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美國要確保在亞太地區(qū)的綜合性領導地位,必須以前沿部署的武裝力量和國際層面的區(qū)域均勢為基礎;而均勢能否維持,又取決于航運和軍事通道的受保障程度。這組“三位一體”,正是美國南海戰(zhàn)略的核心。
7月12日,即南海仲裁結果公布的同一天,排水量10.1萬噸的美國海軍“羅納德·里根號”核動力航母出現在菲律賓呂宋島東北海面,以示對馬尼拉當局的支持。F/A-18型戰(zhàn)斗機和E-2C型預警機在332.8米長的飛行甲板上進行著緊張的起降,SPS-48E型三坐標雷達的方形天線面板不時轉動,氣氛極為凝重。與此同時,從夏威夷出發(fā)的3艘“宙斯盾”型驅逐艦正在南海九段線內游弋,一度逼近至黃巖島以東14海里處。稍早前的6月下旬,與“里根號”同型的“斯坦尼斯號”航母也進入菲律賓海,共同執(zhí)行號稱“例行活動”的巡航任務。中國國防部新聞發(fā)言人吳謙上校在6月30日公開批評美方:“炫耀武力,干擾中方捍衛(wèi)國家主權和安全的決心與意志。”中國??哲娨苍?月中下旬舉行了3次針鋒相對的南海軍事演練,作為對美軍活動的回應。
然而,同樣是在7月初,由“西安號”導彈驅逐艦領銜的5艘中國海軍艦艇以及1200余名官兵抵達夏威夷,參加由美軍太平洋艦隊主辦的“環(huán)太平洋-2016”多國聯合軍演。在駛往珍珠港途中,2艘美軍驅逐艦在“西安”艦的指揮下,進行了對空防御演練。稍后的正式演習階段,剛剛從菲律賓海歸來的“斯坦尼斯號”航母也有出場,與中國艦艇混編進行航拍展示,并邀請中國官兵和記者登艦觀摩。而在南海形勢風云變幻之際,7月17日到20日,美國海軍作戰(zhàn)部長理查德森上將(John Richardson)抵華訪問,在與吳勝利司令員舉行會晤之后,他同樣獲得了參觀海軍總部、青島基地和“遼寧號”航母的待遇。
2016年6月18日,美國海軍“尼米茲”級核動力航母“斯坦尼斯號”(昨)與“羅納德·里根號”(右)在菲律賓海編隊航行
常態(tài)交流和互動與頻繁的海空“摩擦”并存,顯示中美海軍關系尤其是在南海的相互試探已經進入到一個更為復雜的階段。美國海軍戰(zhàn)爭學院教授吉原恒淑(Toshi Yoshihara)告訴本刊:“在我看來,這種情況還將繼續(xù)下去,它反映的是亞洲海洋均勢(Balance of Power)發(fā)生的深刻變化。中國變得更強大了,這是可以預見的;問題在于,美國是否準備好了接納一個強大的中國,中國日益上升的權勢興趣上限何在,哪種情況下美國將不會遷就或容忍中國?!薄爱攧罩笔菍蓢扔蟹制绲某潭群鸵?guī)模做出有效控制。中國已經是一個強國,它的正當的安全利益應當以某種形式獲得承認和滿足。現階段中美兩國正處在一個極為關鍵的過渡期,目標是形成一種能兼顧雙方利益的妥善安排,同時又不至于將任何一方導向特定的誤判、沖突或者危機?!?/p>
吉原恒淑與研究伙伴詹姆斯·霍爾姆斯(James R. Holmes)關注中國海軍在東海和南海的活動已有10余年,他們合著的《太平洋上的紅星:中國崛起及其對美國海洋戰(zhàn)略的挑戰(zhàn)》一書曾獲頒《大西洋月刊》2010年度外交事務類最佳圖書獎。在他看來,美國在南海的安全利益和海洋戰(zhàn)略建筑在兩項基礎之上:(1)確保擁有在軍事上不受限制地介入亞洲海域的自由;(2)確保該地區(qū)政治和外交層面的均勢對美國有利。而介入權與均勢背后,又折射出美國對全球航行自由(FON)以及海洋公域性質的特殊看法:盡管華盛頓素來以《聯合國海洋法公約》(UNCLOS)作為聲索軍事通過權的依據,但它本身卻至今不曾批準該公約。將海洋公域的開放視為“美國治下的和平”(Pax Americana)的同義詞,這才是美國南海戰(zhàn)略的本質,也是一種不折不扣的權勢政治。
