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敵人

豐一畛

1

集市上的買賣聲連成了網，亮晶晶的，還有彈性。我的耳朵里全是嗡嗡聲。突然，聲音里凸起一陣雜亂無章，然后又靜了。我抬起頭，看到拿著編織袋或提籃子的行人正停下腳來莫名張望；路兩旁的小販快速將攤子往里側邊拉拽。我起身竄出包子鋪臨時搭建的帳篷。一股黑煙升起來，那是時風牌三輪車，我太熟悉了，我家就有一輛。三輪車冒著煙近了。

——大啞巴。我的尖叫破了音。

黃豆芽、小甜瓜和香椿?；琶Ω鰜恚炖锪R：媽了個巴子的，怎么了？

誰還打了個嗝，臭烘烘的，就像那天晚上做的夢。那晚我夢見大啞巴全身腐爛了——不止是那條腿，是他身上的每一塊肉里都生了蛆。我嚇哭了，慌亂中抓起哥哥的一只腳丫子。哥哥蹬開我，我又死死抱住。迷蒙中的哥哥滿是憤怒，“怎么了？”

“臭，”我打著顫音，“臭?！?/p>

我那么大聲，哥哥卻沒聽見似的，腳一使勁，把我踹回被窩。他還把腿壓在我肚子上，我感覺呼吸困難。我的呼吸越來越艱難，臭味變成固體卡在喉嚨那兒，硬邦邦的。就在快要窒息的那一刻，我醒了。

時風三輪車上的確是大啞巴。他穿著條形的衣服斜身站在車廂里，腦袋成了個禿瓢。三輪車以前像是拉牲口的，車廂四周邊緣焊有高高的鐵架子。大啞巴的雙手被銬在鐵架子上，手銬閃著藍瑩瑩的光。司機一路摁著喇叭，震天響?？扇藗儽砬榇魷嚨礁?，才極不情愿地往邊上挪腳。車走得越來越慢，圍觀的人卻越來越多。喇叭聲起先是間斷的，鉆天猴般啾啾往云上跑，后來就成了串，一聲疊著一聲，辨不出疏密。然后，喇叭聲猛然斷了氣。

圍觀的人太多了，車不得不停下來。緊接著，從駕駛室里跳出個大蓋帽，他腰間掛著槍。槍套搖晃晃的，晃在我眼前，我的眼球快要蹦出來了。槍。真槍。我還從來沒見過真槍。我想上去摸一摸，或者干脆奪過來?？蛇@時我聽到熟悉的呵斥聲。原來是那個安了狗眼的警察，我認識他的，我們都認識他。

上個暑假快結束時，我們正在大肚子河里踢球，他跟另一個年輕警察一塊找過我們。安著狗眼的警察戴著黑里泛黃的眼鏡。我并不能透過鏡片看見那只狗眼，可我確信他的右眼就是一只狗眼。所有石橋鋪的人都這么說。此刻，他正轟趕著人群。

“讓開！快他媽讓開！”他揮舞著胳膊，還喘著氣，“讓開道再看?！?/p>

平常人們都很怕他的，尤其小孩子?？山裉欤纳ぷ佣伎旌皢×?，人們卻如饞食的麻雀，躲跳開，一轉眼又都聚過來。他扶著鏡片望了望人群，甩甩手，頹然退到了車頭那。

“你快給老子下來?！彼麤_著駕駛室吼。

司機忙不迭跳下來，腰弓得比車輪子還低。原來是疤瘌頭，我說空氣中怎么總有一股臭味呢，原來是疤瘌頭的車。疤瘌頭真是販牲口的。前段時間他拉著一車豬撞到了人。人沒什么大礙，但他猛一剎車，一頭豬卻借著勁飛出了車廂。豬跑了，他去追。被撞到的人以為他要跑，就追他。后來，疤瘌頭沒追到豬，卻被人拽進了派出所。他的車就被扣下了。

