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海

復(fù)達，本名俞福達。浙江岱山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散文選刊》《散文百家》等。出版散文集《蝸居中的情致》《穿透咖啡的滋味》。曾獲第六屆冰心散文獎。

要真正融入海中，成為弄潮兒的，看來惟有漁民和海員。像我之類，雖生長海島上，天天可以面海，也鐘情于海，渴望投入海的懷抱，卻終究只能站在海邊，或者乘船從此岸到彼岸，感受一下海的氣息，哪能真正的沉浸在海之中，像波浪一樣躍然海上？

這樣的感慨，緣由一位朋友的逃海經(jīng)歷。他的經(jīng)歷，讓我感觸頗深，使我陷入深深的沉思。

我也曾經(jīng)那么向往隨船出海，下網(wǎng)、拉網(wǎng)，理魚、綁蟹，觀海、品濤，與漁民一起生活、勞作，在風(fēng)里浪里滾打，成為漁民的一分子，深切地感受海的浩淼與深邃、溫情與惱怒、奉獻與嘆息……

現(xiàn)在，這樣的念頭已退縮在岸邊，只聆聽波濤在腳下的“嘩嘩”之聲。

朋友是一個自由職業(yè)者，好玩文字，四十來歲，一個漁家子弟，爺爺、父親都是村里的漁民，他卻從未下過海，只在漁船靠岸時跳上爬下。許是他父親因為只一個兒子，想到自己祖祖輩輩捕魚，辛勞不用說，更有意外的遭遇隨時籠罩在船上，便讓兒子多讀書，讀好書，上大學(xué)，找一個好的工作，脫離捕魚的苦海?！@其實是許多漁民的愿望，他們的下一代現(xiàn)在下海捕魚的已很少見。許是他一直在校讀書，之后又找了工作，賺錢，結(jié)婚生子，一年中回老家也才這么幾天，漁民子弟的烙印已漸漸淡去，骨子里的漁民意識也大浪淘沙般地被洗盡，惟有臉上那么一點黝黑的膚色才淡淡地讓人覺得是被海風(fēng)吹拂所遺留的結(jié)果。

這一天，他忽然心血來潮，要隨漁船出海捕魚。

也不是心血來潮。他說，出海捕魚的想法早已萌在心里，醞釀良久。這次是真正地有所準備，愿望很強。心理上的、身體上的，都做好了吃苦的打算。

我要做一回真正的漁民。他的口氣很堅決，仿佛一陣巨浪擊打在礁巖上，擲地有聲。

我也渴望有他這樣的膽魄、自在和勇氣。然而，我也懷疑，他能行嗎？

八月一日是為期兩個月的禁捕梭子蟹休漁結(jié)束的日子。這一天，流網(wǎng)船、蟹籠船像憋足了勁，紛紛離港，馳騁大海。

他就隨坐同村伙伴、現(xiàn)在已當(dāng)老大的一艘流網(wǎng)船，在隆隆的機器聲中，駛向一望無際的大海。岸邊的混濁海水逐漸變藍變清，之后，整個視線內(nèi)全是墨藍色的世界。

興奮的感受一直如陣陣浪濤般涌動在他心頭，不僅是海水的變異、大海的浩淼，更是這期盼已久的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了。

還有新鮮的感覺。雖然先前大體了知船上的結(jié)構(gòu)，但真正待在了船上，卻像是第一次所見，滿眼都是新鮮。當(dāng)他得知這艘流網(wǎng)船的造價達六百萬元時，不由瞪大了眼。一艘漁船要這么貴的造價？船上以駕駛艙為分界，前面的艙板上為工作場所，后面的稱為后艙，是房間，十幾個人一間的上下鋪，吃飯住宿都在里面。

望著眼前這身高一米八的朋友，我笑問：這下可吃苦了吧？

他笑笑，晃晃頭。好在我?guī)Я说叵退?，做好了駕駛艙內(nèi)打地鋪的準備。只是這地席要隨起隨收的，要不漁民兄弟可不管你是地板還是地席，一腳踏過來，照踩不誤。

令他崩潰的是衛(wèi)生間。一個極小空間的蹲坑，只能供一個人蹲，沒有沖水設(shè)備，出完恭的人用塑料桶舀些海水沖一下，臭倒是不臭，四面貫通的海風(fēng)日夜吹著，臭氣早已隨風(fēng)飄散。只是底下的木板上滿是污垢，像是從沒清理過，看著就讓人覺著齷齪。可是，憋急了還是得硬著頭皮蹲下去。這時，最不希望看到的，是漁民兄弟不要過來。要不，感覺很尷尬似的。