“Access”一詞是最近10年在美國軍方關于亞太安全問題的報告中出現率最高的術語,它在中文里有兩層含義:一是指從空間上(包含陸地、水面和空中)進入某一地理區(qū)域的有形通道,二是指從經濟、政治尤其是安全方面直接介入和干預某一地區(qū)的無形能力。吉原的長期合作者霍爾姆斯告訴本刊:“對Access的重視與美國海軍歷來推崇的馬漢經典海權理論具有直接關聯。在馬漢看來,對外貿易、商業(yè)和自然資源乃是一個海洋國家經濟福祉的源泉;為了使這種源泉長盛不衰,政府必須在全球范圍內尋找獲取資源和投資場域的通道。同時,前進基地和作戰(zhàn)艦隊則是支撐海權的‘語法,它們從硬實力上為商業(yè)通道提供保障。兩者缺一不可?!?p>
“太平洋伙伴-2015”聯合演習結束后,美國士兵搭乘“梅斯科特號”快速運輸艦駛離菲律賓費爾南多城
對商業(yè)和經濟上的“通道”的重視,與美國賴以積聚國際權勢的“自由領導者”(Liberal Leadership)模式有關。加拿大學者馬克·布羅利(Mark Brawley)在1994年出版的《自由領導者:戰(zhàn)爭與和平時代的大國及其挑戰(zhàn)者》一書中曾對此做出過解釋:歷數史上不同經濟形態(tài)與政治體制結合的范例,能積累起最大份額權勢的往往是發(fā)展資本密集型經濟的共和國。這類國家鼓吹自由貿易,熱衷于通過世界市場進行資本密集型產品和勞務的輸出;如果它恰好又能在較長時段內掌握技術方面的優(yōu)勢,就有可能去建構一套自由主義的國際體系,并成為其掌控者。在此體系下,大部分中小國家可以繼續(xù)發(fā)揮彼此在經濟領域的相對優(yōu)勢,同時避免承擔維護體系的成本;領導者享有從體系層面加以掌控和變更的自由,但須承擔相應的成本。依靠體系的存在,領導者把大部分中小國家發(fā)展為利益相關方(Stakeholder),使企圖對抗體系的挑戰(zhàn)者較難獲得盟友;當中小國家在這套體系內獲得了相應份額的“報酬”之后,他們加入挑戰(zhàn)一方的可能性也會顯著降低。這就是為什么當歷史上幾次出現強有力的挑戰(zhàn)國家時,許多與主導性霸權國在經濟和政治體制方面不甚相同的國家也會選擇維護舊秩序。自16世紀以來,世界領導權由一個國家傳遞到另一個國家的最成功模式是“禪讓”(Demise):從1689年英荷聯合到1947年英帝國把東地中海勢力范圍移交給美國,最近5個世紀最重要的兩次全球霸權轉移恰恰是發(fā)生在舊的領導者與其盟友之間,后者接收的最重要權勢來源就是那套自由主義世界體系,且迄今尚未終結。
正是因為自由貿易和經濟上的“門戶開放”(Open Door)構成了美國霸權的基石,華盛頓對海洋航行自由的重視程度才會如此迫切。盡管今日的全球經濟已大大不同于17~18世紀“貿易即富源”的模式,但海洋作為經濟交往通道的價值依然十分突出。在虛擬空間進行的資本流動在很大程度上仍然依賴于海上運輸,而美國作為全球最大的資本輸出國,利益遍布五大洲,皆由海洋航線加以聯通。是故最大限度地保障海路暢通不僅是維系外部威望的基礎,而且可以視為內政措施——它服務于構成美國經濟基礎的私人資本。換言之,美國所欲維護的不僅是與自身的商品進出口和戰(zhàn)略性原材料輸入直接相關的航路(如大西洋),也囊括了整個海洋公域。更有甚者,在美國領導人看來,作為全球化浪潮關鍵基礎的普遍航行自由并非自然生成,而是“美國第一”(American Primacy)的副產品。美國以其無與倫比的海軍確保了全球海上通道的開放,使各國無須承擔海洋安保義務便可使用這一機動介質;相應的,美國也具備了更大的話語權和執(zhí)行力去限制其他國家對海洋的利用。
