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90年代女性“個人化寫作”悖論分析

寧琳

[摘 要]陳染、林白等女作家們的“鏡城突圍”大膽張揚欲望書寫，彰顯出鮮明的固守邊緣和反叛主流的性別立場，她們的“個人化寫作”是20世紀90年代一道奪目而亮麗的風景，但是總體上來看，這種寫作沒能獲得最大限度的認可與更深入的討論，并最終陷入了寫作的困頓。究其原因，這與其內部存在的多種悖論不無關聯(lián)。本文將對“個人化寫作”的三個主要悖論進行梳理并闡釋：個人立場的固守與個人經(jīng)驗有限性之間的悖論；追求私人空間的獨立性與私人空間不可能獨立之間的悖論；以真實性為據(jù)和真實性不再可靠之間的悖論。

[關鍵詞]20世紀90年代；女性；個人化寫作；悖論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6）01-0047-03

陳染1996年出版了長篇小說《私人生活》以后，在寫作上逐漸歸于沉寂。后來于2000年相繼出版日記體的《聲聲斷斷》和談話錄的《不可言說》，在這中間的四年里，并無小說面世，直到2003年小說集《離異的人》出版。如果說《私人生活》是陳染寫作黑色時代的典型代表，那么《離異的人》則可以說是陳染步入灰色時期的嘗試?！峨x異的人》包括《夢回》《離異的人》《殘痕》《碎音》四部短篇小說，其中依然展現(xiàn)了女性孤獨的生存境遇以及對男性失望的情緒，但如黛二和倪拗拗般孤高超凡的女性知識分子形象已經(jīng)看不到，而是透出一種庸常生活的世俗氣，女主人公的形象也變成了一個中年會計的身份。這些作品一反作家過往的冷峻和尖銳，生活的氣息很濃，文字也細膩沖淡了許多，可以看出，年近五旬的陳染，在經(jīng)歷了重重生活的洗禮和成長的疼痛之后，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也開始轉變。對于這種改變，陳染如是說：“日子過得平平常常，甚至乏味無聊，這是人生的常態(tài)，也可以說是人生的本質，而充滿激情和擁有興奮點的日子，是短暫的，是非常態(tài)的。一個成熟的人必須面對和接受平常的甚至乏味的生活?！盵1]（pp10-15）“早年的作品是靠情緒和激情支撐小說的框架結構，現(xiàn)在我沒有那么飽滿的情緒，就不那么寫了。”[2]（pp7-13）但無論如何注解，這其中所體現(xiàn)出的一種寫作困頓卻是不爭的事實。

無獨有偶，“個人化寫作”另一個代表作家林白的寫作也出現(xiàn)了明顯的改變?！兑粋€人的戰(zhàn)爭》之后的《萬物花開》和《玻璃蟲》，早已失卻了當年一個女人自己嫁給自己的恒心和勇氣，以往作品中直率和動人的力量削減了很多，曾經(jīng)執(zhí)著飛翔的姿態(tài)也不見了。作品浮現(xiàn)出縷縷的溫情，對日常生活場景中的婦女進行平和地描繪與敘寫，昭示出一種脫胎換骨的轉變。

（一）個人立場的固守與個人經(jīng)驗有限性之間的悖論

身體寫作作為20世紀90年代女性寫作對抗男權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武器，以及建構女性詩學的重要憑依，具有一定的文學史意義?？墒牵眢w資源的有限注定了身體寫作在一段時間后會步入局促，而且女作家們書寫女性成長史所依據(jù)的女性成長體驗總會有類似之處，另外在20世紀90年代的語境下，女作家們不約而同地對西方女性主義理論和文本進行模仿，使得自戀、姐妹情誼、身體、規(guī)避等經(jīng)典話語在文本中反復出現(xiàn)，這些都導致不同女作家的文本好像是內容雷同的不同版本。除了在寫作內容上有這種趨同的傾向之外，敘事的風格、姿態(tài)，以及語氣、意象等也有相似之處。對此，荒林認為，把作家和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混為一談容易讓讀者難分彼此，也使得人物被作品那種情緒化的氛圍所影響缺乏一種內在的力量，怎樣去突破這種狀態(tài)，去跳出這種寫作的局限，是陳染等女作家的寫作所面臨的一個困境和考驗。1996年《私人生活》以后，陳染的創(chuàng)作驟減，雖然這與她的身體狀況不無關聯(lián)，但這也印證了個人經(jīng)驗的有限性對于寫作的影響。一旦寫作離開了個人有限的經(jīng)驗，而又沒有其他創(chuàng)作素材來充實，創(chuàng)作便會陷入困境甚至走向停滯。

