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凌
皮埃爾·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1930~ 2002),鄉(xiāng)村郵遞員的兒子,早年生活在偏遠的西南農村并說一口方言,充分“體驗到了社會不平等和社會統治”。幸虧他異常聰穎并且勤奮,也幸虧有那么一所不重門第只看成績的巴黎高等師范學院,使得他得以通過考試這個跳板,從底層社會“逃亡”。雖然在社交上頗為笨拙、在思想上比較孤獨,但是依靠睿智與勤奮,他在1981年終于攀升到了知識金字塔的頂峰:法蘭西學院社會學主席,與雷蒙·阿隆和列維-斯特勞斯一樣,被譽為“二戰(zhàn)”后法國最受尊敬的社會學家,有朋友戲稱他為“布爾迪神”(Bourdivin)。
正如他的同行回憶說,布爾迪厄對學術界懷有“異常強烈的復仇欲望”。他并不忠誠于學院這套體制,雖然他自己是這體制的“既得利益者”。按照他的夫子自道:“我處在一個本不應該身處其中的世界。我本來會被它淘汰40多次。在法蘭西學院的200多年間,只有1%的人與我同類。”——與布爾迪厄境況類似的還有??潞偷吕镞_,在巴黎知識界的同行看來,他們三人皆是“外來者”和“鄉(xiāng)下人”,而正是這三人持守反體制立場,鞭辟入里地分析知識遮掩的權力、符號統治下的政治、文字的分延游戲。吊詭的是,恰恰是這三人而不是體制的擁護者,在20世紀的知識界贏得了崇高的地位。他們的成功證明了一種獨特的力量果然存在:文化資本。
韋伯曾經指出:在經濟利益之外,聲譽、權力、生活品位和宗教信仰等因素同樣參與了階級的劃分。的確,否則就無從解釋人們何以歧視“暴發(fā)戶”了——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只有錢也不是萬能的。布爾迪厄的創(chuàng)造之處在于,他將馬克思的資本概念擴大化,劃分為三大形態(tài):經濟資本、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敖洕Y本”是資本的最有效的形式,以金錢為符號,以產權為制度化形式,體現了資本主義的特性;這種資本可以從一代人傳遞給下一代人,并可以容易地轉換成其他資本?!吧鐣Y本”是以關系網絡為核心的資源,拼祖上、拼爹、拼同學會、拼俱樂部、拼朋友圈,一言以蔽之“拼關系”;或者拼頭銜、拼人品、拼履歷、拼聲望,簡而言之“拼地位”?!拔幕Y本”最為復雜,也是布爾迪厄著墨最多的地方,他把文化資本又分成三種形式:身體形態(tài),客觀形態(tài),制度形態(tài)。
身體形態(tài)文化資本表現為個人的審美趣味、學識教養(yǎng)、風度技能等,它是一套培育而成的傾向,通過社會化而加以內化,附著在個人的身體上,可以通過積累而習得,但是無法通過饋贈、買賣和交換的方式進行傳承。房產可以遺贈給兒子,但是學識想傳給兒子?難??陀^形態(tài)文化資本表現為物質性的文化工具,比如藏書、文獻、樂器、科學儀器;也包含商品性文化財富,比如印象派的繪畫、老坑的翡翠、董橋手里的某本書的藏書票。經濟資本可以直接轉換成客觀形態(tài)的文化資本,所以不難理解為何藝術品拍賣會一度擠滿了腰包肥滿的煤老板。至于制度形態(tài)文化資本,必須經過制度的程序將資本標示出來,最典型的是文憑和資格證書。高懸于墻上的戴著奇怪四角帽的學位證書,有著“一種文化的、約定俗成的、經久不變的、合法化的價值”,與其說“知識改變命運”,不如說“畢業(yè)證改變命運”,它們是某些領域的入場券,最精英高校的畢業(yè)證含金量巨大,簡直擲地有聲。
