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祖花開(澳大利亞)
在澳大利亞的大學做老師,每個學期開始的第四節(jié)課總是讓我充滿了期待。這是一節(jié)和文化相關的課。這一課,是每一個學生向全班同學介紹一個對于自己來講最重要的東西,或者是最能代表他的文化的東西。
我第一次上這節(jié)課的時候完全沒有任何期待,而第一個走上講臺的那個英俊的澳大利亞學生就讓我很震驚。他拿出了自己的護照,翻開簽證頁,上面是密密麻麻整整58個國家的簽證———這個毛頭小伙子已經走過了58個國家,真是萬水千山走遍。這小伙子翻著后面的簽證頁,告訴我們他都走過了哪些國家,他在那些國家干過什么。他說他從小的夢想就是周游世界,所以很小的時候,他并不富裕的父母就帶著他到處亂跑,20年下來就有了這58個國家的簽證,這本護照就是他最為自豪和承載著他難忘記憶的最珍貴的東西。
接著上來的是一個越南女生,穿著一身越南傳統(tǒng)的月白色旗袍,把她曼妙的身姿襯托得很美。她要介紹的就是這一身在她看來最能代表越南文化的美麗旗袍。小姑娘的英文盡管不是很流利,還帶著幾分東方人特有的羞澀,但是這件美麗的旗袍和聽眾們專注的眼神顯然給了她極大的自信,她用盡她能想到的所有詞匯來夸贊自己國家旗袍的美麗。
從此以后,我對這節(jié)課充滿了期待,不知道我又會和什么樣的美麗故事不期而遇。
我的一個韓國學生帶上講臺的是一本韓國的菜譜。他告訴我們,他從小就希望做一個廚師??墒撬母赣H覺得做飯是一個非常沒出息的工作,所以禁止他兒子學廚師,然后硬逼著他來澳大利亞學習他沒有絲毫興趣的會計。盡管他不樂意,但是在東方的文化中,他不能讓節(jié)衣縮食送自己出國留學的父親失望,所以只能認真努力地學習這個他絲毫不感興趣的學科。但是他還會保留這本珍貴的菜譜,他說盡管他不會去當一個廚師,但是這本菜譜對他而言是最珍貴的,算是對夢想的一個念想吧。
他的故事讓我感動,我明白在東方文化中父母對子女的期許有多深,東方人的家庭觀念有多強。但是我沒有想到,我的澳大利亞學生對于家的那種依戀一點兒不比我們少。我有一個快60歲的學生,她是兩個孩子的媽媽。過去的幾十年,她干過不下10種工作,地產經紀、接線員、收銀員等。不過,她總是跟我強調,她最重要的工作是當媽媽?,F(xiàn)在她的孩子們都長大了,她有了時間,所以又重新回到校園,出現(xiàn)在了我的課堂上?!爸灰_始,從來都不晚”這句話在她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這節(jié)課上,這位媽媽拿出了一個小汽車的模型。我不太懂車,不知道是什么牌子。老人告訴大家,她成年以后,父親送給她一輛這個車模的原車作為禮物。后來她成家,有了孩子,這輛小車不適合了,她就把這輛車送給了自己的弟弟。等到自己的孩子長大以后,弟弟又把它送回給姐姐的女兒,現(xiàn)在這輛車又被女兒送給了弟弟的兒子。一輛小汽車就這樣不知不覺中暖暖地傳遞著一家人的溫情。她告訴我們盡管這輛車現(xiàn)在已經很舊了,但是他們每年都會給它做保養(yǎng),繼續(xù)為這輛車買保險、交上路費,還會開著它出門。當然這輛名副其實的老爺車的故障率是很高的,但是只要這輛車壞在路上,小鎮(zhèn)上的人們看到了都會施以援手,因為誰都知道這輛車是他們家的,就像他們家的一員一樣。
這樣的故事讓人沉醉。在我聽過的所有故事里,最讓我難忘的,是一個來自馬其頓移民家庭的男孩子講的故事。這孩子今年19歲,上講臺的時候拉著一個拉桿箱,里面是一箱子舊雜志。男孩告訴我,這些是馬其頓雜志,是他們家移民到澳大利亞時他爺爺帶來的。他小的時候經??吹接⑽牟缓玫臓敔斠粋€人坐在窗口邊翻這些雜志。那時候他不明白這些每一本都差不多被看了幾十遍的舊雜志爺爺為什么還會不停地翻。有時候自己走過去看,爺爺就會高興地拉著他,指著上邊的圖畫、文字,告訴他這是馬其頓的什么地方,那是馬其頓語的什么意思?,F(xiàn)在爺爺不在了,他自己也長大了,有一天他突然明白了,這些破爛不堪的雜志對于他慈祥的爺爺意味著什么,那是他和馬其頓文明之間唯一的紐帶。所以對于他這個第三代移民而言,這些舊雜志既是最珍貴的回憶,也是自己祖國文化的代表,他要永遠地保存著它。
他的故事讓我淚濕眼眶。我得承認,作為一個“淚點”很低的女人,每次上這節(jié)課,總是會被這些不期而至的故事感動。有一天,我突然想,如果是我站在這個講臺上,我會拿出什么東西。讓我惶恐不安的是,我一時之間竟然找不出這樣讓我刻骨銘心的物件。也就在這個時候,媽媽和我視頻聊天,她在攝像頭的另一端舉起一個檔案袋對我說:“要搬家了,原來給你保存的東西你看看要不要,這袋是你大學畢業(yè)時候的畢業(yè)論文,還留不留?”我在這邊脫口而出:“要要要,留下,留下!”看看媽媽疑惑的表情,我也有點兒為自己的反應吃驚:二十多年前的一篇稚嫩的舊論文為什么還會讓我不舍?我知道為這篇論文我花費了多少心思,論文提交的時候,指導老師找我談話,問我是不是從哪里抄的。那一刻我很激動,這大概是對我最好的肯定。我那位當年同樣很年輕的指導老師很激動地說,這篇論文夠發(fā)表的水平了。這件二十多年前的舊東西在二十多年后的一個合適的節(jié)點突然爆發(fā),讓我對于那青春勃發(fā)的歲月充滿懷念。我懷念的大概就是那種簡單的閱讀與思考的狀態(tài)與心態(tài)。對我而言,能安靜地讀書與思考可能就是最珍貴的。
謝謝這節(jié)充滿禪機的課,謝謝這一課所有的故事,它讓我從我青春昂揚的學生身上明白了一個道理:人生最重要的其實不過是找到那個對你而言最重要的東西,然后不惜代價地守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