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神恩梯古茲形象與地位探究
——兼論彝族人定勝天之觀念

王昌富，吉格阿加

（中國民族語文翻譯局彝文翻譯室，四川 成都 610041）

天神恩梯古茲形象與地位探究
——兼論彝族人定勝天之觀念

王昌富，吉格阿加

（中國民族語文翻譯局彝文翻譯室，四川 成都 610041）

世界諸多民族不論信仰何宗教還是處在何地域，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信奉至上上帝或天神為萬物之主，視其為萬能之神。然而，彝族對至上天神恩梯古茲卻不以為然，對這位至上天神另眼相待，富有“偏見”，不以他為至上天神而信奉，反而與之為戰(zhàn)。

恩梯古茲；形象定位；人定勝天觀念

一、“恩梯古茲”釋義

神話是原始先民對自然進行認(rèn)識和與之斗爭的曲折反映，是原始先民對自然現(xiàn)象和社會生活的原始理解。由于他們的認(rèn)識能力有限，而對身外的一切現(xiàn)象又迫切需要作出解釋，于是產(chǎn)生了荒誕離奇、虛妄幻想的種種神話，而神話之中少不了立一尊主宰天地的神（帝、主）。這里所談的恩梯古茲亦然?？肌岸魈莨牌潯敝x，證實無其真神，是世人憑想象所立。

二、恩梯古茲是開天辟地的組織者

在神話和彝族古典名著《勒俄特依》（敘古經(jīng)）中，恩梯古茲早在開天辟地前的天地演化形成期就已存在?！独斩硖匾馈吩疲禾斓匚捶智埃钪娴纳戏?，住有恩梯古茲家。隨后誕生四神仙：儒惹古達(dá)生于東，舒惹爾達(dá)生于西，司惹鼎里生于北，阿俄舒補生于南。在開天辟地中它起了一定的組織作用。如《勒俄特依》中說道：

恩梯古茲家，專門派使者，

派了德布阿爾去，來到土魯山頂上，

請了儒惹古達(dá)來。儒惹古達(dá)呢，

又請署惹爾達(dá)來。署惹爾達(dá)呢，

又請司惹低尼來。司惹低尼呢，

又請阿俄署布來。阿俄署布呢，

又請阿爾師傅來。經(jīng)過土魯山，

來到宇宙的上方。

恩梯古茲家，為了開天辟地事，

請來仙子共商量。九天商量到深夜，

吃了九頭商議牛。九夜商量到天明，

喝了九壇商議酒。各方仙子齊聚會，

爭相獻計謀。[1]26-27

但最終，動手開天辟地的并非為恩梯古茲，而是“垣莫阿爾”等以勞動者面目出現(xiàn)的各方神。《勒俄特依》載：

垣莫阿爾哦，膝蓋當(dāng)砧蹬，

口腔當(dāng)風(fēng)箱，拳頭當(dāng)錘子，

手指當(dāng)大鉗，制成四把銅鐵叉，

交給四神仙，一把給儒惹古達(dá)，

東方開一洞，風(fēng)從洞中入；

一把交給舒惹爾達(dá)，西方破一洞，

風(fēng)從洞里出；一把交給司惹鼎里，

北方開一口，水從這里流出來；

一把交給阿俄舒補，南方開一口，

水從這里出去。[1]27-28

因此，蜀地洪水泛濫前的居木（篤慕）、居木武武（居木烏烏、篤慕武吾等）并非同一個人，而有代際，居木武武到樂尼山以后生六子，成為彝族共祖“阿普篤慕”（阿普居木）。四神平整造山，引河，平整地面，四處奔波引來了花草、樹木、鳥獸，天地才真正形成并繁養(yǎng)動、植物?？梢?，恩梯古茲在開天辟地過程中“召仙商議”，有組織之功，而最關(guān)鍵的是工匠垣莫阿爾師傅，這位了不起的“工匠神”用勤勞的雙手煉就了開天辟地的工具，并制成四把擎天柱，頂開混沌宇宙的四方，形成了天地，引來了風(fēng)、水和聲。這位勞動大師在創(chuàng)造明朗世界的過程中發(fā)揮了決定性的作用。由勞動創(chuàng)造世界，這包含了樸實的唯物思想。