“跑去派出所，讓他們駕著警車來開道。媽了個巴子的，就會出餿主意?！?/p>

疤瘌頭轉身擠進了人群。他的頭像浮在水面的葫蘆，歪過來又歪過去，不一會兒就沉下去了。

“石橋鋪的父老鄉(xiāng)親們，”狗眼警察彎著身從副駕駛的位置上取出個擴音喇叭。他嘴對著喇叭朝天亂喊，就像石橋鋪集上那個賣老鼠藥的。那人也戴副墨鏡。人多的時候，也喜歡朝天喊。狗眼警察喂了兩聲，調了下音量：“大家看熱鬧可以，我們來集上走一圈，就是來讓大家看熱鬧的，可大家不能把路堵死了。這就不像話了?，F(xiàn)在既然走不動了，那就都聽我講兩句。我們石橋鋪的大啞巴——”他的左手胡亂往后劃拉了一下，“他犯了事，把石橋鋪小學周老師家的憨妮給糟蹋了。這可是大事。大啞巴就要被槍斃了。我們游他的行，就是給大家個警示，莫做傷天害理的事?！?/p>

狗眼警察講完，環(huán)視了半晌，可能以為會有什么熱烈的鼓掌或者聲討，可人群沒半點聲響，大家聽天書似地直勾勾看看狗眼警察，又直勾勾看看車上的大啞巴——大啞巴也直勾勾看著人群。狗眼警察顯得有些無措，他用手扶鏡架，往上推一下，拉下來，又推一下，再拉下來。然后，他又窘著額頭說：“本不該槍斃的，可這段時間在嚴打。巴掌大的石橋鋪還攤了個名額，我們正愁完不成任務呢?；钤撍?/p>

狗眼警察的話被誰的一句“警車來了！”截斷?！熬噥砹?！”又有人附和。警笛聲刺破了人們麻醉了似的睡意。人群仿佛恢復了知覺。并在忽然間躲避瘟疫般，為警車讓開了道。

警車在前，警笛一直鳴叫著。三輪車在后，突突冒著煙。大啞巴置身煙霧中，像個神仙。人群有了異動，有人跟在重新啟動的三輪車后默默走。單一的警笛聲烘托出某種岑寂，深深的，不寒而栗。尖叫和口哨聲隨之而來，先一而再。接著有人朝大啞巴吐口水。安全和盲從在人群之中傳遞，擴散，如水漫金山。

有人抓起籃子里的雞蛋投過去；

有人撿起攤位上的蘿卜擲過去；

好多人就近搶點什么拋向空中。

人群鼎沸，大啞巴站在漩渦的中心巋然不動。三輪車經過包子鋪，我把準備好的唾沫噴出去。可我的力氣太小了，唾沫都落進了人群，我感到沮喪。小甜瓜和香椿牛也在呸呸吐著唾沫。我很是生氣，轉身瞪著他們：“媽了個巴子的，別吐了，走了?！?/p>

我其實有點戀戀不舍，但我沒有回頭。黃豆芽也沒有回頭。他也沒吐唾沫。大啞巴是他大爺。雖然他保證過，我干什么他就會干什么。但剛才他一直低著頭吃包子，好像那半口包子永遠吃不完似的。小甜瓜和香椿牛卻頻頻回頭。看得出，他們對我的決定有些吃驚，也惱怒。他們還用眼神看我，試探性的。我假裝不理，還罵了句臟話。我們在散淡的陽光里孤零零走著，沉默巨大。

也許不止我一人回憶起了暑假里我們跟大啞巴的那次偶遇。整個暑假，有兩件事，我們?yōu)橹老踩艨?。其中之一，便是來石橋鋪大集吃小籠包子。我們撞開暴跳如雷的烈陽，擠過熙熙攘攘的人群，走進一小片白布遮下的陰涼。我們坐在小木凳上，要一盤咸水花生，要一盤抹了辣椒醬的熏豆腐，再要一籠香噴噴的小籠包子。木桌子臟兮兮的，可我們吃得起勁。我們就是電視上的俠客，江湖又起紛爭，我們正趕往少林，途徑這石橋鋪，正好有點餓。