而美式“航行自由”在軍事領域的體現,或者說美國意圖在海洋這一介質上達成的軍事目標,在最近30年美國海軍的一系列備忘錄中有著清晰的呈現。1986年,時值蘇聯海軍的威脅達到最高潮,美國歷時10余年的海軍戰(zhàn)略討論也接近尾聲。五角大樓發(fā)布了第一個《海軍戰(zhàn)略》文件,明確申明:手握兵力優(yōu)勢的美國海軍將“在海上”(In the Sea)對蘇聯艦隊加以殲滅和封鎖,最終獲致全面制海權。不過在蘇聯解體之后,即使是世界第二、第三大海軍的兵力之和也不及美國的1/2,預算高昂的“在海上”模式未免失于奢侈。1992年,美國海軍決定將作戰(zhàn)設定修改為“從海上”(From the Sea),艦隊不再試圖獨立贏得戰(zhàn)爭,而是作為三軍統(tǒng)合戰(zhàn)略的載體之一,對目標區(qū)域實施火力覆蓋和人員、裝備輸送。1994年的“從海洋前沿”(Forward from the Sea)則進一步重申了海外基地的價值,艦隊作為機動力量,在全球基地構成的網絡支持下實施作戰(zhàn)行動。到了2007年的《21世紀海上力量合作戰(zhàn)略》中,美國海軍對其區(qū)域重心和全球任務已經有了明確的規(guī)劃:在地區(qū)層面,以西太平洋-波斯灣-印度洋為中心,保護美國的重大利益、挫敗潛在的敵對勢力和競爭者;在全球層面,部署多個融合有海軍、陸戰(zhàn)隊以及海岸警衛(wèi)隊的特遣任務群,執(zhí)行包括威懾、防御、合作在內的六項任務。
2015年春,五角大樓對《合作戰(zhàn)略》做了8年以來幅度最大的一次修改,在延續(xù)以“確保由海上介入的能力”(Ensuring Access from the Sea)作為行動模式的同時,進一步突出了“前沿”(Forward)、“參與”(Engaged)、“即時”(Ready)三個關鍵詞。新戰(zhàn)略將美國海軍的任務設定為:“利用全球海洋公域作為機動介質,確保對海外地區(qū)的介入自由,防衛(wèi)在那些地區(qū)的關鍵利益,保護在海外的我國公民,并防止敵人利用海洋本身來反對我們。”海軍據此要求獲得更多預算,并進一步提升部署在靠近關鍵水道的前沿基地的部隊的比重。到2020年,它計劃將一線兵力穩(wěn)定在300艘的規(guī)模,其中60%的艦艇和飛機部署在印度洋-亞洲-太平洋地區(qū);有120艘艦艇將配置在前沿基地,重點強化駐日本和新加坡的單位,這個數字比2014年時的97艘增加了約1/4。
至于新戰(zhàn)略特別嵌入的三個關鍵詞,它們依舊體現了美國兼顧地區(qū)和全球兩個層次的用心:“前出”和“即時”意在預防印度洋和亞太地區(qū)出現貿易獨占者(意圖脫離全球市場)或貿易阻斷者(意圖直接打擊美國經濟),并確保在這類情況發(fā)生時,能以相應強度的武力施加懲戒。11個航母戰(zhàn)斗群和兩棲投送集群乃是最直接的介入工具,常態(tài)化偵察與監(jiān)視則意在對假想敵的能力和動機做出評估?!皡⑴c”則是要鼓勵和帶動其他國家加入對航行自由的維護,借此呼應對外戰(zhàn)略重心的轉移。在印度洋和亞太地區(qū),華盛頓不僅承諾會繼續(xù)加強同日本、澳大利亞、韓國等傳統(tǒng)盟友的合作,還列出了包括印度和越南在內的8個新伙伴,針對中國的意味不言而喻。
南中國海之于美國海洋戰(zhàn)略的意義,恰恰在于它兼具經濟和軍事上的介入通道這一雙重角色。在經濟上,南海構成了聯通中東和歐洲的戰(zhàn)略性海洋航線(SLOC)的必經之路,最近15年全球最具活力的經濟區(qū)需要經由這一通道獲得能源供給,同時也借助這一航線出口戰(zhàn)略性原材料和制成品。美國要維持既有的開放經濟模式以及在其中的份額,就必須確保這一航路的暢通。另一方面,1945年之后美國在亞洲的軍事存在尤其是前沿軍事部署,恰好分布于南海周邊;倘若對南海的介入能力受到影響,整個西太平洋的安全態(tài)勢就將被顛覆。在重視海洋經濟的無死角覆蓋特征且傾向于在突發(fā)安全事件出現時做出即時反應的美國領導人看來,對南海這一關鍵性水道建立無差別監(jiān)控并在重點海域部署前沿兵力乃是當然的義務;故看似“閑事”,卻依舊要管。
