,君也”條下對韋昭解“曰宣,徧也”提出駁議,其云:
樾謹按《説文》心部:“愃,寬閒心腹貌,從心宣聲。《詩》曰‘赫兮愃兮’?!苯瘛睹姟纷鲉I,《釋文》引《韓詩》作宣。蓋愃喧宣三字聲近而義通,是宣有寬義也。又《長發(fā)》“元王桓撥”毛傳曰:“桓,大也。”宣與桓亦聲近而義通。《易林》需之萃曰“大口宣舌”,大有之蠱曰“大口宣脣”皆其證也。文十八年《左傳》曰“宣慈惠和”,宣惠與宣慈義正相近,蓋宣有寬大之義,故配慈惠言之。*〔清〕 俞樾: 《群經(jīng)平議》,臺北河洛出版社1975年,第二十八卷,第9頁。
“宣”可讀作“寬”,從文獻上來看,“寬惠”一詞也可作“宣惠”,如:
夫君子寬惠以卹後,猶恐不濟。
(《國語·晉語八》)
寬惠柔民。
(《國語·齊語》)
是以不主寬惠,亦不主猛毅。
(《國語·周語中》)
身行寬惠,達於禮。
(《戰(zhàn)國策·趙策二》)
今緩刑罰,行寬惠。
(《韓非子·難二》)
寬惠愛民。
(《管子·小匡》)
寬惠而有禮。
(《荀子·君道》)
寬惠柔愛,臣弗如也。
(《韓詩外傳》卷十)
博聞而宣惠於教也。
(《國語·晉語七》)
寬肅宣惠。
(《國語·周語中》)
宣慈惠和。
(《左傳》文公十八年)
中山王頓壺有“慈孝頎惠”,“頎”字張政烺、伍仕謙、徐中舒俱讀爲寬,李學勤、李零、朱德熙、裘錫圭俱讀爲宣,*諸家説法詳見拙稿《平山三器銘文集釋(上)》,《書目季刊》第20卷,1986年第3期,第65頁。事實上兩種解釋皆正確。阜陽漢簡《詩經(jīng)》“寬兮綽兮”作“頎猗綽猗”。
“寬綽”一詞見於《詩》、《書》:
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倚重較兮。
(《詩·衛(wèi)風·淇澳》)
不永念厥辟,不寬綽厥心,亂罰無罪,殺無辜。
(《書·無逸》)
徐中舒對“寬綽”有詳細論證,其於《金文嘏辭釋例》十五“綰綽”“綽綰”云:
金文言綰綽者二,言綰綽者二?!U綽《書》、《詩》並作寬綽?!稌o逸》云“不永念厥辟,不寬綽厥心”,《詩·淇澳》云“寬兮綽兮”,綰、寬古音同在元部,從官從萈諸字,古聲又同在影紐或見溪紐,故綰綽通作寬綽。寬綽有寬緩之意?!稜栄拧め層枴贰皩挘b也”,《説文》“繛,緩也”,“頌,綽也”,綽、緩互訓,是寬綽即寬緩也。寬綽又有寬裕意。《詩·角弓》“綽綽有?!保睹献印す珜O丑下》云“豈不綽綽然有餘裕哉”,綽綽即有裕之副詞,故寬綽又作寬裕。*徐中舒: 《徐中舒歷史論文選輯》,中華書局1998年,第556頁。
就音韻上來説,“宣”爲元韻心紐,“寬”爲元韻溪紐,兩字韻部相同可相通。至於“壯”與“須”的關係,“須”、“壯”皆陽韻精紐,郭店簡《窮達以時》、清華簡《楚居》“楚莊王”皆寫作“楚須王”?!稜栄拧酚涊d“八月爲壯”,於《楚帛書》作“臧”,可知“壯”、“臧”有異文關係。但是“綽”藥韻昌紐,“須”、“壯”爲何可讀作“綽”?
