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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鼻頭

    2016-06-28 17:32:21薛舒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16年6期
    關(guān)鍵詞:西市沈家小樓

    有人一直忙忙碌碌埋頭苦干,有人一直閑閑悠悠看風景,更多的人只是指手畫腳嘰嘰喳喳,平靜的小巷上演著一段瘋魔般的愛戀,只等到強大之后便要突破重圍,大白天下。蕓蕓眾生閑言碎語是一座牢獄,卻不知到底囚禁了誰?

    殷小妹坐在一張舊竹椅里,舊竹椅擺在方裁縫家門口,坐在舊竹椅里的殷小妹眼睛定定地看向西市街盡頭,那里有一座高聳的石拱橋。下午四點鐘,石拱橋上冒出一顆碩大的黑腦袋,緊接著是一雙滾圓肉實的肩膀,然后是鼓鼓囊囊的白襯衣一高一低的前襟,再然后,兩條沾了一塊灰一塊泥的褲腿交錯上升,與此同時,一雙幾乎看不清顏色的臟球鞋露出來……待那矮壯敦實的身軀完整升上橋頭,殷小妹一挺腰肢,在一陣竹椅吱嘎亂響聲中站起來,朝橋頭漸漸接近的壯憨的身影呼喚道:方弟弟——方弟弟——姆媽在這里——

    自從嫁給方裁縫后,殷小妹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坐在一張竹椅里,仰著頭顱看西市街盡頭的石拱橋,看橋上來來往往的人。方裁縫的家就在橋下的西市街上,不管春夏秋冬,那把竹椅總是擺在家門口。有人從石拱橋上走過,都要被殷小妹從頭到腳看個透,一直看到那人走至跟前,走過她家門口,她還要跟著扭轉(zhuǎn)腦袋,直看到那背影漸漸消失在西市街的另一個盡頭??炊嗔?,殷小妹就把西市街上的街坊鄰舍認了個遍,還知道了他們都是干什么工作的,幾時上班,幾時落班,幾時買菜,男人幾時換一趟煤氣罐,女人幾時回一趟娘家……38號的沈家姆媽,每天下午四點半去買菜,那會兒,市場里的落腳菜不到早市菜價的一半,下午五點,橋頭就會升起一顆梳著花白發(fā)髻的瘦削腦袋,那是買完菜回家的沈家姆媽;67號的辛老師,在城西小學教語文,公公得了腎衰竭,學校照顧她,給她排下半天的課,中午十二點,橋頭就會升起一張蠟黃憔悴的臉,那是去醫(yī)院給公公送完飯回來的勞碌的辛老師;還有101號的季先生,五十來歲的男人,不工作,成天在西市街上逛來逛去,從北頭的棉花店,逛到南頭的方裁縫家門口,再往前踱十來米,走上石拱橋,讓自己高高地站在橋上,仰著腦袋看西邊天空里將落的太陽,或者低下頭,看橋下閃爍著光斑的川楊河。

    石拱橋是西市街的制高點,晴天的傍晚時分,站在橋上朝西看,只見一枚紅彤彤、沉甸甸的大太陽在天盡頭慢慢地下沉。那會兒,日頭還保持著一天里最后一點健朗的氣色,光線卻已融化成柔軟的一大片。那是川楊河最美的時刻,夕陽灑在河面上,泛起一團團金色的光斑,就像流淌著一河金子。其實大多時候,川楊河是很丑的,河里沉積了太多淤泥,河面上又總是漂著一些來歷不明的垃圾,河水就顯得濃稠,綠不綠、黑不黑的色澤。所以,白天的川楊河,就是一大塊裹滿泥漿的臟兮兮的布匹,仿佛時刻被一雙巨大的手拖著緩慢前移。可是一到傍晚,川楊河就從一大塊裹滿泥漿的布匹,變成了一條流淌著金子的河了。

    有人走過石拱橋,看見長久地站在橋上東張西望的季先生,就問:季先生丟了東西?要不要幫你找?季先生答非所問:多美的風景啊!沒人欣賞,就可惜了。

    那人便在心里暗笑:東西沒丟,丟的是魂靈吧。西市街人并不懂得一枚天天升起又落下的太陽和一條流淌了幾十年的臟兮兮的川楊河,又有什么好“欣賞”的。然而,人們不贊同季先生,卻又十分清楚,“欣賞風景”這樣浪漫而又無用的事情,也就季先生有資格做。

    季先生欣賞完落日以及灑滿余暉的川楊河,從橋上折回,再次經(jīng)過方裁縫家,便與坐在門口的殷小妹搭幾句話:小妹,方弟弟放學了嗎?方裁縫落班了嗎?

    倘若方裁縫已經(jīng)下班回家,季先生就跨進門,與男主人聊兩句,或者什么話都不說,與方裁縫默默對坐一刻,抽完一支紅雙喜,起身出門,一路逛回西市街北頭101號自己的家。

    季先生是西市街上時刻游動著的影子,他太有閑了,閑人總是有時間走街串巷、欣賞風景。方裁縫卻很忙,忙得沒時間與街坊鄰舍溝通交往,要么去上班,要么下班回家做縫紉活,問他三句話,他只答一句。方裁縫不是閑人,他要養(yǎng)家糊口,必須埋頭苦干,多話無益。方裁縫的女人殷小妹,倒是個稱職的閑人,可惜的是,殷小妹不懂得“欣賞風景”,她不看流淌著金子的川楊河,也不看落日,她只喜歡坐在家門口看橋。只要是個人,進出西市街必須要經(jīng)過石拱橋,只要經(jīng)過石拱橋,就一定會被殷小妹那雙安靜的眼睛默默地追蹤。要是哪家丟了老人,只消來問殷小妹:我家壽公公又找不到了,小妹你有沒有看見?

    西市街上住的都是本地人,本地人說“壽”,就是“傻”的意思,壽公公年紀大了,腦子不大好,一不小心就會走丟。殷小妹坐在椅子上,翻一翻肉眼皮,脆生生地報告壽公公的兒媳婦:上半天沒看見,下半天看見了,三點一刻過的橋,我問,壽公公你去哪里?他講,去領(lǐng)退休工資……

    殷小妹就像一盞人肉攝像頭,每時每刻地攝錄著那些走過石拱橋、進出西市街的熟人和生人?!耙氩蛔屢笮∶每匆姡谴┥想[身衣?!蔽魇薪?0號生煎饅頭店的小顧說。

    小顧談過一場三角戀愛,雜貨店林妹妹和絲綢廠寶姐姐。每天早上七點鐘,林妹妹拿著一個保鮮盒到80號,讓小顧給她盛兩客生煎,打包帶回家。寶姐姐呢,十天里有三天上的是夜班,早晨七點半下班,在廠里的浴室洗過澡,披散著濕漉漉的頭發(fā),挺著前凸后翹的性感身體,走過石拱橋,走到西市街80號,吃一客生煎加一碗牛肉粉絲湯的黃金組合。林妹妹和寶姐姐吃生煎都是不付錢的,因為她們是小顧的女朋友。小顧把他的女朋友們協(xié)調(diào)得很好,兩人從未在同一時間遭遇過??墒?,紙總歸是包不住火的。有一天早晨,七點鐘剛到,林妹妹正接過小顧遞給她的兩客生煎饅頭,保鮮盒的蓋子還沒扣上,寶姐姐就像雷神一樣忽然從天而降。小顧霎時變了臉色,林妹妹不知情,還用她那糯米一樣黏軟的嗓子嗲兮兮地對小顧說:今朝我輪休,下午一點半的電影,沒忘記吧?

    寶姐姐不等小顧開口,一個箭步?jīng)_到林妹妹面前,朝那張瓜子狐貍臉上扇出一記清脆的耳光。林妹妹怔了兩秒鐘才明白過來,哇的一聲,哭著沖出了生煎饅頭店。林妹妹的保鮮盒掉在地上,生煎饅頭滾得店堂地面上東一個、西一個。寶姐姐一腳踩住一個生煎饅頭,伸出她那只絲綢廠女工擅長抽絲剝繭的靈巧的手,指著小顧目瞪口呆的面孔,甩下兩個字:流氓!一扭頭,跨出店門,咚咚咚地踏著西市街石板路,怒氣沖沖地走了。

    寶姐姐罵小顧流氓,打的卻是林妹妹的耳光,這讓當時在生煎饅頭店里吃早飯或者買早點的食客覺得有點奇怪,仔細想想,又想不出錯在哪里。據(jù)說,寶姐姐是咨詢了從早到晚坐在家門口看石拱橋的殷小妹,才了解到林妹妹的行蹤,寶姐姐的腦瓜顯然要比林妹妹好用。然而結(jié)果是,擅長談三角戀愛的小顧一個女朋友都沒剩下,寶姐姐和林妹妹雙雙拋棄了他。小顧為此痛心疾首,每次經(jīng)過橋頭,看見端坐在家門口的殷小妹,就恨得牙根癢癢?!拔魇薪志游瘯]給殷小妹安排一個保安的職位,真是可惜了人才。”小顧絕望地說。

    然而,多年如一日地坐在家門口看一座經(jīng)年不變的石拱橋,總歸是令人費解的。殷小妹剛嫁給方裁縫那會兒,西市街上的鄰舍都不明白為什么這個女人不去上班,成天坐在家門口看橋。沒多久,七傳八傳的,人們就知道,殷小妹是常年病休在家,拿制衣廠的病假工資,一個月500塊錢,緊巴巴養(yǎng)活自己。就是不曉得害的什么病,不見瘦,說話也利落,難不成,世上還有一種叫“看橋癥”的???

    不管殷小妹得的是什么病,總之方裁縫討這樣一個女人做老婆,苦日子在后頭呢。西市街上的人們都這么說。要知道,方裁縫可不是季先生,季先生是西市街上的“小開”,整天逛來逛去,不去上班掙錢,也能過得無憂無慮。方裁縫卻是個窮裁縫,沒有家底,沒有祖輩傳下來的遺產(chǎn),這樣的人,討個吃苦耐勞的女人,你耕田來我織布,才可以把日子安穩(wěn)地過下去。

    然而,稀奇的是,小開季先生過了一輩子單身生活,沒見他討過一個女人回家,窮漢方裁縫,倒是討回了殷小妹這個賠錢貨。

    西市街上的人們總是自作多情,他們認為方裁縫討殷小妹做老婆,日子會過得比較苦,至于方裁縫自己有沒有覺得苦,他們卻并不介意。

    早年間,方裁縫是制衣廠里的技術(shù)工,做的是設(shè)計和裁衣的活,說起來,還是縫紉女工殷小妹的同事。后來殷小妹生病了,請了長病假。再后來,方裁縫從制衣廠辭了職,回家開起了裁縫店。他在家門口掛上一塊算盤大小的木牌,牌上用毛筆寫了畢工畢整的五個字:方家裁縫店。裁縫店開出沒幾天,人們就發(fā)現(xiàn),方裁縫家里多了一個女人。來店里做衣服的客人總歸是要問的:方裁縫收徒弟了?

