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幸福
一
曾任美國白宮出口委員會副主席的著名美籍華人、原抗日援華飛虎隊陳納德將軍的遺孀陳香梅,近幾十年頻頻來中國參加各種會議、旅游參觀、演講出書、拍電視劇。她的特殊身份,使得她在太平洋兩岸走紅,甚為風(fēng)光。
也許有人不知道,就是這位陳香梅,六十年前與美國駐臺“大使”蘭欽的夫人在臺北組織勞軍性質(zhì)的中西服裝展覽時,曾遭蔣介石、蔣經(jīng)國父子操控的“反共救國團”的突然襲擊和侮辱,且因弄得極其難堪而轟動中外。
陳香梅1925年6月23日生于北京,1930年秋入北京孔德小學(xué)讀書,1936年赴香港,入香港真光中學(xué)就讀,畢業(yè)后進入國民黨中央通訊社昆明分社當(dāng)記者,翌年入廣州嶺南大學(xué)讀書,隨后又到中央通訊社上海分社、東北《新生報》任記者、通訊員。1947年陳香梅兼任《民航月刊》編輯,同年嫁給美國援華空軍退役將軍陳納德。陳香梅先后任全美婦女支持尼克松競選委員會主席、亞洲事務(wù)顧問、親善大使,美國共和黨行政委員和財務(wù)副主席,美國飛虎航空公司副總裁,美國共和黨少數(shù)民族全國主席,美國亞裔委員會主席,白宮出口委員會副主席等職。
陳香梅喜歡寫作,先后出版了《遙遠的夢》《中英文簡繁字字典》《一千個春天》《留云歲月》《往事知多少》《陳香梅的散文與詩》《謎》《追逸曲》《春水東流——陳香梅回憶錄》,并被評選為美國七十位“最有影響力的人物”。陳香梅到祖國大陸參觀訪問期間,曾多次受到鄧小平、江澤民、李鵬等黨和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接見。
二
20世紀50年代初,陳香梅與臺灣當(dāng)局的關(guān)系十分密切,經(jīng)常去臺灣參觀訪問。
在臺灣走訪期間,陳香梅發(fā)現(xiàn)一些軍人特別是已故的原國民黨空軍飛行員的家屬生活十分困難,有些人的子女甚至食不果腹、衣不遮體,遂產(chǎn)生了同情之心,想為他們捐點錢,以改善他們的生活。但由于她私蓄不多,這一愿望也一直沒能實現(xiàn)。
1954年年底,陳香梅發(fā)現(xiàn)在臺灣搞展覽、義演之類的活動能賺到一些錢,便決定邀約美國駐臺灣“大使”蘭欽夫人,以“華美協(xié)進會”的名義在臺灣搞一個“中西婦女服裝義演”活動,請美國及港臺的一些服裝模特到臺灣展演加義賣。
按照陳香梅的計劃,此次義演的時間定在1955年2月5日至6日,出售1500張入場券,每張票30元,門票收入4萬元,廣告收入4萬元,義賣服裝2萬元,總計收入10萬元。
為了成功舉辦這次活動,陳香梅和蘭欽夫人在臺灣做了很多工作,還請示了臺灣當(dāng)局的“行政院長”俞鴻鈞和臺灣省政府主席兼保安司令嚴家淦,俞鴻鈞、嚴家淦倆人均表示支持,說這是大善事、大好事,希望將活動辦好、辦成功。俞鴻鈞的夫人尤其熱心,向陳香梅表示,她非常愿意參加這項工作。陳香梅聽說“院長”夫人要參與,甚是高興,當(dāng)即決定請她和蘭欽夫人一起為這次活動剪彩。
陳香梅不知,她此次入廟燒香并未敬到真菩薩——此時的臺灣,相當(dāng)大的一部分權(quán)力掌握在蔣經(jīng)國手中,俞鴻鈞、嚴家淦的地位雖高,許多事情卻要聽“太子”蔣經(jīng)國的。
此外,類似中西婦女服裝義演這類活動,在業(yè)務(wù)上還應(yīng)得到蔣經(jīng)國控制的“軍友社”的許可,因為捐款慰問軍人及遺屬,是“軍友社”的主要工作,陳香梅事先沒有與他們通氣和溝通,他們認為辦展覽的人沒有把他們當(dāng)回事,自然不會同意。
當(dāng)時,“軍友社”的總干事是江海東,此人原是蔣經(jīng)國在贛南任職時的部下,與蔣經(jīng)國的關(guān)系極為密切。江海東頭腦簡單,性情粗魯兇猛,喜歡做沖沖殺殺之類的事,是蔣經(jīng)國在前臺最得力的打手。
