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曼曼
(暨南大學,廣東 廣州 510000)
?
“偽啟蒙”還是“真反叛”?
——論魯迅小說《長明燈》
林曼曼
(暨南大學,廣東 廣州 510000)
摘要:“長明燈”是宗法社會權力爭奪與更迭的文化象征符號。企圖通過熄燈奪取宗法權力的“瘋子”,并不是一個意在啟迪民眾,打破鄉(xiāng)土秩序的“啟蒙者”。“瘋子”的命運悲劇恰恰體現(xiàn)了強大的宗法共同體對反叛個體的規(guī)訓?!堕L明燈》凸顯了魯迅對“啟蒙”本身的根本質疑,更表達了作家對偽啟蒙者消解五四“啟蒙”之義的批判。
關鍵詞:長明燈;啟蒙;宗法秩序;權力爭奪
依據(jù)《現(xiàn)代漢語詞典》的解釋:“燈”,形聲字,從火,登聲,本義是指置燭用以照明的器具。本寫作“鐙”,作“盛熟食的器具”解,也就是說在古代,“燈”是人們物質生活(照明和盛食)中不可缺少的器具,而后來,“燈”也被運用到宗族祭祀之中?!伴L明燈”,則是指的是在佛、神像前晝夜點燃的油燈,也稱“長命燈”?!伴L明燈”長明不滅,象征著人們福壽綿延,光明永隨。
當“長明燈”與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緊密結合時,其形成的強有力的政治權力和堅不可摧的宗法秩序,阻礙了鄉(xiāng)土社會的現(xiàn)代性進程。事實上,“長明燈”是宗法社會權力爭奪和更迭的文化象征符號,而非學界常談的“瘋子”借以其進行“啟蒙”的話語和工具。研究者理所當然地結合時代背景對《長明燈》進行闡釋,認定作為“啟蒙先驅”的魯迅,必將啟蒙大義貫穿于文本內(nèi)外,但這卻忽略了魯迅對“啟蒙”本身的質疑。
小說開始,“熄燈”話語已出,吉光屯圍繞著如何處置“瘋子”展開一系列敘事,而故事結尾則以“瘋子”被囚社廟天下太平作結。學界常常關注于“熄燈”一詞帶來的行動效果,然而,追蹤主人公為什么要熄燈,這更是解讀的關鍵。
依據(jù)表面邏輯,“瘋子”熄燈緣由,文本交代為一句話:“吹熄,我們就不會有蝗蟲,不會有豬嘴瘟……”①,從灰五嬸口里,我們又得知‘瘋子’的父親不信菩薩:“‘瘋子’的老子也就有些瘋的。聽說:有一天‘瘋子’的祖父帶‘瘋子’進社廟去,教‘瘋子’拜社老爺,瘟將軍,王靈官老爺,‘瘋子’就害怕了,硬不拜,跑出來,從此便有些怪了”②。若說這是種恐懼源于“家族遺傳”,可“瘋子”的祖父卻是“捏過印靶子”,是神靈的虔誠祭拜者;若說這是小孩對于祭祀場景或神靈形象的“恐懼”,那么這種“恐懼”也不應持續(xù)到成年。來自一個持有共同信仰(或曰“宗族基因”)的家族環(huán)境里(祖父做過“實缺官”,四爺,即伯父,則是吉光屯的德高望重者),多年的耳濡目染沒被同化,反而變成了吉光屯的“異質”。很多研究者對此解釋,認為主人公企圖通過“熄燈”這一具體行動,來啟蒙民眾③。那么,假設”瘋子”的確是一個“啟蒙者”,證據(jù)何在?