    方裁縫聲音不大,答得卻坦然:我娘子,殷小妹。

    客人不禁倒抽一口冷氣,眼珠子落定在女人身上,仿佛正為方裁縫新買的一件家具作一番周詳?shù)膶徱暋?/p>

    殷小妹的臉上生著疏朗的眉目,皮膚油亮亮、緊繃繃,看上去比方裁縫要年輕十來歲;

    殷小妹坐在裁縫店門口的一張竹椅里,半天不動,坐得住的女人好,安分;

    殷小妹擺在竹椅上的屁股,樹墩一樣厚實,看起來是個會生養(yǎng)的女人。

    殷小妹要么不說話,一說起話來,聲音呱啦松脆:方裁縫,杯子在哪里?我要喝水。

    方裁縫,有人來做衣裳了……

    殷小妹好像并沒有把方裁縫當自家男人看,開口閉口“方裁縫”,哪有老婆這么喚老公的?然而,方裁縫自己宣布的,殷小妹是他的娘子,也就是說,方裁縫結(jié)婚了。

    西市街上的人們嘴上紛紛道賀:恭喜恭喜,早生貴子……私下里卻對方裁縫不通知他們一聲就自說自話結(jié)了婚很是不滿。坐在家門口剝毛豆的沈家姆媽攔住從城西小學下課回家的辛老師,眼睛朝方家裁縫店的方向射出兩道藐視的光:辛老師,你曉得吧,方裁縫結(jié)婚了。

    辛老師點頭:是啊,我聽講了,新娘子叫殷小妹。

    沈家姆媽說:結(jié)婚這么大的事,不請喜酒,也不發(fā)喜糖,我在西市街上住了三十多年,從來沒見過這種事。

    辛老師點頭:方裁縫平素節(jié)儉慣了,不過,婚姻大事,照規(guī)矩,還是要辦一辦的。

    沈家姆媽癟癟嘴,一臉鄙夷:什么節(jié)儉,這叫“刮皮”。

    本地人要面子,但凡家里有婚喪嫁娶、老人壽誕、小孩滿月的大事,哪怕借鈔票,也要請親朋鄰舍喝頓酒、吃頓飯,辦不起魚翅海參,也要辦個四活靈、八熱炒。本地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一毛不拔的“刮皮鬼”。方裁縫悶聲不響就結(jié)了婚,那是要遭到西市街人的集體聲討的。然而,這么草率地結(jié)婚,那也一定是有原因的。西市街上的人們很有一些邏輯推理能力,方裁縫的婚事,就在他們孜孜不倦地探索、挖掘和分析之下,漸漸露出了些許端倪。

    據(jù)說,方裁縫討殷小妹做老婆,是被逼無奈。早年,他們不都是制衣廠的職工嗎?據(jù)說,殷小妹的病,是被方裁縫嚇出來的。

    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事情發(fā)生在制衣廠集體宿舍的職工正在進行集體睡眠的時候。等到集體睡眠的人們集體醒來的第二天早晨,殷小妹已經(jīng)從正常的殷小妹變成了有毛病的殷小妹。據(jù)說,有毛病的殷小妹誰都不認得,只披頭散發(fā)追著方裁縫喊:來?。硐惚穷^,來香個鼻頭啊——

    “香鼻頭”,就是接吻的意思,本地人這么說,是從一部叫《追捕》的日本電影里學來的。那年月,只要有一部電影上映,全城人都要跑去電影院看一遍,也有看兩遍、三遍的??催^《追捕》的人都說,小日本的電影好看,最好看的要數(shù)杜秋和真由美在山洞里香鼻頭……看了兩遍、三遍的人,對那個關(guān)鍵的細節(jié)簡直倒背如流:杜秋和真由美被一路追殺,逃到深山里,真由美對杜秋說:我喜歡你!然后,兩人就抱在一起了,臉對臉,嘴對嘴,鼻子對鼻子,天旋地轉(zhuǎn)……電影里的男人和女人,嘴臉都擠成了一堆,分不清誰和誰了,觀眾能看見的,就是兩個高聳的鼻子糾結(jié)在一起??赐觌娪埃藗兌奸L了見識,都知道了,男人和女人要好,除了上床困覺,還有一件好玩的事情可以做,就是“香鼻頭”。“香鼻頭”的說法,自此流傳開來,直到如今。

    話說那天早晨,殷小妹在制衣廠集體宿舍里追著方裁縫喊:來啊,來香鼻頭啊。她的身后,跟著一大群剛起床,手里還捏著牙刷、嘴角邊糊著牙膏沫的看熱鬧的工人。殷小妹就像一顆正在隕落的彗星,拖著一蓬掃帚似的彗尾,追著方裁縫一路劃去。方裁縫逃到哪里,彗星就追向哪里,彗尾也跟著劃向哪里。方裁縫逃到走廊、樓梯、廁所、儲物間,把一棟五層宿舍樓的每個角落都逃遍了,最后,他逃到樓頂上的平臺,再沒地方可逃了。方裁縫探頭看了看樓下遙遠的地面,耳畔是樓洞里正涌上來的陣陣腳步聲,以及那個因為癲狂而顫抖不已的呼喊聲:來啊——來香鼻頭啊——

    方裁縫像一只掉進陷阱的麋鹿,哀傷而又無奈地喘了一口粗氣,閉上了眼睛……

    方裁縫沒有從五樓跳下去,拖著大尾巴追上來的彗星一踏上頂樓平臺,方裁縫就睜開了眼睛。方裁縫對著樓洞口說了一句話:好吧,我?guī)慊丶?,你跟我回家吧。說完,嘴角一咧,咧出一個聽天由命的慘笑。

    方裁縫把殷小妹帶回了家,殷小妹做了方裁縫的女人。然而此事終究蹊蹺,制衣廠那么多男人,殷小妹不追張三,不追李四,為啥只追方裁縫?方裁縫又為啥肯做冤大頭,帶殷小妹回家?要知道,殷小妹發(fā)病,是在半夜或者凌晨時分……人們由此推斷,殷小妹的毛病,是被方裁縫嚇出來的。方裁縫通過“英雄嚇美”的方式,迎娶了制衣廠美人殷小妹,雖然不是“英雄救美”,但殊途同歸,結(jié)局都是美人以身相許。有毛病的美人,依然是美人,只是有些美中不足。

    然而,不管是“英雄救美”,還是“英雄嚇美”,西市街人都有他們統(tǒng)一的說法——“調(diào)戲婦女”。人們不敢相信,方裁縫這樣一個“三拳打不出一個悶屁”的老實人,竟還會“調(diào)戲婦女”?當然,事情的真相,還有待于繼續(xù)探索和挖掘,西市街上的人們有信心,也有毅力去挑戰(zhàn)這項偉大的“發(fā)現(xiàn)”。

    方裁縫在西市街人的眼皮底下靜悄悄地結(jié)了婚。結(jié)了婚的方裁縫,卻愈發(fā)地遭到街坊鄰舍的同情以及鄙視。同情,是因為方裁縫討了一個有毛病的女人。鄙視,是因為這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誰叫他調(diào)戲婦女了?那叫咎由自取??晌魇薪秩擞侄际呛妹孀拥?,對方裁縫的鄙視,自是不太會流于言表,見了面依然是“方裁縫”“方裁縫”地喊。方裁縫的縫紉活,那是真的地道,他手里做出來的衣服,最省布料,最合身,不多一寸、不少一分,針腳細密嚴實,穿上十年,洗過千百回,都不會脫一個線頭。方裁縫收費還公平,裁衣10元,裁褲子8元,連裁帶做優(yōu)惠,一套20元。西市街上的人們要做衣服,必選方家裁縫店,可見,方裁縫“調(diào)戲婦女”的劣跡并不能證明他不是一個好裁縫,這叫瑕不掩瑜。

    一個是瑕不掩瑜,一個是美中不足,倒也般配。

    西市街上的人們?nèi)珨?shù)知道了,殷小妹得過“癡病”,據(jù)說,這種病,只要嫁了男人就會好。殷小妹嫁給方裁縫后,的確再沒有發(fā)過病,令人興奮的是,她還給方裁縫生了一個兒子,肥頭大耳的,不像瘦筋筋的方裁縫,像足了實敦敦的殷小妹??梢笮∶貌⒉皇翘焐貙?,當初她還是制衣廠一大美人,只不過得了病,吃了一段時間藥,嫁到西市街上時,就是一個肥壯敦實的女人了。照這么說,殷小妹的兒子到底長得像誰,就有些說不清了。

    生了兒子的殷小妹依然喜歡坐在門口的椅子上看橋,只不過,如今她有兒子陪著一起看橋。那些從橋頭升起的一顆顆黑的、白的、黑白夾花的腦袋移過來,移到殷小妹跟前,都會停下來逗一逗她懷里的嬰兒:“方弟弟,來,笑一笑!”或者把臉湊到殷小妹豐碩的胸懷間:“方弟弟,來啊,來香鼻頭……”“方弟弟”就這么被叫開了,一段時間后,殷小妹也把兒子叫方弟弟了。

    “方弟弟,吃奶奶了!”殷小妹坐在家門口的竹椅上,把豎著的方弟弟往腿上一橫,撩開衣襟,晃里晃蕩地露出一頭肥豬似的豪乳,一把端起來,黑紫的乳頭對準方弟弟嘴里一塞,頓時,充沛的乳汁從方弟弟喉嚨里下咽的汩汩聲,都被路人聽見了。那時刻,只要有人經(jīng)過,都可以毫無障礙地觀瞻殷小妹哺乳的現(xiàn)場直播。男人們想看,又不好看得太直接,躲閃著目光,瞄上一眼,忍不住再瞄一眼,就要被旁邊的女人罵了,敢看第三眼的,只有季先生。季先生看三眼,女人們不會罵,季先生這個人,比較特殊。至于女人,當然是可以站定在殷小妹跟前,用她們犀利的目光直視整個喂奶過程的,還要嘖嘖嘖地贊嘆:小妹奶水真好呀!方弟弟胃口真大呀!沈家姆媽最有經(jīng)驗,她一手拎著菜籃子,另一只剛在菜場里挑完落腳菜的黃皮老手伸過來,握住殷小妹胸前那頭被方弟弟叼住的豪大的乳,捏一捏,再捏一捏,“啊呀、啊呀”地叫起來:啊呀,這么硬,當心生“奶結(jié)”呀!你要動動身體,不能總坐在椅子上,啊呀,化膿就不好了……

    10個月后,方弟弟斷奶了,西市街上的人們就少了一樣可看的熱鬧。季先生從北頭的棉花店一路溜達到南頭的橋下,腳步停在殷小妹家門口:小妹,方弟弟吃奶瓶了?人工喂養(yǎng)可不比母乳喂養(yǎng)好??!季先生不無遺憾地說。雖然現(xiàn)在他可以直視方弟弟和方弟弟嘴里的奶瓶,甚至還可以把他那張并不顯老的老臉湊到方弟弟叼著奶瓶的胖臉上蹭一蹭,嘴里叨叨:方弟弟,香香……但畢竟,奶瓶而已,不稀奇了。稀奇的是,季先生從不說“香鼻頭”,他只說“香香”,自然,他湊上去香的,還是方弟弟的鼻頭。

    有了方弟弟,殷小妹的日子過得飛快,一眨眼,方弟弟就長到了念書的歲數(shù),進了離家最近的城西小學,過石拱橋,往西走100米就到了。殷小妹接送了幾次,有一個周末,放學時間還沒到,殷小妹正坐在椅子上看橋,看著看著,就看見一顆圓胖的黑腦袋從橋上升起來,然后是一雙肥厚的肉肩膀,再然后,是前襟一高一低的白襯衣,接著,兩條沾了一塊灰一塊泥的褲腿交錯上升,再接著,一雙看不出顏色的臟球鞋露出橋面。那不是方弟弟嗎?殷小妹噌一下從椅子里跳起來:方弟弟——方弟弟——姆媽在這里——

    那些日子,方家裁縫店卻漸漸凋敝下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人們都愛去服裝店買現(xiàn)成衣服穿,很少有人拿塊布料跑到裁縫店里去做,費時間不說,樣子又總是不夠時髦。方裁縫呢,又是個太過認真的人,技術(shù)雖過硬,卻固執(zhí),早年師傅教的那一套,他兢兢業(yè)業(yè)沿用至今,擅長做古老、經(jīng)典的款式,便不愿意輕易嘗試市面上流行的新款。久而久之,年輕人就不再去他店里做衣服,方裁縫就淪為了一個專門給老年人做衣服的裁縫??墒?,老年人大多不舍得花錢做新衣服,方裁縫做的衣服質(zhì)量又那么好,衣服還沒穿壞,那老人就升了天,這種事還真遇到過幾次。這么一來,裁縫店就入不敷出了,方裁縫就決定關(guān)門打烊,找—份別的工作。

    方裁縫畢竟有技術(shù),很快就找到了一份中外合資企業(yè)的活,據(jù)說是季先生介紹的。那家企業(yè),專門做一種叫“伊豆堇”的日本牌子衣服。為了感謝季先生,方裁縫還做了一套煙灰色紡綢中裝送給他?!胺郊也每p店”的木牌摘掉了,方裁縫不再接縫紉活,整條西市街,只季先生一人例外。季先生的衣服,方裁縫是包下來的,據(jù)說,方裁縫從不收季先生的工錢。料子錢,季先生總歸是付的吧?誰都知道,季先生是個有錢人。

    方裁縫停了生意,可他還是個裁縫,人們還是習慣把這個不再給人量身定做衣服的瘦筋筋的男人叫“方裁縫”。殷小妹呢,自從嫁過來,就跟著人們叫她的男人“方裁縫”,一直叫到如今。方裁縫不愛說話,隔壁鄰舍走過路過,很少聽見方裁縫的聲音,沿街洞開的門戶里傳出的,總是殷小妹那銅鈴般呱啦松脆的嗓音:

    “方裁縫,辰光到了,好去上班了?!?/p>

    “方弟弟,吃夜飯了。”

    “方裁縫,落雨天,不要忘了拿傘?!?/p>

    “方弟弟,揩面、汰腳,困覺了。”

    連困覺這樣的事情,殷小妹都要拔亮嗓子呼喚,仿佛她的男人方裁縫和她的兒子方弟弟都是耳背的半聾子,她必須喊,他們才能聽得見。

    方弟弟日長夜大著,又是一眨眼,方弟弟就成了一個小學五年級的學生。可是,方弟弟的學習成績卻始終不見好,長得又遠比別的小孩壯實憨大,腦袋大,身量也大,腿粗,臂膊粗,腰里還掛著一圈肉,因為胖,面容里就帶了些許呆蠢,看起來,就像個留級生。方弟弟每天放學,背著沉重的書包,踢著一粒石子,晃晃悠悠地從石拱橋西邊的城西小學向家的方向走。有人看見,就會逗他:方弟弟,你是留級生吧?

