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必委芳塵
——論薛寶釵對賈寶玉的情感

□余 上

豈必委芳塵
——論薛寶釵對賈寶玉的情感

□余 上

從兒時電視劇中的驚鴻一瞥，到少時捧卷的細細品味，我和大多數(shù)女孩兒一樣，對善感多情的黛玉頗有好感。然而，本文我更想談?wù)剬氣O，這個讓很多讀者喜歡不起來的“完美”的女主人公。以往的一些紅學文章和大多數(shù)人的觀點，薛寶釵費盡心機，只求憑借好風之力步上云天，間接釀成了寶黛愛情的悲劇，最終“自作自受”“金簪雪里埋，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而在我看來，卻是不然，“意難平”的又何止寶釵一人？寶釵對寶玉的情感，真的是男女之間的愛情嗎？也許她的悲哀，比我們看到的更多。

薛寶釵是什么人？她是出生于“珍珠如土金如鐵”的薛家的名門閨秀，八面玲瓏，卻又不失溫和尊重（從她對邢岫煙、賈環(huán)和丫頭們的態(tài)度等細節(jié)中可以看出）；冷嘲熱諷，卻又不失端莊嫻雅（寶釵第38回所作《螃蟹詠》，道出了對當時橫行霸道的官場人物的尖銳諷刺）；世故老成，卻又不失性情本真（第40回，在劉姥姥參觀大觀園時，蘅蕪苑那“雪洞”一般樸素的室內(nèi)布置，引起了賈母的強烈不滿，認為是在親戚面前掃了她的面子）。她博學多才，就連醫(yī)藥之理也略知一二，在才華方面也只有黛玉能與之一比。她入世，卻不世俗，可以洞悉世間人情，卻更有內(nèi)心堅持的原則，冷眼旁觀，并不因他人的喜好而改變自己，“千絲萬縷終不改，隨他緣聚緣分”。誠然，封建禮教將她荼毒，將她束縛，她只有別無選擇地把自己終身奉獻給孝道、婦德，可這并不代表她也會一同奉獻上自己的心。這種明知會痛苦也不得不繼續(xù)下去的悲哀與不甘，更與何人說？聰明如她，美麗如她，雖然比起黛玉的確是少了幾分率真幾分坦誠，可在她的心中絕對有不輸于黛玉的驕傲。當我們看到寶釵冷言冷語地說寶玉“無事忙”“不中用”后，不得不發(fā)出疑問：這樣的寶玉，有哪一點是正合寶釵芳心？這樣的寶釵，又憑什么會愛上寶玉呢？

《紅樓夢》中，有無數(shù)處描寫了黛玉對寶玉的嬌嗔、發(fā)怒、落淚等小情緒，也不乏二人互訴衷情的動人場面，卻極少有對寶釵感情的直接描寫，讀者只能從字里行間中來推測寶釵的態(tài)度。正因為如此，這恰為寶釵不愛寶玉的事實提供了證據(jù)。

《紅樓夢》劇照

第十七回中寫道：當寶釵要去瀟湘館看黛玉時，忽然抬頭看見寶玉進去了，寶釵便站住，低頭想了一想，“寶玉和黛玉是從小兒一處長大的，他們兄妹間多有不避嫌疑之處，嘲笑不忌，喜怒無常；況且黛玉素多猜忌，好弄小性兒，此刻自己也跟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嫌疑，倒是回來的妙”。試想，如果寶釵真的對寶玉有愛慕之情，怎會如此大度、隨意？怎會不感心酸？怎會因照顧黛玉的情緒而退避三舍？

第二十八回中寫道，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后遇到有玉的方可結(jié)為夫妻，所以總是遠著寶玉，昨日見元春所賜的東西，獨她和寶玉一樣，心里越發(fā)沒意思起來。“沒意思”，這個詞用得非常巧妙，相信女孩子都能體會到這種小情緒。如果說兩情相悅是“嬌羞”，被看穿心思是“嗔怒”，那么，八面玲瓏、對誰都一視同仁的寶釵此刻可是連應(yīng)付都懶得應(yīng)付了。

