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憫的力量

摘 ?要：《孽子》在顯性層面上表現(xiàn)的是父與子的沖突，而在隱性層面上關(guān)注的是同性戀這一特殊群體的觀念與社會普遍維護的道德間的沖突。小說中父親和兒子都經(jīng)歷了緩慢的精神演變過程，最終在人性的呼喚下互相得到救贖。在文本中一以貫之的是作家對生命存在的重視，對人世懷有的悲憫情懷。

關(guān)鍵詞：父與子 ?精神 ?存在 ?悲憫

《孽子》是作家白先勇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雖然在體裁上區(qū)別于之前的創(chuàng)作，但在題材上并不是重大的創(chuàng)新。《寂寞的十七歲》《玉卿嫂》《月夢》《青春》等早期作品都涉及到了同性戀問題。時隔多年，白先勇用長篇小說的形式表現(xiàn)同性戀的內(nèi)容，而且《孽子》的寫作斷斷續(xù)續(xù)用了十年的時間，從中我們似乎窺探到了作家對該問題持之以恒的關(guān)注和思考。我想這可能是因為作家自身是位同性戀者，因此關(guān)系到自己的生存意義和生存價值的社會問題會在創(chuàng)作中不斷出現(xiàn)。尤為可貴的是白先勇將自我經(jīng)驗化為文學想象，為同性戀群體吶喊，吶喊中我們聽到的是“人”的聲音，是作家的人道主義和悲憫情懷。

《孽子》中父親經(jīng)歷了由理性走向感性，從社會回歸到個人的漫長路程，而兒子也經(jīng)歷了精神的洗禮，他們從脫離社會的自我發(fā)展到尋找生命價值的個人，被放逐的孽子最終也回歸到正常社會。因身份地位的不同，矛盾之時凸顯和諧。本文試圖分析父與子的精神演變歷程，同時揭露作家對同性戀群體的態(tài)度實則是一種精神品格和情懷氣質(zhì)。

一

根據(jù)弗洛伊德的觀點，父親類似于“本我”，兒子類似于“伊特”。“本我”所所遵守的是“現(xiàn)實原則”，因此父親在現(xiàn)實生活中教誨兒子要遵守現(xiàn)實的生存秩序，在某種程度上是傳統(tǒng)道德的捍衛(wèi)者。而“伊特”所遵守的是快樂原則，他們逃離壓抑的現(xiàn)實，尋求天性的舒展，揮灑生命的自由，生活得更加自我、本真。可能會孕育新的社會群體，凝結(jié)與傳統(tǒng)對立的新的文化。父與子的矛盾和沖突隨之破冰而出，而小說《孽子》在顯性層面上正是通過描寫同性戀群體的生活表現(xiàn)父與子的沖突。

小說第一部分的開篇就將父與子的矛盾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八且活^花白的頭發(fā)，根根倒豎，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在射著怒火;他的聲音，悲憤，顫抖，嗄啞地喊道：畜生！畜生！”[1]作者著眼于父親面部表情的變化和口中重復(fù)的兩個字，寫出了父親當時的憤怒心情。小說馬上揭曉了父親將“我”放逐的原因，原來“我”與學校實驗室管理員的同性戀行為被發(fā)現(xiàn)曝光?！赌踝印返牡谝徊糠直幻麨椤胺胖稹?，以“我”——李青和父親的沖突開始，其實只是眾多兒子的被放逐、父與子矛盾的代表。

李青、王夔龍和傅衛(wèi)都是因同性戀行為被父親放逐，得不到父親的原諒，或決絕地選擇自殺，或長期在外漂泊、無所依歸。作者對這三個人命運的講述不是揮之即來的，而是從新公園里的一群同性戀者的遭際散發(fā)開來，因此我認為龍應(yīng)臺的“在《孽子》中，同性戀只是一個可有可無、裝飾用的框子”[2]的評論是不恰當?shù)?。小玉、吳敏、老鼠、阿雄仔、阿鳳等人作為臺北市館前路新公園的一群同性戀者，作家傾注了許多的筆墨，包括每個人的身世、家庭和現(xiàn)在的生活境況不厭其煩地娓娓道來，可見白先勇關(guān)注的是這群被家庭和社會拋棄的特殊群體的命運，作者認為《孽子》的創(chuàng)作是在探討“一個同性戀世界在大多數(shù)人世界的處境”[3]。同性戀世界就是李青、小玉等人生活的黑夜王國，大多數(shù)人的世界是以李青父親、傅老爺子等代表的傳統(tǒng)道德規(guī)約的集體社會。