    方弟弟從不回嘴,也不搭話,繼續(xù)踢著石子,晃悠著肥身體—步一挪地走他的路。那人就在方弟弟身后自言自語:壽頭壽腦,有種像種!

    這話要是剛巧給季先生聽見,他就會說:不要這樣講,方裁縫和殷小妹聽了會傷心的。

    那個說方弟弟“壽頭壽腦”的人,就閉了嘴,心里卻嘀咕:你身上的衣裳都是方裁縫包下來的,你當然幫他說話。

    可這話,又不會說出口,沒人愿意得罪季先生,雖然他只是個每天在西市街上閑逛的吊兒郎當?shù)倪^氣“小開”,但人們似乎對他還抱有一絲敬意。季先生是一個有家底的人,他有本錢吊兒郎當。所以說,吊兒郎當也是要講資格的,方裁縫就沒有資格吊兒郎當,方裁縫整天掛著一張嚴肅的臉,忙進忙出,一副辛勤勞累的苦命相。季先生呢,渾身上下裹著一股散漫自在的悠閑氣,從早逛到晚,從北逛到南。照理是,勞動者應該受尊敬,游手好閑之人遭鄙視,然而,西市街上的人們,總是習慣于鄙視比自己活得更辛苦的方裁縫,卻不會看不起閑人季先生,好像,人們對有錢人,總是抱有天然的敬畏。

    季先生的家,就在西市街北頭的棉花店隔壁,一棟單門獨戶的二層小樓。季先生長得就是一副舊時代富家公子的模樣,寬額潤面,并非濃眉大眼,卻周正清爽,五十多歲的人,皮膚竟還是細膩白皙的,眼角和額頭雖有幾道皺紋,但沒有增加他的蒼老,反是恰到好處地凸顯出某種歲月沉淀的品位??爝^中年的男人,是需要少許皺紋的,這可以掩蓋季先生實際上有些浮夸的生活習慣留下的痕跡,讓人一眼看去就想象到,這個老男人,年少的時候,肯定是在優(yōu)渥的環(huán)境和良好的教育中長大。

    18號的壽公公還沒有完全傻掉的時候,常常提起發(fā)生在季先生家的那段不知真假的往事——老底子里,我們西市街上的人家,有開油醬店、綢布莊的,也有開碗盞陶瓷店、圓竹木器行的,可誰也比不過季先生的阿爺。季老太爺開的是織造公司,楊樹浦有兩爿廠,一爿是織布廠,另一爿,也是織布廠,工人就有好幾千,大資本家,鈔票多得來,當墻紙貼。那年紅衛(wèi)兵抄家,搬走一房子紅木家具,搜出金條首飾無數(shù),可是翻遍角角落落,沒找到一張現(xiàn)金和存折。小將們一窩蜂擁出門,準備去抄第二家。不想,走在末尾的一個小將,無意中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看嚇呆了,滿墻貼的花紙頭,乖乖,全都是鈔票,連屋頂上都貼滿了……

    壽公公這么說的時候,人們多半是不相信的:墻上貼滿鈔票,那么多人,會看不見?

    壽公公顧自搖頭嘆息:太多了,墻壁上,屋頂上,貼滿了……

    有人說:壽公公肯定吹牛皮,人民幣誰認不出?要是美元,倒有可能認不出,只當是墻上貼的花紙頭。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冥幣……

    壽公公忽然停下?lián)u晃的腦袋,瞪大眼睛說:我講過是人民幣嗎?我講過嗎?

    人們頓時興奮起來:那是什么鈔票?真的是美元?還是冥幣?

    壽公公并沒有宣布答案,只繼續(xù)搖頭晃腦地嘆氣:唉!誰見過那么多鈔票?嚇死人啊……

    到了這份上,人們似乎已經(jīng)相信“鈔票當墻紙貼”的故事,紅衛(wèi)兵小將當?shù)赖哪甏l見過美元?。空J不出完全有可能。當然,那也是一個破四舊、除迷信的年代,小將們沒見識過冥幣,自然也是認不出的。可總有那么幾個人,為了墻上貼的究竟是美元還是冥幣爭論不休。認為是美元的,多半是生煎饅頭店小顧那樣的現(xiàn)實主義者,沈家姆媽和棉花店老板娘卻堅持認為是冥幣,年歲大一些的女人都迷信。然而,誰都沒有懷疑,滿墻貼著鈔票的房子,就是如今季先生住的那棟小樓。

    季先生的小樓,是西市街上最好的房子,雖是老屋,但用料極為考究,進口水泥廊柱,進口木料門窗,整棟樓是暗沉沉的灰色基調(diào),看上去很是結(jié)實牢靠。雙開黑漆院門將近兩米高,門上掛著兩個金燦燦、沉甸甸的銅環(huán)。隔著并不太高的圍墻向里眺望,只見小樓外墻上覆了一層厚厚的爬山虎,密麻麻一片碧綠,令人不禁想象,倘若住進那片碧綠籠罩下的房子里,一定是冬暖夏涼、極為舒適。

    然而,人們天天看見在西市街上兜來兜去的季先生,卻從未進過季先生的家,暗沉沉的小樓端端地立在西市街北端的盡頭,被路過的人們一次次觀瞻,小樓里面究竟什么樣,誰都不知道??傆泻闷娴娜藗兂弥鞠壬鲩T逛街的時機,特意跑到小樓門口,踮起腳尖,朝著圍墻里面看。可他們能看見的,只有小樓二層的兩扇木格子窗戶,兩道厚重的暗紫色天鵝絨窗簾常年遮擋著屋內(nèi)的任何蛛絲馬跡,人們的好奇心,便也從來沒有得到過滿足。

    說來也是怪事,季先生平常待人蠻和氣,可從來不讓人進他家的門。居委會派人去收電費,季先生也只是把黑漆木門打開一條縫,探出一張謙遜的臉,報上一個數(shù)字,或者伸出捏著錢的手,接過找零,道聲“謝謝,再會”,隨即縮回腦袋,閉上了大門。收電費的人,一根頭發(fā)絲都擠不進季先生的家。

    季先生還有一個怪癖,就是從不穿服裝店買的衣服,他身上的衣服,都是方裁縫做的,一年四季,黑、白、灰三種顏色,樣式古老,不管是舊式中裝還是改良中山裝,都是立領(lǐng)的,即便是夏天,也只穿純棉中式立領(lǐng)布衫。西市街上的人,誰還到裁縫店去做衣服?連沈家姆媽那個開出租車的兒子,都穿著冒牌CK牛仔褲或者POLO衫招搖過市,季先生卻一如既往地穿著方裁縫做的不露出脖子以下部位的衣裳,一身潔凈干爽,看上去,就是一個對自我形象有一定要求,卻又食古不化的老式男人。

    城西小學教語文的辛老師說:《雷雨》里的周萍,要是沒和四鳳一起被電死,活到四五十歲,大概就是季先生的模樣……辛老師說的是1984年孫道臨版的《雷雨》,張瑜演四鳳,馬曉偉演周萍,秦怡演魯媽,和早年香港版的《雷雨》比起來,這個版本的周萍,更顯懦弱,也更神經(jīng)質(zhì)。就好像,一條年輕漂亮的純種狗,到了發(fā)情期,在追逐美麗可愛的母狗時,忽然遭受到人類的驚嚇,一副精神趨于崩潰的樣子。

    事實上.西市街人并不懂得那么多,哪怕是教語文的辛老師,也只是說出了她的某種直覺。好比,一個富家公子,不需與人爭奪,就順利地成長起來,自然而然,就養(yǎng)得一身散漫、退讓與謙遜,又因落了魄,便顯得懦弱??蓪ψ约旱穆淦牵质菨M不在乎的,這就讓人感覺,這落魄,是要富有做底子的,那簡直就是另一種驕傲了。所以,季先生這個人,就很矛盾,他就是一個驕傲、謙遜、落魄、富有,曾經(jīng)被驚嚇過,僥幸存活下來,卻又不愿意丟棄種族純正性的“落難公子”。

    對于落難公子,人們的態(tài)度總是微妙,他們很想一探落難公子的身世秘密,對他的行為,就有了大尺度的包容心。好比,坐在家門口的殷小妹給方弟弟喂奶,別的男人只敢偷偷瞄上一眼,看兩眼的,就要被女人罵“流氓”了,可季先生多看好幾眼,女人們倒也從沒有罵過他“流氓”。

    西市街上的人們,對季先生不愁吃穿、悠閑自在的生活發(fā)自內(nèi)心地艷羨。可他那種生活,卻是別人效仿不來的。住在這條街上的人,哪個能像季先生這樣天生好命,擁有一棟祖上傳下來的小樓,還擁有一大筆人們從未確知的遺產(chǎn)?

    季先生神秘的身世、怪異的習慣,以及他那棟從不對人開放的小樓,促發(fā)了西市街人無盡的想象,倘若有一天,他們有機會推開那扇厚重的黑漆木門,跨進門檻,進入小樓里面,然后,他們驚惶的眼睛將會看到什么?人們想象著,一進門,應該是一間偌大而又空曠的客廳,里面,應該有一個壁爐,還應該有一盞很大很大的水晶吊燈,別的家具……他們怎么還能看得見別的家具?他們能看見的,只有四壁以及屋頂連片的彩色花紙,那些花紙毫無疑問地使他們眼花繚亂。是的,他們的眼睛被突如其來的金錢的色彩完全迷蒙了,那就是傳說中貼滿鈔票的房子吧?如今,它依然被許許多多的鈔票嚴絲合縫地覆蓋著。因為歲月的侵蝕,那些鈔票看起來有些陳舊暗淡,可是,陳舊暗淡的鈔票也是鈔票??!當鈔票鋪滿人的視線,那場面該有多么壯觀!很多很多錢聚集在一起,怎么能不把人的眼睛刺痛?人們仰著腦袋數(shù)滿墻的紙幣,數(shù)得眼睛里淌出一股股濃澀的淚水,他們怎么都數(shù)不過來,那到底有多少錢,這輩子,他們何曾見過那么多錢?

    當然,這些都只是人們的想象,事實上,沒人進過季先生的小樓,一個都沒有。并且,季先生無家室,亦無子嗣,真正是荒廢了他那滿屋子的財富?!八麨樯恫挥憘€女人回家一起過日子?要是擺在解放前,他是可以養(yǎng)三房姨太太的?!比藗儽持鞠壬活^接耳,卻沒人敢當面這么問。

    有一次,季先生端著一口小號鋼精鍋去生煎饅頭店買早點,小顧犯人來瘋,說:季先生親自來買早點?你對我講一聲,我可以送到你家里去呀!

    季先生謙恭地笑笑:使不得,那樣我不成剝削階級了嗎?

    小顧馬上說:那你可以付給我腳步鈿呀!

    季先生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腳步鈿?我付不起的,謝謝你哦!

    季先生端著一鍋十六只生煎匆匆走了,剛離開,人們就議論起來:“他家墻上貼滿鈔票,怎么會付不起腳步鈿?”