古書上確有“壯”與從“卓”得聲之字音近相通的情形,詳下:
灸寒熱之法,先灸項大椎,以年爲壯數(shù);次灸橛骨。以年爲壯數(shù)。
(《素問·骨空》)
若當灸,不過一兩處,每處不過七八壯,病亦應除。
(《三國志·魏志·華佗傳》)
《説文》段注,“灼”字條下已有説明:
《七諫》注曰: ……灼,灸也。猶身有病,人點灸之。醫(yī)書以艾灸體謂之壯,壯者,灼之語轉也?!痘茨稀纷⒃唬骸叭灰??!薄稄V雅》曰:“爇也?!薄端貑枴纷⒃唬骸盁??!逼淞x皆相近。凡訓灼爲明者,皆由經(jīng)傳叚灼爲焯,《桃夭》傳曰:“灼灼,華之盛也?!敝^灼爲焯之叚借字也?!吨軙贰办桃娙锌⌒摹保癖咀鳌白埔姟?。
朱駿聲《説文通訓定聲》“壯”字條下亦有相同的意見:“醫(yī)經(jīng)以艾灸體曰壯,壯者灼聲之轉。”此亦常見於傳世之醫(yī)藥文獻:
凡言數(shù)壯者,若干壯。病根深篤者,倍多於方數(shù)。其人老少羸弱者,復減半。
(唐孫思邈《千金方》)
醫(yī)用艾一灼謂之一壯者,以壯人爲法。其言若干壯,壯人當依此數(shù)。老幼羸弱,量力減之。
(宋沈括《夢溪筆談·技藝》)
醫(yī)用艾灸一灼謂之一壯。陸佃(陸佃,宋人,陸遊之祖父。)曰以壯人爲法,老幼羸弱依法量力減之。
(明張自烈《正字通》)
陸佃云醫(yī)用艾灸一灼謂之一壯。
(清吳任臣《字彙補·士部》)
醫(yī)艾灸一灼謂之壯。
(清鐵珊《增廣字學舉隅》)
本文草於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站上發(fā)表後,亦有網(wǎng)友蕭旭回覆指正,其云:
旭按: 宋張杲《醫(yī)説》卷2引《類苑》:“醫(yī)用艾,一灼謂之一壯,以壯人爲法也,其用若干壯,壯人當依此數(shù),老幼羸弱量力減之?!?考《梁書·太祖五王傳》:“安成康王秀,字彥逹……招學士平原劉孝標,使撰《類苑》,書未及畢,而已行於世?!庇帧秳⒕鳌罚骸鞍渤赏跣愫镁W,及遷荊州,引爲戶曹參軍,給其書籍,使抄録事類,名曰《類苑》,未及成,復以疾去?!薄端鍟そ?jīng)籍志》:“《類苑》,一百二十卷,梁征虜刑獄參軍劉孝標撰?!眲t《類苑》出於梁代。)宋陸佃《埤雅》卷17、宋沈括《夢溪筆談》卷18説並同,蓋亦出《類苑》也。以“壯”爲量詞者,取體壯者作標準,一灼謂之一壯。各人體質不同,老幼羸弱者當減其數(shù)。段玉裁、朱駿聲謂壯爲灼之語轉,不可信。“灼”本爲動詞,亦可虛化爲量詞也?!墩h文》:“壯,大也?!庇忠艮D作“裝”、“將”,參見《爾雅》郝氏説?!皩拤选?、“寬綽”同義,並不是“壯”要讀爲“綽”也。
按:“寬壯”一詞爲“寬綽”之義是蕭旭所同意者,但亦未可排除灼、壯語轉的可能,這很可能是後來的醫(yī)書對古音通假的知識並不充足,加上《素問》云“以年爲壯數(shù)”,於是誤解了“壯”爲劑量單位。故此處壯仍可以讀爲綽。
從以上論證可知,清華簡《祭公之顧命》“順須”與《逸周書·祭公》的“寬壯”,應可讀作古書“寬綽”或金文“綰綽”。雖然讀爲“宣臧”,訓爲“明善”亦無不可,但“宣臧”於文獻鮮見,而“寬綽”屬於先秦習語,當從後者爲宜。是故“順須”、“寬壯”即“寬綽”,意爲“寬緩”而非“明善”。
今本《逸周書·祭公》作:“昔在先王,我亦維丕以我辟險于難,不失于正,我亦以免沒我世。”朱右曾《逸周書集訓校釋》注“免”爲“免于罪也”,*〔清〕 朱右曾: 《逸周書集訓校釋》,藝文印書館1951年,第186頁。王念孫《讀書雜志》對於今本《逸周書·祭公》的“免”字,認爲是“克”字的錯誤,其云:
案免沒我世,義不可通,免當爲克字之誤也。沒,終也。言能終我世也??鬃⒃颇芤陨茮]世,能字正釋克。