還有吃飯，也很夠嗆。朋友接著說，令我聽著也覺新鮮。漁船上的生活讓人想象不到的當(dāng)真太多。

船上有伙仗，即伙計，專門負責(zé)燒飯炒菜。船上也有個不通電的冰柜，鋪了許多碎冰，用以儲存菜品。不過，漁民兄弟們一天只吃兩頓。早上起來，是先干活，然后才吃飯。中午往往在勞碌之中，哪還有時間吃？餓了，身旁放著干糧，便見縫插針地吃上幾口。到了夜晚，就再吃一頓。吃完，漁民兄弟們就拖著一身的疲乏，洗把臉，聊幾句，倒頭便睡。

菜分兩桌，一桌在后艙，另一桌在駕駛艙下。后艙的那桌為防風(fēng)浪把碗盆直接放在底板上。駕駛艙下堆放著成箱的礦泉水，就作為桌板，將菜盆放在上面。漁民兄弟們大多蹲著而吃，幾個坐著的也是極矮的小凳子。他記得，出發(fā)首日的第一餐是炒雞塊、大白菜等三四個菜，以后隨著蟹蝦的捕撈上來，便頓頓以海鮮為主?？墒?，對暈了船而疲憊不堪的朋友來說，哪還有胃口？

想不到的事還有吶。他打斷我的沉思，繼續(xù)說。在家里，我是天天洗澡。第一天暈船，洗澡的念頭只閃現(xiàn)了一下。第二天半夜十一點時，見漁民兄弟們的一天忙碌告一段落，就拖著疲憊的身體，問老大去不去洗澡？老大懶洋洋地回了一句：“我半個月才洗一次的啦?！?/p>

天哪！這怎么受得了？我替朋友不禁高聲抱怨，朋友對我報以苦笑。

他當(dāng)時聽了后，一愣，又盯著老大那張黑里透紅的臉，像是不認識似的。繼爾，他才懵懂似地點點頭。老大看他第一次上船，熱情地讓他沖洗一下?？捎衷趺聪矗考装逑掠兴?，淡水一般還夠用。然而，走在傾斜的甲板上，浪一來，甲板就打滑。沒法，他只舀了盆水，蹲下，洗了臉。也才洗個臉，他已摔了兩跤。接下來的幾天，他索性連臉也不洗了，萬一再摔了，身體又要擦傷，還是算了。說著，他表露出一臉的無奈。

事實上，漁民們在船上幾乎都是只穿短褲來回走動?！彩牵@樣的流網(wǎng)船都獨立作業(yè)，在茫茫的海上，又有誰來偷窺漁民的穿著？一個身著牛仔褲、格子短衫的人在船上，反而會變成另類。漁民們也只有在日光下作業(yè)時，才換上長衣長褲?？粗@樣的情狀，他想，反正都是大老爺們，穿褲衩又怎樣？就脫掉襯衣長褲，想與漁民那樣，來個痛快?？蓻]多久，他便作罷。因為海風(fēng)。海風(fēng)吹在身上雖不熱，可吹得人黏糊樣的，還是穿著衣服舒服。而漁民們，整日里勞作，身上早已汗涔涔的，任憑咸澀的海風(fēng)如何吹拂，身上只是多了點黏糊而已。沒有作為漁民的身子，又哪能像漁民兄弟一樣？

一天兩頓，就在那樣的地方蹲著吃，吃得下嗎？洗澡又是半月一次，能習(xí)慣嗎？我不禁自問?；蛟S，當(dāng)我生活的選擇惟有下海當(dāng)漁民時，我才會咬咬牙，跟隨漁民老大去捕魚。吃不慣，干那么又重又累的活，又洗不了澡，我哪能受得了？我的骨子里就不是當(dāng)漁民的料。

當(dāng)然，我最關(guān)心的問題是：暈船暈得厲害嗎？我知道，絕大多數(shù)的人上了漁船，而且又這么長的時間，暈船是肯定的，就看暈的程度。在海上，我最怕的就是暈船。