    “十六只生煎,四客,胃口那么好?有人幫他一起吃吧?”

    人們終是在千百次的討論過后,獲得從不意外的結(jié)論:季先生之所以不讓人進他家的門,是因為他那棟小樓里,藏著見不得人的勾當。至于什么樣的勾當見不得人,西市街人的想象力就有些捉襟見肘了,他們討論了無數(shù)回,也只提出過兩種可能性——要么是,小樓里藏著太多鈔票,不想露富;要么是,一個西市街人從未謀面的女人被季先生豢養(yǎng)在小樓里,十六只生煎饅頭,兩個人吃,正好……

    深秋的一日,殷小妹去西市街另一頭的棉花店給方裁縫彈一條6斤重的厚棉被。殷小妹亮開呱啦松脆的嗓子,對老板娘和彈花郎夫婦說得頭頭是道:方裁縫瘦,天寒困覺怕冷,我胖,我不怕冷,6斤的棉被是給方裁縫蓋的,不是給我蓋的。

    殷小妹這么一說,黑頭發(fā)上沾滿白棉絮的老板娘就給彈花郎的老婆使了個眼色:林根阿嫂,你和林根阿哥困覺,是蓋一床被子,還是蓋兩床被子?說完,不等林根阿嫂回答,就抖著肩膀嘿嘿笑起來,笑得滿頭白絮絮直往下掉。彈花郎的老婆反應慢一拍,但也只用了兩秒鐘,就明白了老板娘的意思,緊跟著哈哈笑起來,笑出一股狡猾的豪氣。

    殷小妹似乎并不懂得女人們在笑些什么,藏藍底色白碎花罩衫包裹的身軀靠在門框上,專注地看彈花郎林根頗有韻律的動作。林根垂著眼皮,舉著大竹弓,敲著木榔頭,嘭——嘭——,面無表情地彈著棉花。白棉絮隨著顫抖的弓弦,一朵朵飛起來,飛得滿屋子都是,有幾朵飛到門口,沾在殷小妹的頭發(fā)上。女人們的笑聲,也像那些白茫茫的棉花絮一樣,彌漫在弓弦的震動聲中。

    老板娘笑停,問殷小妹:小妹,你和方裁縫不蓋一條被子,那你們困不困一張床?你家有幾張床?幾條被子?

    殷小妹很認真地想了想,說:我家有兩張床,三條被子,以前我和方裁縫困一張床,后來和方弟弟困了。

    老板娘和林根阿嫂對視一眼,大笑。老板娘笑著說:小妹和方裁縫困適宜呢,還是和方弟弟困適宜?

    殷小妹想了想:和方裁縫困要蓋兩條被子,熱,不適宜。方弟弟比我還怕熱,我們不要蓋兩條被子,蓋一條適宜。

    老板娘和林根阿嫂的笑聲幾乎要把棉花店的屋頂掀掉了,惹得殷小妹也笑起來,懸浮在半空中的一蓬蓬棉花絮,也在笑聲中一顫一顫地發(fā)抖,仿佛跳起了集體抽筋舞。殷小妹不知覺地自曝隱私,使這一日的棉花店里洋溢著歡樂的氣氛。

    殷小妹跟著老板娘和林根阿嫂笑了一會兒,又看了一會兒彈棉花,就說:我要去等方弟弟了,明天再來拿被子。

    老板娘舍不得殷小妹走,她一走,就失去了令人歡笑的話題:“小妹再等一歇,就好了,半個鐘頭,很快的?!闭f著拉一把椅子到門口:“坐在這里等吧,小妹你坐一歇?!?/p>

    殷小妹搖頭:坐在這里看不見方弟弟放學,我要回家了。說完,扭過沾了幾片白花絮的腦袋,抬起粗壯結(jié)實的腿,跨出了棉花店的門檻。老板娘的臉上浮起一層遺憾的訕笑,自言自語道:小孩自家會走路的,還用等?壽頭壽腦……殷小妹沒有聽見棉花店老板娘說她“壽頭壽腦”,殷小妹急著回家等方弟弟,她跨出門,頭也不回地朝南走了。

    兩分鐘后,棉花店老板娘眼角余光里見著穿灰色改良中山裝的季先生一閃而過的身影,老板娘知道,那是季先生逛完街,欣賞完風景,回家了。可是沒過半分鐘,眼角余光里又是一閃,這回,是藏藍底色白碎花罩衫的女人身影,就那么一閃,從棉花店門框外面過去了,不是朝南面的石拱橋方向,而是北面。北面,除了季先生的小樓,沒有別的住戶了。

    老板娘忽然明白過來,拔腿追出門。北邊,十米開外,季先生的小樓寂寞地蹲在街尾,黑漆木門緊閉著,門上的兩個銅環(huán)乖巧地垂著,沒有一絲晃動的跡象,靜悄悄的西市街北頭,半個人的影子都沒有。老板娘扭頭朝南張望,也不見有人,沒有藏藍底色白碎花罩衫的殷小妹,也沒有季先生灰色改良中山裝的修長身影。

    才一分鐘,這兩人就沒影了?還是做了一天活,眼睛花了?老板娘揉了揉眼睛,反把掛在眼睫毛上的棉絮揉進了眼眶,淚水頓時冒了出來。

    “碰著赤佬了!”老板娘捂著眼睛,回身跨進了棉花店門檻。

    接下來,棉花店老板娘就一直守在店門口,眼睛一刻不離地看著門框外的西市街。倘若殷小妹真的跟季先生進了小樓,那總有出來的時候。她只要出來,必定會經(jīng)過棉花店,殷小妹回家的路,僅此一條。

    那一日,西市街北頭的棉花店一直開到深夜,人們都以為,天氣越來越冷,來彈棉被的人多了,棉花店生意來不及做,只好開夜工。其實,彈花郎林根和林根阿嫂老早回家睡覺了,只老板娘一人,撐到半夜十二點。遺憾的是,老板娘并沒有守到門框外面殷小妹或者季先生走過的身影,終于,掛著一頭白絮絮的女人揉了揉千斤重的眼皮,關(guān)了店門,睡覺去了??墒翘傻酱采?,老板娘又睡不著了,這個守了十多年寡,膝下無兒無女的半老徐娘,今夜里有些莫名的躁動。她在一張只有她一個人睡的雙人老床上翻過來,覆過去,心里想著:明明看見殷小妹跟在季先生后面向北去的,卻不見她回來,難不成,今夜她困在小樓里了?

    老板娘被自己的想法驚得從被窩里坐了起來:不可能!殷小妹不回家,方裁縫難道不會尋她?再說,殷小妹犯過癡病,季先生怎么會看得上她?

    可是,殷小妹犯癡病以前,可是個美人呢,要不方裁縫為啥要嚇唬她?不是每個婦女都有被調(diào)戲的資格的,自己守了十來年寡,就沒有一個男人來調(diào)戲她、嚇唬她,把她嚇出殷小妹那樣的癡病來……棉花店老板娘想過來,又想過去,想得有些復雜,唯獨沒有想到的是,她這么想別人家的事,究竟是為什么。可她還是止不住要去想:難不成,殷小妹困在季先生的小樓里,方裁縫是默許的?并且,不是一次兩次了,其實,殷小妹老早就和季先生勾搭上了?要不,方裁縫為啥不和殷小妹困一張床?

    想到這里,老板娘豁然開朗,仿佛破解了一樁千古奇案,心里頓時全明白了??刹恢罏槭裁?,想明白了的老板娘竟然鼻子一酸,眼睛里莫名其妙地涌出了一汪咸水。半夜三更的,這個沒有男人的女人,莫名其妙地,竟傷了心。

    第二天下午,殷小妹準時來到棉花店。老板娘熱情得出乎意外,她拉過一把竹椅子:小妹,坐呀,快坐,棉花胎彈好了,6斤2兩,2兩算我送你的。

    殷小妹沒有坐,只說:方裁縫夜里困覺不會冷了,謝謝你,老板娘。

    老板娘說:街里街坊,客氣啥?話題一轉(zhuǎn),又說:隔壁季先生家的小樓里,養(yǎng)了一只狗,也不曉得為啥,昨天夜里叫得我沒辦法困覺。

    林根阿嫂不明就里:老板娘,你哪能曉得是季先生養(yǎng)的狗?你又沒進過他家的門。

    老板娘就沖著殷小妹說:肯定是季先生養(yǎng)的,狗叫聲離得很近,就在隔壁頭,小妹你說,季先生是不是養(yǎng)了一只狗?說著,伸手推了推殷小妹厚實的肩膀,眼神里,竟帶了幾分急迫和焦慮。

    殷小妹呢,好像沒有聽見老板娘的問話,只低著頭,咬著牙,用力捆扎6斤2兩重的厚棉被。捆扎完,又從褲袋里掏出一個小布包,問道:幾鈿?

    老板娘忽然就生了氣,指著墻壁上油漆涂的幾行字:幾鈿,你說幾鈿?6斤的棉胎,明碼標價的,自己看。

    殷小妹似乎沒覺出老板娘突如其來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數(shù)出18元錢遞了過去,然后抱起捆成一大卷的被子,出了棉花店的門。

    冬天馬不停蹄地來了,北風刮了兩天,把樹上的殘葉刮得一片都不剩,光禿禿的枝丫橫七豎八地戳進灰蒙蒙的天幕,給沉郁的天加重了幾分晦暗的成色。第三天,竟淅淅瀝瀝下起了雨夾雪,搞得西市街上濕漉漉、滑膩膩,看起來,要作大雪的樣子。棉花店老板娘一早起來,想著要去菜場逛一圈,多買一些菜蔬魚肉,大雪落下來,菜肯定會漲價。便開了店門,探出亂蓬蓬還沒來得及梳的腦袋,抬頭看看灰禿禿的天,低頭看看濕黏黏的路,再左看看,右看看,這一看,就嚇了一跳。右邊十米開外,季先生家的小樓外面,雙開黑漆木門邊,筆挺地站著一個戴大蓋帽穿制服的警察。老板娘抬腿跨出門檻,朝著小樓碎步小跑,徑直往門上撞去,嘴里還念叨著:啥事體,出啥事體了?

    警察厲聲喝道:站住,不許進去!老板娘嚇了第二跳,后退了好幾步。警察很年輕,學生仔一樣,聲音都還澀澀的,不像街道派出所那幾個老兵油子,即使繃著臉,也掩不住渾身上下滑膩膩的腔調(diào)。這小孩,大概是實習生,實習生嚴肅起來,那是真的嚴肅。老板娘不敢造次,小心翼翼地在她那張還沒洗過的隔夜臉上堆起討好的笑:小阿弟,季先生家里出了啥事體?昨日我看見他好好的,下雨天還出來逛街,捏著一根香煙,香煙被雨淋濕了,還捏著,今天怎么就……

    小警察一臉正色,目不斜視,薄薄的嘴皮一掀:不要瞎講八講,快走開。

    老板娘只好別轉(zhuǎn)身,悻悻地往回走,嘴里還罵罵咧咧:兇啥兇,小棺材,嘴上沒長幾根毛,就對老娘兇……

    老板娘洗漱完,拎著籃子去了菜場,等她從菜場回來,季先生家門口已經(jīng)不見了警察,黑漆木門緊閉著,周圍一片寂靜。老板娘走到圍墻外面,退后兩步,踮起腳尖,伸長脖子,想看看院內(nèi)有什么動靜。圍墻說高不高,說矮也不矮,踮著腳的老板娘只能看見二樓沿街的兩扇木格子窗,窗上依然掛著暗紫色天鵝絨窗簾,什么都看不見。老板娘干脆把菜籃子往石板路上一放,走到門邊,側(cè)耳貼住冷冰冰的黑漆木門,聽了好一會兒,耳朵都要凍掉了,也沒聽見一絲聲音。

    老板娘忽然想起,剛才去菜場,經(jīng)過西市街南頭的方裁縫家,大門也是緊閉的,居然不見坐在門口的殷小妹。以往這個刻點,殷小妹早應該起來,伺候好了方裁縫和方弟弟吃早飯,踏踏實實地坐在門口看橋了。

    出大事了!老板娘打了一個激靈,轉(zhuǎn)身逃也似的朝西市街南邊跑去,放在石板路上的菜籃子都忘了拿。

    陰寒的冬雨下了一整日,人們顧不上壞天氣,走街串巷的勁頭遠超平日。他們一次次光顧西市街南頭的方裁縫家和西市街北頭的二層小樓,一次次興奮地相互轉(zhuǎn)告:季先生失蹤了,方裁縫也失蹤了,殷小妹呢,殷小妹自然是被警察帶去詢問案情了,要做筆錄的,與案件有關(guān)的人,都要被警察召去……方弟弟呢?方弟弟又去了哪里?