江海東從報紙上得知“華美協(xié)進會”2月5日和6日要在臺北搞中西婦女服裝義演活動,覺得此事違規(guī),馬上報告給了蔣經(jīng)國。蔣經(jīng)國聽了很不高興,認為臺灣剛剛在一江山島戰(zhàn)役中吃了敗仗,軍隊士氣低落,民心浮動,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凝聚人心、鼓舞士氣,為將來的“反攻大陸”做準(zhǔn)備,服裝義演這類活動對臺灣青年和婦女的腐蝕性很大,對“反攻大陸”更沒什么好處。他當(dāng)即決定采取特殊措施,勸阻陳香梅不要搞這次活動。
后來,蔣經(jīng)國得知此次活動涉及美國方面,而且陳香梅又請示了俞鴻鈞、嚴家淦等人,覺得硬是阻止和破壞不太妥當(dāng)。為了不得罪俞鴻鈞、嚴家淦等大員,他決定采取明不反對而暗中破壞的辦法,阻止此次服裝義演活動。
蔣經(jīng)國派人去找國民黨中央黨部大員,要中央黨部通知俞鴻鈞夫人,叫她不要介入中西婦女服裝義演活動,開幕那天最好也不要去。
俞鴻鈞的夫人接到中央黨部副秘書長上官業(yè)佑的電話后,吃了一驚,連忙問為何不要她去?上官業(yè)佑吞吞吐吐,不愿直說。
百思不得其解的俞夫人只得打電話找陳香梅,告知了國民黨中央黨部的通知。陳香梅聽后頗為吃驚,心想,俞鴻鈞、嚴家淦都同意了,為何又突然變卦呢?這里面一定有原因。既然是這樣,她也沒有辦法。陳香梅當(dāng)即在電話中向俞夫人表示,既然有難處不能來就算了。
沒有料到,俞鴻鈞夫人在電話中堅定地對陳香梅說,這是為臺灣做好事,中央黨部不準(zhǔn)她參加沒道理,她非參加不可。
陳香梅見俞夫人態(tài)度堅決,自然十分高興,在電話中表示:“您的態(tài)度如此堅定,令我很感動,服裝義演不是違法亂紀行為,此次活動還是按原定計劃進行。”
三
蔣經(jīng)國、江海東見陳香梅等人不聽他們的勸阻,便派特務(wù)和“反共救國團”的骨干分子四處散布流言,攻擊“中西婦女服裝義演”活動,說其中另有陰謀,用心不良,目的是腐蝕臺灣青年和婦女,破壞正在進行的“反共抗俄”大業(yè)。
1955年2月4日下午,陳香梅見社會上對服裝義演有甚多謠言,立即請?zhí)m欽夫人和卜蘭德夫人開會,研究這次活動是否堅持下去。蘭欽夫人和卜蘭德夫人認為此事是給臺灣軍方幫忙,沒有任何不法企圖和行為,建議陳香梅頂住壓力,勇往直前。會議中途,蘭欽夫人還打電話到“大使館”征詢丈夫的意見,蘭欽覺得,這樣的活動對臺灣有益無害,蔣介石、蔣經(jīng)國父子應(yīng)該不會反對,叫她們大膽地搞,不要怕這怕那。
陳香梅不知,蔣經(jīng)國、江海東此時正在秘密策劃襲擊她的計劃。
這天下午5點,陳香梅坐小轎車去臺北新生社商議服裝義演的一些具體問題。行到途中,小轎車突然被“反共救國團”的一幫打手攔住。陳香梅見情況不妙,連忙下車問道:“你們這是干什么?哪個單位的?”
攔車的打手拒不作答,蠻橫地阻攔小轎車前行。
陳香梅忍不住發(fā)火說:“你們這樣做太過分了!我要去找你們的長官!”
攔車的打手們見陳香梅發(fā)火,更惱怒了,一面破口大罵,一面用棍棒猛擊小轎車,車上的玻璃被擊碎多塊。
陳香梅感到今天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她不愿多費口舌,立即鉆進小轎車。哪知,車子一發(fā)動,打手們更加惱怒了,用棍棒透過車窗猛擊司機,司機頭部、肩部多處受傷。
事情到了這一步,陳香梅沒有其他法子,想去打電話報警。但她考慮車子已被包圍,那些粗魯?shù)募一锊豢赡茏屗ゴ螂娫?,?dāng)即決定不去新生社,棄車步行返回住地,打電話將剛才發(fā)生的一幕告知了丈夫陳納德。
陳納德得知此事后,非常氣憤地說:“太邪惡了,太無法無天了,我陪你到現(xiàn)場去看看!”