那時正值大啞巴跟我們爭球場的關鍵時刻。我們一邊討論此事，一邊津津有味吃著包子。突然，大啞巴聽見了似的，冷不丁提著蛇皮袋子走過來。我們感到危機四伏。大啞巴走到攤子前，嗚嗚嗚比劃了幾下，轉身找了張桌子一屁股坐下來，看都不看我們一眼，兇煞煞的。他也要了咸水花生，要了抹辣椒醬的熏豆腐，要了一籠肉包子。肉包子上來之前，他還支吾著要了一碗白酒。他大口吃菜大碗喝酒。包子上來了，他用涂滿污垢的手抓起包子往嘴里塞，他被燙得嘻哩嘻哩叫。我們看得目瞪口呆。飯畢，他剔了剔牙，從口袋里摸出一大把毛票。他朝手上吐了幾口唾沫星子，就著唾沫星子數(shù)起來。他數(shù)得認真，一遍又一遍。后來終于數(shù)完了，他把剩下的錢揣回口袋，喝了口別人剩下的茶水，提起蛇皮袋子去付錢。自始至終，我們觀察著大啞巴的一舉一動。當他用黑乎乎的手抓包子時，我驀地想起他摳鞋的動作，一陣反胃，心中大俠的感覺瞬間消失。

我們忍無可忍，飛快地跑向正付賬的大啞巴，呸呸呸，我們的唾沫星子也飛起來了。

2

我生活的這個地方叫石橋鋪鎮(zhèn)。

石橋鋪鎮(zhèn)前兩年還叫石橋鋪村。石橋鋪村北邊修了條公路，公路通車不久，靠公路的地方又建了個農貿市場。農貿市場開張沒幾個月，石橋鋪村就變成了石橋鋪鎮(zhèn)。石橋鋪建鎮(zhèn)以后，天天營業(yè)的農貿市場每日人煙寥寥。于是熬了幾個月后，石橋鋪農貿市場改成了石橋鋪大集，五天一聚。

我已在石橋鋪生活十多年，總體上并沒有不滿意。可自從我們湊錢買來了第一個名副其實的足球，我們頓時發(fā)現(xiàn)了石橋鋪的不完美。偌大個石橋鋪，竟然沒有可供我們踢球的地方。我們本來以為空閑下來的石橋鋪大集可以充當一塊冒牌的綠茵場。但當我們雄赳赳跨進場地時，卻被大集的管理人員像驅趕大啞巴那樣轟了出來。而我們就讀的那所石橋鋪小學窮得連操場也沒有。那排矮矮的校舍前有個已生銹的籃球架，只是，籃球架旁邊的空地，被幾個大大的麥秸垛強行霸占。

剛買來足球的那天，是個星期五，那時離放暑假還有十多天。我們本想在被麥秸垛分割成碎片的操場上踢幾腳，可這點希望也破滅了?！獘屃藗€巴子的，操場上曬滿了誰家的新麥。

還能有誰家的呢？憨妮都來了。憨妮是周老虎的傻閨女。

周老虎這天去縣上開會了，給我們布置了一大堆作業(yè)。可教室里鬧哄哄的，書本正滿天飛。我扒著窗戶往外看，憨妮拿根木條子坐在墻根的小板凳上。她肥得像頭豬，胸脯上的肉一墜一墜的，穿著短袖還不停冒汗。她哦去哦去地轟著想來啄食的雞。雞不走，她就扔木條子，還站起來張牙舞爪地劃動著手臂。她的粗辮子也抖起來，比豬尾巴還耀眼。我的心里恨恨的：憑什么？憑什么都給曬上了麥子？

