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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史上的遺憾

      2016-07-04 14:11:25金實秋
      鐘山風雨 2016年3期
      關鍵詞:汪老汪先生漢武帝

      金實秋

      汪曾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料到會有兩個筆墨官司與他相關——一個是在世時的現(xiàn)代京劇《沙家浜》,一個是去世后的長篇歷史小說《漢武帝》。這兩個官司有本質上的區(qū)別。前一個是真官司,后一個是筆者借用而已。前一個官司涉及到署名權與稿酬等問題,更由于媒體的介入而在社會上風風雨雨、沸沸揚揚,所幸的是,雖經(jīng)周折但終究達成一致意見。與前一個官司相比,后一個官司既與實際利益無關,其影響也僅限于文學圈子內(nèi),媒體也幾乎未介入。然而,所不同的是,汪老已經(jīng)去世近二十年了,這個官司依然懸而未決。

      我認為,后一個官司也應當厘清,也應當有個合乎事實的結論,不僅對讀者、對社會有個交待,而且對于我們認識汪曾祺也不無裨益。汪老生前,筆者曾兩次與汪老談到過《漢武帝》,新近又從汪老子女處獲悉一些新資料,我覺得,此文可能為第二個筆墨官司畫句號起到一定的作用。

      京劇與小說

      汪曾祺要寫《漢武帝》,一開始并不是歷史小說,而是歷史劇。

      根據(jù)汪朗的回憶,汪曾祺在1978年后曾“打算寫幾個劇本,一個《漢武帝》,一個《荊軻》。為此,他把《史記》、《漢書》仔細看了一遍,并整理了許多卡片”。(見汪朗、汪明、汪朝《老頭兒汪曾祺——我們眼中的父親》第149—150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下同)汪曾祺在1983年9月8日致陸建華的信中,也說:“我因寫戲故,曾翻閱過有關武帝的材料?!保懡ㄈA《私信中的汪曾祺》第103頁,上海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下同)

      汪老在北京京劇院的同事梁清濓的回憶也說得很清楚:“那時,他(指汪曾祺)已開始收集《漢武帝》的資料,自己做卡片,想分析漢武帝的人格,后來體力不行,住房太小,沒有條件寫下去?!保ㄒ婈愅绞帧锻粼鞯奈母锸辍?,載《讀書》1998年第11期)我以為,這里所說的《漢武帝》也是指的劇本。因為,上世紀七十年代后期,他尚未有小說發(fā)表,頭腦里和實際工作中考慮的與接觸的基本上是戲,況且還是處于接受審查這個特殊階段。

      在《從戲劇文學的角度看京劇的危機》一文中,汪曾祺于論及傳統(tǒng)等劇人物性格的簡單化時說:“漢武帝這個人的性格就相當復雜。他把自己的太子逼得造了反,太子死后,他又后悔,蓋了一座宮叫‘思子宮,一個人坐在里面想兒子。”(見《汪曾祺全集》第六卷第384頁,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下同)

      在《京劇杞言——兼論荒誕喜劇〈歌代嘯〉》一文中,汪曾祺又一次談到了漢武帝,他說:“漢武帝就是一個非常復雜、充滿戲劇性的心理矛盾的人物。他的宰相和皇后沒有一個是善終的。他寵任江充,相信巫盅,逼得太子造了反。他最后寵愛鉤弋夫人,立他的兒子為太子,但卻把鉤弋夫人殺了,‘立其子而殺其母。他到底為什么要把司馬遷的生殖器割掉?這都是很可捉摸的變態(tài)心理?!保ㄒ姟锻粼魅返诹淼?90頁)

      他在這兩篇評論傳統(tǒng)京劇的論文中都談到了《漢武帝》,可見,劇本《漢武帝》在他腦海中盤旋了很長時間,至少在七十年代末,他想寫的是京劇劇本《漢武帝》而非歷史小說《漢武帝》,因為,在此之前尚未發(fā)現(xiàn)他要寫歷史小說《漢武帝》的任何資料。

      既然最初汪曾祺是打算寫劇本的,而且也做了許多準備工作,后來為什么不寫了呢?我以為主要原因有二:

