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蘇 美
樹
文_蘇 美
小區(qū)里有一棵樹,樹干修長,樹冠綽約多姿,枝葉錯落有致,四時皆有風(fēng)致,尤其早春時節(jié),滿枝的新綠讓人毫無來由地高興,站在樹下就想要拉長脖子變成一只長頸鹿和它親近。我把我家的備用鑰匙用膠帶粘在這棵樹的一根樹枝上,爬樹很不容易,但我總算是做成了。這都七八年了,有一天回家,我突然就呆住了:樹呢?沒了。地面上只留下一個潮乎乎的印跡,泥土被翻新過。去物業(yè)取快遞時,我問:“樹呢?”回答說:“挖了,咱們這小區(qū)得上檔次?!蔽倚睦锊煌纯?,問:“那樹怎么了?”物業(yè)的人說:“太便宜。”
有時候我真煩青島。我是新疆人,不喝啤酒,不會游泳,吃不了海鮮,聽不懂青島話,不接受一個濱海城市的洋洋自得,不耐煩老居民基于優(yōu)越感而非和善的好客……因為我和這座城市沒發(fā)生任何情感交互,另一種表達是我的人生它沒參與。但是再多的別扭抵不過一個事實,那就是久居青島后,再去別的北方城市,感覺眼睛沒地方放:樹太少。
樹太少就意味著別的多:車多,人多,馬路多,欄桿多,樓房多,巨幅廣告牌多,過街天橋、地下通道多,塑料花樹多,垃圾多。我本身并不對農(nóng)耕文明有無聊的緬懷或美好的遐想,即便如此,我對這樣的狀況也實在難以忍受。青島樹多,或許有歷史沿革方面的原因,有過殖民歷史的城市,風(fēng)貌多少會受到殖民國審美的影響,藍天碧海,紅瓦綠樹。就我有限的觀感來說,青島在綠化上可謂不計成本。我家門前新修了一條路,對開四車道,綠化帶做了三層,一米寬的紅磚甬道,左右兩側(cè)全是銀杏樹,每隔約莫1.5米一株,不但有麻繩牽引,還時不時有綠色或黃色的吊瓶掛在細小的樹干上給它們提供營養(yǎng)。銀杏樹苗當(dāng)然比較貴,按照物業(yè)的說法,也比較“高級”,是一個“高檔”社區(qū)的必備之物。
同樣,因為樹木而聞名的城市還有南京,據(jù)說夏日行走在南京城內(nèi),頭頂皆是綠蔭,感覺不到與“火爐”相匹配的酷熱。但這也是舊聞。大概幾年之前,南京市政府為修地鐵要移栽不少樹齡頗高的法國梧桐,被刨斷的樹樁帶著虬曲的老根,被拋擲于光天化日之下,水泥路面下的黑色泥土翻涌而出,激怒了半城人,各種拯救南京梧桐樹的活動此起彼伏,但最終似乎也只能這樣。我對南京的印象,不是梧桐樹,而是南京詩人周樵筆下的《枇杷樹》:“走過枇杷樹/就到家了/果子每年都有/掛在枝上/日子一過/就只剩枝葉了/枇杷總是甜的/我搬走以后/果子還會結(jié)出來/一個夜里/我走到枇杷樹下/在步入樓道前/感到枇杷樹/正愛著我/我和我所有的愚蠢/在枇杷樹的面前/都不值一提/我和我所有的幼稚/在枇杷樹面前/都是可愛的/有一天我也結(jié)出甜果/枇杷樹/會笑出聲來。”
這首詩我很喜歡,會念給兒子聽。這其中蘊含著一個人和一棵樹之間確定無疑的關(guān)系,彼此信任,充滿喜悅,飽含善意,讓人動容。他一聽就知道其中的意思,見我喜歡,他也很喜歡。但他更喜歡古詩,因為會背古詩,大人們會萬分熱情地摸他的小臉夸他聰明,好像他干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我教他背過一首古詩《新秦郡松樹歌》,是王維寫的:“青青山上松,數(shù)里不見今更逢。不見君,心相憶,此心向君,君應(yīng)識。為君顏色高且閑,亭亭迥出浮云間。”
松樹挺拔,而枇杷樹要甜軟一點兒,但其間蘊含的生機和欣喜并無二致。古人對自然萬物有自己的理解。人和自然不只是互相尊重這么簡單,也不存在“保護自然”這種說法:人和自然根本就是一體的,不可拆分。唐詩里寫景寫物就是寫人,寫人得先寫景,寫景就是寫情,寫情還是在寫人。人從沒有從萬物中被孤立出來,自尊自傲到今天這樣的高度。一直以來,人都是隱沒于萬物之中,和綠楊、云霞、垂柳、衰草、曠野、寒江一道在三界流轉(zhuǎn)。
兒子出生時,他父親想為他種一棵樹,讓它和孩子一起長大。這樣,成長在一棵樹和一個孩子之間有了最直接的映照,這里頭有身為人父對子嗣生生不息的隱秘野心。想法雖然好,但實施起來困難重重:首先,林木苗圃只批發(fā)樹苗,買一棵很為難人家;其次,我們小區(qū)的草坪屬于公共用地,沒有物業(yè)批準,誰家也不許種樹,哪怕它是一棵“深刻”的樹。
而小區(qū)的樹最終也沒有換得更“高級”,想必是籌不到錢來折騰這些沒用的,所以只有我那一棵樹沒了。在春天的陽光下,它那么漂亮,跟任何東西都不是一類。
新疆的樹種類不多,幾乎都屬于抗沙、抗風(fēng)、抗旱型:白楊樹、雪松、沙柳。在一望無際的戈壁灘行走,如果天邊浮出暗綠色泛著白浪的“云朵”,那就是白楊林了。有白楊林,就有綠洲,就有人,有兵站,有大車店,有拉面、羊腿和大盤雞,有熱水,有姑娘、小伙子,還有人喝醉,有人罵娘。夜幕降臨時,夜風(fēng)乍起,農(nóng)田四周白楊林的樹冠被搖曳著沙沙作響,像是一條大冰河在高空里翻滾,冰凌碰撞之間魚群一躍而出,在月光下閃爍著銀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