去年秋天，周老虎還讓我們去幫他收玉米，還說是勞動課，誰不去就開除誰。周老虎真不是個東西，怪不得生個閨女是瓜蛋。我越想越恨。陽光撓著我的頭皮，我感覺全身癢，就打了個噴嚏，阿嚏——我耳朵里全是自己顫巍巍的聲音?？晌业纳眢w突然栽出了窗戶。我正納悶著，香椿牛從窗戶上探出了頭。

“球。球?！彼暗?。

“媽了個巴子的，是你砸的我呀，是不是找死？”我臉沖著香椿牛罵，眼卻瞥著去找那只球。它蹦蹦跳跳的，像只餓得發(fā)慌的雞，離地上的麥子越來越近。“我本想扔給你的，”香椿牛辯解著，跳出了窗戶。小甜瓜和黃豆芽跟著。其他男生也跳出來了。大家爭先恐后去搶那只球。球被誰扔出去，大家再去搶。搶不過癮，又有人踢了一腳。球一路碾著麥粒射向麥秸垛。憨妮揮舞著木條子殺過來。一場球賽正式開始了。

哥哥把腳伸向前輪剎住車子。哥哥走過來，車子在他身后咣啷一聲。我那時正躺在麥粒上哎

浮游·光（布面油畫） 90×120cm 楊路良

喲哎喲地叫。剛才我被憨妮逼上了麥秸垛，她拿木條子和石塊扔我。我先是得意洋洋，然后身子一滑，摔得滿嘴都是麥粒、麥芒、灰塵和血。

我抬起頭來看了哥哥一眼。我們同時用眼神問了句，你怎么了？哥哥臉上好幾處淤青，眼睛腫成一條線，目光都是紫的。上衣也破了。我還沒開口，哥哥飛起一腳踢在了憨妮肚子上。他還要踢第二腳，可半路里殺出個程咬金。一只大手猛一推，哥哥趔趄著倒向麥秸垛。麥秸如落葉，散落在哥哥的頭上。哥哥爬起來，顧不得摘掉頭上的穢物，跳起來打出一拳。拳鉆進掌心，呼哨聲漸熄，掌一挺，哥哥屁股朝地，又被推回來。哥哥再爬起來。他掂量了片刻，吐了口吐沫，唾沫里都是血絲。時間黑沉沉的，冷森森的。哥哥走了，從我身旁走過。我已被扶起，卻渾身疼，很想再躺下。

我聽見哥哥說：“沒出息?！蔽覝喩泶驍[。我不知道哥哥是不是在說我。我又蹲下了。疼，渾身疼。

“哥哥，你怎么了，怎么這副樣子？”我張著嘴，想問問不出。

大啞巴也走了。他背起他的蛇皮袋子。他還看了眼憨妮。憨妮被哥哥的那一腳踢暈了，愣愣的，都忘了哭。憨妮也看了眼大啞巴。確切地說，只看了眼大啞巴手里的鼓囊囊的蛇皮袋子。

那一天，周邊的很多人都來石橋鋪趕集了。

暑假來了，我們感覺它漫無邊際?？晌覀円廊徽也坏教咔虻膱龅?。那么暑假來了有什么意思呢？

午后，陽光劇烈而靜寂。我，黃豆芽，小甜瓜，香椿牛，我們幾個漫無目的地游蕩在石橋鋪的大街小巷。天氣熱極了，太陽就像個蜂窩煤奮不顧身地燃燒著自己。干旱像一把鋒利的斧頭。遠處的莊稼地里，玉米苗全都耷拉著頭。聽我媽說，我家的花生葉子上曬出了一朵又一朵的黑斑，如果不能設法澆一澆水，幾天后就會枯死?？晌覀儾⒉魂P心地里的莊稼，只想盡快找個可以踢球的地方。

我們走在街上，太陽高高照著，吸走了我們的影子。我們用球砸了嘀咕咕的母雞，又把球踢向伸舌頭的老狗。蟬在我們頭頂沒心沒肺地叫，蜇疼了我們的耳朵。我腳上的雙星鞋還是為了那只球專門買的，可是，媽了個巴子的，去什么地方踢呢？

