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婷婷
摘 要:魏晉南北朝文化思想史上最濃墨重彩的一部分即佛玄合流,《世說新語》保存了佛玄合流的諸多資料,從《世說新語》來看,魏晉南北朝佛玄合流模式主要以僧人主動適應(yīng),士族階層主導(dǎo),清談交鋒推動,士僧合一為最終表現(xiàn)形式完成的。
關(guān)鍵詞:佛玄合流;僧人;士族;清談
中圖分類號:B23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6)10-0036-03
魏晉南北朝時期政局動蕩,后又有外族入侵,西晉“八王之亂”以后,在西晉生活的門閥士族親歷了離亂之苦,飽嘗了死亡之悲?!妒勒f新語·德行》、劉孝標引《晉書》和《中興書》載:鄧攸為了保全他弟弟的兒子,狠心將自己的兒子系在樹上而渡江,后來所娶的妾又是自己的外甥。這種顛沛流離、生死逃難的無奈與苦痛和門閥士族之間無盡的紛爭是當時士人精神層面最大的困惑。這種人命如草、朝不保夕的社會現(xiàn)狀為佛學(xué)思想的傳播提供了有利條件,也使士族階層開始關(guān)注佛學(xué),從客觀上為佛玄合流提供了社會條件。
一、僧人主動適應(yīng)
“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雹俚莱隽宋簳x南北朝時期,佛教思想傳播的必要條件,即在政治上,需要尋求上層統(tǒng)治者和士族文人的支持,擴大影響力;在思想上,要依附當時社會的主流思想玄學(xué)而行。同時具備這兩種條件的就是士族階層。士族階層在魏晉南北朝士族門閥制度的不斷發(fā)展中擁有很多的政治特權(quán),一些門閥士族甚至控制了中央政權(quán)而形成政權(quán)由士族與皇權(quán)的共治局面,“王與馬共天下”、“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清晰地反映了當時社會的政治格局。士族不僅僅是政治上的高門,更主要地表現(xiàn)在文化上。陳寅恪先生說:“夫士族之特點既在其門風之優(yōu)美,不同于凡庶,而優(yōu)美之門風實基于學(xué)業(yè)之因襲?!雹谑雷逶谠谡魏臀幕系碾p重優(yōu)越身份,使他們成為佛學(xué)與玄學(xué)交流融合的天然橋梁。在佛玄合流的過程中,僧人主動適應(yīng)的對象非士族階層而不成。
佛玄合流的第一股推動力就是僧人。從《世說新語》對僧人的記載來看,僧人們已不是待在寺廟中講經(jīng)修禪,他們從佛寺出來游走于士族群體中間,與他們共同集會、談玄論理,在文學(xué)修養(yǎng)、文化審美以及社會風氣上都不自覺地向士族靠攏。在僧人的這種主動靠攏與交流過程中,佛學(xué)潛移默化地潛入士族階層的思想,進入士族階層的視野。
《世說新語》中記載了之遁、于法開、慧遠等二十三位僧人,他們與士族階層交往十分頻繁。僅《世說新語·文學(xué)》關(guān)于之遁的記載就有15條之多,他先后與許詢、王濛、殷浩、司馬昱、孫盛等17位當時的世族文人交往。在之遁的15次活動中,有8次是他自己主動參與,或去與人清談,或去參與士人集會。這其中有帝王,有高官,有名士……
(一)僧人憑借深厚的文學(xué)素養(yǎng)贏得世族文人認可
《世說新語》記載中記載了很多有著斐然文采的僧人,不管是文學(xué)學(xué)識還是思辨能力都十分出眾。
僧人之遁與北來道人相遇于瓦官寺,講小品經(jīng)時,“此道人語,屢設(shè)疑難,林公辯答清晰,辭氣俱爽?!薄叭朔鸺覝x,支道林分判,使三乘炳然。諸人在下坐聽,皆云可通?!比私塘x中晦澀難懂的地方,經(jīng)之遁分析辨別后,變得清晰明顯,這充分體現(xiàn)了之遁高超的文學(xué)思辨力。“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許語,敘致精麗,才藻奇拔,眾成稱善?!雹壑莸奈牟梢部梢娨话摺_@種文學(xué)思辨力和斐然的文學(xué)才情在一定程度上迎合了世族文人愛好文學(xué)的心理。當時,世族文人之所以愿意結(jié)交僧人,就是因為僧人們在文學(xué)義理、文學(xué)素養(yǎng)等方面為士人們提供了新的思路,注入了新的活力,讓他們有眼前一亮的感覺。
《世說新語·文學(xué)》中記載了王羲之與之遁交談前后完全不同的反應(yīng)。起初王羲之“殊自輕之”、“不與交言”,后之遁遇到王羲之要出行,車子都在門前停好了,之遁與王羲之搭話,論莊子逍遙游?!爸ё鲾?shù)千言,才藻新奇,花爛映發(fā)。王遂披襟解帶,留連不能已?!?/p>