      一是他對寫劇本已經(jīng)越來越厭倦了。他認為:“大部分劇種(昆劇、川劇除外)都不重視劇本的文學性。導演、演員可以隨意改動劇本。《范進中舉》、《小翠》、《擂鼓戰(zhàn)金山》都演出過,也都被修改過?!遏檬⑷帧凡逝胚^,被改得一塌糊涂。”(見《汪曾祺全集》第六卷第54頁)汪夫子來氣是事出有因,理所當然的。因為汪曾祺一貫重視戲劇的文學性,并主張戲劇必須改革,跟上時代的發(fā)展步伐。他“想把京劇變成一種現(xiàn)代藝術,可以和現(xiàn)代文學作品放在一起,使人們承認它和王蒙的、高曉聲的、林斤瀾的、鄧友梅的小說是一個水平的東西,只不過形式不同”。(見《老頭兒汪曾祺——我們眼中的父親》第220-221頁)然而,汪曾祺劇本的命運并不佳,尤其是汪曾祺認為,“被改得一塌糊涂”的地方,正是他的一些得意的地方,也是突破陳規(guī)的地方。大約是在1983年吧,他曾和在中國京劇院當過編劇的徐城北發(fā)牢騷說:“在京劇中想要試驗一點新東西,真是如同一拳打在城墻上!”(見《汪曾祺全集》第八卷第210頁)用汪朗的話說,“這讓爸爸很喪氣,卻又無可奈何?!保ㄒ姟独项^兒汪曾祺——我們眼中的父親》第225頁)所以,汪曾祺在1993年5月曾明言:“有人問我以后還寫不寫戲,不寫了!”(見《汪曾祺全集》第六卷第54頁)這是汪曾祺為江蘇文藝出版社新出五卷本《汪曾祺文集》自序所說的最后一句話,可見先生的憤怨之情深矣久哉!

      二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約稿。由于他在小說上的創(chuàng)作成就,不少報刊、出版社向他約稿、索稿的均以小說為多。有幾個出版社還想約寫長篇,幾乎沒有一家報刊、出版社向他約劇本的。他在1983年9月8日致陸建華的信中說了寫《漢武帝》的動因:“明年,將試試寫一歷史題材的長篇《漢武帝》,這也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約的。他們來要我寫長篇,……就隨便說了一句:‘現(xiàn)實題材的長篇我沒有,要寫除非漢武帝。不想他們當了真,累來催促。”(陸建華《私信中的汪曾祺》第103頁)同年9月16日,他在寫他的妹妹、妹婿及弟弟的信中也提到了此事,他說:“明年我要寫一部歷史長篇小說《漢武帝》,我隨便和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輯說了說,不想他們認了真,已列入1985年的發(fā)稿計劃……”

      當然,汪曾祺所說的“隨便”,并不是真的是脫口而出,隨而便之。其實,汪曾祺對此是很認真的,是有所準備的,因為,他那些原本打算寫京劇《漢武帝》的資料和構想,為他寫歷史小說《漢武帝》奠定了一定的基礎,而出版社的約稿,又為著手寫歷史小說《漢武帝》產(chǎn)生了相當?shù)膭恿?。此時的汪曾祺,確確實實是在準備花力氣寫歷史小說《漢武帝》了。

      作家石灣與汪曾祺是老熟人、好朋友,1975年曾與汪曾祺于北京京劇團創(chuàng)作組一道工作過,并于1980年將汪曾祺《黃油烙餅》發(fā)表于剛剛復刊的《新觀察》第2期,這是汪老于“四人幫”垮臺后發(fā)表的第一篇小說。1984年夏秋之交,石灣參與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辦的大型刊物《中國作家》的創(chuàng)辦工作,他向汪曾祺約稿,汪曾祺爽快地答應:“花力氣給你寫一部有分量的東西——歷史小說《司馬遷》!”(石灣《送別汪夫子》,見《十月》1997年第5期)他在1984年8月16日致陸建華的信中也下決心說,“今年內(nèi)一定要先搞出有關司馬遷的部分”。這個“司馬遷”,就是《漢武帝》構思中的一部分。