三、恩梯古茲使蜀地洪水泛濫而失去天神應(yīng)有的地位

恩梯古茲貪得無厭，逼下界交租，人間造反，赫梯納巴為救貧殺死了天差。恩梯古茲說“人間要造反，竟冒天上之不韙，殺我天差”，派雷神興風(fēng)放雷，“泛放九個海，把蜀地全淹沒”。結(jié)果，“牛日漫云霧，虎日雷聲起，兔日即下雨，龍日暴雨下四方，蛇日浪滔天，馬日洪水漫天地，江河水齊天”。蜀地洪水泛濫后，居木①長子、次子被恩梯古茲的差役阿格葉苦施詭計，睡入鐵、銅床（箱）而泯沉水底。大地沉陷于滅頂災(zāi)難之中，天神恩梯古茲觀賞洪水泛濫的情景：洪水滔天，水漫人間大地，一切淹沒于齊天深淵之中。隨洪水的消退，恩梯古茲唯恐人間還未泯滅完盡，特派公雞神察看人間。公雞神返天稟告天神：“茲合爾里山，還有一股如煙桿粗細(xì)之煙火在升騰?！碧焐翊笈骸胺查g居木啊，非滅絕之人也！”隨即派去三個差役，捉拿居木武武。天神恩梯古茲凡間人種絕滅，地上萬物滅絕。他完全是一個兇惡、殘忍的“暴君”；然而善良的居木武武感化了天差阿格葉苦，讓他睡木床（箱）漂浮于洪水面上，?？坑跇纺嵘舰?，得以存活下來，他還救起了鼠、蛙、鳥等許多動物。然而這位所謂“天神”恩梯古茲非置居木武武于死地不可——洪水滅不盡，派差役又抓他。[1]72-81人類的始祖居木武武險些被滅絕。如此“天神”，凡民何以崇敬？何以膜拜？自然，彝族人民難以奉之以“真主”、“上帝”般地位了。

四、恩梯古茲常計敗于區(qū)區(qū)動物而失去萬能神的形象

一場發(fā)生于天地之間的“娶妻之戰(zhàn)”，是最為典型的例證?！独斩硖匾馈氛f，洪水泛濫后，地上唯有居木武武一人幸存于世，續(xù)衍人類是一個嚴(yán)重問題。居木武武正為此而憂愁。武武曾搭救的蜂、蛙、小黑雀、烏鴉等共商繁衍人類之大計：智娶天神女兒。它們——鼠、蜂、蛇、烏鴉等這些小動物們開始行動了。烏鴉載著蛙、鼠、蜂直飛天神恩梯古茲家。鼠咬下天神祖先靈牌藏起來；蛙咬天神恩梯古茲腳；蜜蜂蟄天神的大女兒。恩梯古茲疼痛難忍，危及生命，女兒全身腫脹面目全非，靈牌不知何往。這可急壞了天神，命其眾使：“知多識廣者，唯有天下的武武，若能治好天神之傷，愿將女兒妮拖嫁與他?！蔽湮渑扇チ肆坚t(yī)癩蛤蟆③，開頭去一次，到時敷治藥，回時敷痛藥。后又去一次，到時敷痛藥，回時敷治藥。毒蛇咬傷的天神敷麝香，蜜蜂蟄傷的長女敷“爾偉”（??）草，過不多久就治愈了。靈牌叫老鼠從石縫中取回④。至此，天地就此通婚。冠冕堂皇的天神被小小飛鳥的妙計捉弄，只好求救于人間居木武武，武武自己不用動身前去，讓癩蛤蟆之輩時而如此，時而又如彼地捉弄。這何以像一位主宰天地、神力無限的天神呢？他不外乎就是一位在小小動物面前無計可施、無可奈何的“天神”。