“啟蒙”在英語詞典中原詞為“enlightenment”。詞根“l(fā)ight”為動詞時,是“點亮”、“照明”之意;若為名詞時,則是“光”,意指人們對于光明的尋找。依舊康德解釋,則是“要有勇氣運用你自己的理智”④,強調(diào)的是個體的自覺。而《長明燈》之中,“瘋子”的行動卻恰恰相反,“瘋子”非但不點燈,反而是熄燈,黑暗而非光明似乎變成”瘋子”的追求。而”瘋子”的行為也是以個體去勸說集體,集體均不是處于“自覺”的狀態(tài),這顯然與西方語境下的“啟蒙”不相適應。
而這是否為魯迅潛在的暗示:對五四以來通過“啟蒙”精神開啟的中國現(xiàn)代化本身的質疑?正如有學者指出:“借助于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時髦語匯,合理地延續(xù)了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入世’與‘濟事’的傳統(tǒng)文化心態(tài)”⑤,依據(jù)論者的觀點,中國式的“啟蒙”是以個體精英知識分子的言說來教化愚昧的群體。但小說只強調(diào)”瘋子”的祖父曾做過“印靶子”(指的是行政機關的印信的職位),父親職業(yè)只字未提,這并不能就推論出”瘋子”受過精英教育。同時,“瘋子”本身也并無任何“仁義道德”或“民主平等”之類的傳統(tǒng)或現(xiàn)代的知識分子言說。反之,文本中“‘瘋子’在占統(tǒng)治地位的話語面前,所有的異己思想被壓抑 、排斥,淪為一種非理性,從而使它失去了在理性世界里存在的根基”⑥,因此,瘋子之瘋語,又怎樣讓吉光屯的人信服于他呢?
另外,小說設計“瘋子”的兩度發(fā)瘋其實大有深意。第一次發(fā)瘋在于他還很年輕的時候,治療的良藥竟然是“將長明燈用厚棉被一圍,漆漆黑黑地,領他去看,說是已經(jīng)吹熄了”⑦,這樣的簡單伎倆竟能瞞騙過關,在辨別是非曲折上的判斷力如此不足,更讓人質疑其內(nèi)心對啟蒙理想的堅定程度,而在敘說熄燈的免災論之后卻無其他話語建樹,足見其思想上的孱弱性,這怎能算上一個合格的啟蒙者?因此,從“啟蒙”概念的辨析角度看,“瘋子”實質上是一個“偽啟蒙者”。
與“瘋子”的單獨作戰(zhàn)相比,長明燈的守護者卻是整個吉光屯的人。從文本來看,吉光屯的“長明燈”從梁武帝時代就已點起,連長毛造反時都沒熄過,可見這一宗法社會結構的長久性與穩(wěn)固性,而這也意味著吉光屯的人僅僅是將“瘋子”當作“長毛”一類的叛黨,而非“啟蒙者”。
長明燈的長明,意味著受神靈庇護和他者稱贊。燈滅變海,人變泥鰍的荒誕寓言,卻維系著吉光屯的安定和秩序,這暗示了民眾的愚昧和迷信。利用民眾與燈共存亡的集體無意識,將其緊緊捆綁成一個集體,于是保護長明燈變成了一個公共話題和公共責任。此時若有反叛者,其所面臨的必定是群起而攻,這便為排除異己提供了充足的理由。在此基礎上,宗法權力與這種文化符號結合,規(guī)訓著其中的反叛者,正如小說談到,闊亭慷慨提議以忤逆罪送上縣去,卻被宗法體制駁了回來:“要送忤逆,須是他的父母,母舅……”⑧這樣的親族。更甚之,“瘋子”的瘋言瘋行,讓這個鄉(xiāng)村共同體結合得更為緊密:“他者”的出現(xiàn)打破了既有的鄉(xiāng)村民間的原初秩序,鄉(xiāng)紳與民間各種勢力的意向趨于一致,內(nèi)在關系也出現(xiàn)了緩和?!雹?/p>