在吉原恒淑看來,2012年以來中美兩國在南海的一系列軍事試探、抵近偵察和周期性“摩擦”并不是意外現象:“偵察和航行活動的常態(tài)化主要是源自美國本身的戰(zhàn)略需求:它需要對本地區(qū)的軍事形勢有更好的判斷,需要了解總體的軍力平衡狀況,需要觀察區(qū)域內每一個主體的軍事能力。只有全面獲知了以上信息,美軍在該地區(qū)的前沿部署才能富有針對性,美國在西太平洋的戰(zhàn)略才不至于漫無目的?!薄疤仁姑绹鴨适Я怂煨袀刹旌秃叫行袆拥淖杂桑蜔o法對盟國以及潛在對手的實力建立更清晰的了解,美軍在亞太地區(qū)的前沿部署也將喪失指導憑據和情報基礎;而在過去70年里,美軍在西太平洋的存在始終有賴于這一基礎?!?/p>
對中國海軍在南?;顒影霃降某掷m(xù)增加,以及“遼寧號”航母的出現,美國分析家同樣不感到意外。吉原恒淑認為:“美國發(fā)展全球海軍恰恰是為了在開闊海域進行作戰(zhàn),這種作戰(zhàn)的預期模式則是發(fā)生在航母戰(zhàn)斗群之間的經典艦隊會戰(zhàn)。因此,其他國家的航母發(fā)展并不足以引起美國海軍的特殊擔憂。”不僅如此,在和平時期,航母甚至可能成為美中兩國開展進一步海上合作的潛力空間。例如,航母可以用來維護全球的良性海洋秩序;航母以及其他大甲板平臺能夠執(zhí)行人道主義援助和救災(HADR)任務,也可以用于打擊海盜?!安粌H是航母,也包括船塢登陸艦(LPD)——總之,一切大甲板海上平臺——它們都可以用于和平時期的良性任務。而無論是反海盜、執(zhí)行HADR任務、實施非作戰(zhàn)性撤僑還是從總體上保護海洋交通線,中美兩國在這些問題上并無異議,甚至可以說利益和目標基本一致,這使得他們有可能聯手來確保海洋公域的安全。”
不過,的確存在一種已經引發(fā)美方高度關注并催生出一個專門術語的中國武器,那就是基于岸基平臺的反艦彈道導彈(ASBM),以及由此衍生出的AD/A2(Area-Denial和Anti-Access的縮寫,意為區(qū)域拒止/反介入)戰(zhàn)略。曾經供職于美國國務院和駐華使館、參與過美中經濟與安全評估委員會(USCESRC)《中國海軍現代化》報告起草的安德魯·埃里克森(Andrew S. Erickson)研究員告訴本刊:“A2/AD是一個軍事術語,通常用于描述旨在令敵方部隊無法介入某一特定戰(zhàn)區(qū)或使其在該戰(zhàn)區(qū)內的行動受到限制的能力。它不是專門針對中國而言,不過在最近幾年經常被用來描述中國。在五角大樓的一些領導人看來,中國正在裝備數量越來越多、精度越來越高的陸基導彈,足以令試圖干涉中國周邊爭議區(qū)域的美軍及其友好國家的武裝處在被攻擊的危險中。中國軍隊也許并不能真正阻止美軍艦艇駛入上述海域,但他們有能力提升威脅系數:一旦美軍介入甚或接近該地區(qū),就有遭遇損傷或摧毀的可能。在這種威脅之下,美軍乃至美國政府的行動能力將會受到限制?!?/p>
吉原恒淑和霍爾姆斯的看法則更加直白:“確保擁有不受限制地介入亞洲海域的自由在美國是被當成一項半正式的責任賦予海軍的。沒有介入能力,就無法執(zhí)行全方位的偵察任務,美國前沿軍事存在的一大重要支柱就喪失了。近年來,中國在不斷崛起的同時,已經改變了均勢;現在它又要發(fā)展像反艦彈道導彈這樣的AD/A2武器,于是對美國的介入能力也構成了威脅,等于是一種雙重挑戰(zhàn)。”“中國在亞洲海域,特別是南海建立起局部的絕對控制權,把美國海軍在該地區(qū)的介入能力排除出去,對中國而言也許僅僅是軍事問題。但在美國看來,在亞洲發(fā)生的一切,影響的不只是亞洲。軍事手段勢必伴隨著區(qū)域市場的封閉和政治上控制范圍的擴張,這將導致美國領導下的世界秩序出現一個巨大缺口,甚至從根本上顛覆這種秩序。美國對中國提升常規(guī)海洋能力持積極態(tài)度,但美國永遠無法容忍某片海域變成一國的禁臠?!?/p>
