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詞隨筆

夏承燾

唐宋詞在我國文學文學史上，曾經(jīng)有過幾百年的光輝歷程：那么多的作家，那么多的長短句，這一大批文學遺產(chǎn)，它和漢魏樂府、唐詩、元曲，有同樣不可磨滅的價值。

我們今天研究舊文學，研究唐宋以來各代的詞，為的是：批判繼承、古為今用，并且為了發(fā)展當前的新文學，使它能夠更好地為社會主義祖國四個現(xiàn)代化服務(wù)。

我們究竟能夠在詞里汲取一些什么樣的養(yǎng)料，來灌溉今天的新文學園地呢？

歌謠、樂府、五七言詩對新文學的影響和借鑒是容易了解的。詞的情調(diào)和意識，在宋代便已和人民大眾脫節(jié)；而它又有高度發(fā)展的文字技巧，與它當初來自民間的本來面目迥不相同。所以，它和今天的新文學更不容易找到相通的關(guān)系。今天的新文學怎樣從詞身上找到有益的營養(yǎng)和借鑒，好像并不容易。我現(xiàn)在想到的只有下面兩點：

一 關(guān)于形式問題

詞稱“詩余”，其實，它并不是完全承詩而來。從聲律這個角度看，它卻是唐詩的反動，律詩的破壞者。詩從漢魏六朝以來，經(jīng)過數(shù)百年的發(fā)展和演變，由散趨整，到初唐完成為律詩。律詩章有定句，句有定字，字有定聲。到了杜甫，律詩發(fā)展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也是到了杜甫，律詩就已開始遭到破壞。杜甫作了許多“拗體”詩，似乎是有意地要打破律詩的太整齊的音調(diào)的。中、晚唐時，學他這種“拗體”的頗不乏人，雖然未曾成為一種明顯的、有意識的運動，但無疑，這種潛流伏脈，對詞的起源起了不小的作用。

詞的興起，一方面打破了律詩的太整齊而近于呆板的音調(diào)；另一方面，也就在不整齊的外表里，建立起它自己特有的、新的聲律。

詞是一種配音樂的文學。詞的興起，和音樂有著明顯的關(guān)系。詞，是曲子詞的簡稱。這名稱，很清楚地表明了詞與曲的關(guān)系。曲，是指音樂部分；詞，是指歌詞部分。歐陽炯在《花間集序》中說：“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笨上胍娞?、五代時作詞和唱詞的情況。

詞所依存的樂曲，到隋唐以來的燕樂新曲。《夢溪筆談》載：“嘆唐天寶時，始以法部和番部合奏。乃以先主之樂為雅樂，合番部為燕樂。故燕樂亦名俗樂?！彼^番部，即指少數(shù)民族的音樂。中國的音樂，自元魏開始采用少數(shù)民族的音樂，浸淫以迄陳隋，雅鄭混淆而無別。而所謂雅樂，則已名存而實亡。到唐開元、天寶間，燕樂盛行。燕樂所用的樂器（如琵琶）和樂曲，并從外來。這些外來音樂，在中土樂壇上經(jīng)過接收、消化的過程，不僅促使胡樂中國化，并且有了新的創(chuàng)作。于是樂曲翻新，代有增益。唐崔令欽《教坊記》中所載教坊樂曲，計有雜曲和大曲三百多種。這些流行的曲子，就是曲子詞的曲的部分。它們有的來自少數(shù)民族，有的來自里巷?！杜f唐書·音樂志》說：“自開元以來，歌者雜用胡夷里巷之曲?！边@說明：詞的誕生，是由“胡夷”（外來樂曲）和里巷（民間樂曲）兩種音樂交融揉合以后，由大眾的需求而唱出來的。

詞體破律詩的整體而為散體，它采用參差錯落的活潑的長短句形式；它又散中有整，這些參差錯落的長短句，又構(gòu)成它自己特有的和諧的整體。詞的形式，繁雜中有單純，單純中有繁雜。這是一種從舊形式中解放出來而建立起來的活潑而富于變化的新文體。這種新文體的優(yōu)點是：它能適應(yīng)樂曲抑揚頓挫、回環(huán)往復的特點，唱起來優(yōu)美動人，因而受到當時人們的歡迎。