去什么地方呢？小甜瓜搖了搖頭，也開始自言自語了。

走到黃豆芽家門口，我們停下來，一陣面面相覷。球正在香椿牛腳下。他顛了幾顛，球偏了，跑到我這里。我起腳來了記抽射。球咣當一聲打在一扇鐵門上彈了回來。門的叫聲，狗的叫聲，蟬的叫聲，幾乎同時鉆進了我們的耳朵。過了幾秒，一個女人的跑步聲和叫罵聲也跟著響起來。黃豆芽的媽拿著搟面杖出來了，我們撒腿往河邊跑。

河的名字叫大肚子，它的河床很寬。大肚子已在干旱來臨前斷流，又在干旱到來后噴灌機的轟隆聲中干涸。我們站在河岸上，看著大肚子光禿禿的肚皮，又跳過河床，望著對面的河岸。對面有棵大柳樹。柳樹旁邊豎著兩間破草屋。草屋后邊，是片菜青色的莊稼地。那兩間破草屋的主人就是大啞巴。大啞巴是黃豆芽的大爺。黃豆芽的爸黃四哼排行老四。黃家兄弟幾個因為分家打得頭破血流，本來河對岸的草屋已廢棄，大啞巴被他的兄弟們趕出來，沒地方住，就一個人搬了進去。聽我爸說，這兩間草屋，是以前生產隊時留下來的，有年頭了。這會兒，我們看到大啞巴正蹲靠在歪脖子柳樹上。他的目光直直的，空空的。隔著河岸，我們也能看到，他的眼跟香椿牛家那頭黃牛的眼非常相像，大，渾濁，并且總是很長時間才會眨一眨。我對大啞巴充滿了氣憤，還有點害怕。哥哥被他推倒了兩次。這是我們兄弟倆都不能忍受的。媽了個巴子的，我在心里罵。

“我知道咱們可以在哪踢球了。”黃豆芽突兀的聲音嚇跑了身旁一棵半大楊樹上的知了。

“哪里？”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秉S豆芽回答。

“眼前是大肚子河，河里怎么踢??？”香椿牛一反問，我們倏地開了竅。

是的，河里可以踢球，干旱幫了我們的忙。河底大部分已成了沙灘，河床又那么寬。黃豆芽適時地指給我們看，那棵歪脖子柳樹旁裸露著一片金光閃閃?！白銐蛄恕！秉S豆芽沾沾自喜地說。我們奔跑起來，奔向我們苦苦尋覓的球場。

大啞巴對我們的造訪沒有表示出任何的興趣。黃豆芽也沒上去喊他大爺。大啞巴歪著頭，將眼光擱在遠處大肚子河的上游。他抽出屁股底下壓著的解放鞋，用手來回摳，不時地將鼻孔湊近鞋洞里聞。

大肚子河的上游，就是石橋鋪大集的所在地。那兒是大啞巴維持生存的原料獲取地。每逢集會，他都會右手拿著個蛇皮袋子，左手敲著副竹板一個攤位接著一個攤位地要東西。賣菜賣吃食的會給他點菜和吃食；賣魚賣肉賣鞋賣布的通常給他小票。大啞巴走到一個攤位前，當里個當敲幾下竹板，等著。主人不給東西或小票，他就不走。直到攤主耐不住性子，給了該給的，而且，他滿意了，才不慌不忙挪向另一個攤位。大啞巴的記性很好，每次集會上，每個攤位，他都只要一次。他不多要，也不會漏掉任何一個攤位。要一次，他生活五天。再要一次，他再生活五天。所以，大啞巴的生活和集市一樣，以五天為循環(huán)單位。

大啞巴最終能獲得這樣的跟工商管理局差不多性質的權利，也經歷了長期的斗爭。起初，只要大集的管理人員看見他，都會把他趕出來。但大啞巴鍥而不舍。管理人員一不留神，他又溜進去。管理人員拿他沒辦法，久而久之，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大啞巴是吃集會飯的。我爸也是吃集會飯的。石橋鋪的很多人都是吃集會飯的。但同樣是吃集會飯，幾年下來，差距卻顯了出來。有我爸那樣的，買了時風三輪車的大販子。有黃豆芽他爸那樣的，開著手扶拖拉機的小販子。也有大啞巴那樣要飯的。