清華簡《祭公之顧命》此句作“昔才先王,我亦不以我辟頏(陷)于戁(難),弗預(失)于政,我亦隹(惟)以沒我顱(世)”,簡本無“免”字僅有“沒”,可知王説可疑,按“免”、“沒”在古書上是異文的例子如下:
趙文子與叔譽觀乎九原,文子曰:“死者如可作也,吾誰與歸?”叔譽曰:“其陽處父乎?”文子曰:“行并植於晉國,不沒其身,其知不足稱也?!编嵶ⅲ骸安ⅹq專也,謂剛而專已。爲狐射姑所殺。沒,終也?!?/p>
(《禮記·檀弓下》)
趙文子與叔向遊於九原,曰:“死者若可作也,吾誰與歸?”叔向曰:“其陽子乎!”文子曰:“夫陽子行廉直於晉國,不免其身,其知不足稱也。”韋昭注:“廉直,剛而無計,爲狐射姑所殺。稱,述也?!?/p>
(《國語·晉語八》)
朱起鳳《辭通》卷五引上兩段文字指出:“免、沒聲相近。黽勉作蠠沒。是其例也。”故《逸周書·祭公》的“我亦以免沒我世”中之“免”、“沒”是同義詞連用。王念孫爲何會將“免”字誤以爲“克”字,除了他用孔晁的注之外,古書上“終”、“沒”同義的情形很多,如下引:
伯父多歷年以沒元身。
(《國語·吳語》)
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
(《論語·衛(wèi)靈公》)
足以沒世。
(《大戴禮記·衛(wèi)將軍文子》)
將壽寵得沒。
(《國語·魯語上》)
韓厥必不沒矣。
(《國語·晉語五》)
用能援持盈以沒。
(《國語·吳語》)
民之惡死而欲貴富以長沒也。
(《國語·吳語》)
歷遠年之數(shù),猶懼不終其身。
(《國語·晉語八》)
今君雖終,言猶在耳。
(《左傳》文公七年)
叔向曰:“王其不終乎?吾聞之……不可謂終?!?/p>
(《左傳》昭公十五年)
靈王、景王克終其世。
(《左傳》昭公二十六年)
因爲“終”與“免”是同義詞,古書又有“克終”一詞,王念孫將“免沒”誤以爲“克沒”可能就是從這一觀點出發(fā)。如果將清華簡與今本比對,可知《逸周書·祭公》此句並無問題,“免”並非是“克”之誤,“免沒我世”就是“沒我世”。
今本《逸周書·祭公》作:“祭公拜手稽首曰:‘允乃詔,畢桓于黎民般?!鼻迦A簡《祭公之顧命》作:“領(懋)拜(拜手)頗(稽首),曰:‘允頸(哉)!’乃頡(召)頰(畢)靚、靔(井)利、毛班?!薄肚迦A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整理小組指出:“井利、毛班,見《穆天子傳》。《穆傳》又有畢矩,不知是否與此畢靚有關。畢靚,今本作“畢桓”,于鬯《香草校書》已指出爲‘人氏名,疑畢公高之後’?!?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壹)》第177頁。陳逢衡於《穆天子傳注補正》中指出:“畢矩,畢公高之後。”*〔晉〕 郭璞注,〔清〕 陳逢衡補正: 《穆天子傳注補正》(陳氏烏絲欄稿本),第11頁下。
之前筆者曾於拙稿《論〈尚書·洛誥〉“和恒四方民”之“恒”爲“桓”之誤》一文中,引“畢桓于黎民般”爲證,説明“和恒四方民”之“恒”爲“桓”之誤,*蔡哲茂: 《論〈尚書·洛誥〉“和恒四方民”之“恒”爲“桓”之誤》,《東華人文學報》第十五期,第31頁。若按本文理解此條證據(jù)應不成立。
劉洪濤先生對於清華簡《祭公之顧命》此句與今本不同的解釋如下:
簡九“乃召畢桓、井利、毛班”,今本“乃召畢桓於黎民般”。只有一個名能完全對上?!鞍恪?、“班”音近古通,“民”、“毛”字形相近,“民般”當即“毛班”。“利”、“黎”古音亦近,惟“井”、“於”對不上號。我們猜測,當時的竹簡上“井”字就很不清楚了,所以認不出這個字。而又不知道這是三個人名,把“毛”誤認作“民”,“利民”讀爲“黎民”,“般”讀爲“班”,訓爲“列”(看俞樾的解釋),根據(jù)這種理解把“井”字臆測成“於”字了。*參見任攀、程少軒整理: 《網(wǎng)摘·〈清華一〉專輯》,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www.gwz.fudan.edu.cn)2011年2月2日。