現(xiàn)在的新詩，也是從舊體詩里解放出來的。新詩的形式，往年曾有“歌謠體”和“自由體”問題的討論。我想：唐宋詞興起的歷程，是有可作新詩借鑒的資格的。

“自由體詩”來自歐美，“歌謠體詩”出于民間，這恰和詞體起于“胡夷”“里巷”的情形相近似。在討論新詩時，有人曾發(fā)表這樣的意見：“自由體詩的好處是能夠充分地把握語言，但太自由了，只是語言而不像詩；歌謠體的好處是大眾熟識的民族形式，但無條件地拿舊社會的民歌作范本，也不會起提高作用?！眱烧吒饔欣?，所以在選擇問題上煞費躊躇。詞體出于〔胡夷〕〔里巷〕，它卻能統(tǒng)一兩者而自成新體，如〔菩薩蠻〕〔八拍蠻〕〔八聲甘州〕〔六州歌頭〕等出自“胡夷”；〔竹枝〕〔漁歌子〕〔送征衣〕〔祝英臺近〕等出自“里巷”；兩者交融合流之后，便無從辨出它們的同異。我們也需要統(tǒng)一“自由詩”和“歌謠”兩體而創(chuàng)造出另一種新體詩。唐宋詞的形成，正是“前事之師。”

二 關(guān)于辛棄疾

文人詞在我國各體舊文學里，是最缺乏生命力的。漢魏樂府、唐詩、元曲都有健康的作品，而文人詞，則大多是疲乏的，蒼白的。我們看文人詞的辭匯，如寫自然景物，則喜用“斷云”“殘月”“微雨”“斜風”以纖巧為美；寫人的感情，則喜用“愁眉”“淚眼”“垂淚”“斷腸”，以病態(tài)為美。這些反映舊社會有閑階級思想感情的文人詞，和今天勞動人民的好尚自然是格格不入的。在文學遺產(chǎn)中，文人詞似乎是最不符合今天的要求了。

但是，也有例外，也可以說是一個奇跡，南宋初年，詞壇上出現(xiàn)一位生命力極活躍、生涯極壯闊的作家，他的作品可以說是直接《離騷》，他的人品可以說是屈原以后第一人，這在漢魏樂府、唐詩、元曲的許多作家里，是很難找到可以與他倫比的，他就是辛棄疾。

在辛棄疾一生及其前前后后的一兩百年時間里，即從北宋末年到南宋末年，歷史上的大事，那就是漢族反抗女真族侵略的斗爭。在民族矛盾上升為主要矛盾的時期，反抗異族侵略就成為當時的中心思想。這個時代的中心思想貫串著辛棄疾一生的全部精力和行動，陶鑄了他的整個人格，他也為了實現(xiàn)這個時代的中心思想而貢獻出他的整個生命。

唐宋詞人的作品，大多和作者的身世歷史沒有什么關(guān)系。惟有辛棄疾，若不了解其身世，便會妨礙我們了解其作品。

辛棄疾首先是一位忠貞的民族志士。他是山東濟南人。當他出生時，山東已經(jīng)淪陷了十二年。他在金政府曾經(jīng)考取進士，本來可以自此通向仕途，謀求一身一家的顯貴，猶如蔡松年那樣。但是他激于民族義憤，毅然決然放棄了已到眼前的爵祿，投入耿京的農(nóng)民起義軍，參加了抗金的行列。從民族大節(jié)這個角度看，他會使蔡松年一流人黯然失色。從前為辛棄疾作傳的人，都諱言他在金曾經(jīng)考取進士這件事；其實，從這件事上，正說明辛棄疾的不可及處。

其次，他還是一位身冒矢石的戰(zhàn)士。當他奉耿京之命，到南京和南宋朝廷聯(lián)系，歸途中聽到耿京已被叛徒張安國殺害的消息，他率領(lǐng)五十騎兵，逕奔金營，于五萬人中縛取張安國，獻交宋高宗處決。這時他才二十三歲。洪邁在《稼軒記》中對這件事有所描述，他說：“余謂侯（指辛棄疾）本以中州雋人，抱忠仗義，章顯聞于南邦，齊虜（指張安國）巧負國，赤手領(lǐng)五十騎，縛取于五萬眾中，如挾毚兔，束馬銜枚，……至通晝夜不粒食，壯聲英概，懦士為之興起。”我們看這段活捉張安國的事，豈是過象牙塔生活的書生們所能辦到？陳亮為辛棄疾作像贊，說他“目光有棱，肩脾有負”，我們可以想見其氣概。比起那班“淺斟低唱”吟哦“滴粉搓酥”的詞人，辛棄疾是何等人物？！