換言之,真正令美國分析家和政策人士擔憂的并不是反艦彈道導彈的精度或者數量這類技術層面的細枝末節(jié),而是這種神秘武器的政治和心理效應。通過部署越來越多的反艦彈道導彈、空射巡航導彈以及其他非對稱作戰(zhàn)平臺,解放軍將迫使美國航母編隊在駛入南海時面臨越來越大的心理壓力——一旦遭遇先發(fā)制人的打擊,損失的不僅是一艘價值上百億美元的巨型戰(zhàn)艦(含飛機)以及數千名訓練有素的官兵,美國的國家威望乃至全球兵力部署也將遭遇沉重打擊。這種機會風險將使美國領導人變得極其謹慎,并在軍事介入南海時變得小心翼翼。但軍事動作的遲緩本身就將動搖南海周邊國家對華盛頓的信心,他們將重新評估倒向美國的價值,并嘗試與中國達成雙邊協議。而中國在經濟和軍事體量上的驚人優(yōu)勢是這些中小國家完全無法比擬的,最終結果只會出現一個亞洲版的“門羅主義”——南海成為中國的獨占性勢力范圍,美國治下的全球均勢就此傾頹。
不用等這種威脅成為現實,單是想到這種可能性,便足以令華盛頓的決策者們坐立不安。因此,在2010年香格里拉對話會(SLD)上,時任美國國防部長羅伯特·蓋茨主動宣稱“美國在南海存在重大利益”,標志著美國政府和軍方開始深度卷入南海爭端,向南海周邊部分國家發(fā)出了信號。其后隨著“亞太再平衡”政策正式提出,美國一方面在軍事上強化在亞洲海域的反導能力,作為對反艦彈道導彈的技術對沖;另一方面有針對性地強化了與東盟各國間的軍事同盟關系,以預防中國的雙邊外交戰(zhàn)略。美軍太平洋司令部為此專門制訂了一套全方位軍事沖突應急機制,重點便是加強美國-東盟防務合作的機制化程度和覆蓋范圍。除去新加坡、菲律賓等傳統(tǒng)盟友外,2010年,美國還和越南舉行了首次海上聯合演習。2014年中越在南海對峙后,美越軍事關系進一步密切,美軍不僅開始加大為越軍提供人員培訓等援助的力度,更在今年正式放開了對越武器出售。
在經濟領域,為了制衡中國對東盟的貿易吸引力,美國從2013年起力推“跨太平洋合作伙伴關系協定”(TPP),將新加坡和越南納入其中,顯然是對軍事措施的有效補充。國務院參事、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時殷弘認為:“奧巴馬政府的意圖,是通過TPP以及其他相關框架,在亞太地區(qū)建立若干新的、廣泛的、高標準的貿易集團,以重振美國的優(yōu)勢地位和領導能力,同時阻滯中國國際權勢和影響的擴展。”從海洋戰(zhàn)略的角度看,使TPP協議與南海當事國產生交集,同樣是強化區(qū)域均勢、阻止東南亞“加勒比海化”的嘗試。
在美方關于南海問題以及全球航行自由的諸多申辯中,另一個出現率較高的詞語是“全球公域”(Global Commons)。它的典故來自美國加州大學圣芭芭拉分校人類生態(tài)學教授加雷特·哈丁(Garrett Hardin)1968年發(fā)表的著名論文《公地的悲劇》(Tragedy of the Commons)。哈丁設計了一個經典的論證模型:在一塊被設想為公用地的牧場上,每個牧人都會盡可能多地放養(yǎng)牲畜;當牧人和牲畜總數低于土地的最大承載力時,這種安排是沒有問題的。但終有一天,公地的承載力將達到臨界點,一旦超過這一臨界點,牧草生長將無法滿足數量過多的牲畜之日常所需。按照亞當·斯密式的“經濟人”假設,每個牧人關注的核心問題都是他從放養(yǎng)牲畜中獲得的收益,在此背景下,牧人會評估繼續(xù)增加牲畜數量的后果:從正面看,他依然可以獲得出售所添牲畜的全部收入,即+1;從負面看,公地會因過度放牧而肥力衰減,但這一損失是由全體放牧者共同承擔的,每一個體只會攤到-1/N。如此一來,對每個個體最有利的選擇都是繼續(xù)增加牲畜數量。鑒于公地的放牧是絕對自由的,假以時日,每一個體追求收益最大化的行為將毀滅整個公地,繼而導致所有局中人的破產。