暈得一塌糊涂??！他搖搖頭，苦笑。真沒想到會暈得這么厲害。

第一天中午出發(fā)時，風(fēng)浪還平靜，就坐在駕駛艙里東看西瞧的，倒還沒咋樣，只是人感覺到疲乏。畢竟是乘漁船，又不是豪華郵輪。到了傍晚，風(fēng)浪漸大，拖著疲憊的身子，就開始暈船。頭暈，渾身無力，想嘔吐。后來，在老大的勸說下，又被漁民兄弟架扶著，來到后艙的小房間，倒頭就睡。房間里的柴油氣、魚腥氣，還有說不上味的氣味，在昏昏欲睡中一股腦兒地涌上來。這個時候，哪顧得了這么多，就沉沉睡去。不知睡了多少辰光，醒來，就想吐。就排山倒海地傾瀉出來，艙里的過道上呈現(xiàn)一大攤的污穢。想想又想嘔吐。

嘔吐帶給人的并非爽快，而是昏頭昏腦，軟乏無力。

這樣的情景我經(jīng)歷過。幾年前，在一座小島上調(diào)研，因為要刮大風(fēng)，便提前返回。不想到輪船上時，上客艙已坐滿，不得不坐下客艙里。下客艙除了向上的通道敞開著，全在封閉之中，空氣污濁。大風(fēng)前的浪濤已悄悄地掀起了波瀾，輪船就在晃蕩顛簸中航行。沒多久，我開始昏沉沉起來，閉上眼，垂下頭，處于暈船的狀態(tài)。又過一會，終于熬不住，使勁地嘔吐起來。一口、二口、三口，疲乏的身子卻拼命地甩出勁，一心想將腸胃里的食物傾吐干凈。眼淚、鼻涕也緊隨著流淌出來。這個時候，哪顧得了自己的形象，人身的爽快才是惟一。輪船還在顛蕩中地航行，想跳上岸只是幻想。吐嘔又不止，沒東西可吐了，連胃里的黃水也一點點地嘔出來。黃水也盡了時，還繼續(xù)用勁干嘔，仿佛嘔著才舒服，才是必須做的事。這般的嘔吐，比挑千斤重擔(dān)更令人精疲力竭，也更害怕，以后絕不乘坐這般行駛大風(fēng)大浪中的航船。暈船的心理陰影又怎能驅(qū)散得了？

人在海島上，坐船已成習(xí)慣，卻怕暈船。難道像一個土生土長在海島上的人？

我那次的暈船雖苦不堪言，好在只是一個多小時。船靠碼頭，登上岸，雙膝無力，還是感到舒服起來。也奇怪，暈了船的人一旦腳踏陸地，除了還有點頭昏腦脹，輕松的感覺就突然冒了上來。暈船時渴望的就是船只盡快到岸吧。到了岸上，仿佛就如得了急病的人遇到了醫(yī)院那般，有救了。

朋友卻滾打在漁船上。他說，那個時候就想著船只何時能回港，即使要開上十幾小時，也總有個盼頭。然而，出了洋的漁船怎能一時三刻地返回港？面對茫茫無際的大海，感受著渾身無力的狀態(tài)，吃不下飯，只有昏昏欲睡，當(dāng)真有點后悔。叩問自己隨漁船下海的行為是不是有點草率？后來的幾天，人像大病過一樣，虛弱得很。即使剛捕撈上來的活蟹烤得紅彤彤一片，透骨新鮮地放在眼前，也毫無胃口。船只的搖蕩仿佛將人的精神都抽掉了，很難復(fù)元。

精神上抵制不住，又怎能在海上混生活？

想到鄰近的衢山島上的幾千名外來務(wù)工漁民，近的江蘇、安徽、福建，遠的則來自貴州、四川、云南。他們原本遠離大海，迫于生計，來到島上，隨著漁民老大下海捕魚。他們也一定猶豫過，畏懼過，逃離過，但最終還是下了海，隨著漁船駛向洋地。他們也定然暈過船，嘔吐過，難受過，但終究磨練了出來，站在了船頭上，成為新一代的漁民。只要有意識、有目標，身體也還壯實，就能歷練暈船的痛苦，成為一朵浪花，一位漁民，一個弄潮兒，一個海之驕子。

朋友看來不行，我能行嗎？

沒有真心誠意地下海，沒有勇氣面對海的波濤，又怎能與海相親相融？

讓人暈船的，是因為波浪的顛蕩。波浪是海躍動的血脈，是海吐納的呼吸，是海裸露的手臂。溫柔時，微微漾動，波瀾不驚；生氣時，浪濤涌動，起伏跌宕；發(fā)怒時，驚濤駭浪，排山倒海。受不了波浪生氣時的磨難，怎能真正浸潤在大海之中？所謂鐘情于海、愛海，只是一種表象，甚而虛無吧。