    人們派辛老師下半天去城西小學上班的時候,看看方弟弟有沒有在教室里。辛老師傍晚回家,帶來了令人興奮的消息——方弟弟沒去上學。

    人們等了一天,此時終于等到可以放心地搖頭嘆息的結(jié)果:季先生不可能再出現(xiàn)了,他被方裁縫殺了。人們這么說的時候,確乎相信,昨晚西市街上發(fā)生了一起兇案,就在北端街尾的二層小樓里,兇手是方裁縫,被害者是季先生。

    夜幕拉下時,天空終于憋不住落起了紛紛大雪。這個雪夜,西市街上的人們有些意猶未盡,他們不肯早早上床捂被子,窗外的雪片片越落越大,屋里的人總?cè)滩蛔∨艿酱翱?,一次次撩開窗簾,看黑天里落下的白雪,然后一次次膽戰(zhàn)心驚地想象著發(fā)生在小樓里的兇殺案,血液熱乎乎地流竄著,讓人亢奮得簡直要沖出門去,去看看那棟正被大雪漸漸覆蓋的小樓,看看小樓里的墻壁上,是不是貼滿濺了血跡的鈔票……

    棉花店老板娘不敢獨自睡,她央求彈花郎林根家的女人留下來陪她。林根阿嫂勉強同意,卻有言在先:我困覺會打呼嚕的,你不要嫌煩。

    老板娘說:打呼嚕好,我就怕夜里沒聲音,沒聲音最嚇人了。

    林根阿嫂打了一夜轟轟烈烈的呼嚕,直把老板娘搞得耳鳴不已,凌晨終于昏昏睡去,卻被一個尖嘯的女聲驚醒,仿佛是做夢,又仿佛不是夢,只聽得那女聲喊道:來?。硐惚穷^——來香鼻頭啊——

    老板娘伸腳到另一個被窩里,用力踹了兩下:林根阿嫂,林根阿嫂,有沒有聽見聲音?

    林根阿嫂被踹醒:???什么聲音?

    老板娘說話都發(fā)抖了:我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喊了一夜“來??!來香鼻頭啊——”

    林根阿嫂激靈一下醒了:老板娘你不要嚇我,早曉得我就回家困覺,不陪你困了……

    兩個女人嚇來嚇去,再也睡不著,天一擦亮,就起了床。撩開窗簾一看,外面的世界一片白亮,雪白的房頂上,瓦楞草的尖頭從雪蓋里鉆出來,房檐的翹角上頂著一嘟嚕一嘟嚕雪球,夜里的一場大雪,讓昨天還灰沉沉的世界,忽然變得明朗了。

    兩個女人的心情頓時也明朗起來,說,店門肯定給雪堵住了,去掃一下,今天來彈棉被的人肯定多。女人們穿戴好棉襖、圍巾、半截頭絨線手套,打開棉花店的門。眼前,西市街的青石板路,果然被厚雪覆蓋,兩米寬的街面上,鋪展著一條悠長、縱深,像一匹白色柔潤的綢緞一般的雪路。然而,白綢緞上竟布滿了錯落雜沓的腳印,那些腳印浮在雪路上,仿佛兩三個行走的人,從南走向北,一直走到那棟同樣被雪覆蓋的小樓門口,寂靜的圍墻,寂靜的黑漆木門,寂靜的金色銅環(huán),門口,白雪覆蓋的地面上,腳印愈發(fā)顯然,仿佛光潔的綢緞被燙出無數(shù)個黲黲的黑洞……兩個女人不約而同地用戴了半截絨線手套的手捂住了嘴。整個早晨,驚恐始終停留在她們的臉上和眼睛里,直到彈花郎林根踩著兩腳雪渣子闖進店門。

    林根帶來了幾條最新消息。適才走過橋頭,遇到正在方裁縫家窗口探頭探腦的沈家姆媽。沈家姆媽逮著人就說:曉得嗎?殷小妹發(fā)病了,半夜里穿著棉毛褲跑出來,下著雪呢,也不怕冷,一邊跑一邊喊:來啊——來香鼻頭啊。后來?送去了醫(yī)院,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癡病復發(fā)了……

    林根繼續(xù)往北走,走到辛老師家門口,看見她和壽公公的兒媳婦正說話。辛老師說,方裁縫去日本了,他上班的那家叫“伊豆堇”的服裝公司,派業(yè)務最出色的職工去日本的總公司工作一年,以后回來,要升中國區(qū)高管的。壽公公的兒媳婦說:怪不得,方裁縫一走,殷小妹就發(fā)了癡,殷小妹是一天都離不開男人的。

    林根還是往前走,走過生煎饅頭店,就聽小顧的說話聲伴隨著嗞啦嗞啦的油煎聲,飄得滿街都是。小顧說:昨天凌晨,季先生家遭了賊骨頭,派出所朋友傳出的消息,不吹牛皮的。

    有人問:是季先生報的警嗎?

    小顧回答:不曉得誰報的警,反正,季先生這兩天沒出來逛街。

    有人接口說:這就叫好事無雙、壞事成對,季先生家凌晨遭了賊骨頭,殷小妹半夜里癡病復發(fā),不太平??!

    有人乘機發(fā)揮:作興賊骨頭就是殷小妹,要么,是方裁縫……

    人們的思維被激活了,曖昧甚而促狹的推理和想象,讓人們過足了嘴癮。然后,就有人把話題轉(zhuǎn)到大家最感興趣的問題:貼滿墻壁和屋頂?shù)拟n票,有沒有被賊骨頭偷去?

    小顧回答:賊骨頭不笨的,是鈔票,肯定偷。

    有人問:冥幣呢?冥幣也偷?

    小顧反應很快:偷冥幣的不是賊骨頭,是小鬼。

    這么一說,生煎饅頭店里就爆發(fā)出一陣哄笑……

    林根帶來的消息讓老板娘的臉上呈現(xiàn)出一忽悲、一忽喜、一忽怨、一忽愁的復雜表情。林根阿嫂松了一口氣:遭了賊骨頭,不是殺人,那今夜我就不用陪老板娘困了。

    老板娘眉梢一挑,嚷道:只一天不和男人困覺就受不住了?你也快變成殷小妹了!

    老板娘這么嚷嚷的時候,眼睛里分明流露出兩股怨婦獨有的哀光。她心里還有一句話沒說出口:我一個人困了十幾年,我怎么就受得住?我怎么就不發(fā)癡?

    西市街上連連發(fā)生事故,這無疑增加了人們的飯后談資。第一樁事故,就是101號季先生家的小樓發(fā)生了盜竊案,雖不如兇殺案刺激,但墻上貼滿鈔票的傳說也許可以得到證實,那也未嘗不是一種勝利。然而,竊賊似乎并未“先他人之憂而憂”,也許是派出所保密工作做得太好,傳出的消息只說遭了賊骨頭,除此以外,沒有別的。人們對小樓的期許落了空,如此重要的線索,怎就一點兒都沒提到?起碼應該告訴大家,賊骨頭進小樓后,都看到了什么吧?對那個雖然成功進入小樓卻什么都沒得到,還讓自己身陷囹圄的賊骨頭,人們便也充滿了哀其不幸而怒其不爭的復雜感情。

    第二樁事故,就是殷小妹病了。事情發(fā)生在方裁縫悄沒聲地去了日本的那天晚上,雪下得最大的凌晨時分。人們并未見到當時的場景,卻聽得西市街上雜沓的腳步聲,遠遠的呼喊聲,還有仿佛被捂住了嘴卻又掙扎著尖叫的聲音,口齒不甚清晰,卻也聽得見,似乎是:來?。硐惚穷^啊——毫無疑問,殷小妹舊病復發(fā)了。

    銀裝素裹的早晨來臨時,走過方裁縫家、走上石拱橋去買菜、上班、上學的人們都看見,方裁縫家的門緊鎖著。接下來好幾天,坐在門口看橋的殷小妹的身影一直沒有出現(xiàn),這就讓西市街少了一道必要的景致,這景致必須與石拱橋配套著出現(xiàn)才對,現(xiàn)在沒有了,竟讓人寂寞得有些意外。不過,這也進一步證明了,只要離了男人,殷小妹的癡病就會發(fā)作,這個女人,確乎是不能沒有男人的。不曉得去了日本的方裁縫有沒有得到消息,他的娘子發(fā)病了。辛老師每天下班回家,都要向街坊鄰舍報告她的偵查結(jié)果,方弟弟沒有去城西小學上學,方弟弟沒有參加期末考試,方弟弟沒來領(lǐng)寒假作業(yè)……放寒假了,別的孩子也都不去上學了,方弟弟,就更是沒了著落,也不曉得去了哪里,許是被殷小妹的娘家人接走了?

    第三樁事故,不能叫事故,只能叫發(fā)生在季先生身上的怪事。自從小樓遭賊后,整天在西市街上逛來逛去的季先生,竟變得深居簡出,很少露面了。西市街上不見了那個從北頭的棉花店逛到南頭的方家裁縫店的季先生,不見了讓自己高高地站在橋上看風景的季先生。西邊天空里將落的太陽,或者橋下閃爍著金光的川楊河,沒了欣賞的人,人們見不到欣賞完風景的季先生從橋上折回,經(jīng)過方裁縫家門口,與殷小妹搭上幾句話,或者,進門與方裁縫對坐一刻,抽完一支紅雙喜,再出門,逛回西市街北端的小樓……沒有了,這么浪漫而又無用的事情,季先生不去做,西市街上的人,就沒有一個能做了。

    季先生變得一點都不浪漫,有人見到他偶爾出門的身影,卻沒有機會與他搭訕幾句。季先生總是捂著厚厚的中式棉襖,頭上扣一頂黑色厚呢帽,脖子里的羊毛圍巾掩住大半張臉,腳步還總是急匆匆,去的多是雜貨店、油醬店,買一條紅雙喜煙,或者一斤裝的卷面、十個雞蛋,然后,也不逛街,就直接回了家,仿佛家里有什么重要的事,或者重要的人,一刻都離不了他??伤@樣六根清凈的單身男人,不需為生計苦惱,也無需為兒女在外面闖禍擔憂,能有什么事,竟讓他失卻了欣賞風景的興致?