將公地的概念推廣到海洋和天空之后,便產生了“全球公域”這一術語。在廣義上,它是指《南極條約》《外太空條約》《月球條約》《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等國際文件所確認的海洋、外層空間以及南極洲等處于國家管轄之外的區(qū)域和資產;狹義上則是指公海、國際領空、太空等“處于國家直接控制以外,但因其提供了與其余世界的通道和聯系,而對國家和其他全球性行為者至關重要的區(qū)域”(巴里·波森:《控制公地:美國霸權的軍事基礎》)。和哈丁的“公地”一樣,治理全球海洋公域本質上也是在協調局部/國別利益與使所有局中人受益的整體環(huán)境之維護之間的關系,這一點在全球化時代尤有重要性。
但全球海洋公域治理包含有一系列隱藏的矛盾:具備必要技術能力的國家或團體從公域獲得的收益往往大于技術不達標的主體,但各個主體在理論上的權利卻是平等的;不僅如此,實際上只有具備了必要技術能力的主體才有動力和可能去為公域制定規(guī)則、提供保障,但規(guī)則和保障通常仍然是平等適用于所有主體的。目標-能力的高度不對等和權利的絕對平等導致各國很難達成目標明確、具備可操作性的方案;最終,有意愿和行動力去實施全球治理的往往是兵強馬壯者,后者甚至還會利用自己的技術優(yōu)勢,在名義上的“治理”中擴大對全球公域的實際控制力——這正是美國一再強調南海作為海洋公域一部分的內在原因。
不過,即使是美國也不希望南海真的爆發(fā)正面沖突,哪怕這種沖突僅僅是發(fā)生在中國與越南和菲律賓之間,或者形成一場長時期的局部“冷戰(zhàn)”。吉原恒淑告訴本刊:“如果每個亞洲國家或地區(qū)都在自己的近海建立起層層疊疊的反介入防御圈,最終會導致什么結果呢?它只能造成潛在的‘無人地帶(No mans land)。我所指的不是戰(zhàn)時的那種無人之地,而是說:由于各國競相設置的武裝反介入圈覆蓋的區(qū)域是如此廣大,任何船只在亞洲海域尤其是靠近大陸架的海域航行都變成了極其危險的事情。要知道,‘無人地帶的出現首先會影響到和平時期的經濟發(fā)展。中國或者其他國家的石油鉆井平臺可能成為其假想敵的導彈瞄準的目標,而任何試圖在該海域進行開發(fā)并分享自然資源的國家都要承受這種風險,就像20世紀80年代兩伊戰(zhàn)爭期間的‘襲船戰(zhàn)(Tankers War)那樣——你能對我實施‘反介入,我也可以對你這么干,最終大家同歸于盡?!?/p>
對最終目標是確保經濟介入和運行暢通的美國來說,鼓勵和縱容東南亞盟國對中國實施非對稱軍事制衡,反而可能反噬其自身。即使是規(guī)模相對有限的“海岸拒止”模式——各國在近岸海域保持威懾,而對涉足挑釁性的、后果不可控的多方沖突持謹慎態(tài)度——也足以造成嚴重后果:沒有一方能夠自由地開發(fā)爭議海域的自然資源,也沒有一方能夠不受限制地利用該海域來發(fā)展經濟。在戰(zhàn)時能實現以小博大的非對稱戰(zhàn)略,在南海這樣的半封閉海域,反而會干擾和平時期的經濟活動,造成的代價同樣是美國這個體系調控者不愿承擔的。“不加節(jié)制的對抗升級,最終會演變?yōu)橐粓龈傁喟l(fā)展反介入武器的亞洲海軍競賽,這是中美兩國應當共同努力預防的。”吉原恒淑最終做出了這樣的結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