五、恩梯古茲因狹隘自私的非“神格”而失去天神的神圣威信

恩梯古茲自視“天神”血統(tǒng)高貴，反對凡間居木武武娶天神的女兒，雖被小小動物巧施妙計服從，娶來了天神的幺女妮拖天女，妮拖下凡悄悄帶來了糧種（甜）蕎和菜種（圓根籽）。種上后蕎花萬紫千紅，映照天宮，圓根大若簸箕。這被其父天神發(fā)現(xiàn)是女兒“偷去”的種，大怒念咒：蕎花盛開紅艷艷，蕎桿粗壯茂密密，打蕎如打漢人尸⑤，好看難打蕎籽少。圓根大若磨，吃它如吃水。頑固的天帝恩梯古茲嫉恨凡間糧菜豐收之景象，下咒，致使甜蕎雖花開艷麗無比，可結(jié)籽不多，圓根菜本可如蕎粑耐餓當(dāng)頓，今已不成，只能做菜。故人類連年忍受饑餓的折磨。天神不但嫉恨凡人，就連他的幺女善行也不放過，如此狹隘的心胸、短淺的目光暴露于天地之下?！独斩硖匾馈氛f，天女妮拖與居木武武婚后二十一年生下三子，均啞而無聲。先后派蜘蛛、獐、鹿、蜜蜂、水獺、錦雞、兔、小白雀等為使者，祈求天神獻秘方，求治居木武武三子之啞病?？商焐癫粌H不聽，而且將蜘蛛劈成兩節(jié)，把錦雞臉打紅，還打缺了兔的唇，把小白雀的尾巴拔禿了，從鍋底飛出逃命時染成了小黑雀。天神真是作惡多端，閉口不獻方，小白雀藏于天神家的勺篼里，終于聽到了天神皇后問：“你何不說秘方？好歹是吾女所生之子?！碧焐耠S口道出了：“苦命女兒愿下嫁，成天撕枯菜，所以我恨她。若不是這樣，砍來三節(jié)竹，用火燒爆嚇三子，那會各說各的話?！毙“兹钢烂胤斤w回來，如實燒竹爆響，三個兒子各說各的話，從此分出了漢、彝、藏三族和語言。[1]81-87

從上看來，天帝無寬廣胸懷愛護臣民，不去施展神力造福于民，而是目光短淺、妒恨凡間、施計害民，鄙視凡間臣民，對女兒下凡耿耿于懷，封咒于人，固守秘方而不說。他扮演的不僅不是“救世主”，而是一個“害民官”。因而他不僅不能取信于民，而是與民越加走向反面。

六、恩梯古茲施計愚民而失去了民心

天神恩梯古茲欲獨霸天地，施行愚民手段。對當(dāng)時一切動物均聰明、能言語的“百家齊鳴”之世態(tài)深感不安和焦慮。于是下令飲智水和愚水。是日，擺出清亮的水（實為“愚水”），混濁的水（實為“智水”）。飛禽走獸們善跑先到，飲了清亮的水，中天神之計，爾后不能說話，而人走得慢，聽了還在途中爬行的聰明的蛙大哥的話，飲了無“鳥獸”過問的混濁之水，而僅剩人會言語。蛙叫人給它留一點，但人太渴一飲而盡，忘了留一點給蛙大哥，故蛙也啞了，今不停動喉是在咒人，人有負(fù)于它，故不食蛙肉。[2]338天地如此繁多之動物，僅讓人會說話，這不怪天帝施詭計而另何怪乎！本來，天地萬物之興，動物們“人人”聰明，善于言語溝通，創(chuàng)造天地文明，共同平等生活，“人人”幸福，創(chuàng)造出更多的財富，對主宰天地的天帝應(yīng)是快慰之事，也是他的職責(zé)。然而，他倒行逆施，奉行愚民，唯恐“人人”造反，危及天位，失去天地。適得其反，他越加如此，其形象越加不光彩，其地位越趨于下降，其言行越令人失望，越加失去對他的憫誠敬仰。

七、恩梯古茲導(dǎo)演的人蟲之戰(zhàn)預(yù)示人定勝天之信念

失信于民的天神恩梯古茲，對凡民的貢獻越來越不滿足。凡間因無主抑惡揚善，故民間強弱相食，災(zāi)害連年，民不聊生。搜刮民財，捐稅苛刻、繁重。有一年，天神派帝偉拉意收租稅，天差貪婪搜刮，過甚相逼，殘忍極度。人間力大無比的狠梯南八殺死了天差。是時為冬，將天差尸體埋于雪下。次年夏，冰雪消融，差尸露地，天神顯威于人間臣民，以報天差之仇為名，惡施“蟲”計，害蟲從天而降，天下一片蟲災(zāi)，正生長茂盛的莊稼被蝕食。于是一場反天抗蟲之戰(zhàn)在天地之間展開。頭日三百童子持帚去掃蟲，害蟲掃不走；次日七百男女去打蟲，害蟲打不盡。后來凡間人人齊動手，一人一把火，浩浩蕩蕩撲向田地間燒天蟲，連燒三天后，天蟲燒死了，莊稼保住了。天神無可奈何了。人們?yōu)閼c賀反天抗蟲戰(zhàn)的輝煌戰(zhàn)果舉火歌舞，產(chǎn)生并延續(xù)為今傳統(tǒng)的彝族火把節(jié)。[2]381-382