你能想象得出出洋后的漁船都有點傾斜嗎？他看看我，仿佛要讓我相信似的。

我一聽，起先也想不明白，漁船咋會傾斜？傾斜的漁船在航行之中不是很危險嗎？待他一描述，我才恍然大悟。

船上有捕蟹用的網(wǎng)具，都堆疊在船頭左邊，右邊就留出空間，供漁民作業(yè)。漁船由此受力不均，向左邊傾斜。這倒是可以想象，問題是人在艙板上如何行走??？漁民們想來早已習(xí)慣，就朝傾斜角度的反方向斜著身體走，正好互補成垂直角度?？蛇@個角度對初上船的人來言，好像整個世界都斜了。

去艙板上走過嗎？

走是走過，那是兩三天后的事了。他苦笑一下說。前兩天頭昏腦脹的，哪還走得動？身體舒服點了，想去走，也是如履薄冰。只能學(xué)著漁民的樣子，慢慢地走著，惟恐一不小心掉進海中。這樣的狀況又哪能與漁民兄弟打成一片？原本想與漁民兄弟一起拉拉網(wǎng)、理理蟹，就成為一種空想。唉！

這就是說，你根本沒有與漁民兄弟一起拉過網(wǎng)？我一愣，看著朋友。

他嘆了口氣，緩緩地說：我的夢想都被大風(fēng)大浪破滅了。每天暈兮兮的，哪能再在傾斜的甲板上干活？我只能作為一個旁觀者，看他們忙活呢?？次疫@樣的人，哪能成為漁民呀？當(dāng)真白白出生在漁民家庭里了。

看他的感慨這么真誠，我也深受感觸。當(dāng)漁民，并不那么簡單，不是想當(dāng)就當(dāng)，下海就能成為漁民的，也不是誰想當(dāng)就能當(dāng)成。經(jīng)受得了暈船和又苦又累又臟的活，還有大海上的寂寥，磨礪出一種與海坦然相處的意志和韌性，才能成為一名真正的漁民吧。

朋友轉(zhuǎn)移了一個話題，告訴我捕蟹的情景，讓我又一次眼界大開。

捕蟹與捕魚一樣，都得看潮汛下網(wǎng)。潮漲起來時，就得放網(wǎng)，待落潮時，則將網(wǎng)拉上來，前后三個時辰左右。朋友下海的那幾天，剛好在凌晨三點多開始漲潮。此時，漁民兄弟就起床，舀些水，抹一下臉。然后，把一頂頂笨重的網(wǎng)具扔出甲板，沉入海底。這放網(wǎng)也并非只是簡單的活，得講技術(shù)和程序。先是前頭兩個漁民將網(wǎng)從艙板拖上船舷，扔下海中，后面的就準備浮頭，待長長的網(wǎng)放完后，就把浮頭扔出去。每頂網(wǎng)之間以繩索相連，幾十米長，連接著浮頭。浮頭上綁扎一根小竹竿，上面插著一面小紅旗，漂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一面面的小紅旗像一根根的標桿，或者醒目的記號。放網(wǎng)時，船只一直處于航行之中，以使網(wǎng)具更有張力，也不致相互糾纏。三十頂網(wǎng)，竟耗時兩個小時。網(wǎng)具就在潮汐的涌動中張開來，如一張張巨大的嘴巴，等待梭子蟹自投羅網(wǎng)。

上午九點多，到了收網(wǎng)時間。起網(wǎng)機的滾筒徐徐轉(zhuǎn)動，魚網(wǎng)從船舷下一點點地被拉了上來。一只只青褐色的梭子蟹就纏在網(wǎng)中間。漁民們用帶鉤子的刀割斷魚網(wǎng)，將蟹撈出。那類似鐮刀的小刀用螺絲刀改制，烙紅后拐彎再打扁，鋒利得很。從魚網(wǎng)中撈出來的梭子蟹，一下子就被漁民們用橡皮筋綁牢它的鉗爪，動彈不得，頓失張牙舞爪的模樣。爾后，將它們裝入身旁的塑料筐。裝滿蟹的筐隨之通過滑竿，運至底艙。底艙有海水，氧氣泵打著氧氣，也算暫養(yǎng)吧，等待漁運船過來，裝運到上海、寧波和本地的市場上去。收網(wǎng)，扎蟹，理網(wǎng)，又花費了兩個小時。