作家們身處同一時代語境，還有一些作家生活在同樣的地域，因此，她們的社會經(jīng)驗難免雷同。以個人體驗為依據(jù)進行創(chuàng)作，必定會出現(xiàn)作品內容的重復。例如，陳染與林白都生活在北京這個大都市里，她們不僅年齡相近，對于生活和生命的感知體驗也有相似之處，再加上寫作立場的類似，很多評論家常常將二人并置在一起予以評論。除了地域和時代的因素之外，還有社會身份的問題，以陳染和林白為例，她們是生活在都市中的知識女性，她們的作品所依據(jù)和書寫的更多的是她們這個階層的女性經(jīng)驗，至于這個階層之外的其他女性，則未能在她們的作品中得到客觀而豐富地呈現(xiàn)。對此，作家們有所感應，所以在后來的寫作中進行了相應的調整。林白在之后的《萬物花開》中，規(guī)避了以往僅僅立足個體經(jīng)驗進行寫作的拘囿，拓展了寫作對象的范圍和創(chuàng)作視野，陳染也提出了她的“超性別寫作”的理論作為回應，可以看出作家對自我寫作進行突破的努力。雖然如此，通過對社會各種身份和階層的女性進行關注和書寫，并進而探尋女性經(jīng)驗和人類共通經(jīng)驗的關聯(lián)，并致力于兩性關系建構的女性寫作始終并不多見。在這一方面，我國臺灣女性作家的作品能夠提供一些啟示，比如，我國臺灣女作家李昂的作品。她的《殺父》在這方面做得比較成功，這部作品在探討兩性關系的同時，更注重思考人類的生存問題，從性的不合理來透視人生存的不合理，由女性命運的遭際入手來揭示整個人類生存的宿命性與悲劇性，對性的政治和人性的愚昧、貧困和非理性之間的關系進行了分析，從而將女性個體的生存處境和整個女性群體的性別處境相關聯(lián)，進而上升到對整個人類處境的思考。

（二）追求私人空間的獨立性與私人空間不可能獨立之間的悖論

一些新生代作家引用薩利托的觀點指出，在古代社會個體并沒有自我的空間和自由，而現(xiàn)代社會里個體則可以在集體之外擁有自己獨立的精神立場，這是二者的區(qū)別所在。他們認為，傳統(tǒng)社會總是將個人生活和公共生活相等同，這無形中忽視了個體的獨特需要，將個體強行納入集體之中，對個體和個人缺乏尊重與認同，然而現(xiàn)代社會重新賦予個人以自由，因此，私人的權益能否得到保障可以作為衡量一個社會自由和文明程度的參照。如果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個人化寫作”是一種非常現(xiàn)代化的寫作姿態(tài)，因為它張揚一種個人化的寫作立場，倡導作家獨特的創(chuàng)作個性，它認定每個人雖然在公共領域內是一個社會公民，但在私人空間里更是獨立自足的個體。

從20世紀中國文學的發(fā)展歷程來看，不難發(fā)現(xiàn)宏大敘事與意識形態(tài)寫作常常占據(jù)要位，而“個人化”的寫作相對潛抑和邊緣。正如薩利托所說，這就是將個體強行納入集體之中的表現(xiàn)，而這說明了這個社會的發(fā)展正處于前現(xiàn)代階段。

在如此歷史文化語境下，“個人化寫作”從文學的向度對私人領域及其獨立性的凸顯，試圖打破代言式書寫傳統(tǒng)的努力，體現(xiàn)了對自由精神和文學獨立性的維護，具有一定的文學史意義，從促進文學的良性發(fā)展來看，這種訴求合理而自然。