我們劃了邊界用衣服擺了球門，開始踢球。球場上沙和土混合的地面暖烘烘的。起初，我穿著雙星鞋踢。但雙星鞋在沙土地里不占優(yōu)勢。后來，我索性也像香椿牛他們那樣，光腳丫子了。

陽光照下來，我們的汗金燦燦的。

3

踢了不幾天，我們突發(fā)奇想，從家里搬來了幾根木頭。木頭碗口粗細，都被剝了皮。我們挖了深深的洞，把木頭牢牢栽進去。小甜瓜又偷來了家里已棄用的雞網。我們將雞網纏在木頭上，真正的球門就此誕生。建造球門時，大啞巴一直靠著歪脖子柳樹發(fā)呆。除了逢集去要東西，他沒事可做，也沒地兒可去。他沒有土地，也沒有老婆。他蹲在那里，如一截木樁。他又開始把手伸進鞋里摳來摳去。摳一會，又用摳鞋的手挖一挖鼻子。

有了球門，我們的熱情更加高漲。我們整天泡在大肚子河里?？珊镁安婚L，某天下午我們再來到球場，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河床里壟起了兩條沙丘。我們愣住了。想了很久才頓悟。大啞巴要效仿下游的某戶人家，壟沙丘種樹。媽了個巴子的，大啞巴想在球場上種樹！

再去踢球時，我們推了小推車，小推車里放了鐵锨。大啞巴站在柳樹下啊啊地嚇唬我們，牛眼瞪得大大的。小甜瓜和香椿牛拿著鐵锨去與他對峙，我和黃豆芽負責攤平場地?？砂砦覀冏吆?，大啞巴又壟沙丘了。

晚上，電視里播《小小飛虎隊》。武松上了景陽岡，我們接過了打虎棒。電視里這樣唱時，我們準備大干一場。八月十五云遮天，黑了太陽黑了月。我們頂著夜色，哼著歌，去了大肚子河。我們埋伏了很久，可草屋沒有絲毫動靜。我們困極了，回家睡覺。可第二天，球場上又長出了沙丘。我們簡直氣瘋了。

大人們也氣，還急。天還是不下雨。大人們仰臉看太陽，一抬頭，眼里就冒了金花。媽了個巴子的，這天。他們罵起來。

一次集會，石橋鋪人舉行了敬水神的儀式，地點在大集旁的小橋上。鞭炮噼噼啪啪從一早響起，天都快黑了，還沒停下來。

那天下午，我們還在踢球。天擦黑，我們遠遠看見大啞巴爬著回來了，像條蟲子。我們跑過去看。他瞪著我們，嘴里嗚嗚說著什么。他的左腿鮮紅一片。蛇皮袋子和竹板不見了，只一條血跡跟著他。

“你的腿怎么了？”我們好奇地問。

他嗚嗚咆哮著，明顯在罵人。我們相視一笑，他沒辦法種樹了。

“你要答應我們不再來球場搗亂，我們就用小推車送你去鎮(zhèn)上的醫(yī)務室。怎么樣？”我跟大啞巴談條件。

大啞巴說，滾。我聽得很清楚，他說，滾。

我有點興奮。他居然能說得清楚。

“你回家去推小推車，快點?！蔽颐铧S豆芽。大啞巴小腿肚上的血已洇濕一灘，黃豆芽拔腿就跑。沒一會兒，黃豆芽空著手回來，還一瘸一拐的。他跟他媽說了句，剛要推著車出來，他媽一搟面杖掄在他腿上。“叫你多管閑事！”