    這樣的問題,西市街上的人是想不明白的,人們能感覺到的,就是缺了點什么,或者說,生活少了一些意思。這一年冬天,本來總是能令人興味十足的西市街,變成一條了無趣味的西市街,沒有整日價坐在家門口看橋的殷小妹,又沒有身穿立領(lǐng)中裝隨時都在欣賞風景的一本正經(jīng)而又吊兒郎當?shù)募鞠壬?,那簡直就不是西市街了。人們只能靠著回憶,生出些許熱鬧的話題來。生煎饅頭店里的食客,吃完兩客生煎,喝完一碗牛肉粉絲湯,還不肯走,還要爭執(zhí)一下,季先生家的墻上究竟貼了多少張鈔票,賊骨頭可曾偷到幾張。人們竭盡所能地探討著、計算著,卻因沒有新鮮的資料充實,意義就顯得薄弱了幾許,人們的想象力,也像被這深冬寒冷的天氣凍住了似的,生不出些許新東西來。

    就這樣,寂寞的冬天過去了,三個月后,初春的一個早晨,人們意外地發(fā)現(xiàn),季先生竟從西市街北端的小樓里出來了。季先生端著一口有幾處癟凹的小號鋼精鍋,到生煎饅頭店里買了四客早點,然后端著鍋,朝西市街南面的石拱橋走去,是的,不是北邊的小樓方向,而是南邊。

    一百多天來,人們就沒見到季先生在西市街上走過這么長一段路,更沒有清晰地見著季先生囫圇的整個人。早春了,季先生終于脫掉厚呢帽和羊毛圍巾,露出了整張臉和整個腦袋,這回,人們總算是把他看清楚了??辞宄思鞠壬娜瞬患s而同地發(fā)現(xiàn),幾乎一百多天沒露面的季先生,竟真的成了一個老男人。雖然季先生仍舊是一身中式服裝,深灰色緞子立領(lǐng)夾襖裹著瘦削挺直的身軀,仍舊是一張白皙干爽的面孔,帶著些微謙遜而又顯然更是清高的微笑,然而,那微笑里,嵌入了比以前多得多的褶皺,并且,季先生的頭頂禿了,露出一圈煎餅似的不毛之地,仿佛外星人登陸過他的腦袋,飛碟的停留壓出了一圈規(guī)整的圓形痕跡。有人遠遠地跟在季先生身后,也有人壯起膽子追上去與他搭話:季先生早啊!季先生買早點哪?季先生無話,只用鼻子回答人們的問候:“嗯”“嗯”。臉上依舊帶著輕弱的微笑,腳下更是一刻不停地走著。

    端著一鍋生煎饅頭的季先生馬不停蹄地走到方裁縫家門口,停下了腳步。那一日,方裁縫家的門竟也是開著的,竹椅還在,并且,有一個人,正坐在椅子上,仰著腦袋朝南端的石拱橋方向看。這個看橋的人,不是殷小妹,而是,方弟弟。

    方弟弟長高了,長瘦了,長高長瘦了的方弟弟成了一個俊氣的少年。少年方弟弟坐在椅子上,目光定定地看著石拱橋上走過的每一個人,那眼神,與他的母親殷小妹如出一轍。

    季先生把盛著四客生煎饅頭的鋼精鍋遞到看橋人的眼皮底下:方弟弟,吃早飯了。

    方弟弟接過鋼精鍋,揭開鍋蓋,拎出一只生煎饅頭塞進嘴里,鼓著腮幫子咀嚼了兩下,喉嚨口一陣滾動,生煎就被他吞了下去。方弟弟張了十六次嘴,喉嚨口滾動了十六下,四客生煎一個都沒剩下,全被他吃了下去。

    方弟弟胃口好,長身體的年紀,是要多吃點。站在旁邊看熱鬧的人紛紛說。不過,他們沒有說出口的是,他們看見方弟弟咽生煎饅頭的時候,喉嚨口鼓出一個包,方弟弟長喉結(jié)了。還有,方弟弟嚼生煎饅頭的時候,上嘴唇覆蓋的一層細細的黑茸毛跟著一動一動。這個小孩,小學剛畢業(yè),就長喉結(jié)、出胡須了,不曉得這三個月他是怎么過的。

    人們圍在方裁縫家門口,忍不住交頭接耳:就三個月,方弟弟發(fā)育了,季先生變老了,這三個月,賽過三年。

    季先生站在門口,看著方弟弟吃完生煎饅頭,接過空了的鋼精鍋,問了一句:吃飽了嗎?不夠再去買。方弟弟沒有答吃沒吃飽,方弟弟的目光沒有離開過西市街南端的石拱橋,橋上有人走過,方弟弟就緊盯著看,直看得人家低下腦袋,不敢與他對視。沈家姆媽聽說方弟弟回家了,一驚一乍地從自家門口跑過來,人還沒到,聲音就到了:方弟弟,你回家啦!方弟弟,你去哪里了,你姆媽呢?姆媽身體好點嗎?

    沈家姆媽的腳步追著自己的聲音落定在方裁縫家門口,看見瘦了一圈的方弟弟,沈家姆媽幾乎要掉下老淚來:方弟弟??!你受了什么苦,變得這樣瘦?說著,伸出一只黃皮老手,想要去摸方弟弟的腦袋。手還沒挨到,方弟弟一甩頭,躲掉了。沈家姆媽尷尬地舉著手,眼睛看向一旁的季先生,“哎呀、哎呀”地叫喚著:哎呀方弟弟,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一直胖乎乎的,哎呀,作孽?。?/p>

    季先生端著空鍋子,朝沈家姆媽謙遜地笑笑,像要解釋什么:“小妹住在醫(yī)院里,小孩子沒得人照顧?!庇殖蚣夷穻岦c了點頭:再會!說完轉(zhuǎn)身,向北頭的街尾走去。從后面看,季先生的身形依然是修長挺拔的,然而頭頂上卻蓋著一塊白面煎餅,白燦燦的,觸目驚心。人們注視著那個漸漸遠去的背影,一肚皮的意猶未盡。沈家姆媽忍不住說:這個季先生,三個月里老了十歲。轉(zhuǎn)頭再看坐在椅子上的方弟弟,瘦筋筋,俊朗朗,腿長胳膊長的,一副英俊少年的模樣。沈家姆媽好像想起什么,一拍大腿,叫出聲音來:哎呀!這就對了!旁邊的人也都被驚醒了似的,眼睛里頓時散發(fā)出恍然大悟的光芒。

    沈家姆媽拍在大腿上的一巴掌,把西市街人丟棄多時的探索精神重新拍活了。那幾天,有關(guān)季先生的往事,傳得紛紛揚揚。據(jù)說,季先生年輕的時候,長得那個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總€見過他的女人,都會不由自主地喜歡上他。

    棉花店老板娘掛著一臉少見多怪的表情對彈花郎老婆林根阿嫂說:哪個女人不喜歡季先生?可季先生對每個喜歡他的女人都—樣,瞇起眼睛笑—笑,點點頭,哪個女人都搭不上話。

    沈家姆媽不知道從哪里聽來的,說:其實,季先生是有過女人的,一起過了一年,還有了一個孩子,結(jié)果是,那女的騙了季先生一大筆錢,帶著孩子和別的男人私奔了。

    這是什么女人?。∵@么英俊、有教養(yǎng)又有錢的季先生都不要,她還想要什么?人們義憤填膺,都替季先生打抱不平??墒牵斈?,被女人甩了的季先生什么都沒做,沒有想辦法去尋回他的女人和孩子,也沒有討回那筆被騙的錢,所以說,這個男人,其實是懦弱的,一點用都沒有??墒?,辛老師說:季先生很驕傲,驕傲的人大多被動,他怎么肯主動去追回一個背叛他的女人?打死他都不肯的。

    這么一說,倒也頗得認同,人們都覺得,一般的女人,是配不上季先生的。他愿意做的,就是讓一切發(fā)生,再讓一切過去,所以,這個男人,就只能孑然一身地生活著,看來是要孤獨到終老了。

    然而,如今的季先生,每天早上都要送一鍋十六只生煎饅頭去給方弟弟吃。方弟弟是方裁縫和殷小妹的兒子,又不是季先生的兒子,季先生這樣一個高貴、散漫而又被動的人,又怎么能這么主動地給方裁縫的兒子送生煎饅頭?還不是送一天兩天,而是十天半個月,天天送,看起來還要繼續(xù)送下去,眼見得是要送到方裁縫從日本回來那一天了。季先生對誰都溫和,卻又和誰都疏離,為什么唯獨與方裁縫、殷小妹一家走得這么近?就為方裁縫包了他身上的所有衣服,季先生就要涌泉相報,替他照顧他的兒子?這實在是令西市街人大惑不解。

    要不然……人們大膽地猜測著方裁縫、殷小妹、季先生之間戲劇化的關(guān)系,方弟弟的來歷,便也在人們的想象中,出現(xiàn)了很多種可能性。

    又一年的深秋來臨,冬季將近,去日本工作了一年的方裁縫回來了。方裁縫一回來,就把殷小妹接回了家,那天傍晚,人們紛紛跑到西市街南端,去探望讓他們牽掛了一年的殷小妹。沈家姆媽“哎呀哎呀”地叫喚著:哎呀小妹,你胖了,這一年你都吃啥了?

    在精神衛(wèi)生中心住了一年的殷小妹,成了一個又白又胖的呆女人,她依然坐在家門口的竹椅上,目光定定地看著西市街盡頭的石拱橋。沈家姆媽與她說話,她似乎聽見了,翻一翻厚厚的肉眼皮,視線緩慢地移到說話的人臉上,卻什么都不答,定定地看上三秒鐘,又把視線移回石拱橋……石拱橋上,季先生有些蒼老卻還挺拔的身軀正矗立著。

    季先生恢復了欣賞風景的習慣,正是傍晚時分,站在橋頭的季先生抬起禿了頂?shù)哪X袋,看一會兒西邊正落的太陽,又低下頭,看一會兒閃爍著金子般光芒的川楊河。夕陽的余暉披在季先生身上,他那穿著立領(lǐng)中裝的身影,就被一圈金光鑲成了一尊佛像。因為挺拔,所以,不是彌勒佛,又不是兇悍而嚴肅的,所以,也不是韋馱佛,而是,而是……人們怎么都想不出來,披著金光的季先生到底像哪尊佛像。然而,街坊鄰舍們仿佛又都明白了一些什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覷,而又心照不宣。

    殷小妹呱啦松脆的嗓子里不發(fā)出任何聲音,人們便也無法從她嘴里挖掘出她自曝的隱私,圍觀了一刻,便紛紛準備回家。正要散時,有人忽然發(fā)現(xiàn),石拱橋上升起一顆黑色的腦袋,然后是一雙平直的肩膀,接著,藍色球衣包裹的身軀升起來,等到那個挺直修長的身軀完全進入人們的視線時,人們哄的一聲嚷嚷起來:方弟弟,方弟弟回家了!

    殷小妹也看見方弟弟了,只不過,殷小妹沒有像以前那樣對著橋頭喊:方弟弟,姆媽在這里——殷小妹不發(fā)聲,看著橋頭的目光也是呆滯的,這一年來,她好像把她的兒子方弟弟也忘了,只坐在家門口看橋,也不知道她要看的,究竟是哪個。

    方弟弟遠比同齡孩子高大的身軀與站在橋上看風景的季先生擦肩而過,有那么一瞬間,橋上的兩個身影同時被夕陽籠罩著,在人們的注視下閃爍著金燦燦的光。人們沒有聽見季先生說了一聲:方弟弟,放學啦!人們只看見方弟弟目不斜視地從季先生身邊走過,下橋,徑直向自己家走去。方弟弟走到家門口,撥開人群,鐵著臉吼了一句:看什么看?走開!

    方弟弟下了逐客令,人們只好散了。回家路上,沈家姆媽對辛老師說:看出來了沒有?殷小妹的癡病不是方裁縫嚇出來的,我看就是季先生害的。

    辛老師心領(lǐng)神會地笑了一笑:方弟弟越長越帥氣了,不曉得是像殷小妹,還是像方裁縫。

    棉花店老板娘聽見了,跟在后面說:哪個女人動得了季先生的心?殷小妹是發(fā)夢,把自己給發(fā)癡了。

    辛老師便說:剛才,我倒想起《西游記》里有一段,唐僧去西天取經(jīng),路過女兒國,國王讓他留下來做她的夫婿,唐僧沒動心。娶一國之王做老婆,他都不動心。我看季先生,就是個唐僧,和尚命。

    辛老師這么一說,旁人都想起來,剛才站在橋上披著一身夕陽像一尊佛像的季先生,不像彌勒佛,不像韋馱佛,而是,像唐僧,只不過,唐僧不是佛,唐僧只不過是一個和尚。

    沈家姆媽不知道《西游記》,她關(guān)心的事情要比《西游記》現(xiàn)實得多:可憐方裁縫,把方弟弟養(yǎng)得這么大,不作興……

    棉花店老板娘用一種不以為然卻又深以為然的語調(diào)跟了一句:管他是哪個的種,總之是種在了殷小妹的肚皮里。

    然而,沒過多少日子,人們便發(fā)現(xiàn),被他們可憐著的方裁縫,其實并沒有那么可憐。那天,沈家姆媽開出租車的兒子帶回消息,說拉了一個客人去“伊豆堇”公司,聽他在車里和一個叫“方總”的人打電話,說的是服裝交易的業(yè)務??腿藪斓綦娫捄?,沈家姆媽的兒子就與他搭訕:“伊豆堇”我有熟人,方裁縫,我們住一條街,隔壁鄰舍。

    客人說:方裁縫?開什么玩笑,是方總吧,方士良,伊豆堇公司負責生產(chǎn)、技術(shù)、質(zhì)監(jiān)的總經(jīng)理。

    西市街上的人們叫慣了方裁縫,他們幾乎忘了方裁縫的真名,那個叫方士良的瘦筋筋的裁縫,居然當上了總經(jīng)理?簡直撞了狗屎運!沈家姆媽非常生氣,可又說不出來什么事讓她這么生氣,她指著穿一件冒牌BOSS夾克衫的兒子,咬牙切齒地說:你這個不爭氣的貨色,你啥辰光給我掙一個女人回來?