可見，“個人化寫作”的敘事姿態(tài)是以個人/集體和個人/公共二元對立為基礎的。哈貝馬斯的“文學公共領域”概念把歷史上的公共領域劃分為代表型公共領域和市民公共領域，他認為，文學在市民公共領域中，處于一種中間的地帶，它處于代表型公共領域和市民公共領域之間，是二者之間的中介，不僅如此，公共領域與個人領域的溝通也離不開文學。文學不僅是市民公共領域中的一部分，還是它的表征和催化劑。哈貝馬斯認為，市民公共領域有三種文化機制，分別是文學、沙龍和咖啡館，其中文學是最重要和基本的一種，因為后兩者常常為文學活動和文學批評提供條件與場所。

按照哈貝馬斯的說法，文學寫作是市民公共領域中極為關鍵的因素，發(fā)揮作用巨大，它由生活世界、作家和讀者、作品共同構成。這能否給我們一個這樣的信息，僅僅把文學束縛在個人的空間內，使它與社會公共領域徹底脫離，使文學成為純粹個人性的，并不是對文學本質的回歸，如果說“被任何一種光芒所覆蓋的生活，都將充滿偽飾和謊言”[3]，只有個人性才是可靠的敘述對象的話，那么這里的“個人”是無法在一個純粹獨立的空間內實現(xiàn)自我的完整性的，因為它和社會關系完全脫離?；蛘哒f，個人具有相對性，人不可能通過自我來證實和認知自我，只能是通過自身與他者的對應和比較才能凸顯自我的主體性。雖然“個人化寫作”的倡導者常常論及傳統(tǒng)文學對于個體的忽視，導致個體的遮蔽和不完整，但是，“個人化寫作”對于自我過于偏執(zhí)性地堅守會導致“個人”無法真正獲得解放與實現(xiàn)。

因此，公共領域和私人空間之間的關系并不是簡單化的非此即彼，文學應該促進二者和諧關系的建構。更重要的是，這種完全拒斥公共領域的寫作，有可能會導致公共空間里權力制約的削弱，公共權力監(jiān)督的失落會帶來個人空間重新被放任的公共領域沖擊，“個人化寫作”被消解甚至難以立足。

對于“個人化寫作”，應該把它看作一種通過凸顯個人性來對抗文學傳統(tǒng)的寫作策略，帶有權宜性。“個人化寫作”者在倡導這種寫作立場的同時，應明確個人領域的自由與完整應該以公共領域的完善與發(fā)展為前提和基礎，應具備更深廣的人文關懷?，F(xiàn)代知識分子，雖然不必像傳統(tǒng)社會的知識分子那樣承載著民族與社會進步的責任心，但對于人性和現(xiàn)實的反思精神卻是不該淪落的。

（三）以真實性為據(jù)和真實性不再可靠之間的悖論

陳染曾說：“我的小說中最具真實性質的東西，就是我在每一篇小說中都滲透著我在某一階段的人生態(tài)度、心理狀態(tài)?！盵3]“個人化寫作”的作家把真實性看作這種寫作的靈魂，但是這里所提到的“真實”，在中國古代社會被人們稱為“誠”，在西方古希臘時期被柏拉圖界定為與謊言相對，在“個人化寫作”中指心理層面的真實。

在傳統(tǒng)敘事中，寫作與表達總是某種話語的表征物，被其塑造與支配，因此，真正的自我表現(xiàn)并不存在，被表現(xiàn)出來的所謂的自我只是一個被意識形態(tài)化的個體。無獨有偶，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隨著社會和文化語境的轉變，傳統(tǒng)敘事對于個體真實表達的規(guī)約逐漸鮮明。詩人王家新認為，我們習慣于在寫作中思考我想表現(xiàn)什么，其實，這個“什么”，并不存在于寫作之前，雖然在寫作中被表達出來，但是它和我們預先設想的內容并非一致。

陳染認為，在傳統(tǒng)寫作中，“個人”是一個“公共的人”，這個“個人”是殘缺不完整的，有很大的局限性。而“個人化寫作”中的“個人”是與這種“公共的人”截然不同的，因為它有著獨立的主體意識，受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較小，處在公共領域之外的邊緣地帶，所以具有隱蔽性、個人性和自主性。這樣的“個人”體現(xiàn)了自我和個體存在的本真面目，是真正意義上的真實的人。