布爾迪厄認為:“資本體現了一種積累形成的勞動,這種勞動同時以物質化和身體化的形式積累下來。而資本同時體現出一種生產性,總是意味著一種生產利潤的潛在能力,一種以等量或擴大的方式來生產自身的能力?!痹谀撤N意義上,現代社會是一系列相對自主但結構同源的、由各種形式的經濟資本、社會資本、文化資本組成的生產場域、流動場域和消費場域。在這樣的社會中,劃分階級的依據是每個行動者所擁有的資本的總量和資本的結構。在社會空間中,行動者的坐標位置由三個維度決定:在第一維里按照他們占有的不同類別的資本總量而被分配;而在第二維,則按照他們資本的結構——也就是在他們的資本總量中,經濟資本、社會資本和文化資本的相對分量而被分配;在第三維里,則按照當時他們資本的結構總量的變化而分配。生存于社會空間,也就意味著每個人如此占據空間中的一個點,明了空間關系中所占有的這個位置的相對性,才算懂得社會關系與社會現實。
每個行動者所掌握的資本總量和資本結構界定了個人生活的可能性與機遇,同時,資本也被用來再生產,再生產經濟資本,也再生產社會階級結構。特別是文化資本,作為一種具有特殊的積累法則、交換法則和運行法則的資本形式,正在變成越來越重要的社會分層的基礎。布爾迪厄和福柯、德里達等人,雖然在起點上匱乏經濟資本和社會資本,但是憑借文化資本而崛起,可謂鮮活的例證。當然,由于文化資本采取了教育、修養(yǎng)、品位等形式,身世顯赫、經濟富裕的家庭,必然可以投入更多的時間與金錢,這也使得不同出身背景的人從最初就產生了文化資本占有上的不平等。文化資本的再生產主要通過早期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來實現,教育體系有三個核心作用:首先是保存、神化、灌輸某種社會規(guī)范和文化遺產;其次是再生產不平等的社會-階級關系;第三是將上層擁有的資本合法化,并使下層也趨于認同。這種“魅力意識形態(tài)”(ideology of charisma)最能構成隱形統治,它通過制造同意而達成某種“合謀”。
在經濟資本之外,社會以趣味和文化消費的“區(qū)分”來劃分等級。比如在上世紀70年代的一項調查中,教授、自由職業(yè)者、企業(yè)主可以通過三種體育運動加以區(qū)分。教授的貴族禁欲主義在登山中找到了最典型的表達,既能支配自己的身體又能支配常人無法企及的一種自然,從而以最低的經濟耗費贏得最大的卓越、距離、高度和精神升華。醫(yī)生和經理們的健身享樂主義體現為開船出海、遠足滑雪,它們既是最有聲望的體育運動,又能脫離聚集的人群。而企業(yè)主則青睞能附加社會關系資本的高爾夫球,他們從高爾夫的貴族標簽、廣闊的專門場地、殷勤的球童那里獲得歸屬感。
1979年,布爾迪厄發(fā)表洋洋灑灑的巨著《區(qū)分:判斷力的社會批判》,“鄉(xiāng)下男孩”終于向資本主義社會投出了銳利長矛,揭開文化資本的真相,也傷了中小資產者的軟肋。他揭示出康德錯了,生成趣味的判斷力機制并非源自人類的先驗的綜合判斷,相反,任何趣味都不是自然的和純粹的,都是習性、資本和場域相互作用的結果。本書以1963年和1967~1968年對1217個人進行的調查統計資料為基礎,研究趣味判斷如何成為社會區(qū)分的標志,社會等級又如何形塑趣味判斷的等級。中文世界的研究者將“distinction”譯為“區(qū)隔”或“區(qū)分”,在布爾迪厄那里,還同時兼顧了“差異”和“優(yōu)越性”兩個含義,有研究者認為可以理解為“秀異”。通過制造稀缺性、增加其符號象征價值,文化的立法者試圖拉開與下層的距離。普羅大眾忙于生存,對這種有閑階級的享受不以為意。最苦的是中間夾層,他們唯上層馬首是瞻,卻又不能洞悉其中的秘密,在勢利的“占位游戲”中捉襟見肘,筋疲力盡。
中國知識界對于“布爾迪神”并不陌生,不知有多少博士碩士是依靠他的理論碎片縫制了自己的學位帽。去年《區(qū)分》中文版推出,雖然遲到30余年,畢竟也算學界大事??墒牵x他的神作固然會享受到智識的愉悅,卻永遠不可能是輕松的體驗。大約出于“秀異”的策略,他既沒有使用嚴謹刻板的學術論文的寫法,也沒有使用文采飛揚的通俗散文的寫法,相互勾連的短語組成紛繁復雜的長句,讀來令人聯想起布爾迪神最崇拜的作家普魯斯特。不僅如此,他還創(chuàng)造性地將統計圖表、照片、訪談、文獻、注釋和抽象語言并置成話語蒙太奇,學者的線性敘事讓位于多重聲音,從風格上說堪稱一部先鋒派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