      我們清楚地看到,這一段時間,汪曾祺在對寫《漢武帝》這件事上,是經(jīng)過反復的、慎重的思考的,他當時的基調是“試試”。1986年12月14日,他在《汪曾祺自選集》自序中說:“我沒有寫過長篇,因為我不知道長篇小說為何物。長篇小說當然不是篇幅很長的小說,也不是說要有繁復的人和事,有縱深感,是一個具有歷史性的長卷……這些等等。我覺得長篇小說是另外一種東西。什么時候我摸得著長篇小說是什么東西,我也許會試試?!边@是汪先生第一次向社會、向讀者宣稱他想寫長篇小說了,打算寫長篇小說了。雖然未說這個長篇即是《漢武帝》,但朋友圈子的人都清楚。以前他只是和朋友們、出版社編輯們在交談中、通話中說說而已,而這次,是升格了。他說也許會試試,實際上,他已經(jīng)做“試試”的前期準備了。

      契因與企求

      汪老為什么要寫《漢武帝》,要寫什么樣的《漢武帝》呢?第一個問題,汪老本人未有任何論述,倒是汪老的哲嗣汪朗透露了這樣一個信息,他說:“這可能是他在‘文革之后對偉大人物一點感觸?!保ㄒ姟独项^兒汪曾祺——我們眼中的父親》第150頁)至于要寫什么樣的《漢武帝》,汪朗也談到了,汪朗認為,“爸爸寫漢武帝,有自己的想法。他不打算總把漢武帝寫成具有雄才大略的明主,而是將他寫得復雜一點,用布萊希特的手法,既寫一個歷史人物的偉大,也寫出他不過是那樣一個人而已”。(同上)不過汪朗這里所說的《漢武帝》,是歷史劇《漢武帝》,而不是歷史小說《漢武帝》。汪老為什么要寫歷史小說《漢武帝》,要寫什么樣的《漢武帝》,其實與寫歷史劇《漢武帝》是一脈相承的,只不過在寫歷史小說上,汪老的追求更加明確、更加清晰。

      汪曾祺認為,小說里最重要的是思想,“是作家自己的思想,不是別人的思想”。在1984年8月16日給陸建華的信中,他明確地講到了,要寫歷史小說《漢武帝》在藝術上的原因和追求,他說,“歷史小說最難作心理描寫,而我所以對漢武帝有興趣,正因為這個人的心理很復雜。我想在歷史小說里寫出‘人來”。(陸建華《私信中的汪曾祺》第97頁)

      我以為,汪老之所以如此執(zhí)著地想寫長篇歷史小說《漢武帝》,其深層次的原因,那就是他企求藝術上的超越——對自己小說創(chuàng)作的超越、對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超越。汪朗回憶說,汪老“幾次講過一件事,說姚雪垠的《李自成》的第一部(有幾十萬字)寫出,反響很大。他拿給沈從文看,沈從文說了一句話,這些東西寫成一個十萬字的中篇就夠了。對此爸爸深以為然”。(見《老頭兒汪曾祺》第177頁)而且,汪老認為“長篇小說從形式上來說已經(jīng)落伍”。(同上第178頁)因此,汪老希望通過對長篇歷史小說《漢武帝》的創(chuàng)作,對長篇小說有一個質的突破,有一個藝術上的超越。

      曲折與執(zhí)著

      汪曾祺是一個自信心很強、做事很認真很執(zhí)著的人。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當了真”后,汪曾祺便從劇本《漢武帝》的創(chuàng)作準備轉入了小說《漢武帝》的創(chuàng)作準備。盡管汪曾祺自感把握不大——“這個所謂長篇的希望是很縹緲的”。他說:“幾位師友都勸我別寫,說很難寫,但我要姑且試試。不成,就算了?!保懡ㄈA《私信中的汪曾祺》第103頁)根據(jù)目前所看到的資料來分析,汪曾祺最遲于1981年下半年就開始“姑且試試”了。

      他在1981年6月7日給朱德熙的信中預告近期行程時說:“我兩三日后可能要到承德去。《人民文學》約請一些‘重點作家到避暑山莊去住個把月,我擬同意。北京熱得如此,避一避也好。去了,也許會寫一個中篇歷史小說《漢武帝》初稿……”(見《汪曾祺全集》第八卷第170頁)