朋友在凌晨被漁民兄弟吵醒后，雖還迷糊，但還是起來了。他想到過走下駕駛艙，幫幫漁民兄弟放網(wǎng)，也想過去綁扎梭子蟹，體驗一下當(dāng)漁民的滋味。然而，他怕，怕打擾漁民兄弟的作業(yè)，怕自己不小心被蟹鉗狠狠地鉗住，更怕艙板上繩索網(wǎng)具一團亂麻似的，萬一一腳踩得不慎，后果不堪設(shè)想。何況，他的身體也吃不消。他只得待在駕駛艙，不敢亂動。這樣的情狀，在漁民兄弟們勞作時，他就像被定格似的，成為駕駛艙的一個剪影。

開捕第一網(wǎng)的產(chǎn)量并不高，三十頂網(wǎng)只收獲二十八筐，一千六百斤左右。這比梭子蟹鼎盛時期的一頂網(wǎng)就捕撈上二三十筐相比，產(chǎn)量實在太低。聽老大講，這三十頂網(wǎng)的成本在兩萬元左右，根據(jù)當(dāng)天梭子蟹的收購價每斤七元來算，加上漁民人工等費用，總共虧了一萬三四千元。那老大與其它的漁船聯(lián)系后，告訴朋友，有一艘船放了二十五頂網(wǎng)，結(jié)果只收獲十六筐梭子蟹，產(chǎn)量比他們的還低。

第二天就沒放網(wǎng)。老大想觀望一下。

第三天，聽說收購價有所提高，——許是蟹少價便高吧，老大就決定放網(wǎng)。可能為了保險一點，這一次只放了十五頂網(wǎng)。比起第一天的收成，這一網(wǎng)要好得多，共四十筐，兩千多斤吶。經(jīng)驗豐富的老大說，最理想的產(chǎn)量是放二十頂網(wǎng)，收成三四千斤，收購價穩(wěn)定在每斤十元左右，這樣就能賺得多一些。

這僅僅是一種愿望吧。每一位漁民老大都想順風(fēng)順水的，捕撈更多的魚貨。其實，前兩年的梭子蟹多得無數(shù)，卻成為“白菜價”，漁民老大的錢不僅沒多賺，有的還虧本呢。今年的梭子蟹少了，是不是被濫捕亂撈淘空了？

忽然又想到一個問題，問朋友：在漁船上長時間地看著漁民兄弟勞作，或者沒放網(wǎng)時漂泊在海上，不感到寂寞嗎？

朋友看著我，反問：你說能不寂寞嗎？

在我的想象里，初次隨漁船出海，首先是興奮，像是實現(xiàn)了一個大大的愿望；其次是感到新鮮，船上的布局、漁民兄弟的生活和生產(chǎn)，樣樣都讓人另眼相看。然而，長時間地漂泊在海中，整天看到的是無際無涯的大海，能不寂寞？

朋友呷口茶，緩緩地告訴我，當(dāng)暈船的時候，興奮和新鮮早已湮滅在頭暈力疲之中，甚至有點后悔。當(dāng)然，待身體稍微舒服時，一早起來，看看海上日出，也是美事。東面的海天相接處，漸漸地抹上一片淡黃的色塊，繼而慢慢變紅，紅霞染上了小半個天。過一會，血紅的太陽探出了頭，像是在張望一下似的，看看面前遼闊無際的海。然后，才大著膽子，在人的眼皮底下，倏地躍了上來，將整個紅亮的面盤呈現(xiàn)在我的面前。環(huán)繞著旭日的，是萬道金光，一齊灑下海里。海里就一片金光燦爛，紅的、黃的光斑在起伏的波浪間跳躍、閃爍，墨藍的海水染上了一片光彩，充滿了生機和活力一般。這時候，我的激情也隨之勃發(fā)，精神一下子振奮起來。佇立駕駛艙邊，高高地舉起了雙臂，高呼一句：我的太陽?？上]帶相機，是個遺憾，旭日東升的景象只能裝在心里。

不過，漁民兄弟才沒這般興致。他們是看得多了，所以熟視無睹。何況，他們也沒時間觀賞日出，等待他們的是趕緊放網(wǎng)或收網(wǎng)。即使一整天空閑，他們也要么睡覺，補充體力的虧缺，要么躺在窄小的床鋪上，翻翻書，或玩玩手機里的游戲，最多打打撲克。仿佛他們與海很隨意地相處，海上的寂寞早已習(xí)慣了似的。每一趟出海，他們在海上的日子可要三五十天，直至所有的魚網(wǎng)都放完為止。這如何讓人承受得了？