再深入到這種權力的內(nèi)部,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年高德韶的宗法制中“長老”的角色——郭老娃,和血緣宗親的代表——四爺結成聯(lián)盟,共同主宰了“瘋子”的生死權。在這里,四爺?shù)臍埧嶙运奖拘员┞稛o疑,他明則為“瘋子”及其父親嘆息悲傷,實則蓄意謀劃為奪其家產(chǎn),而六順將兒子過繼給“瘋子”,則適時消除了宗法制下對無后的顧忌。更何況,“權力共同體”早已起了示范作用:連各莊作為共同體的一員,就曾打死過這樣的“不肖子孫”,而若不處理此等忤逆子孫,則會遭遇“社神不安”的報復,西頭老富的中風就是鮮活的例子。至此,扼殺“瘋子”已不可避免。
我們再來看“瘋子”的話語和行為。透過文本,我們發(fā)現(xiàn),“瘋子”的話語,如“吹熄,我們就不會有蝗蟲,不會有豬嘴瘟……”⑩滯留在一種二元對立的執(zhí)拗邏輯之中。于他而言,熄燈是為了不會有蝗蟲和豬嘴瘟,省略號意指與前兩者的相關性,即一切人為的和自然的災害。也就是說,亮燈意味著蝗蟲、豬嘴瘟等一系列災害,而這是與長明燈的本義相悖的。在這話語中間,隱含了“瘋子”的行為動機:他試圖顛覆吉光屯人們的傳統(tǒng)觀念,通過破壞文化符號——長明燈,來破壞吉光屯這個穩(wěn)定的宗法秩序。這些話語背后,其實隱含的是“瘋子”對宗法社會權力的強烈渴望,以及宗法社會權力合謀對他的強力反擊。
在瘋子前往社廟企圖吹熄長明燈時,闊亭勸說他:“你是一向懂事的,這一回可是太糊涂了……就是吹熄了燈,那些東西不是還在么?”11這也就是說,闊亭們其實清醒地知道權力與長明燈內(nèi)在的同構性。他們并非真正驚攝于“長明燈”所象征的神靈威力,他們迷戀的是四爺和老娃這樣的位置及其背后所隱含的無限權力:“闊亭和方頭以守護全屯的勞績,不但第一次走進這一個不易瞻仰的客廳,并且還坐在老娃之下和四爺之上”12,初享權力滋味的他們沾沾自喜,在某種程度上,他們便是未來的“四爺”和“老娃”,反推之,過去的“四爺”和“老娃”很有可能也是通過扼殺內(nèi)部反叛者這樣的手段,劫取了宗法社會的權力魔杖。而“瘋子”的回答則更令人震驚:“我知道的,熄了也還在……然而我只能姑且這么辦。我先來這么辦,容易些”13,換言之,“瘋子”并不是一個真正的“非理性”存在。事實上,“瘋子”也深知宗法社會的本質——“長明燈”只是宗法社會的文化表征,“熄燈”了,“還在……”的是潛藏于“長明燈”底下,赤裸的、暗礁涌動的權力爭逐。
所以,“瘋子”在話語勸說無效之后,只能多次以“我放火”這樣激烈的具有行動性的言辭,企圖再次爭奪宗法社會的話語權。但是,以新火混合舊火,讓長明燈之源不再純粹,試圖以“新質”引燃“舊質”,導向共同毀滅,“瘋子”的孤注一擲只能說明權力對“瘋子”的極端異化,亦再次證明,“瘋子”與“啟蒙”相悖。“瘋子”只不過是一個意圖奪取宗法權力的內(nèi)部反叛者。
由此可見,部分學者以“啟蒙”身份來界定“瘋子”,其實是對《長明燈》真實主題的嚴重遮蔽。以“長明燈”為紐帶的中國宗法體制傳統(tǒng)的穩(wěn)固性,并非是一個兩個“啟蒙者”一朝一夕就能改造的。事實上,魯迅寫作《長明燈》時,當年“五四”新青年們的義氣軒昂早已悄然退潮,軍閥混戰(zhàn)的殘酷社會現(xiàn)實,更印證了魯迅對新文化“啟蒙”精神的一貫懷疑。而更讓魯迅痛心絕望的,則是中國宗法社會內(nèi)部,一些“偽啟蒙者”打著“啟蒙”的幌子,對政治權力的爭奪,消解了五四“啟蒙”之義,這是我們不可忽視的。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864X(2016)05-0009-02
作者簡介:林曼曼(1991—),女,漢族,廣東揭陽人,文學碩士,暨南大學文學院2014級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研究方向: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