      然而,1981年汪曾祺并沒有能寫出《漢武帝》。之所以未能寫出,主要在于實在難寫,在于他對歷史小說要求甚高。從1982年初到1993年初11年間,汪曾祺一直在持續(xù)不斷地思考和醞釀著《漢武帝》的創(chuàng)作,一直在和難字作不間斷的較量。1983年9月8日在給陸建華的信中說:“因為要寫《漢武帝》,明年我大概還不能走動,將鉆進故紙堆里。”(陸建華《私信中的汪曾祺》第103頁)

      1984年8月16日,他在給陸建華的信中又說:“《漢武帝》尚未著手,很難。《漢書》、《史記》許多詞句,看看也就過去了,認起真來,卻看不懂。比如漢武帝的佞臣韓嫣、李延年,‘與上同臥起,我就不能斷定他們是不是和武帝搞同性戀,而這一點在小說里又非寫不可。諸如此類,十分麻煩?!保懡ㄈA《私信中的汪曾祺》第97頁)

      記者蕭燕立在1986年訪問過汪曾祺,他在1986年7月20日的《北京晚報》“作家近況”專欄發(fā)表了一篇題為《三棲作家汪曾祺》的文章,文章中說:那時,汪老“正在北京京劇一間小屋里啃劇本(指《一捧雪》)”,當蕭燕立問及他長篇小說時,汪老悄悄透露說:“心中醞釀寫一部《漢武帝》久矣!此人性格復雜,一生功過紛繁,把歷史人物寫得簡單化萬萬要不得。另外,漢代語言習慣、典章制度、起居跪拜均需細細考察,因此動筆還無定期?!焙髞恚捬嗔⒃凇洞蠹绎L范》一文中又回憶了這件往事。(見2001年4月17日《生活時報》)

      為了寫《漢武帝》,一段時間,汪老真的鉆進故紙堆里了,同時也圍繞故紙堆進行思考了。汪老女兒汪朝那里至今還留有不少當年汪老手抄的資料卡片,既有抄自《史記》、《漢書》、《西漢會要》、《通鑒》這類大型史書的,也有錄自《容齋隨筆》等史料筆記類雜書,既有相關郊祀、食貨、地理、刑法等方面的內(nèi)容,也有魯迅關于虐刑的論述,可見其時所涉書之廣博、所思慮之深細。如他在一卡片中抄的是一些關于漢代城門的資料,涉及到材質、形制、色彩等方面,還提到了考古發(fā)掘后所見到的紅墻顏色依然非常鮮艷。資料雖未注明出處,應出于當代人之著述耳。再如,因司馬遷是受了“宮刑”的,為了弄清“宮刑”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查了一些辭書,但辭書上都說得不明白,故他特地致函給醫(yī)學權威吳階平請教。吳階平先生于1984年9月26日給汪老回了一函,其信回答了汪老所詢問的部分問題,現(xiàn)在信還存于汪朝處。

      為了弄清某些細節(jié),汪老不僅僅只是請教了吳階平,他還請教過其他人。

      1992年2月,汪老在《猴年說命》有所透露,“有人勸我一定要留下一個長篇,說一個作家不寫長篇總不能算個真正的作家。我也曾經(jīng)想過寫一個歷史題材的長篇小說《漢武帝》,但是困難很多。漢朝人的生活、飲食、居處、禮節(jié)跪拜……我都不清楚。舉一個例,漢武帝和鄧通究竟是什么關系?《史記》云鄧通‘其衣后穿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問過文史專家,他們只是笑笑,說:‘大概是同性戀。我也覺得大概是同性戀,但是‘其衣后穿未免太過分了。這些,我都沒有把握,但又不能瞎編,因此長篇的計劃很可能泡湯?!?/p>

      由此看來,汪老深感《漢武帝》之難,在寫的開始還不甚在意,但隨著考慮的深入和打算進入實質性的創(chuàng)作時,諸如如何解決宮刑、同性戀這類問題之難就把他的創(chuàng)作給攔住了。就汪老的創(chuàng)作習慣而言,他是把小說大致醞釀到幾乎差不多成熟的程度上才會動筆的,匆忙、草率、馬虎、油滑都不屬于汪曾祺。