不習(xí)慣海上的寂寞，如何成得了漁民？

不錯，所以我不得不逃回來。

逃？逃海？

是呀，逃海。他點點頭。我本打算在漁船上待一星期至十天，可我連個漁民的影子都成不了，還能待下去嗎？說好聽點是提前撤離，其實就是逃海。

在同一艘漁船上，與漁民兄弟都不能打成一片，又怎能成為漁民的一份子？怎能深入漁民，深入海中？或許，過些天也會習(xí)慣漁船上的生活，但骨子里不屬于海上生活的人，又哪能忍受勞作的艱辛、生活的寂寥？終究是要逃回來的。

四天后，朋友帶著一箱老大送的梭子蟹，轉(zhuǎn)乘一艘漁運船回來。

漁運船也叫活鮮船，受雇于水產(chǎn)企業(yè)，或者水產(chǎn)企業(yè)自己建造幾艘，專門用于水產(chǎn)市場與捕撈洋地之間的收購、運銷。船只比漁船的小，木質(zhì)、鋼質(zhì)的都有。先前，朋友以為流網(wǎng)船上的條件算是艱苦的了，想不到他剛踏上漁運船，船上的臟亂差竟是不堪入目。艙板上堆疊了小山似的塑料，船舷間過道的地板上濕漉漉的，還雜七雜八地擺放了許多雜物，整個甲板可說無從下腳。也沒有漁船那般的后艙，就一個駕駛艙才可容納。駕駛艙的地上污垢滿面，幾顆煙蒂被踩得扁平橫躺。像強盜船一樣，他說。盡管他也沒見過強盜船，但無法用其它的語言來表達對漁運船的苦不堪言。

回程的那個晚上，他就在駕駛艙里坐了一整夜。那晚，駕駛艙里睡了四個漁民老大，地席沒法鋪，睡袋也只得扔在一旁，而此起彼伏的呼嚕聲一直在他耳邊回繞。在船上，漁民兄弟就像在自己的家一樣，總是那樣隨便，那樣自在。你做得到嗎？

那晚好不容易熬到下半夜，身著短袖的朋友被凍得起了雞皮疙瘩。雖是夏天，夜半的海風(fēng)也是涼颼颼的，時間一長，便冷意溢身。他翻翻背包，拿出帶上船的一瓶白酒、一包方便面?？纱蠜]有開水，沒法，他只得掰著方便面，一口又一口地喝著白酒，解饑，又暖身。

第二天清晨，終于到了碼頭。踏上碼頭的土地，他才長長地松了口氣。到了家，靜下心，才聞到自己身上全是濃濃的魚腥味。魚腥味僅僅是一種氣味，一洗或者沒多長時間就會煙消云散。魚腥味，也僅僅是表示上過漁船，不足以代表捕過魚。而那箱帶回來的梭子蟹，到了岸上已死了一半，仿佛它們惟有在海上才能生存，就如不適宜在海上生存的人那樣，一到了海上便頭暈乏力，惡心嘔吐，只比梭子蟹好一些，不至于因缺了海水而窒息。

海是溫情的，包容的，對每個人都公平相待。你忍受不了波濤的顛簸，習(xí)慣不了艙板的傾斜，忍耐不了漂泊的寂寞，那只能被海所拋棄，最多當(dāng)一個匆匆過客。

逃海就成為必定。

朋友說，我真佩服那些漁民兄弟。在那樣的一艘漁船上，要待上幾十天的時間，生活無規(guī)律，勞動強度這么大，生活環(huán)境又這么差，他們卻以船為家，毫無怨言，同舟共濟，駕馭著漁船，也駕馭著海。他們是如何做到的呢？

大海給了漁民浩瀚的空間，漁民兄弟卻只能操縱著方向盤，生活在狹小的漁船上。也就是這般小小的空間，才造就了一代代與大海相融相處的漁民兄弟。大海也才給他們以回報，饋贈他們鮮活的魚蟹。要了知漁民兄弟的內(nèi)心情感，只有真正地成為漁民才能深切地體悟。

朋友從海上逃了回來，我倘若真的隨漁船下了海，豈不也是如此？盡管自己寫過許多海的文字，看上去是那樣熱愛海、鐘情海，卻只能算是一個忠實的旁觀者，哪能真正成為海的兒子？

看著朋友，兩人都只有相視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