再次，辛棄疾又是一位戰(zhàn)略家。他渡淮南來以后，曾以《美芹十論》和《九議》兩篇政論，獻給南宋朝廷。《十論》前三篇分析女真形勢，說它“虛弱不足畏”，并不是無隙可乘。后七篇從政治、整軍、理財各個方面論證自治圖強的策略。從這兩篇富有戰(zhàn)斗性的《十論》和《九議》，充分體現(xiàn)辛棄疾收復中原的戰(zhàn)略思想?！睹狼凼摗贰毒抛h》和陳亮的《中興五論》有很多相同的政見。辛棄疾和陳亮，不僅是詞侶，還是學術(shù)和政治上的同道。淳熙十五年冬，陳亮到江西鉛山拜訪辛棄疾，二人暢敘十日，并同游鵝湖，共同商議恢復大事。別后，他們唱和了好幾首〔賀新郎〕詞。辛詞說：“把酒長亭說，看淵明、風流酷似，臥龍諸葛?！彼殃惲帘茸魈諟Y明、諸葛亮一流人物。陳的和詞也說：“話殺渾閑說，不成教、齊民也解，為伊為葛?！币舶炎约汉托翖壖脖茸饕烈椭T葛亮，并感慨他倆的雄圖大計，不被人們所了解。試看，古往今來作家中，有幾人具有像辛棄疾、陳亮這種戰(zhàn)略家、帝王師的才略？

凡是偉大的作家，他們多數(shù)是站在時代前線的戰(zhàn)士；凡是偉大的文學作品，它們多數(shù)是時代的號角。正因為辛棄疾能夠站在時代的前列，所以他的詞縱橫奇變，突過蘇軾，為詞體開辟許多未曾有過的新境，唱出時代的最強音。

杜甫無疑是唐詩的集大成者。因為在杜甫后面的韓愈、白居易諸大家，都未能超過杜甫。宋詞的發(fā)展，到蘇軾已大辟疆土，他幾乎做到無事無語不可以入詞的境地。蘇軾自然是一位了不起的大作家！但是在蘇軾后面，出現(xiàn)了一位超越于他的辛棄疾。所以我認為，集宋詞之大成者，應(yīng)推辛棄疾。

北宋的范仲淹，現(xiàn)存的詞只有五、六首，但在詞境的開拓方面，是一位劃時代的首創(chuàng)者，因為他是以胸襟氣概入詞的第一個人，是蘇、辛派的開山祖。蘇軾之后，北宋、南宋之交，出了張元干、張孝祥一班詞人，他們感慨國事，慷慨悲歌，算是蘇和辛的過渡；詞到了這個時候，真像辛棄疾〔沁園春〕詞中所說：“萬馬回旋，眾山欲東?！敝坏却晃淮笞骷页鰜碜骷蟪傻墓ぷ?。

辛棄疾也做過一些古今體詩，這在他只算是余事，所以成就遠遜于他的詞。他現(xiàn)存的詞共六百二十六首，比詩超出八倍以上。他為什么專工詞而不專工詩呢？一方面，固然由于他性情之所近；另一方面，宋詩到了蘇軾，其勢殆盡。南宋出一位大詩家陸游，也總不能超過杜甫和蘇軾。宋詞到辛棄疾時，卻正有待他去作登峰造極的努力。辛棄疾以其敏銳的觀察力感覺到這個，并緊緊地抓住這個，付出他全生的精力。他的詞不僅在質(zhì)量方面是優(yōu)秀的；即在數(shù)量方面，也列在唐、宋詞家作品的第一位。

當然，辛棄疾是八百年前的古人，他不可能不受到時代的局限，他的作品中不可能沒有消極的東西。我們今天本著“批判繼承”和“古為今用”的精神，從辛棄疾身上，可以學習兩點：第一是他的勇于實踐的精神，他二十余歲，在北方已有社會地位，但他能從個人利害的圈子里跳出來，投身到民族斗爭的時代熔爐中去，過著火辣辣的戰(zhàn)斗生活，這不正是我們今天要學習的戰(zhàn)斗精神么？

其次，我們要學習辛棄疾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大膽嘗試和勇于攀登的精神。他能夠感覺到時代的脈搏，并緊緊地把握住它，把它溶入他的詞中。他對詞這種文體，起到擴展它、推進它、完善它的作用。我想：我們學習辛詞，應(yīng)該注重這兩點。若只摹仿辛詞的字句聲調(diào)作舊詞，那么，舊詞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那就學不到辛棄疾之所以為辛棄疾的真精神了。

（選自《文學遺產(ch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