      筆者也和他至少聊過兩次《漢武帝》。第一次是在1981年10月,汪曾祺離鄉(xiāng)后第一次回高郵,筆者那時在高郵文教局創(chuàng)作組供職,寫了一個關于越王勾踐的歷史劇《千秋功罪》。我到汪老下榻的縣招待所去拜望他,也將《千秋功罪》帶去請他看看。他看過談了看法后說,他想寫個漢武帝的長篇,擬了提綱,還沒有考慮成熟,分寸如何把握,還得斟酌。第二次是在北京,時間是1996年5月,我在汪老家里曾問及《漢武帝》,我問他:“還打算寫《漢武帝》嗎?”汪老說:“寫不成了!”原來有一次他把煙擱在筆記本上,筆記本是塑料皮的,燒起來了,而《漢武帝》的提綱就在這個筆記本上。那天還有人民文學出版社的趙水金與龔玉兩位女士,我們和汪老從上午十點多鐘一直聊到中午。

      至于汪曾祺的《漢武帝》,究竟是想寫中篇呢,還是長篇呢?根據(jù)汪朗的說法,“起初是想寫中篇,但后來又想寫長篇”。(見顧村言《專訪汪曾祺之子汪朗》,載2010年3月2日《東方早報》)其實,汪先生自己對寫中篇還是長篇,一直未有定見,也是有所變化的。1986年暮春,江蘇作家葉兆言為一家出版社去北京組稿時,也到汪老家去了。跟汪老說,“長篇短篇散文,什么都要。汪笑著說他寫不了長篇”。1987年,汪曾祺與王安憶等人曾在香港一起乘游艇休憩,閑談中,王安憶問汪老,寫不寫長篇。汪老說:“我不寫長篇,從來不寫長篇。”王安憶感覺到他好像對于長篇是鄙夷的態(tài)度。(見《王安憶、張新穎談話錄》)汪老大概是一時忘了他在自選集序中所說的話了。前所引資料中,汪老自己也有不同的說法,山西作家烏人一次在汪先生家做客,“偶然問起汪先生,‘您的長篇《漢武帝》寫得怎么樣了?汪先生說:‘嗐!別提了——辛辛苦苦積累起來的所有資料,搬家時候全丟了。我不免為汪先生感到惋惜。汪先生說:‘這倒不必,我寫不成長篇,還可以寫中篇嘛?!蓖粼髡J為,漢武帝錯綜復雜的歷史“能寫三篇系列中篇”。(見烏人《我和汪老的忘年交》,見2006年第1期《聊摘》)

      明智與無奈

      順便說一下,關于寫長篇小說,汪老除想寫《漢武帝》外,至少還有過兩部長篇的打算:一是寫運河的變遷的長篇。1983年9月8日,他在給陸建華的信中說:“我想回高郵,是有一點奢望的,想寫個長篇,題材連一點影子都沒有,我想是想寫寫運河變遷。……到我七十歲時,也許能寫出一部反映高郵的‘巨著,上帝保佑!”(見《私信中的汪曾祺》第80頁)二是寫一部自傳體的長篇。1996年5月10日上午,筆者去汪老家拜訪。在聊起創(chuàng)作時,汪老說他計劃要寫一部自傳體的長篇小說,但要等到創(chuàng)作欲望像飽濡了墨汁的筆,筆尖上的墨汁就快滴下來的時候才動手寫。想寫自傳體長篇小說的事,汪老還和龍冬說過,龍冬在《懷念汪曾祺先生》一文中回憶道:“他(指汪老)數(shù)次與我談到的那部寫自己一生情感的、像普魯斯特那樣寫的,又不那么長的長篇小說,……”(見1997年6月5日《人民日報·海外版》)

      一度,汪曾祺對寫歷史小說《漢武帝》是充滿信心的。他曾告訴過烏人:“凌子風對我說,寫嘛,寫出來,改成電影,我來拍這部片子?!笨墒?,在1993年初,他卻公開宣稱,要放棄《漢武帝》的寫作了。

      1993年初,汪曾祺于《祈難老》一文中告訴人們,“寫長篇小說,我現(xiàn)在怕是力不從心了。曾有寫一個歷史題材的長篇的打算,看來只好放棄。”(見《汪曾祺全集》)第五卷第492頁)文末,汪曾祺標明——“癸酉年元宵節(jié)晚六時七十三年前這會我正在出生”。這篇文章發(fā)表于1993年的第四期《火花》,我當時未見過此文,所以1996年5月在汪老家還問及《漢武帝》,汪老回答我說“寫不成了”。那時,我只道是因為記著《漢武帝》提綱的筆記本燒了,而不知道其根本原因之一乃汪老自感“力不從心”矣!早知如此,當年我就不會問汪老小說《漢武帝》這事了。