按《穆天子傳》中的“畢矩”應是“畢桓”的譌誤,《祭公》中的井利、毛班皆見於《穆天子傳》,照理來説“畢桓”也應該出現(xiàn)。
從字形來説,“矩”字按四版《金文編》的歸類,寫法大概可以分爲兩類:
頦字寫法也可以分爲兩類:
仔細尋繹文意,今本《逸周書·祭公》“祭公拜手稽首曰‘允乃詔,畢桓于黎民般’”之後接著“公曰‘天子!謀父疾維不瘳,敢告天子’”。對照簡本後,發(fā)現(xiàn)今本“公曰”二字之後少了“三公”,筆者猜測今本整理者因爲上文有“天子,頤(謀)父縢(朕)疾維不瘳”相同句法,便將“三公”改爲“天子”二字,然後“畢桓、井利、毛班”三個人名就譌誤成“畢桓于黎民般”,造成我們今日所看到的版本。
今本《逸周書·祭公》有一句話作:“公曰:‘天子自三公上下辟于文武?!鼻迦A簡《祭公之顧命》作:“公曰:‘天子,三公,我亦頻(上)下卑(譬)于文武之受命?!苯癖娟I“我亦”二字,推測後代整理者爲文意順暢憑添一“自”字,以對應“三公”與“上下”二詞。又清華簡《祭公之顧命》常見“我亦惟”,如下:
……我亦隹(惟)又(有)若且(祖)周公概(暨)且(祖)卲(召)公,……
(簡五、簡六)
……我亦隹(惟)又(有)若且(祖)颒(祭)公……
(簡七)
……我亦不以我辟頏(陷)于戁,弗預(失)于政,我亦隹(惟)以沒我顱(世)……
(簡十九)
今本《逸周書·祭公》也有作“我亦惟”,如下:
……我亦維有若文祖周公暨列祖召公……
……我亦維有若祖祭公之執(zhí)和周國,保乂王家……
……我亦維丕以我辟險于難,不失于正,我亦以免沒我世……
對照上文,此處“我亦頻(上)下卑(譬)于文武之受命”中的“我亦”應該也是掉了一個“惟”字,因爲簡本“我亦不以我辟頏于戁”,今本此句作“我亦維丕以我辟險于難”。
“卑”,《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整理小組讀爲“譬”,鄧少平指出:
今本與“卑”對應之字爲“辟”,孔晁注:“辟,法也?!?黃懷信等撰: 《逸周書彙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933頁。)簡文“卑”似當依今本讀爲“辟”?!氨啊薄氨佟毕嗤ǎ瑓⒏吆嘧胫?、董治安整理《古字通假會典》(齊魯書社,1989年)第478頁。*參見任攀、程少軒整理: 《網(wǎng)摘·〈清華一〉專輯》,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2011年2月2日。
黃懷信《逸周書彙校集注》中引兩家清朝學者的説法:
陳逢衡云: 辟如徵辟之辟。自三公上下辟于文、武,指四友十亂。謂有此疏附先後之盛,故周之子孫得以大開厥國,列土分封也。
孫詒讓云: 辟亦當訓爲助。謂是時三公上下能助文、武以成大功也。
按,鄧少平的説法很顯然是接受于省吾,“辟”訓爲“法”,于省吾於《牆盤銘文十二解》有詳細的解釋,其云:
典籍中訓“辟”爲“法”者習見,例如: 《逸周書·祭公》的“天子自三公上下辟于文武”,孔注訓“辟”爲“法”,是指“效法”言之。師望鼎的“用辟先王”,“辟”也應訓爲“效法”?!对姟の耐跤新暋返摹盎释蹙S辟”,釋文訓“辟”爲“法”,是指“法則”言之??傊?,“辟”作動詞用,則爲“效法”。*于省吾: 《牆盤銘文十二解》,《古文字研究》第五輯,中華書局1981年,第13頁。陳初生編纂的《金文常用字典》(陝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868頁也采納于説,可見于説被很多人接受。