陳納德是美國人,高個子,相貌威嚴,一般人不敢惹他。
陳納德到了現(xiàn)場,那些攔車砸玻璃的打人者早已逃得無影無蹤。
就在陳香梅再次去新生社的途中,“反共救國團”的另一伙打手沖到中西婦女服裝義演現(xiàn)場,在那里大肆胡鬧,且打傷多人。
鑒于白天發(fā)生的事情,4日晚上,陳香梅與蘭欽夫人、卜蘭德夫人、俞鴻鈞夫人等開會研究5日的義演是否如期進行。參與會議的臺灣當(dāng)局“教育部長”杭立武判斷鬧事者大有背景,建議不要搞了。以蘭欽夫人為首的美國人則堅持要辦下去,不然就是半途而廢,沒有任何意義。她們還認為,第二天不會有人再敢鬧事。
兩種意見不統(tǒng)一,陳香梅難以決斷,她決定再去找一趟嚴家淦。嚴家淦是個圓滑的官僚,加之不知此事內(nèi)情,覺得不好表態(tài),便模棱兩可地說:“明日的活動是否進行,由你們自己定吧?!?/p>
陳香梅沒有得到確切的答復(fù),失望地回到臺北武昌新村的住地。
當(dāng)天晚上9點,嚴家淦覺得此前的答復(fù)有點對不起陳納德、陳香梅夫婦,便給陳香梅打了一個電話,叫她第二天的義演按計劃進行。
陳香梅接到嚴家淦的電話后,信心大增,馬上召集人開會,轉(zhuǎn)達了嚴家淦的意見,大家一致同意5日的活動照常進行。
到了凌晨1點,膽小怕事的嚴家淦又擔(dān)心自己的表態(tài)造成麻煩,就給杭立武打電話說,他還是堅持原來的意見,5日的活動是否繼續(xù)搞,由陳香梅她們自己定。
杭立武在電話中告訴嚴家淦,據(jù)他的觀察,這件事有比較復(fù)雜的內(nèi)因,在未跟陳香梅商量的情況下,他已向臺北幾家報社打了招呼,要他們5日登出中西婦女服裝義演活動因故停辦的消息。
蘭欽夫人和卜蘭德夫人得知杭立武的舉動后,氣得大罵,說杭立武不道德,是懦夫、膽小鬼。陳香梅得知此事,心里有說不出的苦,她怎么也沒有想到,在臺灣為已故軍人的遺屬做點善事,竟遇到如此離奇的波折。
為了出這口氣,陳香梅她們決定5日的義演照常進行。
四
5日早飯后,中西婦女服裝義演剛剛開始,江海東就率領(lǐng)“反共救國團”的打手及“反共義士”1500人突然來到中西婦女服裝義演現(xiàn)場。他們一面在門口狂呼口號,一面演講,說什么一江山島剛剛陷落,民眾對臺灣島的安全憂心如焚,傷病員還未得到很好的安置,“華美協(xié)進會”卻在后方歌舞升平,渙散人心,腐蝕青年,太不像話。
“反共救國團”的人手持棍棒守在服裝義演場門口,只準(zhǔn)外國人進去,不準(zhǔn)中國人進。泰國和韓國駐臺“大使”長得跟中國人差不多,他們進門時,被“反共救國團”的人誤當(dāng)成中國人,各挨了幾大悶棍。兩個“大使”被打得鼻青臉腫,疼痛難忍。
站在大廳的陳香梅聽說泰國和韓國駐臺“大使”挨了打,連忙出來阻止。哪知,她還未到門口,棍棒便似雨點般落在她的身上。參加服裝義演的美方人員見狀,急忙上去護她,將她拉到里面去了,使她避免了一場災(zāi)難。
隨后,“反共救國團”的打手又沖到義演大廳,將展覽的服裝統(tǒng)統(tǒng)摔到地上,義演職員停在門口的一輛小車也被“反共救國團”的人打壞。
令陳香梅難以理解的是,“反共救國團”的人員對她和參加義演的人大打出手時,站在旁邊的警察卻不聞不問,任憑打手們胡作非為。她感到受了奇恥大辱,氣得眼淚直流。
氣憤之余,陳香梅立即將自己的遭遇報告了蔣介石的夫人宋美齡。
宋美齡與陳香梅的關(guān)系極好,她得到這一消息后,十分震驚,連忙電令蔣緯國(蔣經(jīng)國此時已經(jīng)躲了起來)趕到出事地點,阻止事態(tài)的進一步惡化。
蔣緯國很快趕到服裝義演場,他見到江海東后,大聲下令江海東及其同伙不準(zhǔn)亂來,并要求江海東趕快將鬧事的人弄走,否則依法懲辦。
參加鬧事的“反共救國團”的打手大多是臺灣師范學(xué)院的學(xué)生,他們不認識蔣緯國,故蔣緯國向江海東下令時,“反共救國團”的一些人又去圍攻蔣緯國,還罵他是“洋奴”,蔣緯國的隨行人員怕蔣緯國挨打,連忙將他拉到屋里去了。
美國駐臺“大使”蘭欽和夫人對此十分憤慨,他們當(dāng)即趕到臺灣省政府向嚴家淦提出強烈抗議,并質(zhì)問嚴家淦:“我們?yōu)槟銈兡季鑴谲娪惺裁村e?”