可以這樣認為，李青等人的同性戀行為使父與子關(guān)系破裂，這群年輕人被父親放逐到社會，父親的行為雖是個人舉止，實則成為道德力量的幫兇?！斑@就是說，父親與兒子之間對抗的經(jīng)典形式已經(jīng)由家庭內(nèi)部轉(zhuǎn)移到社會現(xiàn)實之上”[4]。作家講的是同性戀，是親情，也是群體的命運。讀者卻能從文本中看到社會道德力量對特殊群體的排斥、壓迫，將父與子的沖突上升到同性戀世界與社會的沖突，也許這就是文本的閱讀效應(yīng)。臺北市新公園內(nèi)的大多數(shù)人在社會上的生存處境是尷尬的。李青、小玉、吳敏、老鼠等一群失去了窩巢的青春鳥提前進入社會，生存迫使他們只能拼命地往前飛，最終飛到哪里無人知曉。楊教頭統(tǒng)治的王國并不能給予他們?nèi)魏蔚谋幼o，安樂鄉(xiāng)在記者的大肆宣傳中最終夭折。王夔龍雖身在紐約，作為被父親放逐的同性戀者同樣過著麻木非人的逃亡生活。十年前的美國、現(xiàn)在的臺北對待同性戀者都是堅決排斥、冷漠的態(tài)度，同性戀者被社會看成低人一等的異類。作家看到了即使跨越時空的界限，以父親為代表的傳統(tǒng)道德力量與同性戀特殊群體的沖突將長期存在。

二

前文提到由于兒子的同性戀行為致使父子關(guān)系決裂，按照世界的正常生存秩序和邏輯思維來看，同性戀群體和正常社會的沖突將無法和解。但是作家沒有止于這一步，寫作并沒有終結(jié)，而是試圖表現(xiàn)父親和兒子精神世界的變化，從雙方的變化中找到互相救贖的道路。

小說中的傳統(tǒng)父親區(qū)別于吳敏和小玉等人的父親——或沉迷于社會污穢，或身份不明確、不在場。傳統(tǒng)父親如傅崇山、王尚德、李青的父親，都是從理性出發(fā)，力圖做一個綱常倫理的嚴格實施者，也是家庭道德力量中不可挑戰(zhàn)的權(quán)威者。兒子的同性戀行為無疑給了他們致命一擊，不僅挑戰(zhàn)了他們捍衛(wèi)的正統(tǒng)觀念，而且給父親們光榮的人生沾上了不可磨滅的污點，理想兒子的形象瞬間破滅。因此“我”的父親暴怒，稱我為“畜生”，將我逐出家門;王尚德在世期間，不允許龍子從美國回來;傅老得知傅衛(wèi)不可告人的事情后，當場暈死過去，不愿與兒子見面。父親們對兒子們的態(tài)度更多的是理，將家庭中的情暫時擱置一邊。匠心獨運的是作者在小說中安排了傅老這個人物，在小說第三部分“安樂鄉(xiāng)”中，一百四十頁的篇幅始終離不開傅老爺子的身影，直到他去世，這一部分才完結(jié)。

以傅崇山為代表的父親逐漸顛覆了傳統(tǒng)父親形象，開始從感性的角度出發(fā)來看待這群在外流浪的青春鳥。而傅老爺子精神情感的開始轉(zhuǎn)變源于兒子的自殺。傅衛(wèi)的自殺使傅老感覺人生了無希望，兒子的臉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他的夢中，漸漸吞噬著他那顆無堅不摧的心。傅天賜的出現(xiàn)使傅老找到了精神寄托和救贖之路，是上天賜予他的另一個兒子，一種補償心理和哀憐之心油然而生?？梢哉f，李青、小玉、吳敏、老鼠這群在公園里沉浮的孩子能得到傅老的救助源于他們和傅天賜、阿鳳相似的生存境遇。同時，小說通過傅老爺子之口間接寫出了王夔龍父親和李青父親理性背后感性的一面，“王夔龍出事后，我去探望他父親，才隔半年，他父親那一頭頭發(fā)好像猛然蓋上了一層雪，全白了——阿青，你父親呢？你知道你父親也在為你受苦嗎？”[5]他們將情感埋藏在心里，無人訴說。只有傅老爺子經(jīng)歷了精神的蛻變，將情感訴求付諸實踐，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精神的自我救贖。