      放棄了寫《漢武帝》,汪曾祺是無奈的,當然也是明智的。之所以放棄,我以為主要原因有三,首先是力不從心,因為年事已高,體質下降,此時的汪曾祺他坦言不能進行長時期的持續(xù)思索,尤其不能長時期的投入、激動。其次難度太大。這個難度,既有諸如典章制度、起居跪拜,又有分寸如何把握之難,更難的是,汪曾祺為自己樹立了一個很高的標準。第三是干擾太多。這是名人們之在所難免的通病,不言自明,無須贅述。

      不過,汪老說他“只好放棄”,前面還有“看來”兩個字。其實,他對《漢武帝》的寫作并未徹底打消念頭。就在1993年,他的妹婿金家渝去北京看他,他還問:“那些房子(指他家祖居的房子,高郵縣有關領導應承諾按政策退還)怎么說啦?”又說“我要回去寫《漢武帝》,在北京,干擾大”。

      甚至在汪曾祺即將告別人間之前,他也未能忘懷《漢武帝》。1997年5月12日上午,在京的揚州籍記者高蓓對汪老進行了一次“最后的采訪”,在采訪中,他還對高蓓說,歲數(shù)大了,凌晨四點多鐘就睡不著了,有時在床上還想著《漢武帝》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高蓓說,這樣太累了吧。汪先生說,不礙事,中午要睡一會的。

      可能是在1996年吧,汪曾祺還曾與山西作家烏人詳細談過他擬寫《漢武帝》的提綱。那時,汪老已把“辛辛苦苦積累起來的所有資料,搬家的時候全丟了”,但他居然與烏人“談了他這三部中篇的構思,約有兩個半多小時”。兩個半多小時,要說多少話啊,可見汪老此時對《漢武帝》構思之細致、構思之成熟了,也可見他對漢武帝資料掌握之豐富,運用之自如了——當然,這是長時間的積累與思考。亦可想見,汪老當年對擬寫《漢武帝》是何等的執(zhí)著,何等的勤苦,經(jīng)歷了多少次反反復復的思索!這個思索,從1981年左右起到1996年,竟然長達十五年之久!

      無庸諱言,汪曾祺在寫《漢武帝》的進程中,有變化,有反復,有時自信,有時沮喪……心態(tài)和情緒復雜而矛盾。我以為,作為一位作家,一位著名作家,他不可能一點不受到現(xiàn)實的浸染,不可能絲毫不受到輿情的影響,這是正常的,也是不難理解的。正如汪曾祺本人所言,他不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之人。他一方面不屑長篇小說,一方面又想寫長篇小說,他既想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又不能放下正在寫、正在醞釀的短篇小說、散文隨筆,他雖惦記著、思慮著并打算著安靜一陣子專心寫《漢武帝》,但難以拒絕、放棄八方邀約的講學、筆會等活動……諸多因素,造成了汪曾祺的變化與矛盾,造成了長篇歷史小說《漢武帝》的流產(chǎn),而這個變化與矛盾,也反映出汪曾祺的真,說明了汪曾祺是一個塵世中人、性情中人,是一個可愛的、平凡的老頭兒!

      邵燕祥先生曾在《汪曾祺小記》中說:“據(jù)報道,他說他如果寫長篇,就寫《尤利西斯》、《追憶似水年華》那樣的。然則他醞釀已久的長篇歷史小說《漢武帝》,倘若真寫出來,該是什么樣子呢?現(xiàn)在,這跟魯迅計議要寫的《唐明皇》一起成為文學史上的遺憾了?!边@遺憾二字,嚴謹而貼切,既充滿情感又飽含理性,體現(xiàn)了對客觀的尊重和對魯迅、汪曾祺的尊重。在考量和議論汪曾祺與歷史小說《漢武帝》時,這樣的持論可以說是得體的公允之說。

      (責任編輯:巫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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