王羲之在聽了支道林“才藻新奇,花爛映發(fā)”的言辭之后,立馬一改之前不想與之交言的態(tài)度,竟流連不想走。在這之后,王羲之將之遁引為知音,并多次與之交游、清談。由此,僧人的文學(xué)修養(yǎng)對于名士的吸引力可見一斑,其對于佛教傳播的重要性也可想而知。僧人們正是采取了一種當時士人樂于接受的文化方式,與士人達成共識,進入士人圈子。
(二)僧人互相爭名,抬高身價,擴大影響力
從《世說新語》的記載來看,僧人之間互爭高低,通過士人的渠道不斷抬高自己的身價,以擴大自己的影響力。
《世說新語》載“于法開始與支公爭名”,由于人們傾向支道林,于法開不服氣,就去剡縣隱居起來。后來叮囑弟子在去京都途中到會稽找之遁,并“示語攻難數(shù)十番,云:‘舊此中不可復(fù)通。”于法開和之遁同為晉高僧,在佛學(xué)方面各有造詣,是當時影響很大的名僧。為了爭名,于法開竟然故意讓弟子去為難之遁,之遁識破后“厲聲曰:“君何足復(fù)受人寄載來!”這種為了名氣而一爭高低之事多發(fā)生在士人與士人群體之中,僧人爭名不僅迎合了士族風氣,而且擴大了佛教影響力?!妒勒f新語·文學(xué)》中就有記載許詢年輕的時候,人們把他比作王脩,他大為不滿,他覺得自己比王脩優(yōu)秀,便跑去西寺和王脩辯論玄理,對王脩步步緊逼,非要分出個高低來。僧人也受士人這種風氣的影響,不自覺地向士人世界靠攏了。
二、士族階層主導(dǎo)
士族階層政治文化的雙重身份決定了他們是佛玄合流過程中的決定性力量,他們對佛教的態(tài)度直接影響了佛教的傳播?!妒勒f新語》中共涉及有姓名的人物三百余人除之遁、于法開等二十三位佛教僧人,其余多為出仕的士人?!妒勒f新語》中涉及主要的大士族有12個,涉及士族人物41個,主要人物中殷浩、謝安等17人出身士族大家,占了主要人物的百分之五十三多。世族文人們的文化根是經(jīng)儒道融合的玄學(xué),何晏、王弼、阮籍等都是當時的玄學(xué)大家,佛教思想想要融入,必須牢牢抓住世族文人這一途徑,只要士人們接受了佛教思想,就等同于佛教思想受到了國家層面的認可和主流文化的接納。
司馬昱是東晉的第八位皇帝,政治最高領(lǐng)袖,他對佛學(xué)的推崇大大加快了佛玄合流的進程?!妒勒f新語》載:“支道林、許掾諸人共在會稽王齋頭。”這里的會稽王即為簡文帝司馬昱?!爸У懒?、殷淵源俱在相王許?!边@里的相王亦為簡文帝司馬昱?!妒勒f新語·文學(xué)》中還有一則記載:“竺法深在簡文坐,劉尹問:‘道人何以游朱門?答日:‘君自見其朱門,貧道如游蓬戶?!眲⑿艘陡咭萆抽T傳》注曰:“法師居會稽,皇帝重其風德,遣使迎焉。司徒會稽王天性虛澹,與法師結(jié)殷勤之歡。師雖升履丹墀,出入朱邸,泯然曠達,不異蓬宇也?!雹苡纱宋覀兛梢钥闯?,司馬昱對竺法深的崇敬,他不但樂于組織名僧與名士之間的辯論集會,也樂于與之遁、竺法深這樣的名僧來往,最高統(tǒng)治者在意識形態(tài)層面的直接表態(tài),為佛教傳播奠定了政治基礎(chǔ),加快了佛玄融合。
士族階層在文化領(lǐng)域具有極強的號召力和影響力,他們不僅是文化活動參與者,還是文化活動的組織者?!妒勒f新語》中記載了很多次文人清談的集會,這些清談集會大多是由高門士族舉行的,比如司馬昱、何晏、王濛?!昂侮虨槔舨可袝?,有位望,時談客盈坐?!?/p>
能夠?qū)敃r的大批文人和僧人聚集在一起進行文化交流活動,從側(cè)面反映了士族階層在佛玄合流過程中的作用。
三、清談交鋒推動
魏晉時期,清談是一種特有的社會風尚,尤被世族文人所推崇。清談是當時士人與僧人的唯一共通點,也是他們之間思想觀念互動交流的平臺。陳寅恪認為《世說新語》就是“記錄魏晉清談之書”,僅《世說新語·文學(xué)》篇就記載了30余次清談。僧人可憑借自己的清談功力獲得統(tǒng)治階級和士人們的傾心賞譽,士人們可以通過與名僧的清談增長見識,開拓思想,得到精神解脫。清談給玄學(xué)和佛學(xué)的思想交鋒提供了很好的平臺。
清談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就是它的平等性。它是士人自發(fā)組織的追求精神快樂的朋友之間的辯論,參與清談的人員人格一律平等。不同思想的碰撞,辯論中的解悟,會在僧人和士人之間產(chǎn)生理智性的認知愉悅?!妒勒f新語》中就記載了荀粲言論崇尚玄奧深遠而傅碬擅長論說玄虛之理,兩人清談總是爭論不休,但最后都能心意契合,彼此感到舒暢。清談可以給士人們的思想帶來自由空間。當時高僧參與清談,就將一股佛學(xué)的清流注入士人的思想,為士人的認知帶來了新鮮元素。