父親們的精神世界經(jīng)歷了從道德社會的理性到個人內(nèi)心的情感訴求的巨大變化，相應(yīng)的小說中兒子們的精神世界也在發(fā)生微妙的情感變遷。王夔龍、李青、小玉等人最初被放逐后，如同沖破牢籠的猛獸，不顧世俗的眼光，在黑暗王國里追逐愛和欲。但是他們沒有繼續(xù)沉淪在黑暗王國，而是走出來，面對這個世界。

李青在被逐出家門后，對弟娃的愈發(fā)思念使他感受到親情的可貴。母親的死使他想到“一輩子，她都在驚懼，在竄逃，在流浪……始終沒有找到歸宿……她臨終時，必是萬分孤絕凄惶的”[6]，這種體驗使他想要尋找一處精神的安身之所，從而不至于重蹈母親的覆轍。在流浪的生活中，小玉、吳敏等人的父親不在場的特殊家庭，對他們產(chǎn)生了相似的情感效應(yīng)，即不斷尋找理想的父親。小玉不斷認干爹，只為了尋找機會去日本，找到他的親身父親;吳敏卑躬屈膝、遭人冷落，只想留在張先生家里，感受有家的溫暖;老鼠在烏鴉的數(shù)次毒打后，帶著自己的百寶箱逃出來，而百寶箱里的物件可能是老鼠現(xiàn)實中匱乏的情感的具象化。這群青春鳥都在流浪中尋找，尋找精神的寄托。傅老爺子的援助和他的精神人格的感化作用，是龍子、李青等人精神蛻變的關(guān)鍵。在傅老的身上，這群年輕人感受到了家庭的溫暖和社會對他們的尊重。傅老的死使龍子幡然醒悟，對父親的仇恨隨風飄散，“陡然間，撲通一聲，他那高大嶙峋的身軀，竟跪跌在傅老爺子墓前，他全身匍匐，頂額抵地，開始放聲慟哭起來……于是我們六個人，由師傅領(lǐng)頭，在那浴血般的夕陽影里，也一齊白紛紛地跪拜了下去。”[7]這一悲壯的景象象征孽子們對自我罪惡的懺悔，對生命的尊重和敬畏。小說最后一部分——那些青春鳥的行旅，是青春鳥走出黑暗的個人王國，回歸到社會尋找自我生存價值的開始。

至此，父親和兒子都經(jīng)歷了緩慢的精神成長過程，在成長中凸顯了人性中善的一面、情的感化力量，以及人類自我的醒悟之于人精神世界變化的巨大作用。

三

白先勇在小說《孽子》中寫出了同性戀群體不同于正常人的生存境況，從而表現(xiàn)了文學中不斷出現(xiàn)的母題——父與子的沖突，而同性戀者的特殊身份又讓我們看到了邊緣群體與正常社會的尖銳矛盾。值得注意的是作家沒有將重心放在父與子、同性戀者與正常社會的沖突上，而是力圖呈現(xiàn)一種現(xiàn)實，也就是同性戀者的生存現(xiàn)實、精神軌跡，以及他們的命運，同時尋找他們存在的可能性和合理性。于是才有了文本中父親和兒子的精神變化過程，有了人性中善的化身——傅老爺子。在小說中，人物的設(shè)置和人物命運的變化始終離不開作家的個人精神品格和情懷氣質(zhì)，我認為是一種悲憫情懷，一種人道主義。