嚴家淦此時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只有連連向蘭欽道歉。
當(dāng)天下午,宋美齡又將此事告知了蔣介石,蔣介石聽了十分憤怒。他不知此事是兒子蔣經(jīng)國和國民黨中央黨部的上官業(yè)佑在背后策劃、指使的,連忙下令蔣緯國將江海東帶到“總統(tǒng)府”,他要親自問問這事是誰讓干的。
蔣緯國遵令立即將江海東帶到了“總統(tǒng)府”。
江海東雖然聽命于蔣經(jīng)國,對蔣介石卻更畏懼。
蔣介石拍著桌子指著江海東罵道:“你們這些混賬東西,好大的膽!美國人是我們的大恩人,不是他們出兵保護,我們能太平嗎?陳納德將軍抗戰(zhàn)期間為我們國家做出了很大貢獻,你們知不知道?他們在這里搞個服裝展覽有什么錯?是誰叫你們這么干的?”
江海東怕蔣介石要他的命,只得說出是奉中央黨部和蔣經(jīng)國之令干的。
蔣介石得知蔣經(jīng)國是這次事件的幕后指使,十分吃驚。
隨后,蔣介石將蔣經(jīng)國叫到辦公室罵了一頓,憤怒地質(zhì)問道:“你為什么用江海東這種粗人?此事一爆發(fā),勢必影響‘中美兩國的關(guān)系,是能做的嗎?”
由于此事鬧得沸沸揚揚,震驚了海內(nèi)外,蔣介石不得不處理直接責(zé)任人。當(dāng)天下午,蔣介石親自打電話將臺灣保安司令部副司令李立柏叫來,命令他將江海東扣押偵辦,徹查江海東是不是隱藏的共產(chǎn)黨。
與此事有關(guān)的國民黨中央黨部高官上官業(yè)佑,也受到了處分。
直接責(zé)任人受了懲處,陳香梅和蘭欽夫人心里才好過了一些。
這次事件的幕后指使蔣經(jīng)國,因是蔣介石的兒子,蔣介石未作任何處理。蔣經(jīng)國的罪過,由江海東、上官業(yè)佑代受了。
為了安撫傷痕累累的陳香梅,當(dāng)天晚上,蔣介石讓宋美齡請陳香梅和陳納德吃飯。
席上,陳香梅流著淚向宋美齡訴說了自己舉辦中西婦女服裝義演的遭遇,并說:“我怎么也沒有想到,我為臺灣軍人遺孤募捐還募出了問題,甚至募出了血案,說出去多么丟臉,多么難堪。如果做好事落不到好,今后誰還愿意為‘政府出力,誰還愿意為臺灣做善事?”
宋美齡聽了感到很難為情,覺得此事實在太荒謬,連連向陳香梅道歉,并表示因溝通不夠,此事有很大的誤會,而且系突發(fā),希望陳香梅和陳納德能夠諒解,不要記在心上,今后絕不會再發(fā)生這樣的事情。
經(jīng)宋美齡一番安慰后,陳香梅心里的氣才慢慢消了。
此后,宋美齡又親自到美國“大使館”,向蘭欽及夫人表示慰問,并一再向他們道歉,美方的憤怒才漸漸消解。
有趣的是,這件發(fā)生在六十年前的重要事件,不知為何陳香梅在其文章和著作中從不提及,希望進一步了解她傳奇一生的讀者感到有些失望和遺憾。筆者在臺灣桂冠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89年出版的《雷震全集》(1954—1955年部分)中看到此事件的來龍去脈后,覺得陳香梅不愿提及此事,可能有其苦衷——此事不說也許比說出來好,說出此事對陳香梅的形象多少還是有些影響的。另外,陳香梅也可能覺得,蔣介石在美國及大陸的形象太差,過去為他做事或幫過忙的,幾乎都沒有好結(jié)果,因此更沒必要提這件事了。
〔本刊責(zé)任編輯 吳 俊〕〔原載《名人傳記》201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