以上把“辟”解作“法”、徵辟之“辟”恐非正詁。按拙稿《金文研究與經(jīng)典訓讀——以〈尚書·君奭〉與〈逸周書·祭公篇〉兩則爲例》引下述三件青銅器銘文:
王曰: 頹,敬明乃心,用辟我一人。
(頹盨,《集成》4469)
穆穆克明厥心,慎厥德,用辟于先王。
(師望鼎,《集成》2812)
丕顯高祖、亞祖、文考克明氒(厥)心。疋尹,頷(典)氒(厥)威義(儀),用辟先王。
(颕鐘,《集成》250)
吳闓生認爲“辟”應有“輔弼”的意思,應是正確的,其與訓爲“助”説法較爲相近,拙稿説明如下:
吳闓生在《定本尚書大義·尚書附録·祭公》“自三公上下辟于文武”下云:“辟,輔也,辟之爲輔,彝器文字中多有之,今字書失其詁?!彼运凇都鹞腻h》把師望鼎的“用辟于先王”的“辟”解作“輔也”。胡自逢在《金文釋例》中引叔夷鎛之“是辟于齊侯之所”云:“與師望鼎‘用辟先王’同例。辟,襄也,即贊襄齊侯之義。”從顂方鼎(《集成》2824)“享于天子,惟氒(厥)吏(使)乃子顂萬年辟事天子”來看,辟應該有“輔弼”的意義。*蔡哲茂: 《金文研究與經(jīng)典訓讀——以〈尚書·君奭〉與〈逸周書·祭公篇〉兩則爲例》,《東華漢學》第12期,2010年,第11頁。
《書·康誥》“亦惟助王宅天命”,意與此處相近,均是説明襄助時王居天命。毛公鼎猶有“虔夙夕叀我一人”語,“叀”據(jù)楊安考證爲“助”,意爲襄助周王。*楊安: 《“助”、“叀”考辨》,《中國文字》新37期,藝文印書館2011年,第155—169頁。最近出土的逑鐘銘文爲“丕顯朕皇考,克穎明厥心,帥用厥先祖考政德,享辟先王”,此處之“辟”也當輔弼解。今本《逸周書·祭公》:“公曰:‘天子自三公上下辟于文武?!鼻迦A簡《祭公之顧命》作:“公曰:‘天子,三公,我亦頻(上)下卑(譬)于文武之受命?!苯癖疽扇绷恕拔乙辔比郑崾勒碚郀懥隧槒奈囊庥稚米蕴砑恿恕白浴弊?。
清華簡《祭公之顧命》:“三公事求先王之共明德型四方克中爾罰。”當中“型四方”疑讀爲“行四方”,兩者同爲匣紐,韻部耕陽旁轉?!靶兴姆健庇忠婌吨猩酵躅D鼎:“昔者顆(吾)先祖頦王、卲(昭)考成王,身勤題(社)禝(稷)行四方,以憂勞邦家?!痹谏趿χ幸灿小耙月顾姆?,以從句吳王”,“鹿”,吳振武讀爲“逯”訓爲“行”。*吳振武: 《説甚六鼎銘文中的“以鹿四方,以從句吳王”句》,《簡帛》第一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4頁。
由於“共明德”之前有一個“之”字,因此只能理解爲一個名詞性的短語。《尚書·君奭》有“嗣前人恭明德”,我曾有舊文申述此句文義,認爲這句話斷爲“嗣前人,恭明德”,意爲“繼承前人,奉明德”。*蔡哲茂: 《金文研究與經(jīng)典訓讀——以〈尚書·君奭〉與〈逸周書·祭公篇〉兩則爲例》,《東華漢學》第12期,第8頁。故此處三公所求爲先王所“奉行之明德”。而三公似不宜直接以明德以使四方效法,能用明德使四方效法之人只有天子,三公是執(zhí)行者,使時王不陷入艱難。故此處文意爲:“三公使求於先王所奉行的明德,行於四方,使其獎懲能合乎於中?!?/p>
這句話不見於今本《逸周書》,應爲闕文。主要在談的是祭公對三公的期許,接著祭公説自己能盡力做到不讓自己的君王陷於艱難,三公切莫泯泯昏昏,厚顔忍醜,這樣就違背了祭公的期許,是大不善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