第八十四回中寫道，寶玉自從寶釵搬出后，“十分想念”，之后文中也提到黛玉說“寶姐姐自從搬出去后，來了兩遭，如今索性有事也不來了”。如果寶釵認定寶玉就是她的“金玉良緣”，就算她再怎么矜持嬌羞，也不至于主動避嫌、自鎖角門吧？

縱觀《紅樓夢》全篇，寶釵可是不止一次當面開寶黛的玩笑，有意撮合二人，就算一次兩次可以理解為試探，而多次如此就不可能毫無真心。如果從這些蛛絲馬跡還看不真切，那么，當薛姨媽將寶玉娶親的事告訴她時，她“始則低頭不語，后來便自垂淚”的表現(xiàn)就一切都明白了。伊人落淚為誰？也許是對林妹妹的惋惜與愧疚，也許是對自己命運的一種無奈，也許是對自己軟弱的譴責，可怎么也不會是待嫁新娘的喜悅之淚吧？當瀟湘仙子回歸離恨天，寶玉沉睡不起時，“寶釵也明知其事，心里只怨母親辦得糊涂，事已至此，不肯多言。”這些不正是說明了寶釵的態(tài)度嗎？遵禮循法的她，沒有勇氣反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卻不一定能說服自己的心——那樣一顆富有靈性、才氣、驕傲，卻不得不染上凡間塵土的心。

我們不能斷言寶釵對鳳宮深院是否有野心和渴望。即便是有，也是合情合理——她的風采才情，堪比人中龍鳳，其玲瓏之心或許能助她比元春走得更遠。當然，寶釵對寶玉肯定是有感情的，就像現(xiàn)代的我們，在豆蔻年華，誰不曾對身邊親近、可愛的男生產(chǎn)生過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呢？更何況整整一個大觀園，等于只有寶玉一個男性。也許，她幻想過，迷惑過，卻很快意識到寶玉心中黛玉的獨特，認識到自己與寶玉“道不同，不相為謀”。一個完美好強的女人，不會把青梅竹馬的友情當成愛情，她只會愛慕比自己更強大的男人。寶釵心中的郎君，可以是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可以是沙場英杰、御前寵兒，可以是那個金榜題名、兩心相知的郎君，卻怎么也不可能是這個天真癡傻，對她只敬無愛，滿心裝著林妹妹的“渾小子”寶玉?？墒?，她來不及等到良人出現(xiàn)，或者說，因為她自身的矛盾，她怕窮極一生也難有圓滿之結(jié)局。

這就是寶釵的悲哀了。漫漫人生，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也許她會暗自嗟嘆，感嘆造化弄人，而更可能的是，在她看來，愛不愛都無所謂，盡孝盡忠，相夫教子，不過是作為名門閨秀的責任罷了。有人說，黛玉對寶玉的愛，是靈魂和生命之愛，寶釵對寶玉的愛是現(xiàn)實的夫妻之愛、家人之愛。我想，寶釵“愛”的不是寶玉，而是成為自己丈夫的那個人吧。就如我們當今社會，當我們年輕過付出過受傷過之后，就小心地把真實的自己藏起來，選擇開始一段感情，越來越不是因為心動因為瘋狂，考慮更多的是合適的性格、家庭條件、教育程度，等等。也許，漫長歲月中漸漸習慣的相伴也是一種獲得，可是我們總無法忽略心底那一絲遺憾——那，就這樣吧，也挺好的。

當寶釵驕傲地寫下“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時，何曾想過那一對兩情相悅之人從此陰陽兩隔，而自己會在敗落深閨中荒度余生？如果說木石前盟是三世注定的離散，那這金玉良緣，也不過是大觀園金消玉殞的縮影罷了。一縷芳塵落入雪中，多少繁華往事了無影蹤，只留下世間無盡的感嘆。

（作者單位：華中科技大學新聞學院）

[責任編輯 孟昭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