    兒子不明白老娘為啥忽然發(fā)起了脾氣,咕噥了一句:碰著赤佬了!一轉(zhuǎn)身,進了自己房間,再也不出來。

    方裁縫比過去更忙了,忙得幾乎沒時間回家。然而,只要方裁縫回家,總是要接受一番西市街人欽慕的注視。人們再也不似以往那樣低看一個埋頭干活的裁縫,他們用的是仰望,盡管方裁縫的身高并不適合被仰望,但這并不妨礙人們對他的尊敬與愛戴。人們想與他搭話,可方裁縫總是掛著一張嚴肅的臉,一副來去匆匆、時間就是金錢的樣子,人們便對他陡增了幾分敬畏。相比之下,整天在街上吊兒郎當閑逛的季先生,盡管他比方裁縫高,比方裁縫挺拔,可人們看他的眼光,卻越來越低。更重要的是,季先生那棟二層小樓里的墻壁上,是不是真的貼滿鈔票,終究未得到證實。也就是說,季先生完全有可能是一個游手好閑的窮光蛋,即便有家底,這樣坐吃山空,也總有一天會變成窮光蛋。

    有可能是窮光蛋的季先生,依然不改舊日習慣,成天在西市街上逛來逛去,從北頭的棉花店,逛到南頭的方裁縫家,與坐在門口竹椅上看石拱橋的殷小妹搭上兩句話:小妹,今朝夜飯準備吃點啥?小妹,方裁縫落班回家了沒有?

    殷小妹沉默著,視線落在遠處的石拱橋上,卻又是渙散而不聚焦的。殷小妹不搭理季先生,季先生便繼續(xù)向南踱十來米,走上石拱橋,然后,站在橋頭欣賞一會兒便也折身返回,回到方裁縫家門口。方裁縫是肯定不會在家的,方總經(jīng)理還在公司里忙著呢,季先生也不再如以前那樣跨進門,與方裁縫對坐片刻,抽上一支紅雙喜,再出門回家。季先生只是站在門口,看看呆坐的殷小妹,再看看洞開的門內(nèi)正忙著做家務的保姆。如今的方裁縫,有身份、有鈔票了,專門請了一個保姆來照顧殷小妹,還給方弟弟做飯。方弟弟呢,一放學,就鉆進自己房間,沒了影。

    一切安好,季先生似乎放了心,抬腿,從西市街南端的方裁縫家,一路逛回北端的自家小樓。人們看著季先生閑逛的身影,愈發(fā)覺出了他的蒼老和孤獨,這個過氣小開,真正是過氣了。

    轉(zhuǎn)眼,方弟弟初中畢業(yè),考不上好高中,被方裁縫送去美國念書了。據(jù)說外國的高中,只要有錢,隨便上?,F(xiàn)在的方裁縫,還有什么事辦不了?據(jù)說,“伊豆堇”原本的日方公司倒閉了,被一個中方大老板接手,成了一家民營企業(yè),改了名字,叫“博仁織造”。方裁縫也升了,從原來負責生產(chǎn)、技術(shù)、質(zhì)監(jiān)的總經(jīng)理,變成了常務副總裁,也就是說,除了大老板之外,他是公司第一人。

    然而,奇怪的是,方裁縫花錢送方弟弟出國讀書,卻沒有花錢給自己買一棟好一點的房子,他依然住在西市街上的老房子里,守著愈發(fā)癡胖起來的殷小妹。并且,方裁縫天天回家,從不在外面過夜,顯見沒有別的女人。西市街上的人們親眼所見,每天晚上七八點鐘,石拱橋上一定會出現(xiàn)方裁縫披著夜色回家的身影,千真萬確。方裁縫那輛奧迪小車開不進西市街,只能停在城西小學門外的路邊停車場,然后走100多米,走上石拱橋,在殷小妹日漸呆滯的目光的注視下,做著一個讓西市街上的人們傳頌的歸家男人。

    西市街上的人們還在過著慢吞吞的日子,外面的世界卻在馬不停蹄地變化著。這個城市里變化最大的,就數(shù)房子,人們怎么都沒想到,多年后的今天,房子竟是比黃金還貴。城里的老街老房幾乎都拆遷了,一棟棟高樓大廈建起來,輪到拆遷的住戶,得了新房子,還得了補償款,那可不是一萬、兩萬的數(shù)字,而是一百萬、兩百萬。西市街人盼星星盼月亮,盼著什么時候輪到拆遷,也可以當回百萬富翁。沈家姆媽的兒子,好不容易掙回一個女人,也有了兒子,沈家姆媽就變成了沈家阿婆,眼看著人家住進有電梯的大樓,自家還守著沒有衛(wèi)生間的老房,實在是有些不甘心。還有生煎饅頭店的小顧,雜貨店的林妹妹和絲綢廠的寶姐姐甩了他,他娶了一個外來妹,沒多久又離了婚,原因是,外來妹嫌他做生煎饅頭賺不了大錢。小顧也不甘心,憑什么別人揣著幾百萬拆遷費當富翁,自家卻要靠著一爿小店苦巴巴過,連個女人都留不???

    可是,有人不曉得從哪里聽來的消息,說西市街是城里最老的一條街,一百多年歷史了,政府不舍得拆,要給所有的住戶做一次免費修繕裝潢,原來早已關(guān)掉的油醬店、綢布莊、碗盞陶瓷店、圓竹木器行,都要重新開張,還有雜貨店、棉花店、裁縫店、生煎饅頭店,本來就有的,也還要有。在政府的規(guī)劃里,西市街要開發(fā)成一條觀光懷舊老街,老街上的居民,自然還要住在里面,做做小生意,賣賣本地小吃,保持一份原生態(tài)的老街生活面貌。

    西市街人終還是隨遇而安的,輪不上拆遷,就想想不拆遷的好處——搬進大樓里的人家,那是一次性補償。西市街要開發(fā)觀光街,政府年年都要給補貼的。到時候,家家都破墻開店,人人都當老板,天天都有鈔票進賬,日子比拆遷戶好過不是一點點。再說,拆遷戶搬去的新公寓,地段很不好,在城市邊緣,靠近農(nóng)村了。西市街呢,就在市中心,周邊都是現(xiàn)代化建筑和商業(yè)設(shè)施,只要朝南走,過石拱橋,出街口,就是大商場、大飯店、超市、影城、娛樂城,什么都有,所以說,過日子呢,還是住在西市街方便……說來說去,最后人們都確信,西市街不拆,該當慶幸才是。人們開始打算,臨街的門面,是開一爿小吃店,賣賣薺菜肉餛飩、油煎臭豆腐,還是開一爿土特產(chǎn)專賣店,經(jīng)營甜酒釀、狀元糕、走油蹄髈土雞蛋……

    西市街人有了期盼,他們盼著政府趕快來修繕這條上百年未變的老街,人人當上老板,賺足觀光游客的鈔票。唯獨殷小妹,外面的世界怎么變,她都不為所動,十年如一日地坐在家門口癡癡地看橋,看得頭上都生出了白發(fā)。那把椅子,以前是青黃枯澀的,如今也已被殷小妹坐得紅亮剔透,不是涂過清漆的生硬的紅亮,而是與人體長久接觸,在汗水、油脂的不間斷浸潤之下,散發(fā)出的古董一般暗沉的紅亮光澤。

    季先生呢,大概是年歲大了,失卻了欣賞風景的興致,現(xiàn)在,人們很少見到他在西市街上閑逛的身影。至于方裁縫,他是西市街上最不用擔心拆遷問題的人了,方裁縫已經(jīng)是方總裁了。原先的“伊豆堇”,后來的“博仁織造”,如今已經(jīng)成了一家集團公司,做的是輕工紡織、服飾制造業(yè),差不多算是本地最大的企業(yè)了。西市街上的人們,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見過方裁縫,他們都快忘了,那個整天繃著臉的瘦筋筋的小個子男人,究竟長什么樣。

    那一年春末初夏,西市街上幾乎所有的住戶都驚恐地發(fā)現(xiàn),家里竟出現(xiàn)了成群的白蟻。最先發(fā)現(xiàn)的是棉花店老板娘,那些長了翅膀的蟲子,無孔不入地鉆進她家的磚縫、木柱和房梁。接著,白蟻從北到南一路蔓延開來,西市街上的房子,一家家地被白蟻占據(jù)。如此一來,觀光老街的開發(fā)規(guī)劃就化為了泡影,西市街終是留不住,輪到拆遷了。這又正中了人們的下懷,搬新房子,終究還是比住老街好。

    拆遷文件正式下來后,方裁縫是第一個搬家的,也不知道哪一天,悄沒聲地就搬走了。方裁縫做什么都效率高,有一天忽然結(jié)婚了,有一天忽然去了日本,有一天忽然當了總裁,有一天忽然搬了家……人們忽然不見了坐在家門口看橋的癡女人殷小妹,卻也不覺得缺少什么,那些日子,人人都把心思用在了研究拆遷政策上。補償費和面積是按人頭算,還是按磚頭算?做人不能太老實,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大不了當釘子戶……西市街是動蕩的西市街了,誰還顧得上殷小妹?

    緊跟著搬家的是季先生,季先生搬家,那可是件大事。西市街北端的二層小樓,終于要撩開神秘的面紗了。仿佛是為成全西市街人多年的愿望,搬家那天,季先生竟不在場。人們看見一個領(lǐng)班模樣的男人,帶著七八個穿著搬場公司土黃色工作服的工人,從西市街南端的石拱橋,一路開向北端的二層小樓??礋狒[的人跟在后面,一直跟到小樓門口。領(lǐng)班率先打開黑漆木門,毫不遲疑地跨了進去,工人們跟著魚貫而入??礋狒[的人卻站定在門口,不知道該進還是不該進。猶豫了一番,有一兩個率先抬腿,嘗試著跨進門檻,居然沒人阻攔,便掛著一臉欣喜,朝小樓里面走去。后頭的人,跟著爭先恐后地朝那扇兩米高的黑漆木門里擠,擠得門上的銅環(huán)不停地晃啊晃。人們終于得了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都急著想看看,這棟從不讓人進入的房子,究竟是什么樣的,倘若墻上、屋頂上真的貼滿鈔票,那究竟是美元,還是冥幣?

    搬場公司領(lǐng)班打開一樓主客廳的大門,剛想跨進去,卻被屋內(nèi)的情形嚇住了:等等!

    跟在后面的人探頭看一眼空蕩蕩的客廳,頓時一個個驚得目瞪口呆。只見很多很多抖動著透明翅膀的飛蟲,密密麻麻地叮在客廳的墻壁和屋頂上,仿佛覆蓋著一層微微蠕動的白色云霧。有人抬起一條腿,朝門內(nèi)跨了半步,蠕動的云霧就轟地一下散開,一蓬白色煙塵瞬間升騰而起,人們隨之發(fā)出一陣驚叫:白蟻,是白蟻!

    從沒有人見過那么多那么多的白蟻聚集在一起,簡直是滿墻滿壁啊!怪不得,西市街遭的這場蟻災,源頭就是季先生家的小樓,這里就是白蟻的老窩。滿屋的白蟻阻擋了搬場工人和看熱鬧的人的腳步,人們擠在主客廳門口,誰都不敢朝里多走一步。糾結(jié)了大約三五分鐘,搬場公司領(lǐng)班忽然回過神來,扭頭朝身后的跟班吼了一聲:操!我倒不相信白蟻會咬人,走,跟我進去!