這是一次很了不起的勝利，標(biāo)志著人定勝天的勝利精神，增強了人的集體力量戰(zhàn)勝天神的信心。認(rèn)為“天神”并不可怕，并不萬能，而可勝之。也說明認(rèn)清了天神并非救苦救難的“救世主”，而是謀財害命的天官，破除了天神為至高無上之主、天神是不可與之抗衡的意識。于是“天神”的形象在人們腦中傾斜、縮小、遠(yuǎn)之。

八、天神恩梯古茲的實質(zhì)寓意

作為一個至上天神，其形象與地位最重要的是由他的作用所塑造起來的。人們之所以信奉上帝，賦之以主宰天地之神力，賦之以至高無上的地位，是因為上帝是天地萬事萬物的創(chuàng)造者，也是主宰者，是一切苦難的“救世主”，邪惡的“主罰神”，由他抑惡揚善等等。上帝正以這些取信于天地萬民，樹立上帝之偉大、光輝之形象，永遠(yuǎn)處于不可消亡、無時無處不在之地位與形象。而彝族神話中的恩梯古茲，綜觀上述，他不僅沒有具備上述之“神品”和作用，而且他的所作所為大都是與“天神”身份相悖的。他善惡不分，作惡多端，以權(quán)謀私，施計愚民，讓天下沉浸于洪水泛濫的深淵之中，卻幸災(zāi)樂禍，立山觀望，降災(zāi)于民；他頑固自私，自視高貴。然而，他在小小動物面前顯得無可奈何，無能為力，無計可施，敗于鼠、蜜蜂、蛙等輩。由此種種，這位天神的形象顯得那樣的蒼白無力，毫無“神”色。因此也就失去了彝族對天神恩梯古茲的愛戴、崇敬、膜拜。恩梯古茲天神成了彝族社會身居高位的統(tǒng)治者的化身和代名詞，成了民眾泄憤的對象。

對于彝族對天神的這種認(rèn)識，不得不驚嘆于彝人祖先對天神——統(tǒng)治者的反天抗神精神，天神雖居高位，但是人和小動物們憑借著聰明和智慧戰(zhàn)勝了天神。這種人定勝天、人能勝神的觀念在古代彝族社會乃至奴隸社會里，增強了彝民的戰(zhàn)天斗地、反抗壓迫、反抗剝削的反叛信心，提供了寶貴的精神力量。這是極其可貴的，具有不可估量的社會意義和價值。天帝恩梯古茲的形象還是階級社會統(tǒng)治者的化身。他身居高位，開天辟地時雖無顯赫之功，也有召集四方神謀劃之舉，因而彝族銘記不忘，隨后背離于民，貪婪行惡，降災(zāi)于天下，心藏惡意，遂而其逐漸地失信于民，他的權(quán)威、名望、地位被他的臣民遺忘或疏遠(yuǎn)之。其寓意深刻，并具有深遠(yuǎn)的歷史意義和現(xiàn)實意義。

注釋：

①居木，云南、貴州文獻多譯為“篤慕”。居木武武，根據(jù)《勒俄特依》應(yīng)為居木第三子，成為后來的六祖之父“阿普居木”

②云南昭通東川一帶，也說昆明矯子山。

③蛤蟆等蛙類在神話中為能知天地的“萬事通”，故敬稱大哥。

④相傳，彝人制祭靈牌少不了鼠之俗源于此。

⑤這里指難以脫粒入倉。

[1]馬鑫國，張德華．勒俄瑪牧特依導(dǎo)讀教程[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5．

[2]王昌富．涼山彝族禮俗[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4．

An Inquiry on Deity En TiGu zi’s Image and Status——YiPeople’sConceptofMan Can Conquer Nature

WANGChang-fu,JIGEAjia
(YiLanguage Translation Division ofChina Ethnic Languages Translation Bureau, Chengdu,Sichuan610041,China)

Nomatter how different the religious denomination and regions one belong to,they share on thing in common that is their belief in God or the Deity as themaster of the earth and God is almighty.While Yipeople did not treat their Deity En Gu Ti Zias right,there exista“prejudice”on him.In stead ofworshiping,YiPeople foughtwith him.

En TiGu Zi;Image Positioning;ConceptofMan Can Conquer Nature

C95

A

2096-0239（2016）06-0029-05

（責(zé)編：郎禹責(zé)校：明茂修）

2016-07-05

王昌富(1961-)，男（彝族），四川涼山人，中國民族語文翻譯局彝文翻譯室二級譯審。研究方向：彝族歷史文化與翻譯。

吉格阿加(1965-)，女(彝族)，四川涼山人，中國民族語文翻譯局彝文翻譯室副譯審。研究方向：彝族文化與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