我只好再去推車。

剛一進家門，看見我爸正從三輪車上卸東西。他沖著堂屋里說：“敬水神的人太多了，鞭炮屑把橋洞堵死了。我去橋上觀景，錢包落在攤位上，回來時，大啞巴正往蛇皮袋子里裝。我拉著大啞巴去找黃四哼。黃四哼也夠狠的，二話沒說，拿起秤砣就砸過去……”

我沒聽我媽的反應，推起小推車往外跑。我爸回頭，“快吃飯了，還往外跑，想挨揍啊?！?/p>

“一會就回來?！蔽覒寺?，跑得飛快。

來到大肚子河，大啞巴卻不見了。黃豆芽說，他爬進了茅草屋。我去敲那扇木門，門已上了栓。湊近門縫，里面像灑了鍋底灰。我轉頭對黃豆芽說，“這不怪我們吧，是他不肯的?！蔽矣洲D頭，對著茅草屋說：“你牛 ×，不稀罕我們幫忙。可你再壟沙丘，我們還是會平。我們不會認輸?shù)??！?/p>

我有些喪氣。香椿牛幫我推著車，我們走了。

我做了個夢，夢見大啞巴死了。我居然有些內疚。我還想，要是那個傍晚，我們把大啞巴送進醫(yī)務室，說不定，他就不會死了?？晌也辉搩染巍Ｋ覀冏鲗?，還推倒過哥哥。我應該恨他。夢里，我猶豫著，眼淚都出來了，不知道該不該內疚。我跟著一輛木排車走。車上放著大啞巴的尸體，用涼席裹著。木排車走得緩慢，哥哥拉著。來到亂墳崗，大人們將尸體扔進一個坑里，埋得潦草。他們一邊埋，還一邊罵，媽了個巴子的，這天。我在大啞巴的墳前站了會兒，轉身時，大人們不見了，哥哥也不見了。我喊叫著醒來。

大啞巴沒死，他成了個瘸子，走路一顛一顛的。他不壟沙丘了，他又像截木樁杵在柳樹下。他翻著眼皮看天，天都讓他看穿了?？戳藥滋焯炜眨矫M草屋，翻出個蛇皮袋子。他拎著袋子去了下游。

大啞巴丟了丑。偷錢包，性質惡劣。大集的管理人員再次驅逐他。他也失了民心。攤販子們都防賊似地防他。他丟了竹板，木在攤前時，像沒了魂兒。差不多時間了，攤主沒反應，他不再天荒地老地等，挪去下一個攤位。這樣，他要到的小票和吃食越來越少。收獲的挖苦和嘲諷越來越多?！懊庇械氖?，黃四哼那里更多，你去他那要?！薄按髥“蛠砹税?，錢包在那，看到了嗎，你拿嘛，我忙著呢。”大啞巴置若罔聞。

不逢集的日子，他就成了個拾破爛的。

4

其實我們并沒看見憨妮哭著從茅草屋里走出來，更沒看見憨妮出來時腿上流著血。我們只是在去踢球的路上遇到了憨妮。她穿了件長袖。天氣很熱，她的衣服都黏在肉上。她靠著路邊走，邊走，邊用腳踢著稗草。香椿牛故意把球踢到她腿上，她抬頭乜了乜我們，又低下了頭，眼神寡淡淡的。我們沒再惹她。看見憨妮，我身上那里就痛起來。從麥秸垛上摔下來那次，剛開始，球在誰手里憨妮就追誰?？珊髞恚麄兛偸前亚騻鹘o我，憨妮就棄了球，奔我來。她不僅追，還咆哮，山崩地裂的。我身體邊跑邊哆嗦，受不了了，才趕忙爬上麥秸垛的。

后來警察找我們時，我們卻說了謊?？芍e并不是我們先說的。那之前，石橋鋪已彌漫起了風言風語。謠言里說，我們踢球的孩子看見了什么。那時已到了暑假的尾聲。我們就要告別美好的時光。我們的懷舊提前蔓延在球場上，沉醉且迷亂。但狗眼警察叫醒了我們。他讓我們過去。我們驚恐而好奇。