作家說《孽子》是寫給那一群，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猶自彷徨街頭，無所依歸的孩子們。讀完小說，我們知道這群孩子不是西方文學中如《小癩子》里的流浪漢形象，而是一群無所依歸的同性戀者。白先勇大膽地描寫了以李青為代表的同性戀者被放逐到社會后的生活，充實了文學中鮮有作家涉獵的領(lǐng)域。作者不厭其煩地對每個人物的身世、命運的介紹，使我們相信作家對同性戀者的態(tài)度是真誠而毫無偏見的?！鞍旬愋詯圩鳛槲ㄒ粯藴实恼y(tǒng)道德文化強行將人類羞恥感駕馭同性性愛身上，使得同性性愛長期處于被遮蔽、被異化的尷尬處境?！盵8]白先勇打破了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對同性戀群體的關(guān)注和思考是他對這一群體生命存在的重視。只有承認這一群體，承認同性戀者也是“人”，在創(chuàng)作時才能以客觀、冷靜的姿態(tài)對待小說中的人物，作者才能和文本中的人物保持平等對話關(guān)系。李青、王夔龍、傅衛(wèi)、小玉等人的出身、家庭環(huán)境不盡相同，但是都是作為同性戀者而走進了公園，開始了流浪漂泊的生活。作家對這些人物首先是認可的，其次是懷有溫情和憐憫的。

“人與人之間，發(fā)諸自然的感情都是可愛的，自覺地去扼殺這些感情倒是侮辱人性。”[9]作家善于發(fā)現(xiàn)人性中的善和美?！赌踝印分袟罱填^、李青、小玉、吳敏、老鼠等人生活在同性戀的王國里，互相扶持;傅老爺子對王國里的一群孩子和傅天賜伸出援助之手，不計回報;李青和龍子對小弟、羅平、小金寶等人如親人般的呵護。他們的交往沒有外面世界的勾心斗角、爾虞我詐，更多的患難中的真情。同性戀者作為社會的邊緣人物和特殊群體，更容易受到排斥和冷漠，被社會上的惡勢力同化而走向歧路。但是作者懷著悲憫的情懷在小說中設(shè)置了傅老爺子這個人物，不僅完成了傅老爺子自身的精神蛻變，而且挽救了一群青春鳥，給他們的生命點燃了希望。作家始終是以人性善的眼光看待每個人物和人物的命運，認為同性戀者發(fā)諸自然的感情是人性使然。

《孽子》講述了同性戀群體的故事，同時從同性戀者的特殊身份著眼，也表現(xiàn)了父與子、特殊群體觀念與傳統(tǒng)社會道德的沖突。雖然沖突的產(chǎn)生離不開社會力量，但是作家沒有將著墨點放在歷史或社會上，而是懷著悲憫的情懷，從“人”本身出發(fā)，從而獲得了更有價值的人性力量。對于《孽子》這部長篇小說，白先勇曾說：“在我寫作里面確實是我放最大同情心的一本東西?！盵10]可見作家是站在人道主義的立場，懷著巨大的悲憫情懷來進行創(chuàng)作的。我想這種悲憫情懷和人道主義是一個崇高的作家創(chuàng)作時的寶貴財富，對于這樣的作家，文學應(yīng)該給他們留下一方空間。

注釋：

[1][5][6][7]白先勇：《孽子》，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1頁，第306頁，第199頁，第360—361頁。

[2]雷達，李建軍主編：《百年經(jīng)典文學評論：1901—2000》，長江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608頁。

[3]袁則難：《兩訪白先勇》，新書月刊，1984年，第5期，第19頁。

[4]南帆：《沖突的文學》，江蘇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57頁。

[8]羅顯勇：《臺灣同性戀小說敘事策略的變遷》，華文文學，2003年，第4期，第49頁。

[9]白先勇：《第六只手指》，華漢文化事業(yè)公司，1988年版，第287頁。

[10]劉俊：《文學創(chuàng)作：個人·家庭·歷史·傳統(tǒng)——訪白先勇》，東方叢刊，2007年，第1期，第239頁。

參考文獻：

[1]白先勇.孽子[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

[2]劉俊.悲憫情懷：白先勇評論[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2.

[3]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4.

[4]南帆.沖突的文學[M].鎮(zhèn)江：江蘇大學出版社，2010.

（常玲 ?遼寧大連 ?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 ?116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