從文學史的角度來看，這種對“個體”真實性的求索意義深遠，它對于文學獨立精神的復蘇和作家主體意識的強化起到了積極的作用。很多批評者對之予以肯定：戴錦華指出： “于彼時（80年代后期）的社會文化語境中，個人、個人化的寫作意味著一種無言的、對同心圓式社會建構的反抗，意味著一種‘現(xiàn)代社會、‘現(xiàn)代化前景的先聲；而非道德化故事，不僅伸展著個性解放的自由之翼，而且被潛在地指認為對合理化的主題話語的顛覆，至少是震動?！盵3]

真實性之于文學寫作的必要性是無可厚非的，自古以來人們就重視文學的真實性，甚至把它當作文學合法性的確立依據(jù)。古希臘時期，柏拉圖的理想國不歡迎詩人的原因就在于，柏拉圖認定詩人常常說謊，因而他們創(chuàng)作的詩不具備真實性；亞里士多德則認為詩比歷史更具備真實性，所以用真實來為詩辯護。海德格爾認為，詩人的生存和言說都應該是本真的，所以，作家要遠離各種“閑談”，更要拒絕人云亦云。

無論是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道，還是古希臘柏拉圖的理念，抑或基督教的上帝，這里所謂的真實性，總要以一種終極性存在為前提和依據(jù)?？梢哉f，由于真實性與終極存在的規(guī)定性相符，可以用來作為衡量合法化的依據(jù)，因此，這種合法性并非與生俱來，而是被賦予的。如果真實性不能表達出終極性的存在，那么它的合法性就要遭到質疑。

現(xiàn)代社會的科學理性精神，以及合理化運動將包括上帝在內的形而上學本體統(tǒng)統(tǒng)顛覆，同一性被摧毀，相應的，神學本體和哲學本體的權威性不再，所以真實的可靠性也便有待商榷了。當代社會很多人不認同必然等同當然的觀點，因此，真善美同一的傳統(tǒng)價值立場也逐漸消逝。真與善和美不再直接相關，那么相應的，真實性的價值基礎也隨之不再了。既然如此，真實性本身存在的合理性有待考證，它原來所擔當?shù)挠脕砗饬渴挛锏膬r值尺度和標準的地方，恐怕也就不復存在了。

至此，以真實性作為合法依據(jù)的“個人化寫作”，便因此而身陷悖論。一方面，“個人化寫作”建立在真實性的基礎上并以真實性作為自身確立的依據(jù)；另一方面，真實性本身的合法性受到質疑，不能繼續(xù)支撐“個人化寫作”。

“個人化寫作”倡導文學創(chuàng)作要建立在偶然的、具體的和豐富的生活之上，這和后現(xiàn)代科學的偶然性觀點不謀而合，即“現(xiàn)實世界的絕大部分不是有序的、穩(wěn)定的和平衡的，而是充滿變化、無序和過程的沸騰世界”，并且促進了文學向藝術本位的回歸。但是，一種新的文學形態(tài)和創(chuàng)作主張在登場之初，難免會存在以偏概全的問題，尤其是這種寫作一經(jīng)問世就引發(fā)了眾說紛紜的評論熱潮，面對各種質疑，作家們將主要精力投放在文學寫作中，試圖通過創(chuàng)作來獲得合法性，對理論的探索便顯得乏力，再加上后現(xiàn)代思潮令人眼花繚亂的影響，所以“個人化寫作”難以科學理性地處理文學真實性問題，并陷入悖論的兩難之中，便是情理之中了。

[參 考 文 獻]

[1]林宋瑜. 陳染： 破開？抑或和解？ [J]. 藝術評論，2007（3）.

[2] 楊敏，陳染. 寫作，生命意識的自由表達： 陳染訪談錄[J] .小說評論，2005（5）.

[3] 陳染私人生活[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

（作者系東北農業(yè)大學講師，文學博士）

[責任編輯 吳井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