“你們前些天看見憨妮了是不是？”

“嗯?！?/p>

“你們看見憨妮從茅草屋里出來？”

“嗯。”

“她哭著出來的，腿上還流著血？”

“嗯。”

……

我們當時似乎并沒在回答狗眼警察的問題。我們只是嚇著了。要知道，那是我們有生以來第一次與警察打交道。戴著墨鏡的狗眼本身就非常嚇人，而狗眼后邊還站著個年輕警察。年輕警察的頭發(fā)上染了一撮黃毛。他上身套了件警服，下身穿著喇叭褲。我當時并不知道那便是喇叭褲，是后來哥哥告訴我的。那也是我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

我們的心被驚恐和好奇拴得死死的。我們的話被隨便說出來，像另外的人在替我們敷衍。

我們不知所以地說，嗯。

嗯。

整個夏天快過去時，水神爺爺才想起了石橋鋪。那當兒，不絕于耳的謾罵聲已摞上了天，比烏云還厚。雨下得很大，急，將功補過似的。大肚子河上游的水閘承受不住，洪水一瀉而下。大啞巴住的那兩間茅草屋轉瞬被沖塌。不過，那時的大啞巴已被抓，不然的話，他將提前死于一場水災。毫無疑問。

水庫開閘，河水上漲，大肚子里又有了魚。媽了個巴子的，大人們邊罵邊織起了漁網。

大啞巴被槍斃了，可沒人去領尸體，這氣壞了派出所的警察。時節(jié)雖已進了秋，可尸體久置派出所，也不是個事兒。某天，疤瘌頭的三輪車開進了石橋鋪三村。按照區(qū)劃，大啞巴的幾個兄弟都住在石橋鋪三村。狗眼警察指揮著疤瘌頭和另外兩個大蓋帽將尸體卸在了村委會門口。書記不讓卸，說晦氣，但狗眼警察掏出了槍。書記就不說話了。一會兒，書記在喇叭里罵起了黃家的祖宗十八代。

狗眼警察也罵：“人都死絕了嗎？說了讓去領尸體，沒人去領，害老子還要送過來。這是老子該干的事嗎？媽了個巴子的，真想一個個崩了你們?！彼钟脴屩噶酥赴甜^，“你他媽趕快滾吧。開上你的破車。老子現(xiàn)在看見你的車就惡心?！卑甜^如獲大赦，跳上車，一腳油門，噌噌噌，車轉眼沒了影。

尸體是我們埋的。尸體在村委會門口停了三天，書記跟黃家兄弟爭執(zhí)不下。書記的意思是，要火化，這是上面的規(guī)定。黃家兄弟想直接埋了，否則要村委會出火化的錢?？蓵洸煌?，不是拿不出那幾個錢，關鍵是，大啞巴是被槍斃的，丟臉。

我，黃豆芽，小甜瓜，香椿牛，我們四個偷偷把大啞巴埋了。趁著夜色。不像夢里，哥哥一個人用木排車把尸體拉去了墳地。我們用的是小推車，哥哥也沒參與。

不知當時哪來的勇氣。

而就在那個秋天的某個黃昏，有一次去廁所，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下面長毛了。關于我們的敵人，大啞巴，有個石橋鋪人都知道的傳言，我一直沒有交代。

是我忘了。

二十多年后，我跟打工回來的黃豆芽在石橋鋪的一家酒館里喝酒。我們都喝高了，吐了一次又一次。我們坐在衛(wèi)生間里，腳蹬著馬桶。外面砸門聲響了很多遍，砸得我都尿濕了褲子?？晌覀儾⒉幌氤鋈?。黃豆芽耷拉著頭，手把嘴邊的穢物抹得滿臉皆是。

他咕嚕著問：“你還記得我大爺嗎？就是那個下邊不長毛的啞巴?！?/p>

我眼前一片模糊。

嗯。我頭一磕，哼道。

責任編輯 包倬