這一時期清談的不斷發(fā)展是士人和僧人不斷拓展自己學(xué)識的內(nèi)動力。隨著清談被越來越多的人所認可和重視,為了在清談中有出色的表現(xiàn),無論是世族文人還是僧人都需要不斷鉆研學(xué)問,以提高自己的思辨能力。據(jù)《世說新語》中記載,王濛為了去與之遁清談,要預(yù)先構(gòu)思精深的玄理,選好富有才思的辭藻;殷浩精心考察研究玄學(xué)理論,還感慨說自己如果能夠解釋“四本”,談?wù)摼蜁弦粋€層次;之遁做《即色論》,請王坦之來評述。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為了在清談中出彩,士人、僧人會潛心研究玄學(xué)和佛學(xué)兩種理論,這在理論上推動了佛玄合流。
這一時期清談讓士人僧人癡迷,他們將大量的時間和經(jīng)歷傾注于此。《世說新語》載衛(wèi)玠當初渡江南下時,去拜見王敦夜坐清談,王敦叫來了謝鯤,衛(wèi)玠看到謝鯤就與之清談,都不在回頭理睬王敦了,徹夜清談,過度疲勞,竟使衛(wèi)玠病重而不治。僅從這個小故事,我們就可窺探處當時士人們對清談的癡迷程度。
在清談的過程中,僧人們還不斷吸收玄學(xué)內(nèi)容,用自身佛學(xué)的優(yōu)勢,以佛理入玄,用佛學(xué)博大精深的哲學(xué)思辯滲透玄學(xué)、融合玄學(xué)。《世說新語·文學(xué)》載:
《莊子·逍遙》篇,舊是難處,諸名士所可鉆味,而不能拔理于郭(象)、向(秀)之外,支道林注《逍遙論》,‘卓然標新理于二家之表,立異議于眾賢之外,皆是諸名賢尋味之不得。后遂用支理。
在這里,之遁將玄學(xué)與佛學(xué)完美地結(jié)合在一起,借用佛教知識解釋《莊子·逍遙游》,不落俗套,在一定意義上拓寬了玄學(xué)領(lǐng)域。湯用彤評價“此文不但釋《莊》具有新義,并實寫清談家之心胸,曲盡其妙。當時名士讀此,必心心相印,故群加激揚?!雹蓐愐∠壬凇跺羞b游向、郭義及支遁義探源》中明確指出,向秀、郭象的“逍遙論”以魏晉名士論人物時強調(diào)的“才性風尚”為本,而支遁的“逍遙義”本質(zhì)上是以《小品般若》來解讀《莊子》。清談中佛學(xué)對玄學(xué)不自覺地滲透可見一斑。從佛教剛傳入時需要依附《莊子》、《老子》等玄學(xué)名詞、概念來傳播,到后來僧人們用佛理完善玄學(xué),這是通過佛學(xué)、玄學(xué)的不斷交鋒、比較、滲透實現(xiàn)的。
佛玄合流最直接的體現(xiàn)就是出現(xiàn)了像殷浩、之遁這樣士僧合一的人物,文化融合,促使他們在玄學(xué)和佛學(xué)領(lǐng)域都要有極高的造詣。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佛教始傳播,發(fā)于高僧,佛玄合流,士族主導(dǎo),思想交鋒融合清談之風氣功不可沒。
注 釋:
①《高僧傳·卷五》釋慧皎,湯用彤校注,中華書局,1992年版,24頁。
②《唐代政治史述論稿》陳寅恪著,商務(wù)印書館,2011年版,287頁。
③《世說新語全注全譯》,朱碧蓮、沈海波著,中華書局,2011年版。(以下所引《世說新語》文字均出自本書187-276頁)
④《世說新語箋疏》(修訂本),余嘉錫著,中華書局,2006年版,314頁。
⑤《魏晉玄學(xué)論稿》,湯用彤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317頁。
參考文獻:
〔1〕朱碧蓮,沈海波.世說新語全注全譯[M].北京:中華書局,2011.
〔2〕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修訂本)[M].北京:中華書局,2006.
〔3〕寧稼雨.魏晉士人人格精神——《世說新語》的士人精神史研究[M].天津: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3.
〔4〕湯用彤.魏晉玄學(xué)論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責任編輯 賽漢其其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