    說完,低頭貓腰,一抬腿,率先闖進了客廳。七八個土黃色制服的工人緊跟在領(lǐng)班身后,一股風似的,大呼小叫著擁了進去。看熱鬧的人中,有幾個大膽的,跟著沖了進去。一時間,小樓的主客廳里,一股股白色的煙塵伴隨著男人們的呼喝聲蓬勃而起。那些被人類驚擾的蟲子全體飛了起來,無數(shù)雙透明的翅膀相互撲打著,刮擦著人們的頭面,發(fā)出密集的撲簌簌、撲簌簌聲響,仿佛一場陣雨忽然落下,落在人們的頭發(fā)上、衣服上。霎時間,人們身上落滿了相撞后落下的白蟻尸體,更多的白蟻,朝著洞開的大門旋風般飛出去,或者,飛向屋內(nèi)某個人類無法走進的角落……

    足足半個小時,白蟻才漸漸疏落下來,白色云霧消散了,小樓的主客廳終于露出本來面目。只見墻上、屋頂上綴著一攤攤、一撮撮淡綠色的東西,細看,仿佛是紙,卻因蟲子的啃噬,早已支離破碎,有一些已成顆粒粉末狀,根本看不出曾經(jīng)的形狀和顏色。人們無從獲知,那究竟是墻紙還是鈔票,可這并沒有使他們失望,而是,更加興奮起來。一個謎語,也許永遠不會有答案,才可以盡由著想象去杜撰一切可能與不可能的答案,那才更有意思。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不到一個鐘頭,西市街上的所有人都聽說季先生的小樓開放了,前呼后擁地全都跑去看了,搞得二層小樓前前后后擠滿了人,仿佛正舉行一場親友告別會。適才還被洶涌的飛蟲布滿的整棟小樓,此刻被更為洶涌的西市街人完全占據(jù)。人們興奮地在小樓里擠來擠去,有人像考古學家一樣從墻上小心翼翼地剝下幾粒碎紙,攤在手心里細細觀察,可惜的是,他們到底不是考古學家,他們看不出這些碎紙粒曾經(jīng)的樣子??墒且廊挥腥藞猿终J為,那肯定是鈔票,并且,那些碎粒帶一點淡綠色,估計是美元。也有人認為,淡綠色是墻壁發(fā)了霉,都搬家了,誰會讓那么多美元貼在墻上不拿走?億萬富翁也不會這么干。人們爭來爭去,終是沒有確切結(jié)論,于是放棄墻壁和屋頂,開始考察小樓有多少房間。很快,通過樓上樓下一趟趟計數(shù),人們統(tǒng)計出,整棟小樓有客廳一間、廚房一間、臥室和起居室上下各三間、衛(wèi)生間上下各一間、書房一間、儲物室一間,總計十二間。正如人們的想象,樓下的大客廳里果然有壁爐,屋頂上還掛著一盞大蓮花似的水晶吊燈,真正是資本家的派頭。幸好,吊燈是由三根粗壯的鐵鏈條掛著的,要不早就被白蟻蛀得掉下來,摔得粉碎了。屋里的陳設(shè),卻已老舊得不成樣子,這么多年,季先生一定沒請人來修繕過,廚房里的瓷磚都裂了,家具被白蟻蛀得斑駁破爛,除了水晶吊燈和壁爐,所有東西都已打包,堆在房間的地板上??磥砑鞠壬窃缬袦蕚?,就等工人來搬了,只是,這破敗的場景,看著不太像大戶人家,倒像是準備逃難的破落戶。人們不免對那個“落難公子”,生出了些許“恨鐵不成鋼”的惋惜。

    和當年的紅衛(wèi)兵小將一樣,人們找遍了小樓每一個角落,遺憾的是,他們沒有發(fā)現(xiàn)哪怕是一張完整的鈔票。生煎饅頭店的小顧腦子比較活絡,他說:按這棟房子的面積,季先生得的拆遷補償,大概要上千萬,1000萬元人民幣,100元一張,就是10萬張,10元一張,就是100萬張,貼在墻上,還不一樣貼滿?。?/p>

    看熱鬧的人們頓時醍醐灌頂,便也不覺得再需為墻上貼的究竟是不是鈔票而爭執(zhí)了。

    就這樣,人們在季先生的房子里左看右看、七嘴八舌,搬場工人抬著家什、扛著箱子在人堆里擠來擠去,不停地吆喝:讓開讓開,借過借過!忽然,人群中發(fā)出一記嘩啦碎響,人們紛紛扭頭,只見一個面色驚惶的小工人,提著一只不小心開了口的褐色大皮箱,皮箱里的東西掉了一地,一只老式鬧鐘、幾本很舊的書、一捆信件、一本厚厚的相冊,還有一只16寸鏡框,玻璃全碎了。幾張黑白舊照片從相冊里滑落出來,照片上,有長波浪旗袍的女人,有飛機頭西裝的男人,還有穿長衫馬甲的老人,興許是季先生的父母,以及他那個開了兩爿織布廠的資本家阿爺。

    工人慌里慌張地蹲下,把掉出來的東西一樣樣撿回皮箱,又從碎玻璃下面撈出那張原本鑲在鏡框里的照片。那是一張被放大了的,經(jīng)過精心著色的彩色舊照。照片的背景,是一棟小洋樓,兩個年輕的男人并肩站在樓前的臺階上。小洋樓的外墻上爬滿了綠色的藤蔓,二樓的木格子窗戶上,掛著暗紫色天鵝絨窗簾……人們立即認出來,照片里的小洋樓,就是他們此刻身在其中的季先生的這棟二層小樓,并且,照片上站在左邊的年輕人,就是帥氣的、挺拔的、微笑的季先生。年輕的季先生穿著黑色立領(lǐng)青年裝,三十歲左右的樣子,一只手插在褲袋里,另一只手,緊摟著身邊人的肩頭。這身邊人,就更年輕了,比季先生矮一個頭,看上去頂多二十歲,瘦筋筋的身條,緊繃著臉,表情很嚴肅,好像是緊張,又好像是害羞,感覺,就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靦腆青年。人們并不認識這個靦腆青年,可又覺得很是眼熟,眉眼呢,有點像長高長瘦以后的方弟弟,可面相,又不似方弟弟那般猛煞,況且,按照片上季先生的年齡推算,這年輕人,絕不可能是方弟弟……人們終是想不起靦腆青年究竟是誰,只慨嘆著季先生年輕時,真正如傳說中一般風流倜儻、英俊瀟灑,看來,是貨真價實的富家公子。只不過,照片里,季先生摟著身邊的年輕人,臉上的笑容,不像平素人們見到的那樣謙遜與驕傲,而是,很溫柔、很甜蜜、很幸福。

    西市街人的探索精神畢竟大不如前,老照片被工人收回了箱子,小樓也已完完全全地參觀過,人們便也不覺得再有必要去關(guān)心季先生的故事了。眼下他們最關(guān)心的,是怎樣讓自家的拆遷房多算幾個平方,或者,怎樣得到最多的補償款。季先生和方裁縫都搬了家,有錢人不用等補償款去買房,也不用等政府分配安置房,自己卻什么都要靠著爭奪才能獲得的,不去千方百計、鉆心脫骨地想辦法,哪里來更好的生活?

    西市街全部拆遷了,所有的住戶都拿了補償款,搬進了政府為拆遷戶建造的住宅區(qū)。按著戶口上的人頭以及老房子的面積,幾乎家家都得了兩套或者三套新房子,住不完,就出租,每個月的房租就有好幾千,過日子綽綽有余。曾經(jīng)在西市街上做的營生,現(xiàn)在不用繼續(xù)做了,小顧不開生煎饅頭店了,棉花店老板娘不給人彈棉被了,沈家阿婆的兒子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不再天天出車拉客……不用上班的日子,每天東逛逛、西逛逛,悠閑得幾乎人人都成了從前那個季先生。不過,季先生閑來無事喜歡欣賞風景,他們閑來無事,喜歡搓搓麻將。正好,原來的西市街鄰居,除了季先生和方裁縫,其余都住一個小區(qū),也還是鄰居,湊一桌麻將,很容易。

    一日晚上,小顧吃飽夜飯沒事干,約了沈家阿婆的兒子、棉花店老板娘,還有早已升天的壽公公的兒媳婦,到家里來搓麻將。沈家阿婆的兒子最后—個到,手里卷著一張報紙,進門就問另外三個:認不認得—個叫季伯仁的人?

    三人齊刷刷搖頭:不認得,季伯仁是誰?

    沈家阿婆的兒子攤開報紙念起來:博仁織造集團在東南亞投資的第一家企業(yè)正式動工,董事長季伯仁出席簽約,與印尼合作方簽訂十年協(xié)議……

    “好了好了,不要念了?!泵藁ǖ昀习迥锎驍嗨拔覀冊趺磿J識什么董事長?快開始吧,搓麻將。”

    別急,聽我念下去??!沈家阿婆的兒子繼續(xù)照著報紙念:集團總裁方士良表示,“博仁織造”投資建設(shè)境外企業(yè),之所以選擇東南亞,是其具備勞動力優(yōu)勢,印尼是第一家,未來將會有第二家……

    壽公公的兒媳婦叫起來:方士良,不就是方裁縫嗎?這總裁,和董事長到底有啥區(qū)別???

    小顧想了想:這么講吧,董事長呢,是投資的人;總裁呢,拿董事長的鈔票去做生意,賺回更多鈔票,給董事長。

    沈家阿婆的兒子表示贊同:董事長就是公司的大老板,總裁是他雇的高級打工仔。

    小顧對沈家阿婆的兒子說:你應該問問你媽,你媽年紀大,作興記得季伯仁這個名字。

    沈家阿婆的兒子說:怎么沒問?看到報紙我就回家問了,可是老娘說不認識季伯仁。現(xiàn)在她的腦子,就是一只漏篩,不要說裝不進東西,存在里面的東西,也在一點點漏掉。

    壽公公的兒媳婦跟著說:沈家阿婆多精明的人,現(xiàn)在也是個“壽婆婆”了。對了,我記得,我家“壽公公”活著時講起過,老底子,季先生的阿爺,就是季老太爺,開的也是織造公司,楊樹浦有兩爿織布廠,工人就有一千多,大資本家……

    這么一說,大家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不能確定地明白究竟是什么。棉花店老板娘聽煩了,催促道:好了好了,辰光不早了,先搓麻將。

    四人圍住一張方桌坐下,開始摸牌??墒?,手里摸著牌,心里卻還在想著同一個問題:報紙上寫的那個季伯仁,和曾經(jīng)在西市街上閑逛著欣賞風景的季先生,是不是同一個人?感覺像,又不太像。

    麻將搓到第三圈,小顧忽然想起什么,說:前天晚上,我去影城看了一部電影,這電影真叫復雜,導演吧,是個臺灣中國人,電影呢,又是美國電影,還得了奧斯卡獎,名叫《斷背山》。

    “斷背山是啥意思?”棉花店老板娘年歲畢竟大一些,不了解新事物。小顧想了想,說:看過“香鼻頭”的電影吧?

    壽公公的兒媳婦打出一張“發(fā)財”,說:現(xiàn)在的電影,香鼻頭的鏡頭不要太多哦!我還記得第一次看,是日本的電影,叫《追捕》,杜秋和真由美香鼻頭,那時候我還沒結(jié)婚呢。

    小顧喊了聲:碰!收了那張“發(fā)財”,打出一張“九條”,說:我也是在《追捕》里第一次看到香鼻頭,不過,那是男人和女人香鼻頭。這個《斷背山》呢,就是男人和男人香鼻頭。

    沈家阿婆的兒子嘿嘿笑了兩聲:男人和男人香鼻頭?那男人和男人困不困覺?

    小顧被問住了,不過,憑他聰明的腦瓜,想想也能想出來:困覺,也不是不可以,只不過,難度高一點。說完,顧自呵呵地笑。沈家阿婆的兒子反應很快,緊跟著咯咯地笑。兩個女人反應慢一些,不過也就兩三秒,就好像明白過來似的,哈哈地笑開了。一屋四人,仿佛都要證明自己不比別人笨,前赴后繼、爭先恐后地大笑起來。

    原載《人民文學》2016年第5期

    原刊責編 馬小淘

    本刊責編 黑 豐

    作者簡介: 薛舒,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委員,專業(yè)作家。曾就讀魯迅文學院第八屆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作品發(fā)表于《收獲》《十月》《人民文學》《中國作家》《上海文學》《北京文學》等雜志。曾獲《中國作家》新人獎,《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獎,《人民文學》年度中篇小說獎,《上海文學》獎等。出版小說集《尋找雅葛布》《天亮就走人》《飛越云之南》,長篇小說《殘鎮(zhèn)》《問鬼》,長篇非虛構(gòu)《遠去的人》等。有小說被譯為英文、波蘭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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